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二日一早,还不过四更天,金陵便忙碌了起来。

天还黑着,谢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任凭下人们摆弄梳洗。

突然,给他梳头的宫女“啊”了一声,“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谢允不用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往后颈一摸,果然摸到了一把血迹,想必是好好的皮肉突然开裂,将那小姑娘吓着了,他便轻轻一摆手道:“不碍,接着梳吧,一会不流血了,找东西替我遮一遮。”

赵渊正好一只脚跨过门槛,脚步生生地顿住了。

赵渊知道谢允就是“千岁忧”,也怀疑过那《白骨传》是此人一手炮制,可既然这样,他为何敢这样大喇喇的署名?

何况他眼下的情况,整个太医院都一筹莫展,从头到脚就写着“命不久矣”四个字,难道他还能有什么图谋吗?

谢允若无其事同他行礼问安,说道:“陛下,您今日册封储君,若储君明日就死了,人家会不会说是这位置太贵,命格不够硬的压不住?那往后可没人敢给您当太子了。”

他甚至当年也不再称呼“皇叔”。

赵渊神色几变,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明允,你可有什么心愿?”

谢允答非所问:“梁相当年有什么心愿?”

赵渊沉默许久,说道:“梁卿希望天下承平,南北一统,有人能将他和先帝的遗志继承下去,不要因为当年结局惨烈,便退缩回去。”

谢允闻言点点头:“看来陛下都做到了。”

赵渊的表情依然十分紧绷。

“我确实有愿望。”谢允挥开一干围着他转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冲赵渊一弯腰。

“我盼陛下能有始有终,不忘初心,不要辜负梁公多年辅佐;也盼自己一干亲朋好友与挂念之人都平安到老,长命百岁;至于‘天色’也好、‘海水’也好,都已经由妥帖之人保管。”

最后一句尤其要命。

谢允话音一顿,又笑道:“将错就错,未尝不可,天子有紫微之光护体,何必在意区区白骨魑魅?”

赵渊说不出话来。

“愿陛下千秋万代。”谢允抬头冲他一笑道,“时辰快到了,皇叔,咱们便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165章 破空

谢允刚开始还以为天只是没亮,却原来是还没放晴。

木小乔和霓裳夫人萍踪飘渺地唱了一出白骨传后飘然离去,却给京城禁卫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虽得了谢允一句“将错就错未尝不可”的保证,赵渊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严了。

谢允身着繁复的礼服,感觉脖子上的裂口快给冠冕压得裂开了,幸好他此时血流速极缓,一会就给冻住了,他陪在一边,冷眼旁观赵渊祭告先祖。

仪式又臭又长,听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灵,只怕已经给念叨烦了。

金陵的冬天潮湿而阴冷,虽没有旧都那样冷冽的西风,却也绝不好受,不多时,又飘起了细盐一般的小雪来,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冻得瑟瑟发抖,在一边陪着,赵明琛领着一帮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队整齐,目光不小心和谢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开。

谢允懒得揣测他在想什么,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并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层,他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觉得心脏越跳越慢,心里漫无边际地走着神,掐算着自己的时间,寻思道:“恐怕我这辈子是回不去旧都了。”

这时,赵渊拉住他。

谢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这个环节,他觉得腿有些发麻,好不容易稳住了往前走了几步,顺势跪下。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声开腔道:“朕父兄当年为奸人所害,亲人离散,朕年幼无知,临危受命……”

谢允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黑压压的禁卫,心道:“这种场合,阿翡恐怕是来不了了,也好,省得让她看见我这傻样。”

“为政二十余载,夙兴夜寐,惶惶不可终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谢允胸口升起,先是有点麻、有点痒,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某种尖锐的刺痛感,华服之下,缓缓蔓延全身,谢允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贪权恋位,欲以托丕图于先皇兄之贤侄,遵天序、恭景命……”

谢允缓缓将气海中最后一丝仿佛尚带余温的真气放出来,聊胜于无地游走于快要枯死的经脉中,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要是我死在这里,陛下可就好看了,幸亏一早出门就把‘熹微’给阿翡送去了。”

“钦此——”

谢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从他睫毛的间隙中落了下来,扫过鼻梁,又扑簌簌地落入他同样冰冷的衣襟中。

“臣……”谢允重重轻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诏。”

一声落下,谢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鸣听不清,还是身边这帮大傻子真没料到这个答案,都愣了,总之四下是静谧一片,落针可闻,一阵阴冷的风从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来,谢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样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臣有负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艺不通,体格不健,恐……”

赵渊陡然喝道:“明允!”

“恐无福泽深厚之相。”谢允充耳不闻,缓缓补全自己的话,继而抬头,“臣……”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截口打断谢允。

那声音好似离得极远,又好似就在耳边,极沙哑,喉咙中好似生了两片生锈的老铁。

赵渊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御辇所在之处,有个鬼影似的人“飘”在御辇高高的华盖之上,那人只有脚尖一点轻轻地支在一丈八的华盖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宽大,随风猎猎而动。

所有禁卫身上的弦一齐绷紧了,没有人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去的!黑衣的统领压低声音道:“拿下。”

进退无声的禁卫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话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转身就位,四支小队同一时间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声——那“鬼影”倏地动了!

他黑云似的从那高高的华盖上悠然而下,长袖挥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潮水一样的箭头与禁卫挡了出去,口中朗声尖啸,不少平时身体不怎么样的文官当时便被那声音刺得头晕眼花,一时站立不稳。

一个侍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赵渊:“皇上,请先移驾!”

那鬼影却出了声,用那种沙哑而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们以为南渡归来的真是你们的皇帝吗?哈哈哈,可笑,死后为何不去问问山川剑,因何被灭口?“

赵渊整个人一震,好似逆鳞被人强行拔去,整个人脸上顿时青白一片。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他猝然回头,见那竟是亲王高冠,那么重的冠冕横着便飞了出去,极刁钻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当空将他打了下来!

谢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赵渊甩向身后侍卫:“妖言惑众的疯子。”

那“鬼影”一落地,顿时便陷入了禁卫包围圈中,槍阵立刻压上,那“鬼影”踉跄了两步,头上的兜帽应声落下,竟露出一张骇人的骷髅脸来!

他所有的皮肉都紧紧贴在头骨上,干瘪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齿的痕迹,血管与经脉青青紫紫、爬虫似的盘踞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细得一只手能握住的脖颈上,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虫子形状凸了出来!

谢允叹了口气,隔着重重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叫道:“殷沛。”

几个侍卫冲上来:“殿下,还请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殷沛纵声大笑:“既然名为‘涅槃’,怎会死在你们这些凡胎**手中,我还是独步天下第一人——”

谢允挪了一步,却微微有些踉跄,好像刚才将殷沛砸下来的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被侍卫慌忙扶住:“殿下!”

殷沛一露脸,好似凭空降下了个大妖怪,吓得当场一片混乱,赵渊一边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离开,一边大声喝令着他们顾着谢允。

谢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不知为什么,他永远也分不出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间,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

“不用怕。”谢允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说了将错就错,就是将错就错。”

扶着他的侍卫没听清:“殿下?”

谢允轻轻一挥手,自己站稳,强提了一口气:“保护皇上去。”

与此同时,一处高楼上,曹宁听见一个北斗黑衣人上前耳语,忽然便笑了,说道:“怎么是他?唉,我一直以为是我生不逢时,原来只是风水轮流转,赵渊也有今天——告诉沈先生,机不可失,不必管原计划,便宜从事。”

那黑衣人闻声一点头,好像一道影子,贴着墙面滑了下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赵渊自从继位以来,还从未这样狼狈过,脚步仓皇中,他几乎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

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故乡,只记得从小便被养在永平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辈分是他的远房叔爷,小女儿嫁进宫中做了个不受宠的庶妃。他父母双亡,被亲戚来回推诿,因为面貌长得与娘娘的小皇子有几分相像,被这位叔爷领回去收养,想让他同小皇子做个玩伴。

可是体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宫外的玩伴,他连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见过一次,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便是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仗着这一点遥远的皇亲,将来讨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谁知一朝风云突变,他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装收拾,塞进了南渡的路。

人人都称他为“殿下”,待他毕恭毕敬,唯独他怕得要死,过于敏感地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活靶子。

那一路上,到处都在死人,他无数次从梦中被人唤醒,在刀光剑影中缩成一团,祈求上天再给他一点运气,叫他能再活一天……

“刺客!保护皇上!”一声惊叫突然拉扯住赵渊紧张的神经,他蓦地回过神来,只见不知从哪杀出了一对黑衣人,横冲直撞地抢入侍卫中间。

“北斗!是北斗!”

“保护皇上!”

无数双手在他周围推来搡去,九五之尊成了个被人击鼓传花里的那朵“花”,赵渊与从小在东海学艺的谢允不同,纵然有武师父,也不过是学些骑射之类的强身健体功夫,他踉踉跄跄,心里一时升起些许茫然,心道:“为什么单单是今天?就因为我不是正根,所以贸然‘祭祖’,遭了报应吗?”

“皇上,这边移驾!”混乱中,不知是谁拽了他一把,护着他从来势汹汹的北斗黑衣人刀剑下逃离,都是一样的禁卫,赵渊不疑有他,不知不觉中便跟着走了。

周翡头天晚上在暗桩中等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应何从,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齐门禁地中的密信与各种推测,脑袋整个大了三圈不止,找不着北的旧疾差点当场犯了,及至听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击,一迭声问道:“什么?殷沛?他还没死?他抢走死蛊虫干什么?难道他能复活涅槃蛊母?”

应何从一问三不知,周翡却当时就坐不住了,刚开始还算勉强有理智,谁知半夜三更突然有个宫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长刀来。

周翡握着那把铭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疯了,连夜催着应何从处出门,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里的殷沛——她还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虫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应何从带她去放蛇,因为毒郎中的蛇听话得很,让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么地方,蛇群要发疯,那里便必然有殷沛的踪迹。

应何从闻听这“绝妙”的主意,认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轻,但又打不过她,只好屈从。

他们俩大海捞针似的从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搜到了禁卫提前戒严,两个人还得一路躲躲藏藏,也没找到殷沛一根毛。

周翡正暴躁地逼问应何从:“李晟那孙子说得准吗?”

突然,看见城中大批的黑甲禁卫军如临大敌地往城南天地坛方向跑去。

第166章 星移

风雪比方才更冲了些,谢允听着殷沛那疯子极富有穿透力的吱哇乱叫,心里有点索然无味,他想甩开这帮人,去见周翡,再不见就走不动了。

他的轻功独步天下,号称风过无痕,倘若吴姑娘的笔足够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间最惊艳的轻功该当有他一笔,如今却只能用它来躲开这些多余的人,方才在一片惊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没力气“腾云驾雾”了,只能一步一步贴着墙,吃力地提起两条腿,缓缓往前走。

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吼:“狗皇帝死了!”

谢允一愣,他深吸一口气,将额头紧紧贴在一侧石墙上,深吸了口气,崩裂的指尖变本加厉地惨不忍睹起来。

“不对,”谢允心道,“殷沛是意外,剩下的人是有预谋的。”

周先生离旧都只剩下咫尺宽的距离,两代人苦苦挣扎,无数人舍命、舍了声名才走到如今这地步……

他死不足惜,怎能看着他们功败垂成?

他浑身都在发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冻住,在青灰的石墙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继而狠狠地将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在一片霜雪纷飞中转身往那声音传来之处掠去。

赵渊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身边禁卫莫名地越来越少,忽然,一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禁卫”毫无预兆地举起手中刀,当头劈向他后背,电光石火间,赵渊不知从哪来一股力气,蓦地往前扑去,姿态不雅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刀,喝道:“大胆!”

那“侍卫”轻轻地笑了起来,缓缓提起的衣袖下面,露出了一个北斗的标记。

“同伴”突然反水,赵渊身边仅剩的七八个侍卫连忙围成一圈,将皇帝护在其中,那北斗黑衣人却突然笑了,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一人笑道:“参见陛下,陛下,咱们可有二十多年不见了吧?”

赵渊脑子里“嗡”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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