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放光,觉得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儿一般。那架势简直有如一个暴民,闻风欲动,马上要揭竿而起。
古杉笑道:“可眼下,我还是得先应付这脂粉一劫。看他们选中的江湖佳丽,是谁可以一出手就把我打下马来?”
两人一时说笑饮酒。
田笑自知功夫上是定不如这古杉了,打定主意要在喝酒上找回本儿来。只见他们一杯一杯的,田笑只摆出千杯不醉的派头要摆平古杉。两人喝得多,说得也杂乱。到后来,古杉说的就都让田笑半懂不懂了。他居然讨论起:这咸阳是什么呢?
古杉也觉得自己醉了,因为,他脑中的思绪已泛滥开来,开始对着田笑随口说起自己平日的感慨……“咸阳是什么?”
田笑却嘟囔着:“你都在说些什么?原来到底是你先醉了,要不我怎么看着你人都稳不住了,看着尽是虚影儿。你架不住,就赶快说了吧。承认你酒量不如我……”
他没嘟囔完,就一头倒在那酒桌上,口里流涎,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古杉还算好,却自顾自的,控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路,一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
忽听到田笑伸了下腰,把胳膊垫到了自己颊下,口里嘟嘟囔囔道:“你小子不错。可认识了你,更让我觉得,还是做我自己比较好……”
第九章 豹隐风尘千棺过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加快乐——对于田笑来说——除了一块长满了青草的、平缓的山坡。
……清明之后,渴望谷雨。
这个世界总还有一些如此美丽的词语,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正是薄阴的天,浅浅淡淡的灰蓝。坡上的草也终于长出来了,把那稀薄的绿意连成了片。远远的城池把人世间所有的垃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有如反衬,把这郊野衬得越发清明爽净了。
天没下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气却湿湿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蓝与浅浅的绿润在一起,把整个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湿了呢。
草坡外有两个人。一个人衣襟飘飘的,可神气却整肃如石;一个人衣着简陋,可神气却轻飘飘的……那正是铁萼瑛与田笑。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会好奇,连田笑自己也觉得怪异。
可今儿他心里高兴——因为,今日、却是铁萼瑛约他一起出城来的。他们出城已有好几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这片平缓的山坡。他一见之下,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铁萼瑛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田笑张开双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翻起跟头来。他的隙驹步不觉间施展开来,昂首挺胸,风吹发飘,让他看着像一匹在时光的间隙中疾走、得空溜到这春野草坡上撒欢的野马儿。露水浸浸中,他还吸着鼻子。只听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要念诗!”
铁萼瑛诧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会笑:“你别以为我粗人就不会念诗。我真个念起来,怕比古杉还要好!他们那些古旧诗词只合拿线装了,给虫子咬,让书蠹来念,看一眼就觉得古板可厌。我会的他可就未见得会了。就是会,也断没有我体会得深。”
说着,他竟真个念了起来:“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罢他大声一笑:“你听过哪首诗会像这首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这么美的?”
那却是首二十四节气歌。铁萼瑛自然也听过,可她还真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深过。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惊蛰,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连绵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个词语都美得如此合洽,寒凉暑热,都让人一念开心,且绝无哀愁。
田笑看着远远的那个咸阳城,他们那个世界是荒凉的。
他抱着头,在草坡上躺了下来。铁萼瑛没有说话,自纵目去看那绿野风烟。
好一时,田笑道:“你不躺躺吗?”铁萼瑛摇摇头。
田笑盯了她会儿:“多新鲜的草啊。你闻闻,都闻得出草的香味来,它可比花儿好闻多了。真好笑,到了这么个地儿,你怎么还绷着?”
铁萼瑛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田笑怔了怔——不管怎么说,铁萼瑛现在对他说话真可谓全无避忌了,她对别人想来不会这样的吧?他静静地望着她,心里忽隐隐浮起丝哀愁。
他自幼流离江湖,经行世路既多,往往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却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别人往往也不过是因为自私罢了。
顿了一下,田笑道:“你是说悲哀吗?”
她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世上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心思,然后摇摇头:“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说。
铁萼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么竟会跟这个偷马小子说了如此之多?但是现在,她似乎也觉得凡他所问的,自己都可以向他倾诉的。
只听她缓缓地,字斟句酌地,仿佛从来都少表达而对表达不太自信,唯恐难尽其意地道:“悲伤……好多时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怕静下来。人一动起来,做事,练功,灌溉菜园子,教导师妹,出门办事……因为人总在动着,好像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静下来,做什么呢?……怎么说呢,身体静了,心里就老不由会去想,这一想,就会想出烦恼来。就会常常让人感到自己的种种不妥、种种不合意、种种自我怀疑、自我鄙视的地方,会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努力,当然、虚荣心泛起来时,又会发现自己种种不如别人处,种种恼天恨地处,那时,就忍不住会……心里空茫茫的,会不知为什么就有悲哀。
“……我不习惯静,不习惯没有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样,我会被逼得发疯的。那时,我就只有发疯地练功。”
田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铁萼瑛所说的静……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的尘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尽,生命袒露出它所有的挫折与不如意……铁萼瑛说的就是那样的安静吧?
铁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苍凉,但苍凉尽处,却露出一点微笑来:“但现在,却是为,怕一静时……会想起他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从来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码在这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还能保存一个完美的假象。那种感觉,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真实。”
田笑看着铁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来——这么说,她是庶几……接近于……“爱”了?
他在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一场爱的波澜如何在一个女孩子心头响起。
田笑静静地望着铁萼瑛,想象着她的爱情,如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场完美,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如临名山大瀑的快乐。
有这些就够了。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静了静,田笑道:“所以,你约我来也不是为了约我,只是想听我、或和我讲讲古杉吧?”
铁萼瑛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嫉妒,于是点了点头。
田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说出口。多少虚假一点,给我点安慰不行吗?”
铁萼瑛听出他大半佯装的口气,也就把笑漾到嘴边了:“因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就不屑问你了。她的潜台词是不是这个?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可以讲给你一件我亲眼所见,且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古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