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一阵喧哗。

只见原本懒洋洋蹲在墙角街角的几个乞丐突然如临大敌地爬了起来,众多行脚帮的人也相互打起眼色,一伙旁若无人的黑衣人闯进了永州城,抬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第102章 透骨

谢允的话被打断,整个人就成了个夭折哑火的爆竹,眼看捻子就要烧到头,突然天降一盆凉水,轻易便掐灭了那一点冲动的火花。

他看着周翡,认为她年少而无知——不是“无知庶子”的“无知”,是“无知苦痛”的“无知”。

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

她也未曾怀疑过,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匆,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谢允心里荒凉地想道:“我一个现在就能躺进棺材里先适应新居的,做什么要耽误她呢?”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周遭人声鼎沸,唯有他耳畔万籁岑寂。

谢公子的嘴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咽下了千言万语,忽然便笑了。

那边的大棺材足足用了十六个壮汉方才抬起来,大得能“立地成房”,长宽与深度足够躺得下一家子,乍一亮相,便将窄巷堵了个结结实实。但凡长了眼睛的活物都不由得往那边张望,唯有周翡丝毫不为所动,专心致志地盯着谢允问道:“你什么?”

谢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翡:“说啊!”

接着,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允将自己那张最找揍的脸堂而皇之地祭出来,嬉皮笑脸道:“我让你瞧那边,你听说过青木棺材么?那可是玄武主丁魁最宝贝的‘座驾’,非逢年过节,他老人家都不轻易拿出来用,啧,刚一进城就这么大阵仗,看来活人死人山这回是打定主意要将此局先搅为敬了。”

周翡:“……”

谢允用无懈可击的目光低头看着她,顾左右而言他道:“不会吧,你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玄武主丁魁是何方神圣。”

他了解周翡,周翡虽然还算讲道理,但也很有脾气,除非打定了主意准备坑人耍诈,否则她鲜少会主动向别人示好,这多少跟李大当家对她太过严厉有点关系,常年和十二分的严厉与缺斤短两的关怀相伴,大概让周翡觉得“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中,只有“怒”才不算软弱的情绪,不软弱,才可以不拘形式的表达,其余一概不配上脸……尽管以她的城府,有时候还掩盖不好。

但她绝对有“你不喜欢我就赶紧滚”的魄力和气性,谢允把敷衍明明白白地顶在头上,她便绝不会纠缠。

果然,他两句话出口,周翡的神色渐渐淡了下去,最后收敛出一张面无表情的小脸,略有些咬牙切齿地回道:“我知道,我不但知道,还亲自动手宰过他手下的疯狗。”

谢允:“……”

这丫头绝了,轻易不树敌,可一旦惹事,惹的便一定是大人物。

周翡挑起眼皮,冷冷地说道:“怎么,郑罗生都杀得,区区一个玄武座下的疯狗,宰就宰了,我还用跟谁打招呼吗?”

谢允无奈,一边凝神留意那“抬棺王八们”的动向,一边顺口数落道:“你……”

可他尚未展开长篇大论,便突然觉得拉着周翡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谢允的双手太冰冷,难免有些木,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愕然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拽着周翡的那只手食指上冒出了一颗透着寒意的血珠,流出的血微微有些发紫,尚未完全冒头,就给冻上了——始作俑者是周翡指间一根小尖刺。

谢允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下意识地往身后退了半步,见周翡好整以暇地将那根小尖刺用锦缎包好收起来,对他说道:“谢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还记得行脚帮最擅长什么?”

行脚帮第一绝活就是偷鸡摸狗,尤以蓝色蝠中开黑店为最,天下十种倘有蒙汗药,八种都是他们独创的。

谢允的四肢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他踉踉跄跄地左摇右晃片刻,后背一下撞在旁边的墙上。周翡见他方才上蹿下跳那么神威,想必也没那么容易摔死,便没去扶他,她将手一背,十分“讲理”地说道:“你偷袭我一次,我暗算你一次,咱俩扯平了。”

谢允苦笑,舌根发僵,已经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行脚帮那些缺德冒烟的玩意都给了她什么东西,他发现自己越是企图运功去“逼毒”,那药性发作得便越快,终于无力保持直立,眼前一黑,憋憋屈屈地被放倒了。

周翡先是谨慎地上前观察了一下,确定他真晕过去了,才开始考虑该怎么移动这一坨“物件”,她稍微比划了一下,感觉扛在肩上是不可能的,她肩膀不宽,地方不够用;有心想拎着他的腰带拖起来,又发现谢允那自称“五尺长”的腿好生碍事。

周翡拎着长刀在他膝盖上比划了一下,心道:“长得真麻烦,削一截得了。”

她在旁边溜溜达达地琢磨了一会,拎起谢允的领子,从他怀里摸出点碎银来,挪动着谢允,来到路边一个卖草帽的小贩处,指着人家拉货的木头小推车问道:“车卖吗?”

片刻后,周翡在小贩战战兢兢的目光下放下银子,将谢允囫囵扔上去,拿了一顶草帽盖住他的脸,只露出脑袋上一缕假白头发,活像准备去卖身葬父一样,推着“尸体”走了。

而此时,客栈里的兴南镖局众人已经因为玄武主亲至开始如临大敌了。

大棺材经过的时候,整个二楼都鸦雀无声,朱家兄妹脸色都很难看,倒是杨瑾比较百无禁忌,走到窗口往下看了一眼——从上往下看,那敞口的大棺材里面原来另有玄机,里面安着一张气派的大椅子,前面还摆着楔在棺材底的几张小桌,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茶壶酒碗等物,十六个壮汉步履稳健,盛满酒水的杯子一滴也没洒出来。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正四仰八叉地坐在其中,惬意地喝酒晒太阳,由于此人身形实在太过短小,在这口十分“深邃”的大棺材里根本冒不出头来。

就在杨瑾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这“四大魔头”之一的时候,棺材里的“武大郎”骤然抬了头,目光倏地对上了杨瑾,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面无表情地凝视了他片刻,随即呲牙冲他一笑——一口门面似的牙,他稀稀拉拉地缺了足有一半,硕果仅存的几颗孤苦伶仃地站着,挡不住黑洞洞的嘴,说不出的诡异吓人。

下一刻,杨瑾的后脊突然蹿上一层凉意,他想也不想便错身一躲,只听“笃笃”几声响,一排巴掌长的飞镖竟从那玄武主的青木棺上射了出来,正好与杨瑾擦身而过,几支射在窗棂上,还有几支进了室内,被反应极快的李晟抽短剑拨开。

李妍吓了一跳,大叫道:“杨黑炭,你闲的吗?没事招他做什么?”

杨瑾给她冤坏了,一时间脸更黑了。

林伯却摆摆手,替他说话道:“活人死人山四大魔头,青龙主郑罗生阴险狡诈,朱雀主木小乔凶残古怪,白虎主冯飞花喜怒无常,玄武主丁魁是非不分——说的是丁魁其人,动手伤人毫无缘由,说不定只是别人多看他一眼,他便要将人亡族灭门,并不是小哥主动招惹。唉,要不然怎么说是这些人是江湖毒疮呢?”

李妍问道:“那都没人管吗?”

“谁管?”林伯摇摇头,“群龙无首,没有一个像当年山川剑那种能牵起头的大人物,旁人就算心怀郁愤,又怎会擅自做出头鸟?你想想,连李家都隐居深山,关起门来围个四十八寨不问世事。现如今,独善其身已竟不易,谁吃饱了撑的还去惹闲事?”

周翡他们为防麻烦,并未说自己师门来路,只大概说是“南边”的人。相比大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南刀后人”,杨瑾的断雁刀好认不少,林伯等人想必都认出了这位因“不务正业”出名的擎云沟现任掌门,便将他们一起都视为了南疆人士。

林伯这句话脱口而出,并不知道席间两个“李家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李妍正忍不住要说点什么,被李晟从桌子底下踹了一脚,只好委屈又讪讪地闭了嘴。

这时,吴楚楚忽然道:“阿翡呢?她怎么还没回来?”

此言一出,连粗枝大叶的李妍都不免紧张起来。

周翡方才上来要了她的五蝠令,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人干什么去了,连杨瑾在窗户边上多看一眼,都能吃那丁魁一把飞镖,就周翡那狗熊脾气,不会干脆沿街跟玄武派的人动起手来吧?

李晟皱皱眉,起身道:“我去看看。”

朱晨下意识地跟着说道:“我也……”

林伯喝住他:“大少爷!”

朱晨一愣,讪讪地坐了回去,苍白的手指轻轻抠着桌上的瓷杯,李晟按了按他的肩膀,正要下楼,便见那羽衣班的霓裳夫人冲门口“哎哟”了一声,说道:“小红玉,你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

“红玉”是在邵阳的时候,谢允给周翡捏造的假名,霓裳夫人知道她真名其实不叫这个,只是觉得这么叫起来也挺好听,便顺口来了。

周翡手上一用力,那拉货的小车便在门口轻轻一弹,越过了门槛,回道:“捡了个写小曲的‘爹’。”

此时整个客栈的武林人士都在乱哄哄的议论方才走过去的棺材队,以及霍连涛这个所谓“征北英雄大会”的戏还能不能唱起来,倒是没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霓裳夫人一愣,走上来一掀谢允脸上盖的草帽:“千岁忧?”

李晟飞快下楼来:“阿翡,你怎么……”

周翡抬头看见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哥,快叫人来给我支把手。”

众人七手八脚将谢允安置好,全是一头雾水。

周翡拿了个空杯子,一口气灌了三碗凉水下去,旺盛的心火方才微微落下去,她将万般心绪沉了沉,说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知道去哪找个大夫来吗?”

李妍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把他打残了?”

“滚蛋。”周翡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向杨瑾道,“杨兄……”

这位“小药谷”的谷主立刻摇头:“我不是大夫,我连萝卜和人参都分不清。”

周翡:“……”

忽然,霓裳夫人插话道:“我看看。”

她说完,分开人群上前,伸手在谢允手上探了探,只觉触手之冰凉,叫真正的死人也望尘莫及——非得是冻过的死人才行。

霓裳夫人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拉过谢允的脉门,将一缕细细的真气度了过去,随即她轻呼一声,只见女人那青葱似的指尖冻得通红,好似被什么反噬了似的,她连忙撤手,喃喃道:“怎么会?”

周翡忙问:“夫人,您看出什么了?”

“我只是粗通医道,”霓裳夫人说道,“但这……”

她低头看了谢允一眼,谢允脸上的周围,鬓角的白发还在,嘴唇上的胡子被周翡撕了一半,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种毒,”霓裳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以前是见过的,可……廉贞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翡听到这,心已经沉了下去,果然是透骨青。

第103章 天门锁

周翡看向霓裳夫人,霓裳夫人也正好回头看她。

此时四下并不清净,兴南镖局留下一群帮忙的人都在,因此两人谁都没说话,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所谓“心照不宣”,其实也不需要特别多的默契,只要两个人了解的内情差不多,心里在又恰好在想同一件事,就很容易通过细微的表情领会对方的意思。

周翡心里想的是:“是我鱼太师叔当年中过的那种毒吗?”

霓裳夫人用轻轻一眨眼代替点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错。

周翡深吸一口气,负手将望春山背在身后,沉默地站了一会,瞥向谢允。

谢允手长脚长,方才被她粗暴的扔在拉草帽的小推车上,身上不免有好多地方蹭着地,这会粗布的外衣上沾满了尘土,里面包裹着窝窝囊囊的大棉衣,穿出去能直接加入丐帮。他的眉心微皱着,或许是因为粘的皱纹掩住了几分精气神,显得十分疲惫,看起来落魄极了。

周翡低声问道:“夫人有办法吗?”

霓裳夫人意味深长地回道:“我要是有办法,方才被我挤兑走的那对‘大马猴’,恐怕就不会到永州来了。”

这话在外人听来,似乎前言不搭后语,全然不知她所云。

周翡的目光却轻轻一闪,从霓裳夫人这句话里听出了几重意思——

第一,鱼老他们当年解毒,与海天一色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第二,霓裳夫人显然了解海天一色的部分内情,却并不是拥有者,那么很可能她在邵阳说的话是真的,她就是个“见证守秘”的人。

第三,猿猴双煞果然是为了海天一色来的,此时在永州城里的很多人恐怕都是被那小小的水波纹吸引来的。

依照林伯所说,羽衣班虽然如今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二十多年前,也曾经位列四大杀手。

杀手做的自然是取人性命的行当,什么样的秘密会去请一个杀手来做见证和保密人呢?

然而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周翡实在不便开口探寻这么敏感的真相,这些盘根错节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只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她抹擦干净了。

周翡轻轻吐出口气,冲霓裳夫人行礼道:“多谢夫人——呃,还有一件事想请夫人帮个忙。”

片刻后,打发了闲杂人等,李晟帮忙将谢允安放在一间新开的客房中,问周翡道:“锁哪?”

那是一个样式古怪的手铐,锁扣处机关严谨,显得十分厚重,手铐有一对,中间有铁链子连着,一端锁着谢允,一段还打开着。

此物名叫“天门锁”,钥匙有九把之多,而且解锁时必须按顺序。这是羽衣班主霓裳夫人借的,保证结实,这位前辈的原话是:“别说区区一个他,就算一边锁着李徵,一边锁着殷闻岚,只要没有钥匙,他俩也挣不开。”

霓裳夫人给的东西很有保障,堪称童叟无欺,至今连一条裂纹都没有的“望春山”就是最好的佐证。

周翡听李晟这么一问,犹豫了一下。

把这厮缩在床上是指定不可行的,谢允在两大北斗夹击下都能不露败相,想必不会对受潮的床板床柱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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