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是他最大的缺撼了。从小到大,无论针扎了,火烧了,碰伤了,怎样的伤损都换不来一点痛感。
刷老人捂着脑门轻哼了一声:“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这几天,我看到女巫洛可可头发的影子从天上映到了所有的灰尘上面,怪不得我听到灰天宫里天将们的怒吼……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找什么,这两批人一定在找什么,连镜像廊的人也象在找着什么……”
“我一直奇怪,这些拥有最高法力的人为什么都齐齐出动了?”
他一回头:“没想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是你。”
“——没有痛感的男孩?对,他们一定是要找你这个没有痛感的男孩!如果你还没获得这个精灵的碎片,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你,但现在,他们一定会马上找到你了。”
砂怔怔地望着他:“他们是谁,找我干什么?”
刷老人象是已经失神,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找你,是为了要折磨你呀。”
“他们要折磨得你感到痛了,他们就能找到——这世界上从没有人知道的通往精灵国的路了。洛可可要找精灵国报仇,已找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她恨精灵国的精灵快恨得发疯了,那疯味从北极飘到南极,在所有的潮湿的沼泽间蔓延,每一颗会害羞的树都会闻到,所有的飓风海啸都在帮助她寻找,她这么做,是为了她最钟爱的那个她所失去的孩子。”
“……灰天宫的人要剿灭精灵国的愿望,时间久远的只怕已不可以用人间的历法来纪年的了。他们,与精灵国从来都是死对头。精灵国虽然破败已久了,但不除掉精灵族,他们会永不心安的。他们当然要找你。因为,只有你才能指给他们通往精灵国的路。”
“镜像廊一向以做为天下所有物质的镜像而骄傲。可精灵,是他们照不出的唯一的事物,它们当然也要找你……”
砂愣愣地听着,一下子涌出的太多的名词,让他的脑子都乱了:洛可可?灰天宫?镜像廊?会害羞的树……
那是什么,那些玩艺儿到底是些什么?
他只猜到他们一定相当强大,否则,这么古怪的刷老人也不会脸色都吓变了的。
刷老人忽然一跳而起:“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已经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危险还要危险。”
接着他忽又一拍脑门:“有了,我终于有个还你情的方法了!”
他的心情似乎终于高兴起来,一张脸上的皱纹就象一千条蜈蚣兴奋后一齐跳起的舞蹈,他伸出结了茧的手指忽然往脸上一划——
砂惊得张开了嘴,他又见到了!刷老人把自己脸上最深的那根皱纹扒开了!他又看到这个老人是真的可以扒开自己脸上的皱纹了!
刷老人在里面摸了一会儿,突然摸出了一点尘埃来。
那尘埃虽小,却清清楚楚地可以让人看见。那是一料灰白色的尘埃。他似很珍惜那一点尘埃,他忽然抓住了砂荡伤的手臂,找到了那个烫出的小洞,手指轻拈着才掏出的那粒灰白色的尘埃就放了进去。
然后,他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细细的土,撒在了伤口上面;他伸手轻轻一招,只见那口大锅上的热汽就飘了过来,细土就湿了;然后,他把砂的手臂上的伤口忽贴在了那片锅下面的火上一烫,那土就结了一个痂,密实实地封好了那个小小的洞。
只听他说:“跟我念,快跟我念。”
然后他疾快地念了起来:“扫不尽的灰,涤不尽的埃,掸不尽的尘啊,抓不住的烟……”
砂怔怔地跟着他念下去,只觉得那点尘埃似乎就跟他合为了一体般。那尘埃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神秘,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原来它、有着……魔力。
然后那老人笑了:“你的情我可还了啊!以后,你遇到危险时,就念上这个咒语,然后说:我是一粒尘埃,我是一粒尘埃……这样,你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女巫洛可可想一下抓到你也不那么容易了;灰天宫里,魔法没有修到‘埃’圾的神将也会拿你没办法的;就是杂食神呀,镜像廊呀……他们也拿你不好办了。”
他说着就得意起来:“别小看这粒尘埃,那是我炼制得最满意的三颗里差不多最好的一颗了。”
“它的名字叫‘大千’。”
“三千尘世界——就是搜遍灰天宫,扒光洛可可,只怕也找不出第二粒‘大千’了。“
《星砂笺》之4
D、 倒抽烟的女人
那个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
她说着就掏出了一支烟。她把烟噙在了嘴里,那是一支细长的烟,跟她的手指很相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象是一种风度。
砂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墨绿色的套装,娴雅的举止——如果、妈妈也能象她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女子,该不会在发起气时把一盆刚煮好不久的面条淋到爸爸的头上吧?
想起那盆面条,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倒并不替父亲感到痛,可那热乎乎、粘糊糊的感觉却让他感到恐惧。父亲其实该算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很勤快,也很好看,妈妈为什么总对他感到不满意呢?他们半夜里起来,究竟又在吵些什么呢……
这里是医院门前。说是医院,这里其实更象个幼儿园。
这个医院是特殊的,它还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做“星星索”。
砂在这里等桉桉。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桉桉都会到这儿来接受治疗。只要砂来等她,她就会变得很乖。
这里,是专门给孤独症孩子开的一家医院。
砂喜欢到这儿来,他还喜欢那个院长。那个院长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脸上一脸细细的皱纹,她也有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孩子。虽然她不懂那孤独症真正的原因,可她已与它奋斗抗争了近二十年。
不知怎么,看到她,砂总有一个感觉,象想到了一个词:母亲。
——无力而又有力的,挣扎着而又平静着的母亲。
她们在灰尘的积埋与精灵的诱惑中、在双重压力下挣扎着,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现世平安。
他坐在园门口对面的街角。奇怪的是那里他坐惯的地方已有了一个女人在。
那女人的风度真好,墨绿色的一身套装,很合她的身材。可砂看着她时,不知怎么有一种怪怪的联想:觉得墨绿色的不该是她的套装,而该是她的头发。
她的发色与套装的颜色应该对换个个儿才更熨贴……
砂还在傻傻地想着,那女人却开始跟他说话了。砂看了眼她点着的烟,一点淡淡的薄荷味飘出,很好闻,这该是支女士香烟。
他不想说,可还是忍不住不能不说:
“可是,你把烟点反了。”
那女人一低头,果见自己把烟叼倒了,叼的是烟头,点着的却是过滤嘴那一边。
只见她的眼色里一片迷茫,只听她道:“那一天,好多好多年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得了孤独症,后来、她突然自杀后,我就决定抽烟了。”
“我抽的第一根烟,也是在抽完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吸倒了。”
“那一天也象是今天。”
说着,她闭起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麻醉了似的神情。烟的火头却在她一口之下,那头点着的过滤嘴却熄了,火头已这在了她的嘴里,外边的过滤嘴却白白的象依旧没有点燃。
她叼着一截发烫的烟头!
这个女人真古怪!
也当真是不简单。
接着,一点烟气从那雪白的露在外面的过滤嘴里泄出,青青的,象是漾起了她所有的前尘梦幻。
砂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她、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灰红在她的嘴唇里一明一灭着,那火头似被她的唇膏点燃的似的,唇上的红渡到烟头上来,她的嘴唇却失了色,现出一点灰白来,还越来越白,象是被烟灰浸染的。
而烟的那一头,过滤嘴那边,又袅袅地浸出了一抹青烟。
“我那个孩子,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了吧?她好喜欢画画,她能画出这世上最好的画。没有人看到过那样的画。他们说,一个九岁的孩子,画得出这样的,那一定是天才了。”
“‘她一定受到过精灵的祝福’——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因为,只要是有眼的人,哪怕是被尘灰遮久了什么也分辨不出、都认不清色彩的人,也在那画中看到了精灵的痕迹。”
两行泪从那个女人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紧闭上了,睫毛象两把汽车玻璃上的雨刷,抖抖地刷着那浸出的泪。可怎么刷,再刷得匀细也刷不清玻璃上雨雾的痕迹。
“可他们不会想到我一个当母亲的苦:我那孩子,从小就跟我没有亲近感。只要她愿意,孤独就孤独罢了,我只要她平安。可她几乎从来不肯说话。就是说话,她老分不清‘你’和‘我’,她指着自己说是‘你’,她指着别人说‘我’,她不会使用代词。”
“你不会知道我心里的苦。那时,我想,我真的痛苦得就快疯掉了。我不要她有什么才情,我只要她正常平安。但,我终于妥协了。想:只要画画能给她另一个世界——她不喜欢这个尘世界,她想造出另一个世界给自己孤独的住,只要那样,那我也认了。”
她的声音变得疲惫与无奈,忽然间象老得失去了所有的风度,象活了三四千年一般。
“但,画的世界是她臆想中的世界呀!在现实的尘世界之外造个世界是不容易的。她画得越来越苦,那苦处,我一个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想得出一个九岁的女孩儿手里因为握画笔握久了都长出了茧的样子吗?”
她的泪又在浸出了。“我有时用自己的手捧着她的手,看着她指上那些我手里都没有的老茧,那茧就似长进了我心里,磨得我心里没有一天安宁过。”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真的宁可她没有得到过什么精灵的祝福。我是母亲,我不要她有什么超人的事业,不要她凭着自己的力气试着在人世之外创造出什么世界,不要她创造什么艺术,我只要她平安。”
“可我已退到底线了,她却还一意进取着。直到十三岁,那个该受到所有最黑暗最阴森的诅咒的日子,那个精灵国该永远沉入地狱的日子——如果没有地狱,我也要亲手打造一个地狱,然后把精灵国的精灵族们全部按进去,火烧油煎,一次次地把它们放入刀山熔炉上——我的孩子,她掌控不住她的笔,她的梦崩溃了,她……自杀了。”
两行泪终于蜿蜒完了它们在那女人脸上的路程,在她下颏上一聚,聚成水珠,然后啪嗒啪嗒,落在了地面的街尘上。
砂望着那两颗泪——
街面是染着微尘的沥青,可他发现,那泪象是年沉月久的积怨。因为,它是绿色的,墨绿色的……
“听了这个故事,你的心里多少觉得有点痛吗?”
那个女人忽转眼向砂看来。
砂轻轻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那个女人的脸色变得奇怪了:“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孩儿。你没有同情心吗?我跟好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告诉他们,精灵是这世界上孩子们的最大的灾难。”
“他们,没有不觉得痛的。”
砂叹了口气,半晌低低地说:“其实,我反而很羡慕你的小孩儿。”
那女人更惊讶了。
砂低着声音说:“她会画,说明她感觉很敏锐吧。她一定有很强烈的痛感。你可能不知道,没有痛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有麻木的微笑,只有平庸的寂寞,连孤独也是没有一个原因的。这样的日子,那是哪一个孩子都不想要的。”
“也许,痛,会让她觉得有不同于别人的尊严感。”
“她选择了她自己想要的,那也没什么的。悲剧是落在别人眼里的色彩,说不定,那喜悦反而在她自己心间。”
这还是砂头一次跟人说出他自己心头的话。
那个女人看着他,眼神忽变得盅盅的绿了,砂却没有注意到。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桉桉走出来了。
桉桉每次来‘星星索’,都不要妈妈送,非要砂来。可她喜欢一个人进去,不让砂陪着。
她出来了,砂就把一点微笑浮在脸颊上欢迎。因为,他老是拙于言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算好。
桉桉看到他时,眼睛里就隐隐有一道光彩,一点点的。
但这一点点就让砂感到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