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深吸一口气,而后倒提望春山,将长刀柄往前一送,直接把长老堂那受潮烂木头做的门闩捅了个窟窿。
随后她将望春山往肩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沉沉的目光扫过突然之间鸦雀无声的长老堂,就那么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去,也没吭声——没办法,不是每个长辈都像王老夫人一样喜欢孩子,长老堂中的好多人跟做弟子时候的周翡都没什么交集。周翡原来又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思,见了面,她勉强能把叔伯大爷叫清楚就已经不错了,至于此人究竟是何门何派、脾气秉性如何,乍一问她,还真有点想不起来。
好在,身边跟了个顺风耳“李大状”。
李妍趁着周翡和震惊的长老们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飞快地凑到她耳边,指点江山道:“左边第一个跳到桌子上骂街跳脚的张伯伯你肯定认识,我就不多说了。”
她说的人是千钟掌门张博林,因为千钟派的功夫颇为横冲直撞,因此人送绰号“野狗派”,张博林的外号又叫张恶犬,是个闻名四十八寨的大炮仗,张口骂街、闭嘴动手——不过由于野狗派“拍砖碎大石”的功夫,千钟里全是赤膊嗷嗷叫的大小伙子,常年阴阳不调,女孩子是个稀罕物件,所以平日里对周翡李妍他们女孩,张博林的态度会温和很多,时常像鬼上身一样和蔼客气。
“坐在中间面色铁青的那位,是‘赤岩’的掌门赵秋生赵大叔,是个讨厌的老古板,有一次听见你跟姑姑顶嘴,他就跟别人说,你要是他家姑娘,豁出去打死再重新生一个,也得把这一身胆敢冲老子娘嚷嚷的臭毛病扳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告刁状!
周翡暗暗白了她一眼,示意李妍长话短说,不必那么“敬业”。
李妍翻了个白眼,又说道:“最右边的那位出身‘风雷枪’,林浩……就算咱们师兄吧,估计你不熟,前一阵子大当家刚把咱家总防务交给他,是咱们这一辈人里第一个当上长老的。”
林浩约莫二十七八,自然不是什么小孩,只不过跟各派这些胡子老长的掌门与长老一比,这子弟辈的年轻人便显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了,偏偏洗墨江这时候出事,他一个总领防务的长老第一个难逃问责。
这会指定是又焦虑又尴尬,被张博林和赵秋生两人逼问,林浩眉宇间隐隐还能看见些许恼怒之色。
周翡觉得耳畔能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音,刚开始剧烈得近乎聒噪,而随着她站定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长老堂里的人,周翡开始暗暗对自己说道:“我做我该做的,我娘能办到的事,我也可以。”
李瑾容对她说过:“沙砾的如今,就是高山的过去,你的如今,就是我们的过去。”
周翡将这句话在心里反复重温了三遍,心跳奇迹般地缓缓慢下来了,她掌心的冷汗飞快消退,乱哄哄的脑子降了温,渐渐的,居然迷雾散尽,剩下了一片有条有理的澄澈。
李妍临时抱佛脚似的给她点出了谁是谁,剩下的就只能靠她自己了。
周翡微微垂下目光,将望春山拎在手里,抬脚进了长老堂,冲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人一抱拳道:“张师伯、赵师叔,林师兄。”
“周翡?”赵秋生平时看家她就皱眉,这会当然也不例外,他目光一扫,见身后马吉利等人,立刻便将周翡李妍视为乱上添乱的小崽子。
赵秋生越过周翡,直接对马吉利发了问:“马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带李妍那孩子去金陵了吗?怎么一个没送走,还领回来一个?怎么还有生人?”
马吉利正要回话,却见谢允隐晦地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倘若这第一句话是马吉利替周翡说的,那她在这几个老头子眼里“小累赘、小跟班”的形象就算坐实了。
马吉利犹犹豫豫地哽了一下。
周翡却眼皮也不抬地走进长老堂,开口说道:“事出有因,一言难尽,赵师叔,鸣风叛乱,眼下寨中最外层的岗哨都遭了不测,洗墨江已经炸了锅,你是现在想让我跟你解释李妍为什么没在金陵吗?”
她这话说得可谓无礼,可是语气与态度实在太平铺直叙、太理所当然,没有一点晚辈向长辈挑衅反叛的意思,把赵秋生堵得一愣:“……不,等等,你刚才说连进出最外面的岗哨都……你怎么知道是鸣风叛乱?”
那四十八寨岂不是要四面漏风了?
周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蹭了一下望春山的刀柄。
此时,众人都看见了她的手,那雪白的拇指内侧有一层薄茧,指尖沾了尚且新鲜的血迹。
周翡面无表情地微一歪头:“因为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亲眼所见,亲手所杀——林师兄,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整理第二批巡山岗哨,立刻替空缺岗哨,分批派人增援洗墨江了?牵机很可能已经被人关上了,外敌从洗墨江两岸爬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吧?”
赵秋生看着周翡,就好像看见个豁牙漏齿的小崽穿上大人的衣服,拖着长尾巴四处颐指气使一样,觉得荒谬至极,简直不可理喻:“你这小丫头片子你……”
就在他一句“捣什么乱”尚未出口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林浩突然走到外间,口中吹了一声尖锐的长哨,几个手下人转眼落在长老堂院里,身体力行地打断了赵秋生的厥词。
林浩能做到总防务的长老,当然不缺心眼,遇到事该怎么办,他也用不着别人指导——只要这些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们能让他放手去做事,而不是非得在这节骨眼上拍着桌子让他给个说法。
林浩自然不打算听周翡指挥,但她来得太巧,三言两语正好解了他的尴尬和困境。
别管真的假的,反正她三言两语间指名道姓地说明了叛乱者谁,等于将他头上的黑锅推走了大半,林浩就坡下驴,越过吹胡子瞪眼的赵秋生和张博林,连下了三道命令,追加岗哨,组织人手前往洗墨江,这才对周翡说道:“来不来得及,就要看来者本领多大了。”
周翡将望春山微微推开一点,又“呛啷”一下合上,一字一顿道:“好啊,要是来不及,就让他们把命留在这里吧。”
这是来路上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这寨中的长老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像对付杨瑾一样故弄玄虚、增加神秘感非但不会奏效,反而会让他们越发觉得她不靠谱,因此一定要少问、少说、少解释,说话的时候要用板上钉钉一样的力度,“只有你自己对自己的话先深信不疑,才能试着打动别人”。
周翡似有意似无意地扫了谢允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谢允冲她微微一点头。
“拿下最开始的态度之后,不要一味步步紧逼,得张弛有度,你毕竟是晚辈,是来解决问题不是来闹场的。”
周翡将手指在刀柄上用力卡了几下,缓和了神色,低眉顺目地歉然道:“侄女方才失礼了,实在是一进门就遭自己人伏击,这才没了分寸,诸位叔伯见谅。”
张博林张了张嘴,眉毛竖起来又躺回去,终于没说出什么斥责的话来,只是无奈地摆了一下手。
周翡看了赵秋生一眼,弯着腰没动。
她头发有些乱,一侧鬓角的长发明显是利器割断,位置十分凶险,上去一分就是脸,下去一分就到了咽喉,说不定是毫无防备的时候被人当头一击所至。赵秋生觉得周翡平日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见了面永远一声硬邦邦的“师叔”,便没别的话了,此时见她一身恭敬有礼的狼狈,却突然之间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讨人嫌的小丫头片子懂事了似的。
赵秋生终于还是哼了一声:“罢了。”
说完,他越过林浩,直接以大长老的姿态吩咐道:“去洗墨江,我倒要看看,那些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勾结了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林浩年轻,对此自然不好说什么,张博林却不吃赵秋生那套,听得此人又越俎代庖,当场气成了一个葫芦,喷了一口粗气。
周翡随风摇舵,虽然没吭声,却没急着跟上赵秋生,反而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张博林。
这是谢允教她的第三句话——到了长老堂,要是他们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团结一致,那你也不必吭声了,长老们意见统一,就算是你娘也得好好掂量,何况是你,但你娘既然留下长老堂理事,而不是托付给某个特定的人,就肯定有让他们相互制衡的意思在里头,你推开长老堂的门,最好看见他们吵得脸红脖粗,那才能有你说话做事的余地,怎么把握这个平衡是关键。
张博林碰到她的目光,心里郁结的那口气这才有了个出口,瞪着赵秋生的背影心道:“让你得意,别人可都看着呢,人家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谁靠得住。”
于是张恶犬带着几分矜持的得意冲周翡一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去洗墨江。”
长老堂短暂地统一了意见,林浩略舒了口气,四十八寨备用的岗哨立刻各自就位,各门派的人马汇聚往洗墨江——火把夜行,长龙似的。
周翡目光扫过,见往日里混在一起的不分彼此的各大门派之间突然有了微小的缝隙,居然是按着门派各自成队的,好像一泼平湖突然支出无数支流,渐渐泾渭分明起来。
她不想这么敏感,却依然注意到了,神色不免一黯。
一直跟在她旁边沉默不语的谢允突然抓住她的手,谢允掌心冰冷,周翡微微一激灵。
只见他面朝前,好似根本没在看她,和掌心一样欠了温度的手指温和又不由分说的将周翡略微松弛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望春山的长柄上。
还没完——
周翡知道他的意思,还没完,剩下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要用破雪刀去说。
就在这时,刀枪鸣声四起,开路的一批增援已经和外敌动起手来,周翡一眼看见远处熟悉的黑衣人,心里微微一沉——是北斗。
第79章 刀光
张博林大喝一声,一把抢过旁边一个弟子手中的长木仓,便前去身先士卒。
千钟掌门的硬功何等扎实,张博林宝刀不老,乍一冲进人群里,便好似一颗实心的铁球入了水,哗啦一下,顷刻便横扫了一大片黑衣人,长木仓重重地砸在地上,两指厚的石板路当即成了过油炸透的薄饼,酥脆非常,裂出了一块狰狞的“蜘蛛网”。
不说敌人,连自己人都被他老人家这石破天惊的一出手吓了一跳,李妍飞快地往后退了半步:“我的亲娘……”
她大呼小叫完,却没收到附和,偏头一看,见周翡拄着长刀,越过打成一团的敌我双方,遥遥地看着一个人。
那人站得太远了,看不清多大年纪,只依稀有个轮廓,仿佛是个长身玉立的男人,他身穿大氅,领口一圈雍容过分的狐狸毛,也不怕在蜀中捂出痱子来,手中一把折扇,腰间挂着佩剑,乍一看,几乎跟谢允一个骚包德行,根本看不出哪比别人高明……如果不是他脚下踩着一根树杈。
不是粗大的主干,那是一棵树上最细、最脆的小枝,约莫只能禁得住几只蚂蚁,恐怕连蜜蜂都能判断出“此地不宜久留”。
细细的树杈随着林间的风来回摇摆,树叶瑟瑟地抖着,似乎时刻准备落叶归根,而这男人就是穿着一身隆重的衣服,踩着这样一根轻飘飘的树杈,老远一看,简直是悬在半空。
下一刻,他好像察觉到了周翡的视线,脚下突然一动。
那人影一路踩着林间树梢,转眼飞掠到了四十八寨众人近前,炫技似的,一路上脚尖竟然没沾地,过处草木不惊,根本看不出他是在哪借力的!
这身法快得几乎让人眼前一花,说不出的压迫力当即被那猎猎作响的大氅裹挟而来,叫人忍不住想往后退——除了赵秋生等老一辈的高手,连林浩都没能站在原地。
唯有周翡一动没动,神色竟然还十分平静,在一群年轻弟子间显得分外鹤立鸡群,林浩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周翡这回真不是装的,来人轻功卓绝,太过卓绝了——让她一看就不由得想起了谢允,一和谢允联系在一起,眼前就算来个天尊下凡,也没法激起周翡的半点敬畏之心。
她非但不慌,心里还飞快盘算起这个陌生人是谁——北斗七个人,死了个廉贞,剩下贪狼、禄存、武曲她都已经见过……所以来人是巨门、破军还是文曲?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谢允终于开了口,他轻声介绍道:“‘清风徐来’,多半是谷天璇。”
“巨门。”周翡已经看清了来人,那谷天璇是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虽然年纪不小了,却依然堪称英俊潇洒,一双桃花眼尾上拖着几道细细的纹路,仿佛还盛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周翡皱眉道:“我感觉不太好,据我所知,北斗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单打独斗’,来得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
赵秋生再刚愎自用,听了这句话,也不由得转头瞪向周翡,问道:“你怎么知道?”
周翡飞快地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干巴巴的苦笑:“不瞒赵叔,我这回出门一趟可算收获颇丰,都快把北斗认全了。”
虽然即使这样,到了生地方依然找不着北……
赵秋生一愣,他知道周翡不爱说话,但说话便很算数,没事不扯淡,听着这一句骇然,他心下不免骇然,头一次疑惑起她在外面都遇上了什么事。
还不待赵秋生细想,林浩便问道:“周师妹,那依着你看是怎样?”
周翡大部分时间只负责拔刀,很少负责“看”,听问,她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谢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她的手,站在两步之外,正在不言不动地注视着她,他目光沉静而且温和,映着些许清澈的星光,却丝毫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
“这不……”
周翡本能地心虚,差点脱口说出一句“这不过是我个人之见,不一定对”,可是话差点滑出嘴角的时候,她蓦地想起谢允教她的第一条原则,当即堪堪一合牙关,将这句话后面几个字一口咬断。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不对劲——林师兄你看那边,北斗的黑衣人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多,而鸣风更不过是我四十八寨中其中一支,就算是里应外合,他们有什么把握取胜?”
周翡用这两句话理顺了自己的思路,心里飞快地回想起山谷中带人抄木小乔后路的童开阳,华容城外亲自去绑了祝家少爷的仇天玑,越说越有底,后面的语气便货真价实地笃定起来,她接着又道:“谷天璇千里迢迢地赶到蜀中,又好不容易找了个大当家不在家的时机,正值寨中群龙无首,还出了内鬼,到处人心惶惶,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是我,我绝不会带着这一点人来打一场没有把握的仗。”
“我会故意在洗墨江弄出一场大动静,将各寨精锐都引来这里,然后……”
周翡对上林浩的目光,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刚刚换上的岗哨本就人心惶惶,一旦此时受袭,身后又一时等不到援手,必然加剧慌张,十成的战斗力剩下五成就不错——此时四十八寨的防卫正好是最脆弱的!
林浩何等精明,大略听了个音便立刻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匆忙间,只来得及冲周翡点一下头,便接连点了十几个“飞毛腿”,掉头就走。
林浩年纪轻轻就坐上长老堂不无道理,他叫人将手中灯笼挂在树上,只留下几个举火把的,其他大部分人手都跟着他静悄悄地离开,撤退得分外不动声色。
四十八寨中密林掩映,倘若不走近了看,只能通过人手中的灯火判断对方人数,一时居然无从查觉,连周翡都不知道他把人调走了多少。
而此时眼前局势已经不容她再操心别的。
谷天璇将手中折扇摇了摇,“啪”一下合上,目光扫过眼前以长老堂为首的四十八寨各大门派,遥遥一拱手,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来访,主人家见谅了。”
赵秋生与张博林虽然不怎么对脾气,此时在北斗面前一致对外,倒也十分默契。
赵秋生微微侧过身,将一干碍事的晚辈挡在自己身后,与张博林换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挪了几步,一左一右地盯住谷天璇。
赵秋生冷笑道:“知道自己讨人嫌还来,是想来找点死当土特产装回去吗?”
谷天璇风度颇佳,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也没翻脸,只是含笑看了赵秋生一眼,继而微微转身,对身后的什么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藏在人群中的寇丹款款而来。
“寇、丹。”赵秋生从牙缝里磨出了这两个字,他没问镇守洗墨江的鱼老是什么下场,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也是没必要问了,他低声道,“你这欺师灭祖的东西——”
寇丹随手托了托丰盈的长发,鲜红的十指在火光下闪烁着近乎于图腾的神秘光泽,迎着四十八寨众人行将喷火的目光,她似笑似嗔道:“欺师灭祖不敢当,诸位恐怕有所不知,以前新楼主想要上位,第一个就要杀老楼主立威,这才是我鸣风楼世世代代都能以旧换新,生生不息之道,我师父乃是寿终正寝的,相比前辈们,小女子实在已经很没出息了。”
张博林说道:“四十八寨收留你们,给你们庇护,敢问两代人到此,哪里对不住贵派了?”
“四十八寨收留庇护的是你们这些义气当头的名门正派之后,鸣风楼?”寇丹伸手掩住嘴,轻轻一笑道,“鸣风楼不过是一群无情无义、收钱办事的刺客,李徵当年有那么好心吗?张掌门,你也一把年纪了,动动脑子想想,当年南刀将鸣风楼收入四十八寨的时候,多少人有过非议,他为什么一意孤行?”
张博林被她问得一时语塞,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寨主一手创立四十八寨,又经过几十年记忆的美化,在他们这些四十八寨老人心里已经接近神话,哪容得别人明里暗里说他“有所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