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子嘴一撅,委屈道:“怎么是一个人?我跟着老爷爷两个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头儿也是从咸阳城里跟环子过来的。他疑惑地看着那老头儿带着的小杌子——咸阳城距此二十来里地,这么远的路,他还会带个小杌子过来?
那老头儿却似他肚子里的蛔虫,已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凳子,叹道:“你以为我爱带着它,这么远,不累赘吗?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见女婿,没办法,多少得带点仪仗,端那么个架子出来。”
田笑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小眉毛小眼睛挤在一起,却偏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张小杌子放在干地里,脚上鞋袜却都沾着烂泥,差点“扑哧”一下笑出来:搬这么个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仪仗?接着却想:他又在骗谁?要给谁充老丈人?
却听那老头儿一迭声地叹气:“唉,有什么办法,女儿大了,就再不能像小时那么乖。你不给她找,她也会自己出来找女婿的。一动弹,就会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可我现在是准老丈人的身份,有什么办法?只好不怕远不怕脏地跑过来,劳累且不必说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边的环子:“你且不要再长大了。我那丫头要也还是像她这么大就好了。这个年纪多好,不会犯花痴,不会想着找女婿,又天真,又那么好玩。”
田笑心里不由好笑:居然会有人说环子乖!他这里念头还没转罢,却已听环子大叫道:“谁说我不会找女婿?我早找着了,我在等着田哥哥成亲后就好给他做小的!”田笑一听,头不由立马就“嗡”了一下。
那老头儿哈哈大笑,他拿眼望向田笑:“怎么,小子,那天在咸阳城里,那一溜跟头摔得你舒不舒服?”
他不提,田笑真还差点忘了。一回想起那日小酒店外面那一连串的挨绊,加上最后啃的那一口泥,心头由不得不怒了起来。
他跳起来戟指怒道:“果然是你,臭老头儿,你今天给我还回本儿来。”说着,拿眼觑着那老头儿,要瞧上个空儿就得隙出手。
他一想及动手,才猛地觉得不对。那老头儿看似瘦小孤零地坐在那里,坐下来还没有三尺高,滑稽得不得了,可田笑一念及出手,却不知这第一步要怎么踏出了。
这老儿!他全身上下居然看起来毫无漏洞,似乎自己怎么一步往前跨都会贻他以可乘之机似的。偏他的身态自自然然,全无哪一家门派的起手架势,随意而动,可怎么着都让人无机会出手。
田笑心里一惊,猛地想起那日沐泽堂外胡兔子吐出的那七颗牙来——这老人绝非等闲之辈。一想到这儿,田笑不由真的急了,他急的是:自己只不过刚提起一口气,就已被逼得再也收不了手。
那老头儿笑眯眯地看着他,田笑只觉得他神气虽松闲,自己这此刻的姿势,一心的念头,一举一动都在受他控制,他似打定了主意要称称田笑的斤两。
田笑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他与世无忤,一向出手,也只图好玩。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可就是打不过,也还从没有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
他是什么人?竟像是江湖中那些传说里,从没人亲眼见过的那种高手!
田笑既停不下来,只有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转——对方既然无隙可乘,他只有动起来,诱也要诱得对方露出一点空隙来。
他身子滴溜溜一转,貌似要左闪,脚步却已右趋,肩膀方右摆,可心意却已向前。别看他平时看来闲闲散散,毫无出奇之处,此时身法一施之下,连久识田笑的环子都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一种平时没有的光彩。
那老头儿微微一愣,心法加力,口里“咦”了一声:“你居然还会‘隙驹’步?”
田笑嘿嘿一笑,身子微动,那身法果然如驹过隙。那老头儿似也颇感意外:“你跟久已失踪的孤僧或绝迹江湖的二十五郎有什么关系?”
田笑却全没注意他的问话,抓住他疑虑一现之机,身子猛地一蹿而退,动如脱兔,然后脚尖一点前掠。那一退有如引弦,这一进却如放箭,终于得以突破那老头儿的控制,已前进了一大步。
猛地见那老头儿神色微变,似乎庄重起来。田笑心头一喜,不由微觉得意,面对如此高手,自己居然可以逼得他神动,也足以小小自得了。他得意之下,不由把一套偷学来的“隙驹步”使了个花团锦簇。打定主意,怎么也不能让他瞧不起自己,说什么也要欺到那老头儿身前!
那老头儿却微微抬着头,望着田笑,神色越来越是凝定庄重。
田笑见到这么个绝顶高手都被自己引出这般神态,心下不由大乐。一时前蹿后跳,只图再进一步。他这么返折舞弄了很有一会儿,只觉自己步法酣畅,在被逼之下,居然使出了自己从未到过之境,不由更是欢喜,得空拿眼望向环子一眼,想在她眼中看出一点钦佩来。
可这一望之下,却发现环子惊异固惊异,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张小嘴也张成一个小圆,长着尖尖下巴的小脸上,一时打开了三个小圆圈,可那眼睛并不像看着自己,而是自己身后。
田笑心下大怒,枉自己这么卖力,平时练功夫还没有这么卖力的,就算在师父的竹板子下也没费过这般力气,他们居然当自己是透明的!
他本是随性的人,也不管自己身法施用得正酣,猛地一回头,身子接着打旋,竟疾转向后面,倒要看看他们在看自己身后的什么。
倒亏得他本是天性随意的人,心法随性而动,否则心头略有偏执滞碍的话,于这么专心之际猛然撒手,可是最易走火入魔的。
他转身之时,耳中同时听到的却是那老头儿吐出口的三个字:“你来了。”
田笑心中不忿,差点没接口道:“我早来了。”接着却发现,原来自己背后有人。
一见那人,田笑不由就气不打一处来:我田笑好容易想出上那么一次风头,居然从一开始又被你抢了个尽。
只见他身后五十余步远,衣袂飘飘地立了个人影。那人影也并不如何特别,只是刚好站在田笑视野快要模糊的地方,并不突兀,也毫不刺眼。他只是那么和洽地站着,衣衫俱湿,让人只觉得雨流在他身上都成了泉。他背后的远林低云,都隐隐只见个轮廓。他也没什么特别,特别的只是那么一站,就站得这地方忽然风景起来,静默的姿态也不知怎么就像招呼来了那本沉睡着的近林远峦。
田笑心中一片无奈……这人居然又是、古杉!
因为,那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让人觉得、他就应该是古杉。
那人影微微一颔首。身后的老人也一声轻笑。
田笑便觉得身后有一种力量把自己直往前推,不由自主地冲前了十余步。他一错神之下,心头已经失控,好像已全为身后的老儿所控。一时他只觉得自己左肩欲动,胳膊中突生力量,就要劈起,然后就见到对面古杉眉毛难以觉察地一动,身子似向后退了退,又似根本未动。
其实这么暗的夜,隔了几十步,哪里就看得到古杉的眉毛了——田笑心头一凛,惊觉那定是身后的老人已把他自己的感受传到了自己心里。
田笑生性乐观,不由微感高兴,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原来一个绝顶高手的心头对外物的感应是这样的!
可接着他却高兴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体已全成了那老头儿的傀儡,一时胳膊想这么动,一时腿又想那么踢——死老儿分明把自己当做了和古杉较劲儿的砝码。
田笑越想越怒,可越怒越脱不了那老头儿的控缚。其实从头至尾,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跳一跳的。虽有时欲出腿,有时欲挥臂,可从头到尾,他几乎一动都没动,只是起了“动”的念头。
那念头却如流水一样,不停地更改,可这起念之意似乎也全可为古杉所洞察。他身子虽是静的,可衣衫飘飘拂拂间,人影若虚若实。田笑虽没跟他直接动手,可借着那老头儿植入自己心头的感受,竟似跟那古杉已交手了千百招般,对他有了点更透彻的了解。这了解越深,也越惊骇:原来,功夫练到深处居然可以是这样子的!
可他这时的身份却像夹杂在两个高手之间的玩偶,这种感觉想必是痛苦的。可才感觉到自己好比小丑,就哈哈笑了起来。他猛地觉到这场面的无聊,自己作为一个小丑大是无聊,可那些偏要制造出个小丑的人又何尝不无聊?他们只怕比那小丑还要无聊。
他一笑轻松间,心头立脱控缚,一个跟头一翻,已抽身而去,在空中叫道:“你们要打,自己动手吧,快来打给我看。不跟你们玩了,我还没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好手呢!”
场中局势登时一紧。那两人遥遥相对,仿佛要一触即发。
半晌,那老头儿却忽哈哈大笑:“好、好、好!慕晴那妮子果然眼光还不错,你配得起她,不许你负了她。”
田笑向那老头儿望去。只见他坐在那小杌子上,于一片泥泞间,硬要装出一副庄重之色,却偏是掩也掩不住的滑稽。只听他道:“我这关你算是过了。可那些来打擂的,你赶快给我打发了,那些‘名门正派’的丫头你一个都不许娶。”
田笑只见古杉笑笑不开口。却听那老头儿说道:“我老儿这次来嫁女儿来对了,你就等着娶她过门吧。弘文馆顾忌你我,铺排下好大的比擂热闹。咱们就让他们摆起来,到头给他闹腾个大的才算有趣,就当他们免费给咱们做了套吹打。”
不知怎的,田笑只觉古杉面上微现怅惘。
他神色间未置可否,只洒然一揖,就此飘身而退了。
古杉一不见,田笑就转过心思来,这才回味起那老头儿的话。
什么叫“嫁女儿”?什么叫“慕晴那妮子”?他心头一片惊凛,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自己枉跟这老头儿嘻嘻哈哈过好两次,现在才认出,原来他就是江湖上久传凶名的“邪帝”——偏邪得已可自封为帝,众人皆认为他是邪中之帝,其凶狠狡诈处,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