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些残肢碎体之舞和上重重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
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一时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危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跳荡入眼。田笑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骨头里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挺拔于头顶的摘都摘不掉的危冠。
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天生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它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远古的遗迹中走来,走出了冠玉挟剑的风采。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那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脏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
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一点迷离,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地糜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唱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糜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也是大地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只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失了躯体。
整个夜中,就单只有这一只打眼触心的手。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之后……哎……
……归于……其居!
一场酣战就在这空荒荒的黄土塬上上演了。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地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出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错乱排放,就是要招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没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斓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斓来。却听阿芙蓉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已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地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你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已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下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齿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鲜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该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于其中的一个……然后再棺盖一合,让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终于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扑而去。虽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愿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