第48章

霓裳夫人将鬓角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拨到耳后,轻轻地靠住门框,笑道:“奴家一个只会弹琴唱曲的弱质女流,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诸位大哥,叫你们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堵人家的门?这院里可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个个胆子小得很,经不起人家放肆,吓着了可怎么了得?”

她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女孩子们立刻嘻嘻哈哈地小声笑了起来,好像一阵小风吹来,满院的花枝都开始乱颤。

敏锐如周翡,却察觉到这莺歌燕语中藏着一股细细的杀机,尽管不是冲她,她的后脊却不由自主地略微紧绷了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上前一步,神色越发恭谨有礼,近乎卑躬屈膝了,他说道:“小的们不请自来,本来无意打扰夫人,实在是受人之托——夫人今日接待的贵客行踪缥缈,过了这村没这店,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

霓裳夫人眉头微皱,跟周翡一起转头望向谢允。

谢允有些意外。

他知道行脚帮背后肯定有白先生的耳目,白先生身负使命,也必然不甘心让他这么跑了。

那个老流氓耳目灵敏,知道他“千岁忧”的这层皮不意外,“千岁忧”的名号就是霓裳夫人的“羽衣班”□□的,羽衣班恰好就在邵阳,倘若从衡山奔蜀中而去,沿着南朝边界,此地是必经之路,谢允要在此落脚,几乎是十有八/九会来拜会霓裳夫人。白先生料到他会来,在这里守株待兔似乎也说得过去……

为防这一关节,谢允还特地乔装打扮了一番,虽然看起来没瞒过去。

他有点想不通这些行脚帮的人是怎么认出他的,而且白先生是何等的八面玲珑?就算用了什么方法认出了他,也大可以等他回客栈后再派人去堵,何必大喇喇地找上羽衣班,平白得罪一个霓裳夫人?

这没有道理。

这帮行脚帮的穷酸上来就要人,霓裳夫人也算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哪能让他们拔这个份?

她当即一翻眼皮,笑容风情万种,话却很不客气:“我这里只有写小曲的和苦命姑娘,贵客是没有,贱人一大帮,你要谁?”

那领头人假装没听懂她的夹枪带棒,唯唯诺诺地说道:“不敢,不敢,劳烦夫人,小的找一位手持破雪刀的姑娘。”

此言一出,在场人齐齐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同将目光投到了周翡身上。

周翡还不大能接受自己这一场意外蹿红,未能习惯众人围观的目光,惊吓不小,不由自主地往腰间一摸——什么都没有,她的刀还在谢允承诺的未来里,尚未横空出世。

霓裳夫人眯了眯眼,先是狠狠地剜了谢允一眼,随即喃喃地低声道:“破雪刀?”

行脚帮的领头人低下头作了个揖,循着众人的目光锁定了周翡,对她说道:“小的们受人之托,寻找姑娘的踪迹,找了不知多少门路,总算摸到了一点端倪,烦请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跟我们走一趟。”

周翡这么长时间自诩老老实实,半个祸都没闯,一时有点懵,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找上自己的。谢允心头一转念,却有点明白了——肯定是白先生叫行脚帮的人盯着他,得知有人暗中找周翡,顺势卖了人情。

周翡正待上前一步,却给霓裳夫人伸手挡住了。

霓裳夫人仔细看了看周翡,只觉得这个丫头就是个普通的丫头,除了不那么活泼以外,与满院的姑娘相比毫无异常,既看不出凌厉,也看不出高深,霓裳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愣是没看出“破雪刀”三个字写在哪了。

她心里浮现出荒谬的将信将疑,想道:“难道真有人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能达到这种返璞归真的程度?”

霓裳夫人目光微微闪烁,人也站直了些,问周翡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沈天枢真是你撅回去的?”

周翡十分惭愧,忙道:“不,那都是……”

“哈!果然是贵客!”霓裳夫人用一声大笑打断了她,在周翡惊诧的目光中,她眉目间矫揉造作的媚气倏地一散,连连大笑数声,“好,好,痛快!”

周翡:“……”

冤枉,真不是她干的!

霓裳夫人性子居然有点火爆,根本不听她解释,一步迈出门口,门口围着的行脚帮中人除了领头的,集体往后退了一步,竟好似有些畏惧她。

霓裳夫人朗声道:“破雪刀既然是我的客人,你们哪来的狗胆要人要到老娘头上?滚!都是下九流,谁怕谁?”

此人前一刻还巧笑嫣然、风情万种,下一刻却又冷漠凶狠,活像准备嗜人的女妖,院子里方才笑嘻嘻的女孩子们顷刻就安静了下来,围在班主霓裳夫人身边,飘逸宽大的舞袖中隐约有兵刃的冷光闪过,周翡目瞪口呆,无端打了个寒战。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行脚帮的领头人一伸手,压下身后蠢蠢欲动的手下,口中道:“好说好说,稍安勿躁。”

说着,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手镯,对周翡道:“雇主让我把这个带给姑娘,说你应该认识,只要看见它,肯定会来。”

周翡不仅认识,还相当熟悉,她的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那手镯材质看不出,外面一圈被彩绸缠满了,还挂了一串五颜六色的小铃铛,挂身上走到哪响到哪,别提多麻烦。

那是李妍的。

李妍在家一天到晚没什么正事,哥哥姐姐都懒得搭理她,因她长得漂亮嘴又甜,寨中的师兄弟和长辈们都待她宽容得很,逐渐养出一身活泼俏皮的好吃懒做来,她的功夫出名的烂,吃喝玩乐倒是很有一手,周翡曾经一听见她身上乱响的铃铛就脑仁疼,印象格外深刻。

李妍为什么会离开四十八寨?

谁带她出来的?什么人敢扣住她?

慢着……李妍不可能是自己出来的,她身边必有长辈随行,依照李瑾容给周以棠信里说的,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金陵,没必要、也不可能走北边的地界,不可能遇上北斗的人。

除此以外,谁敢扣住她?

难道不知道她是李家的人?

难道就不怕得罪李瑾容?

周翡就像在华容城中带着吴楚楚躲避北斗时一样,一瞬间,她的心智就从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里脱胎换骨,初步有了江湖人的沉静与谨慎。

她心里兜兜转转地起了好几个念头,将那镯子塞回袖子里,冷下脸道:“你雇主是谁?知不知道这手镯的主人是谁?是不是找死?”

她话音中杀意越来越盛,那行脚帮的领头人脸上隐隐露出戒备的神色。

周翡隐晦地和谢允对视了一眼,谢允不着痕迹地冲她一点头。

平时不想惹麻烦,可是现在李妍落在别人手里,这时候“谦虚诚实”可就不合时宜了。

周翡知道,她越是装腔作势,对方就越得掂量,当下干脆不解释,将高手的架势足足地端了起来——不可一世的眼神来自于段九娘,冷静倨傲的态度来自于重新拿起刀的纪云沉。

没办法,这么短短几个月,想将两大高手的本事都学来是不可能的,好在腔调还能模仿一二。

谢允适时在旁边搭腔道:“我与贵帮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没听说过两单生意混在一起的道理,白准就是这么让人做事的,真长见识。”

他俩一唱一和,颇像那么回事。

那领头人的领头人却也没那么好糊弄,他眼珠一转,陪笑道:“这位先生的话小的有些听不懂,小人不过是个替人跑腿送信的,诸位都是侠士,何必与我们下等人一般见识?干咱们这行,跑腿传话,就仗着朋友多、人路广,不多嘴乃是第一等要事,就算是给破雪刀架在脖子上,咱们也不能代雇主胡说八道,对不对?”

此人嘴上是在给自己赔不是,其实也未尝不是在隐秘地示威——你武功再高,再无懈可击,吃饭睡觉如厕的时候也能严加戒备吗?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哪怕李徵在世,也未必敢得罪他们这一群阴沟里的耗子。

“不过呢,雇主的大名,那边倒是没说不让报,”那领头人递出个软钉子,紧跟着又退了一步,既让人掂量,又显得十分有诚意,“不知姑娘可否听说过‘擎云沟’?”

江湖中大小门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几个游手好闲的恶少就能组织个“无敌神教”,大多籍籍无名。

大家伙都口耳相传的,要么像当年的殷家庄那样,出了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要么便是各大门派,家大业大、底蕴深厚。

“擎云沟”听起来不比“无敌神教”高级到哪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么玩意?没听说过——不知你们那不长眼睛的雇主听没听说过‘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们哪里,是讨债还是讨公道,你们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当家。”

谢允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周翡狂过头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么,这个擎云沟不是什么穷山僻壤的野鸡门派?”

就在这时,街角处传来一声冷哼。

行脚帮的人“呼啦”一下散开,只见一个青年人缓缓从那一头走进来。

这人身量颀长,面色不善,模样倒也堪称英俊,就是有点黑。

他衣服黑,脸也黑,手中还拎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雁翅刀,整个人顺了色,老远一看,是好一条人间黑炭!

擎云沟“擎”的居然是朵乌云!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就让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这人脚步沉稳,步履间双肩纹丝不动,器宇轩昂,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觉得一顶蜀山一样大的帽子当空砸在了脑门上,还得强行梗着脖子顶着。

那青年稍微带着点口音,他说话十分用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咬一下,听起来有点像一字一顿的语气。

他一双眼盯着周翡,又道:“你刚才说,擎云沟是什么‘玩意’。”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们雇主?”

那青年不答,冲她伸出一只手:“我是擎云沟主人杨瑾,听闻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来讨教。”

周翡:“……”

这人没病吧?

自称杨瑾的人脸上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削瘦,好似稍稍一咬牙,额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种奇特的语气说道:“你既然是南刀传人,与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关系匪浅,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我手中刀名叫‘断雁’,磨练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来见识‘天下第一刀’……”

那行脚帮的领头人出言打断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门口说这话不合适。”

杨瑾分出一线目光,扫了霓裳夫人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着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处打听你的踪迹已经数月,只要让我见一见你的刀,成败不论,我保证你们寨中人必定安然无恙。”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

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问题是,山川剑是真高手,她是个被人吹出来的高手!

杨瑾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在这里,你的呢?”

周翡:“……”

没钱买呢!

第67章 备战

周翡尚未成为一个英雄,已经先体会到了穷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过她这当事人都还没来得及表态,那位变脸如翻书的霓裳夫人却忽然莫名暴怒道:“放肆,你当我羽衣班随便欺负吗?”

行脚帮的领头人同时喝住那黑炭:“阿瑾,说得什么话!”

那杨瑾虽然明面上是“雇主”,但见他与行脚帮领头人说话的样子,似乎更像个十分相熟的后辈,他皱着眉,先用“关你鸟事”的眼神扫了霓裳夫人一眼,没开口反驳,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领头人顿了顿,冲霓裳夫人道:“少年人冲动,夫人勿怪。咱们岂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诺未必千金,也肯定不会做出随便爽约之事,咱们大可以另约时间,另约地方,您看……三天之后如何?”

他说话十分狡猾,言语间仿佛周翡已经答应了跟杨瑾比武,谢允担心她被行脚帮的流氓绕进去,正待插话,周翡却先开了口。

周翡自从见过了仇天玑和青龙主,是不惮以恶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没有山川剑那么宽广如海的好心胸。

她心里快速地权衡片刻,直接对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说道:“四十八寨收留无数走投无路之人,为此,李家父子两代人搭了性命进去,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小遗孤——就是被你们扣下的人。你们一群自诩……”

周翡微微一顿,抬起下巴,目光在杨瑾和那一群行脚帮的人脸上扫过。

她刚开始说的话,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而已,谁知说到这里,她却不由得真情实感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悠忽间在她眼前闪过,周翡心里那一点因名不副实和被迫装腔作势而产生的荒谬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悲愤冲开了。

“你们一群自诩身怀绝技、门路遍天下的英雄豪杰,居然为了这一点无冤无仇的名分之争,就出手扣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周翡接着说道,“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谢允暗自以哂,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和周翡相处时间长了,他总是忘了她在华容城中只身行走于两大北斗之间的丰功伟绩,总觉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谓“天真”,大概只不过是在狭窄背光的地下暗牢里,明明四面楚歌,明明听懂了“此地危险”,还是执意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粉顺着墙上的小窟窿塞过来吧?

谢允适时地点点头,在旁边替周翡找补了一句,说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这故事还能连说再唱,今天这事她记住了,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老板娘,你的姑娘们敢不敢开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脚帮杀人灭口啊?”

霓裳夫人闻言大笑道:“能听得懂我曲子的男人们十几二十年前就都死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多张了一条腿的龌龊浊物,多说句话都嫌脏了舌头,老娘早就活腻了,有本事就拿着我的人头上北边去,伪帝脚下狗食盆子还空着俩呢!”

杨瑾好像不太会说话,一时有些无措。连行脚帮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许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来是名门之后,手上刀法又厉,先前只是想着这位传说中的“南刀后人”可能跟杨瑾差不多是一路货色,有人约战,再稍微搓把小火,必定得愤然应邀,至于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几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对方全然没有一点应战的意思,还三言两语间让场面落到这么个地步,杨瑾和行脚帮的领头人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行脚帮一向消息灵通不输丐帮,大概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数月以来听得神乎其神的这位后起之秀全然是个“误会”。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