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苦儿一惊:谁在说话?
他一抬头,只见自己已走到了坡顶,那颗大树下,这时正坐了个人,一张脸看来好冷好倦,脸上露出几个洞。他倦倦地用一双瞎眼看着坡下,甘苦儿惊道:“瞎子!你怎么在这儿?”
他叫完之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那老头龚长春却并不为忤,微笑道:“我虽瞎,可看到的知道的怕比好多明眼人还多呢。”
他的语意似在指向海删删,小苦儿脸一红,又踢了踢脚下的雪:“你是怎么摸来的?”
龚长春笑道:“瞎老头一个人虽摸不来,但有人相帮呀。”
小苦儿愣道:“是谁?”
龚长春笑道:“一个你也认识的人。”
甘苦儿一跳而起,大笑道:“小晏儿?”
龚长春笑笑却没说话。小苦儿已跳上前摇着他的臂膀,笑着追问:“他在哪儿,怎么没看见,快带我去见他。”
龚长春笑道:“那你快扶我走吧。几里之外有个小酒店。找到了酒店,你也就能见到带我来的人了。”
第七章 当垆抱瓮长鲸饮 出门一笑大江横
距大树坡东首不过数里就是一个小酒店。那酒店陈设简单,没有别的取暖设施,一进门就是占了大半间屋的三面土炕。坑里靠墙处都是一扇明窗。窗户外这时为外面的积雪映着,照得一窗通白。那片白上,却贴着几张红纸剪出的窗花儿。窗花上的红色已有些退了。每张炕上也只一张桌,四周土墙泥地,倒还简净。
甘苦儿扶那龚长春进门时,另两张土炕上却均已有客。其中一张炕上只单独坐了一个人,背对着地,看不见他面相,只见得他身材颇为壮伟,就算别人有他那份身量,断也没他那份块然独坐的气度。另一张桌上,却攒三聚五,很坐了几个人,看打扮似是中原来的人士。这时只有东首的一张炕上还空着。那瞎老头龚长春一扁腿,径自坐了上去。甘苦儿也冻了好半天,摘了皮帽子,一跳就跳到了炕上。他还是头一次盘腿坐在炕桌边,不由大是好奇。一边摆弄着自己那两条腿好找个舒服的姿式,一边口里已疾疾问道:“人呢?小晏儿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他?”
龚长春却只微笑不语。桌上这时却早已摆了杯盏,似料定他二人会来一般。甘苦儿耐不住,还是直问道:“快说,带你来的人呢?”
龚长春一笑:“等一等,就快出来了。”
正说着,只见通往灶房的那个蓝布棉帘儿一挑,已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装束好素净,浅碧上衣,深青色的棉裙,头上只一枚绾发的银钗。虽也穿袄着棉,却裁剪合体,掩不住她那袅袅娜娜的身段。只见她中等身材,年华好有双十,面型容长,鼻凝鹅脂,腮陈新荔,一出来,那边很坐了几个人的桌上就有三两个人抬头细打量了她一眼,可能在想:这么个荒凉野店,居然也有如此颜色的丽人。她手里端了一盘鱼,那鱼身上全是红椒青葱切就的细丝,色香俱佳,让人一见之下就已胃口大开。
甘苦儿背对着那棉布帘儿,还没看到她出来。他先见到瞎老头儿支楞着耳朵用一双空眼望着自己身后,不由一回头,当下愕了下,脑子电光一转,人已窜得飞快,帽子也不及拿,溜下炕就要跑。
龚长春笑了一声:“哪里跑?”
他伸手一扣,就抓向甘苦儿手腕。甘苦儿恼道:“死瞎子,敢骗你家苦少爷!”
他身子一窜,竟从瞎老头手下躲了开去。他两人这一抓一逃,那边桌上的几个客人不由都注目过来。
瞎老头一抓落空,不由一愣,‘嘿’声道:“嘿,小苦儿,两天没见,你身法倒大是长进呀。”
他口里说着,手里却不停,已一伸手又向甘苦儿腕上扣来。甘苦儿自修得‘删繁就简剑’后,以前修习‘隙中驹’的种种不解之处这时已体会颇多,脚下一错,已又从他手里逃开,直向门口闪去。那边那几个客人目露惊疑之色——看来这几人分明也是内行里手。他们看见瞎老头出手如电已自惊诧,都在想着自己若碰到这一招该如何闪避,大概只有硬碰硬了,没想小苦儿居然身子莫名其妙地一闪,竟间不容发地躲了开去,故以更是震惊莫名,只听其中一人喃喃道:“辽东之地,果然卧虎藏龙。”
甘苦儿倒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他在意的却是西首那边炕上那单独的客人后背似乎一挺。也说不出为什么,甘苦儿心中就一动。这时他人已躲开了瞎老头的捉拿,跳下炕来,就要往门外闪躲。可才到门前,身子己被阻住,一抬头,身前居然露出一张微嗔薄笑的脸——只见那才出来的女孩儿已料定似的,闪到了门口,不容他躲避地盯着他的双眼,素齿微露道:“苦儿,你见了姐姐就这么要逃吗?”
别看小苦儿平时不服天不服地,可见了那女孩子开口,不由还是微一缩脖,尴尬笑道:“啊,绮兰姐,你怎么来了?我是想出去看看我那马拴没拴得牢——那可是我和小晏儿一起买的,要丢了,他可要骂我。”
那女孩儿原就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她叫遇绮兰,比小苦儿要长上五六岁。遇是个少见的姓,她原是甘苦儿姥爷遇古的远房侄孙女。只见她微微一笑,似是生性极为温和,也不揭穿小苦儿的假话,只道:“外面冷天冷地的,你去炕上好好去去寒气吧。姐姐今天给你烧了几个菜。你的马儿,我出去给你看看好了。这菜你先端上桌,姐姐今早才在江边买的,你还没吃过东北有名的‘江水煮江鱼’吧?”
说着,她一扭身,当真出了门外。甘苦儿就怕她这样——他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说谎打岔最有一手,可从小到大,无论他说什么假话,遇绮兰都当做是真的一样,会照他说的真的去做,那一份温和让他觉得骗她都是一种罪过。甘苦儿只有搭头丧气地回到炕上坐了。龚长春笑道:“没想到你还有个克星。”
甘苦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一生他最怕的也就这两个人了——一个是晏衔枚,一个就是这个遇绮兰了。这两人一个天性淡定,一个生性温柔,小苦儿从不怕别人对他坏,就只怕别人对他好。只听他嘟囔道:“你是没有姐姐,不知这有多烦人的。”
说着,遇绮兰已又进了屋。桌上本已有几个冷菜,做得很精致,想来这小店里做不出,也是她的手艺了。只见她细细地看了甘苦儿一眼,目光晶莹,轻声道:“苦儿,你又瘦了,但结实了。你躲姐姐也躲了有三年了吧?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肯回家呢?姐姐待你不好吗?”
甘苦儿心里也有一丝温情泛起。要说姥爷家还有什么人让他留恋的,也就是这个绮兰姐姐了。他姥爷虽说年纪也不小,可他一身功夫,弥老弥辣,生性又最倔,甘苦儿倒很少担心他,更别说想到他了。
遇绮兰把手放到小苦儿头上摸了摸——除了小晏儿,有时为高兴捋一捋他的头发,甘苦儿会笑着承受,他是绝不让任何人碰他的头的。要是海删删,他早一跳而起,大怒叫道:“男人头,女人腰,只能看,不能摸”了。可到了遇绮兰手下,他登时乖得跟个孩子似的。遇绮兰轻叹道:“为什么好好的家里不呆,到处跑,吃这苦头?昨天艾叔他们三个好容易找到了你,你怎么还跑?那可是刮白毛风的天气呀,你不知会让人担心吗?还窜掇着你的小朋友要跟他们动剑,你姥爷知道了,怕不又要骂你。”
甘苦儿咧嘴一笑:“骂就骂,我反正就是不想被他们抓回去。反正……”
他怕遇绮兰责怪,只有装乖,用力把眼圈逼得一红:“……我也是没娘的孩子。”
遇绮兰却被他逗得眼圈也一红,把他的身子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甘苦儿装乖开了头,只有索性硬赖到底,靠在她身上,闻着她身上传来的那淡淡的幽香,心里一时颇为甜美。
遇绮兰拍拍他的小脸:“下面还有几个菜,我给你们炒了端上来。”
她一下炕,甘苦儿就已一正坐直身子,见遇绮兰望不到自己了,便怒容向龚长春道:“老瞎子,你为什么窜通我绮兰姐姐和伙儿骗我!小晏儿你见过了吗,他……没事吧?”
他心里切切念念地还是他的小主人朋友。
只听瞎老头笑道:“他要有事,那是谁碰到你姥爷手下的绰号‘哎、哟、喂’的三个家人,一言不和,打了起来?你那小主人剑法可真高呀,一只‘列国剑’,一手周游剑法,连我瞎子都瞒过了。居然那‘哎、哟、喂’三个也拿不住他。要不是他们开斗,我瞎子怎会碰到你绮兰姐,又怎会应她所求帮她去找你这小猴儿?”
甘苦儿一听,已放下心来。又听得瞎老头夸赞他朋友,心里恼意一时也去了大半。只听他道:“我不管,你即骗了我,那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什么‘土、反其宅;水归其壑’到底说的是些什么?——胡半田他们追杀‘孤僧’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否则,小苦儿肯定要你难看——反正你看不到,以后要你吃菜菜咸,喝水水苦。”
他恶狠狠地说出威胁,没注意那边那桌上的人已经动容。龚长春倒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一张老脸上皱纹泛起,让小苦儿觉得——这瞎子为人原来也不坏。
只见龚长春面容微正,叹了口气道:“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做;草木、归其泽——这句话可有些年没人提了。其实这本是两千多年前流行于楚地的一句有名的巫词。有道是巴人重鬼、蜀人重仙、楚人重巫,他们这‘鬼、仙、巫’的异术三门却是独立于大同盟与魔教之外少有的可以一开风气的一脉了。”说着,他一笑:到底老了老了,扯扯话题,就不由要扯远——那‘鬼府、仙踪、巫门’三派说起来倒与‘孤僧’的‘脂砚斋’大有关联,可此时要讲的不是这个呀。
甘苦儿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听他讲到正题,不由也认真起来。瞎老头的面色一叶颇为严肃,只听他叹道:“这句话流传至今,也有些年头了。最早的出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句巫词,却关联着江湖中令人人动容的一大笔财宝——龟背图里的秘密。”
甘苦儿‘噢’了一声,他最喜听人讲秘密了,插口问道:“龟背图?什么是龟背图?”
龚长春咳了一声:“……那是流传于江湖故老口里的一个很久远的传说了。算到如今,最少也有近两百年了吧。——还记得我们那天提及的‘堕民’吗?据说在很久以前,他们的祖上,也不乏能人才士的。据说二百多年以前,就在前朝崩毁之际,他们的祖先,有一个很巧妙地掩藏了自己身份的人,就在宫中为皇上偷运出了这笔财宝。他把这笔财宝埋藏得很好,以至于江湖中虽有人知道这笔财宝的存在,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这笔财宝本是为复国用的,所以数目极大。那真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呀!这笔财富的埋藏之地,就被那人绘入了龟背图中。跟那图一起流传下来的还有一句话,就是那句‘土、返其宅,水,归其壑’了。据猜测,‘鬼府仙踪巫一跳’也跟此图大有关联。因为,那句话本就是鬼府的秘语。据传,就是找到了那龟背图,也要同时解开这句巫词之密,才能寻得到那笔财定。龟背图后来就一直流落在堕民手中。二十有余年前,堕民中自称‘炽剑孽子’的剧天择忽然惊世而出,那龟背图也似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想用这笔财宝干出一番大事业,居然冒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之大不韪,啸聚堕民,欲成大事。可惜直至他事败,似乎也没能找出这笔财宝。后来他事败之后,江湖传言,这张龟背图与巫语之密就落入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相知——也即‘孤僧’释九幺手里。剧天择生死无人可知,就是他活着,敢斗胆在他手里夺图的也没几个。可释九幺就不同了。他一身艺业出自‘脂砚斋’,平生对敌极少,偶一有之,也从未有人见过他出过全力。但他为人从不杀生,所以打他主意的倒多。”
龚长春眉毛微微一挑,似在感叹着这些贪俗之人。“……可惜,释九幺自堕民之事以后一直就没有现身,众人也找不着他的下落——他行踪原本飘忽难定。但江湖中人,惦记着这张图和这句话的可还大有人在。所以如今他踪迹一现,就惹来这么多事非。如果你知道他居然掌握了这么大个秘密,你会是何等反应?毕竟贪财奢欲之人如此之多,何况又关联这么大一笔财宝,随那笔财宝同葬的还有当年典藏于大内的不少武功密籍,不贪财的为了那些秘籍也不肯轻易撒手的——于是就有这么多人跟来了。”
甘苦儿挠挠头,他一向对财宝武技不那么感兴趣。心里却在好奇,原来这么大个秘密却掌握在一个最不需要钱的和尚手里。
只听瞎老头叹了口气:“所以你看,辽东这块一向还算宁静之地从今日起,只怕就要血雨腥风不断了。”
遥遥地,甘苦儿听到那边独坐的那个身材壮大的男子叹了口气。那声音悲凉梗慨,让甘苦儿听了说不出的就有些心动。那瞎老头龚长春似一直没注意到那人的存在,这时一听叹气,面色就忽变了变。只听甘苦儿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刚才那孤僧一现身,胡半田立马就追了下去。那海东青也不顾手下的伤,紧追不舍。”他想起海删删所说:海东青的父亲也是剧天择手下,当年就是为了寻找一批财宝才命丧辽东的,那笔财宝是不是也就是关于这个‘龟背图’的呢?
他筹思了下,“那释九幺人很好呀,为了不忍见双方火并才现的身,不顾安危也要把敌人引走,以求一息干戈,他们为什么还要为难他,为什么他们还要叫他‘妖僧’?”
瞎老头还不及答,猛地只见那边桌上的几个中原人士互顾一眼,已经色动。接着,这小屋里几条人影一齐腾起,然后一个壮年人喝道:“兀那小孩儿,你刚才见到‘妖僧’了吗?他在哪里,你在哪儿碰到的他?快快说来!”
甘苦儿一侧头,却见那边几个中原人士中已有三人跃到了地上,小屋里本来就不宽敞,他们一纵,已到了甘苦儿与龚长春的榻前,脸上都是急颜相向,似恨不得要马上抓住小苦儿拷打一番,逼他说出释九幺去向来。
甘苦儿岂是好惹的?平时人家不惹他他还要撩拨别人呢,这时听那人口气,一股闷气在心里爆了开来。他今儿心情本就不好,刚才不吃东西,这时却慢悠悠拈了口菜,在口里细嚼着,冷眼看向那几人。只见地上立了三个,对面炕上却还坐了三个。这几人装扮古怪,僧道俗人都有,虽大都戴了帽子,却也见得出坐在炕上一个鬓角光光的似是个和尚,另一个没带帽束着冠的是个全清羽士,再有一个人年纪颇青,面容宁定,隐有名门弟子风范。地上站的这三个主儿身形也渊停岳峙,一看就知不好惹。但不好惹又怎样?甘苦儿最爱惹的不就是不好惹的。只见他慢慢呷了口茶,才冷冷道:“你是问我吗?”
地上那先开口的大汉道:“不错。”
甘苦儿笑嘻嘻道:“奇怪,怎么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你要找和尚去庙里找呀!问上我干什么。你看着又不象什么黄花闺女,没事偷和尚很好玩吗?”
那大汉脸上一怒,伸手就向前抓来。龚长春神色一变,冷哼了声,挥臂一挡,那大汉正抓到他袖里那块铁上。他使的劲本大,这一下触手生疼,闷哼了声,退后一步,龚长春却也身子一晃。
甘苦儿暗地里一伸舌头。他知这瞎老头别看他瞎,可实打实地算是个硬手。连他也被人逼得身子一晃,可见对手不是等闲之辈。只听那大汉怒道:“你是什么人?袖子里装的又是什么?”
龚长春脸色怆然,淡淡道:“看来我龚某真的老了。难道,现在没人认得我龚长春,还没人认得这块硬铁了吗?”
说着,他一翻袖,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啪’地一声,一块玄黑色的铁牌已被他扣在了桌上。那块牌乌青漆黑,牌上隐有阴文,对面桌上那三个坐着的人相顾一惊,那和尚已喃喃了声:“啊!免死铁券!”
此言一出,只见满屋一寂。龚长春叹了口气道:“五派三盟近年来可培养出不少年青好手呀!你们,大概就是所谓‘人龙’中的人物了吧?”
要知,当时五派结盟,势压天下。这五派就是少林派、武当派、华山派、终南派、与衡山派。近年,又有不少门派加入,便大家已习惯地仍称之为‘五派三盟’。三盟的总称就是‘大同盟’。盟主‘神剑’向戈,号称天下第一流。而所谓‘人龙’,就是五派师长合力调教的青年高手。自从当日‘大同盟’与炽剑一战,损伤极大,所以他们这些年苦心孤诣培养出了一批青年高手,但其中拨尖的一共也不过十七个人,号称‘十七人龙’,其意本就为‘人中之龙’,个个俱可称为高手中的高手。这次一来就来了六个,可见身上所负责任极重。他们在五派三盟中已可称为顶尖好手,放眼江湖,只怕个个也足以纵横一地。那六人互看了一眼,也没想到已近有十年未曾出现的‘免死铁券’这时忽然会复出江湖。
只见那刚才还坐着不动以示闲暇的三个人这时也坐不住了,他们起身一跃,已齐立炕下。为首的却是那看来年纪最青、不过二十有余的一个少年。只见他拱手一揖,清声道:“在下衡山耿玉,这位是少林弟子落颜师兄,这位武当门下青休子道兄,这两位是终南门下的卢定、卢安两位大哥,这位是九宫山的余华师兄,见过龚老前辈了。”
他口里说得客气,可六人所立之势,进可攻,退可守,分明觉得‘孤僧’去向干联重大,就算‘护券左使’龚长春当面,也不肯轻易罢手的了。
龚长春听他介绍完毕,一双瞎眼把他们六个扫了一遍,定定道:“怎么,在老朽手下,你们还要强逼这孩子吗?”
只听那个耿玉淡淡道:“五派三盟当年与‘免死铁券’主人有约,‘免死铁券’当面,不得擅与护券之人冲突,小子虽年少,还不敢有违师门之规戒。”
龚长春这才面色微微转温,淡淡道:“这样就好。”
那耿玉却话锋猛地一转:“但当日向盟主也有言,自堕民蜂起之后,扰乱天下,向盟主似曾与龚前辈与尉前辈达成协议,如遇五派三盟与堕民之事,‘免死铁券’不得干预,不知前辈可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龚长春面色忽青,脸上神情隐现自责,叹了口气:当年,不正是为了和‘神剑’向戈的这个约定,袖手旁观,所以才酿成了那么个天大冤案。可他也不好开口否认。只淡淡道:“怎么,这孩子又和堕民有何干联?”
耿玉正色道:“可孤僧却与堕民这事大有干联。此人所行不轨,一向妖言异行以惑天下(,如不除他,不日只怕不会又出来第二个‘炽剑孽子’剧天择?所以,龚前辈,这孩子知道孤僧的下落,不能不说和堕民有关吧?”
他词色谦和,但语意却依旧咄咄逼人。龚长春面色一怒:“那么说,你们牵连的只怕连九族可都不止了。大同盟新改了规矩?难道,只要见过‘孤僧’的人,连个孩子你们都不放过?嘿嘿,大同盟一向自许正义,你们要这么做,未免天下之事,我这‘免死铁券’没有一样可管的了。”
他此言极重,那六人一时却也不好答话。甘苦儿听得他们对话心中已是大惊怒——又是‘堕民’!堕民又怎么了?难道关联到堕民的事,连这个自己面上虽不见得尊重,心里还一直当他是个正直之人的龚长春也必须袖手旁观,不敢拦阻吗?他心下愠怒,自然就不顾前后,血性一冲,冷冷喝道:“堕民又怎么了?我就是堕民,你们想把我怎么着?你们功夫好高吗?但我不告诉你,就是你们拿热油来烫我的舌头,我一个字也不会和你们说!”
他心中凄凉,想起从小为这个身份受的姥爷的气,这时不由一古脑发作出来,龚长春一惊:没想这小孩子这时会说出这句话。耿玉几个却面色一喜,开口道:“即然如此,龚前辈还请壁上观了。”
龚长春为他一迫,一时开不得口。甘苦儿却忽挺身一立,他心下气恼,虽明知强弱之势显而易见,瞎老头怕也不便帮衬自己,却还是站在炕上俯视那几个人道:“好呀,你们来抓我呀!我倒要看看大同盟到底有多少威风!”
那耿玉几人虽适才见过他的身法,却真还没把他放在眼里,冲龚长春一揖道:“龚前辈,得罪了。”
那耿玉本站得离炕最远,这时袖子一抖,手臂竟似凭空伸长,一手微屈,一手伸直,擒龙纵鹤之势已成,探手就向甘苦儿抓来。
甘苦儿见他一出手,心中已是一惊,他脚步一错,已经让开。那剩下的五人不由口里‘咦’了一声。他们都是‘人龙’中人,对耿玉的修为一向清楚,没想他蓄势而出,居然会一抓失手。
耿玉面色一红,双颊如冰,双手一错,第二式已以一招‘控鹤九皋’,左右交击,直抓向甘苦儿肩头。
‘隙中驹’步法原就擅于险处求存。甘苦儿见他招术之意,分明已倾全力,拿自己当个平等的对手来看,立刻脚下一错,不向后避,反向那耿玉所立的炕下钻来。耿玉‘咦’了一声,双手再度落空,那和尚落颜已一垂眉,低喃了声:“果然是‘脂砚斋’的独门心法。这孩子,非捉不可了!”
说着,他双袖微荡,看似未曾出手,却以袖风封住了甘苦儿左闪之路。甘苦儿见他们两个人一起欺负自己,更是触动了他那表面顽皮之下的高傲之性,也不屑出言讥讽,他身形一闪,竟极快地在那落颜和尚的‘大风袖’中寻隙闪了开去。‘大风袖’本为少林绝艺,但隙中驹步法一施,他的人已似变成了一条虚虚的影子。那全清羽士也口里咦了一声,他脚下微挪,挡住甘苦儿去路。他们顾及耿玉的面子,不肯出手相助,还是让他生擒甘苦儿才为上策,也不至在龚长春面前丢了五派三盟的面子。可他算得虽好,如是三天之前,甘苦儿一定就要逃不出去。可自练习了‘删繁就简剑’后,加上刚才在海东青与胡半田的手下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回来,甘苦儿对这自幼难得认真的一项艺业已臻圆熟。只见他步子一错,反手一劈,竟以手代剑,劈向那两扇门板样挡在了他右路的卢氏兄弟的双颊。那卢氏兄弟见他出招诡异,渺然不带一丝烟火气,忍不住就缩步一避。他们论硬挨也不是挨不得甘苦儿那一掌,可同袍在侧,护券左使当前,实在丢不得这个面子。甘苦儿一转退出,还有余裕向那一直没动的九宫山余华踢了一腿。屋中六人一刻之间已人人被他引动。另五人虽不便出手,但脚步微挪,分明已在配合耿玉一齐捉拿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了。
甘苦儿‘隙中驹’步法练得时日虽久,但一向实战之处甚少。仗着对方不便明着出手击伤自己,这时左腾右挪,脑中灵光连闪,在这捉逃之间,反悟到不少平时未能领略到的精妙之处。他一身气脉贯通,隙中驹原本使来就如白驹过隙。那屋内并不大,加上六个成人立在当地,可供腾挪的空间更少,可如此才更见出那隙中驹的妙处。只见甘苦儿左兜右转,常于山穷水尽之处间不容发的闪转开来。那耿玉面色不动,出手却已越来越凝重,甘苦儿却也不时反击,他没佩剑,‘删繁就简剑’法却被他以掌代剑,不时随机而出,只见他掌风渐细渐薄,以无厚入有间,已不再只是花架子,却是真的可以伤人毙敌的真正剑术。
那耿玉越打越惊,那龚长春虽双目俱废,但耳朵极聪,已知至此地步,甘苦儿引动了对方杀心,才真正是落到了险处。偏他为约言所缚,不能出手。就是出手,以他在石人山被困十年之伤,也全无把握救得出甘苦儿来。只听那道人清休忽淡淡说了句:“龙湫”,那五个闲人登时步下微挪。龚长春听声辨位,面色一变,已知这五人虽不出手,分明所踏之方位就是大同盟训练而就的一招杀手。他们布阵即成,‘隙中驹’虽步法飘忽,飞纵如电,甘苦儿一时也不由大汗淋漓,缚手缚脚,再不似刚开始时的轻松。
他心下加紧,那六人心中惊愕却较他更甚,要知他们面上虽不动声色,这‘龙湫’之术却是五派三盟穷无数高人之力,打破门派之规,合力参研的一项阵法。‘人龙’中人,本是要凭此一会剧天择一流的高手的,没想第一次动用,却是为这么个小孩子发动。
甘苦儿斗至苦处,忽长叫了一声:“绮兰姐,你快走!”
他声音未落,只见那蓝布棉帘一闪,一盘热菜热气腾腾地飞了出来,那盘子旋转而来,已极快的削向了耿玉的后颈。耿玉反掌一劈,他事出不意,虽一掌已劈飞那飞袭而来的盘子,可盘中热菜却飞溅而出,洒向四方,炕下六人一时避得好不狼狈。耿玉怒道:“何方高人?敢擅自插手我们大同盟的事!”
帘内无人应答,却只见蓝布帘子一阵疾闪,一个个碟儿碗儿一一掷出,或盘或旋,如削如割,真真有如杂耍一般。那六人不敢轻忽,纷纷闪避,知道要给击中,这下丑可就丢得大了。那盘碗掷出之时俱带回旋之力,虽无如周馄饨当时‘馄饨之击’的凌厉,论巧妙犹有过之。如不命中,俱飞旋而返。只听帘内一个女声清喝道:“苦儿,过来!”
那声音虽是一声清喝,语意简断,却掩不住话底那一股温柔蕴味。少林落颜神色已经大变,开口叫道:“这是‘蝶变’之功,女施主何人,为何会用魔教妖法?难道魔教不念教训,还敢出手擅管堕民的事吗?”
余下五人一惊:魔教?
甘苦儿得此之机,一退已退到了那蓝布帘边。那飞舞在空中的盘子也一一飞进了帘内,屋内登时一静。然后半晌,才听帘内一个女声道:“不错,我姓遇。堕民的事我们魔教不管,但如有人敢伤及这个孩子,魔教上下,数千子弟,从此一定要让他寝食难安。”
那‘人龙’中的六人一时把屋里封得那叫一个严实,甘苦儿就是想走料来也难。只见那通向灶房的门上的那个蓝布帘子这时为耿玉掌风一削,已落了下来。帘后的厨房一时整个露了出来。只见遇绮兰身形袅娜,正站在锅台后面。甘苦儿在门口一守,不肯轻放那六人轻进厨房一步。只听耿玉开口道:“遇姑娘,我们大同盟与魔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望姑娘还记得当年魔教擅自插手堕民之事,惨遭反噬,不要一意阻拦得为好。”
遇绮兰当垆而立,面如桃李,却冷若冰霜,冷冷道:“我不管什么堕民不堕民。但只要你们敢动这孩子一指头,不信我不让你们五派三盟从此战乱忽起,血流成河。”
她口里说着,双后十指似有意似无意夹起了六根筷子。那筷子在她指中根根立起,或直耸,或斜刺,虽她姿态婉转,面容温和,却只只有如利剑一般,看得‘人龙’六人个个一惊。然后只见她一沉肘,锅台上就有六个粗瓷盘子腾空而起,她掌中筷子一接,六个盘子登时在她手里的筷子尖上旋舞起来。她做得有如杂耍,双腕一振,那几个盘子飞旋而起,直升入她的头顶。她的手肘却又在那灶台上一拍,接二连三,只见灶台上的盘啊碗啊碟啊一时俱都飞腾而起,为她手里的筷子一带,或立筷头,或腾空中,一时只见她全身上下到处飞舞的都是这荒郊小店里的粗瓷盘碟。那盘碟瓷质不好,她的一张容面却似烧得最好的瓷胎,只见她容华清冷,口齿叮叮,冷然道:“实话跟你说,这孩子就是我们老教主遇老爷子的嫡亲外孙。为了他,魔教徒众,可是人人要拚命的。你们谁敢碰他?”
她最后一字才一落地,只听她身边腾入空中的盘碗一时俱都好出嗡嗡之声。那遇绮兰似在讨度那每个盘子不同的音韵,试了一试,然后宫商角徽羽,五音齐发,那一溜的盘碟竟在空中如吟如唱地鸣响起来。甘苦儿果是个万事不愁的乐天派,这时听得好听,嬉颜笑道:“绮兰姐,你终于练成了‘碟鸣大法’。”
‘碟鸣大法’本是魔教中教给走江湖卖艺的弟子的一项法术,一但施出,有影有响,令人不知不觉就已目眩神迷。遇绮兰望着他温颜一笑,心中此时却早已忧心如沸。她知以一己之能,要当得对方一人之攻还无问题,可眼下,对方共有六人。可为了小苦儿,她又不能不尽力一拚。只见她一咬牙,心中已下了决定——实在不行,只有‘自噬’了。就是拚着身消命殒,也不能让他们这么捉了小苦儿去。
耿玉等六人虽心有顾忌,但情知魔教当年为堕民之乱伤损更重,倒也不太怕她的要胁。只是毕竟一但撕破脸,干联太大,也不好轻举妄为。只见他六人面面相望,一直没出声的九宫山余华忽道:“如果这小子就是遇古的外孙,那他必和那‘妖僧’牵连更深。捉到了他,再不怕那释九幺不肯出面的。”
他一言落地,剩下五人对望一眼,已打定了主意。他们此行所奉之命极重,务求办妥,就是要树强仇,却也顾不得了。遇绮兰颜色一变,忽喝道:“碟!”
只见她身边前后那几十个碟子突然转速加快,她人向前挪了一大步,已到了甘苦儿身边,那几十个碟子就飞龙矫蛇似地就环绕住她与甘苦儿的身侧。那碟子此时所发之音已非乐声,一声声如瓷勺刮碗,听得人说不出的烦燥聒耳。
对面六人主意已定,知道要求擒敌,还是以速战速决为佳。只见那耿玉喝了一声,就拍出了一掌。然后,只见那小小斗室中,一时腾起了两道鞭影,一双利爪,一轮佛珠,一柄拂尘与一把快刀。遇绮兰十指一挥,如弹琵琶,手中碟子已飞舞起来。彼此相触,只听‘锉’然一声,遇绮兰身形一晃,面色惨白,她身边飞舞的碟子已落地粉碎了几个。却有一片碟片已划破了九宫山余华的脸,只见一串鲜血就在他颊上流下。血光一溅,双方已知,今日之事,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遇绮兰情知不敌,偏偏‘哎、哟、喂’三个遇府家人这时也为寻小苦儿怕不远在数十里之外。她叹了口气,忽纵声长啸,声音尖亢,杂入那盘盏之音,直欺金石。她一弯腰,极快地在甘苦儿耳边道:“小苦儿,姐姐只怕打不过这六个人中之龙。一会儿,只要姐姐众碟齐发,碎片四溅之时,你就快跑。”
甘苦儿情知遇绮兰还没有同时驱动数十个碟子齐发杀敌的功力。他面色一变,叫道:“绮兰姐,不要,你不能冒用‘自噬’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