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夸父”一式为魏府秘技,在场子弟多修为不够,即便身为男子,也没几个可以练得下来。这时见魏大姑一介女流,居然运起这般乾纲独振的剑法,不由骇然色变。

铁萼瑛神色朗然一振,只见她曲臂回扭,知道这一剑来势之重,竟把一把铁门闩反归背后,担在肩上,无意中露出了通州通臂拳的功夫。

这功夫分明也远承自耿苍怀。

——好一招“二郎担山”,竟生生把这一剑扛了下来!

只听台下轰然一阵叫好。台上两个相斗的虽然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子,可今日相斗,用的却是就算男人也不会贸然使用的悍烈招法,比起之前的莺莺燕燕,大不可同日而语。

旁人只听得“锵”然痛响,铁萼瑛手上铁门闩上又冒起一片紫烟,把她衣服都烧灼出一道焦痕。

还没及掂量这一招谁得谁失,却听那面副台上有人轻浅一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小妹妹好强悍的身手。你什么时候入的古家?可是也痴心想着要嫁与你家公子?其实你不用争,台上的这些小姐们就算嫁入古门,也抢不了你的地位的。她们一个个花娇柳弱,那些粗使家事,总还要有人干。你安心当你的丫头好了,做得好了,古少爷就算收房,这些小姐们个个贤德,也容让得下的,何苦这样急赤白脸的让人好笑!”

她话说得娇软,行动却快。只见她声未落地,人已立在那高台之侧,一手掠鬓,一手抚腰,姿态明妍,却是三九姨。

她未出手,可这一下站姿却站得极巧,全封住了铁萼瑛左路。那掠鬓之手的小指已扣向了她鬓上之钗。

铁萼瑛心头一凛,情知她是暗器名家,可她心中却也不怕,冷声道:“这话原来也是从《列女传》中抄下来的?”

旁人只见她强横已极,神色间却沉默寡言,没想出语冷隽,场内已有人笑了出来。

这时空中的魏大姑吊身主擂的楹上,挟剑下窥。日光斜照,人人只见她手中阔剑上已崩出两个米粒大的缺口。她们三人无语对峙,就在众人以为她们都已不会再动,要口头上先较量几句时,她们三个忽然动了。这一动鹰翔鹤翥,眼慢的人都没看清。然后只见她三人稍静了静,突然又动。

她们三人但凡一动,都来得极快,台下眼力稍差、功夫稍逊的人都不知她们怎么交的手。然后却猛然定格,各就一位,凝定得擂台上的阳光都哑了,静得场上人人屏息静气。

有着急的看不出胜负,顾不得羞耻,就待要开声问旁边人谁得谁失,却忽听一支龙头拐的拄地之声,却是郝婆婆从副台上缓缓行来。

她扶着一支龙头拐,走到那高台之下,慈眉善目地道:“好丫头,我是认出来了,你是闽中馒头庵门下。官师太一向可好?你是她的嫡系传人吧?咱们自家人,有话好说。今天你已算名扬天下,有什么解不开的,咱们退下去再说。不必佯言什么古家婢女了,那也太委屈你。你有什么想头,以我跟官师太的交情,总可以帮你如意的。”

她们句句都要陷铁萼瑛入那使小性子的女子境地。

铁萼瑛却双目视闩,面色不动,更不答言。可郝婆婆得此之机,已跟三九姨、魏大姑鼎足而立,把她的进退三路齐齐封住。

台下就有人悄声道:“果然是列女传,嫁个小辈都环肥燕瘦地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风;打起架来更是列女齐上,厉害呀,厉害!”

田笑是与这几个女人朝过相、动过手的。当日,为了小白鞋,就是她们迫得他几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不由担心已极。

可他,也是这时才见识了铁萼瑛的真功夫。只见她们三人眨眼间已在那台上又过了一招,虽强敌环伺,铁萼瑛也没见落下风。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么强悍,光这场中,列女传就还有四人。她强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况还有暗处的过千庭与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脸上冒汗,正在转脑筋动诡计要怎么把这个局面搅得越糟越好,忽觉得身边环子有异。他一低头,却见环子的眼睛竟没看向铁萼瑛处,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铁萼瑛身后的高台之上。

田笑顺她眼光望去,却见那高台之上还残存着一小块绸布。台上为那绸布挡着,见不到里面。可那绸子为日色所透,里面隐隐现出了一个身影。台上铁萼瑛四人大战已重又一触即发,却听一个声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他后面这一声拖得那叫个长。真像一个山野逸士,公子贵少,破落而居,在个竹堂茅舍中睡懒觉才起来。

田笑听得一愣,心里又喜又气,喜忧参半。一时心里不由恨极了暗骂道:好,你正主儿总算来了!现在整个世界已为你闹哄成这个样子,你还装什么他妈的蒜!可一时他却又忧及高台上那古杉的伤势。

这时只见那高台上绸布一披,细碎而落,把整个台面显露出来。

田笑在那绸布一落之际,眼中还没看到什么,心中却猛地回想起这几日累积于心头的印象。每一个古杉都泾渭分明、天差地别,让他再也想象不出,这个将要出来的古杉,将会是哪个古杉?

却见那高台上轻绸飘落,终于现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的衣服居然有颜色。黄黄的软绸,丝丝的滑,仿佛天工织巧般地泻落于肩。他腰间也没有束带,越见出那黄衫一泻于地、腰身处微显空荡的柔韧劲挺。他身上别无装饰,只是发上束了一顶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当真显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他就这么洒落落地出场,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苍白,足证如弘文馆所料,他昨夜已经“其伤七分”了。

古杉忽双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铁萼瑛认认真真地一躬。

——那姿态,真他妈的潇洒,也真他妈的够朋友!田笑一时对古杉这小子又喜怒参半。他懒得再去看这么个鸟人,平白让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盯向的是铁萼瑛。满场人都被古杉的出现弄了个目眩神迷,只田笑还记得望向铁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见铁萼瑛眸中隐见迷眩。

他要看的就是这个,要看那盈盈湿眼中,要看到那一点料来决不会滴下的泪花中古杉的影子……

却见古杉一躬至诚,一起身,却也风概清朗。

场中的女儿们一时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却红了眼。却听他朗声道:“弘文馆诸君与列位江湖耆旧为古杉谋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领,就不多谢了。”

田笑一向最厌听这类浮文,却见他说得气度高迈,不瘟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这小子的本事。接着,他却在古杉脸上见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古杉的眼睛像在自己脸上扫了一扫,那笑却像是笑给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狭,有捣鬼,田笑还没摸清他的门道,却听古杉笑道:“只怪古杉当日放言,只要他们找得到一个打得过我的女子,我就诚心诚意,三媒六聘地迎之入门……”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处,微微含笑道:“……现在,你也好来了吧。”

全场人心头微微一迷,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有脑子快的人已飞快地望向迟慕晴那嫁车,以为古杉说的定然是她。

“列女传”中人物神色一变,过千庭却神色一振,他们还正待反应——如果古杉居然敢当着全天下的面与邪帝一脉正式合流,那他们谏劝之余,只怕不得不最后落得个刀兵相见了!

可接下来,人人却见古杉的目光虽极温和极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却不是那辆嫁车,而是人群中。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去,一时还全无所见。田笑也跟着众人一起在找,好一时,他才找到了,只见一个女子正满面羞涩,缓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动全无练家子章法,所以众人都没注意。

只见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裙,缓缓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众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侧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悬得就是直的。却见那女子望着它微微却步,步履间似都露出怯意,却强撑着,红着颜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都摸不清首尾,连魏大姑与过千庭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缓缓爬上了几级。铁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却见古杉在高台上忽冲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既有诚恳的谢意,又有谦逊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后,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划出的指风忽然一现。等闲人只怕还没觉得,铁萼瑛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颤。

那台子极高,于匆忙间搭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材,也无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绳巧妙地缚住才撑起这么高的。

古杉不着形迹的随手一划,那棕绳却已为他指风所断。

场中识货的人已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更难的是下面——那古杉的身形依旧岿然不动,所处的高台却已在他足下缓缓而降。

那台子降得极稳,借着那棕绳残余的束缚之力,全无歪斜,连梯子也没抖动一下,却缓缓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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