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怎么不愿意?
她倒想一个个看看,当年的那些魑魅魍魉,如今都混成什么样的牛鬼蛇神。
三年一次的武生入试在金陵城可算是近来头等热闹的大事。
天还没亮,等在清城院试场外排队、抽试号的试子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乍一眼看去,形形色色什么品种的都有——有穿的像来打渔的、杀猪的、卖菜的,有人一身补丁手持木棍不知是不是丐帮的,更有甚者头戴方巾、身着儒衫,差些没给当成是隔壁国子学看热闹的学生被轰出去。
入院考核不比武举,说好听了是广招天下武林英才,说难听了就是还没过滤,这上百号以“不拘小节”为荣的“英雄好汉”齐聚一堂,光是南腔北调都令门边校对名册的老夫子手忙脚乱,嘶声力竭的吼了好几次“肃静”,依旧是雀喧鸠聚,越聒噪越得劲。
符宴旸踮起脚往前方瞄了几眼,回过头来:“东门这边都江湖院生,我要从那儿绕过去,南门才是士院生的考场。”
长陵“哦”了一声,径直往南边走去,符宴旸兴冲冲道:“还好还好,你说这要是让我和这些野生院生一起考试,我哪里过得了关啊?”
“呵,你能不能过士院生这关还两说呢。”
符宴旸一蹦一跳跟在长陵身后,似乎格外的兴奋,“我本来还没底,没想到南姐姐为了我居然亲自来观战,你说我这样要是都过不了,岂不是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错了。”
“啊?什么错了?”
这回他们找对了门槛,前方一拨锦衣劲服,井然有序的排着队,应该就是士院试子了。
长陵从怀中晃了晃自己的名帖,“观战只是顺便……我这次,是来考试的。”
符宴旸把两只眼珠瞪成了铜陵,“啊?!”
士院入试这边的气氛没隔壁那么拔刃张弩,说白了就是一群“走后门”富家公子,能来的多半家中都打点过了,除了少部分诸如符宴旸这样的菜鸟之外,大多都是一派闲散悠然之气,手中的雕花宝剑一个赛一个的华而不实,走到近处,还能听到有人议论起是出自哪家兵器铺第几代改良款云云。
长陵揉了揉眉心,觉得相较之下符宴旸也不是那么的不顺眼了。
“所以南姐姐是什么时候报的名?之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起呢?”
“昨天。”长陵排上了队末,“还有,以后不要叫我南姐姐了。”
“啊?你、你要和我恩断义绝了么?”
长陵翻了个白眼,没搭腔。
今早荆无畏将名帖给她的时候,慎重其事的嘱咐道:“虽说金陵这边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但过去的名字总归是不能再用了……你自己可有想法?”
也好。反正她对“南絮”这两个字也不是恶心一天两天了。
南门边校对名册的是个笑容可掬的青年,轮到长陵上前时轻轻咦了一声,“是你。”
长陵投去了一个“我们认识么”的眼神。
“之前我在开云楼见过你,听闻你就是荆将军的女儿。”那青年接过长陵的名帖,看到上面的名字稍稍一怔,“长亭?”
巴巴跟在身后的符宴旸探出了个脑袋,“长亭?”
“嗯。以后叫亭姐。”后一句是对符宴旸说的。
长亭这个名字足够古早,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就是魏、荆二人也并未听闻,现在拿出来用,也算是归回最初了。
“这名儿倒挺特别。”那青年提起蝇头小楷,在木牌上端端正正写上荆长亭三个字,递给了上去,“好好考,下一个。”
“师兄早。”
那青年对好了名帖,温和笑了笑,“等考过了再喊我师兄,下一个。”
领完牌子,试子们在方才那青年的带领下到了试场之上,说是试场,也不过就是搭了个类似开云楼中的比武台子,台下稀稀拉拉摆着几张凳子,除了一个上了点年龄看上去不知睡没睡着的瘦老头儿外,其余几人都是身着清城院院服的院生。
长陵扫了一眼,看到王珣坐在当中,身旁两个女院生时不时凑上前去和他低语,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神情疏离,态度端正。
果然,任何一个门派的“大师兄”都是这种一表人才、招女孩子喜欢典型。
前一批先到的人已检查好了衣物,符宴旸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美的闪闪发光的方烛伊,挥着手臂直冲她打招呼。
奈何大美人正眼也不给一个,反将目光射到长陵身上,她走上前来,冷冷道:“想不到你也来了。也好,我倒要看看,你的凌绝拳究竟练到了什么地步,能不能让你度过今日这关。”
周围的考生听到“凌绝拳”都纷纷转过头来,长陵淡淡瞥了她一眼,“可我今天不打算用凌绝拳,恐怕要令王小姐失望了。”
大庭广众之下,方烛伊忍住了脾气,“我姓方。”
“哦,方小姐。”长陵指了指前方,“你该归队了。”
方烛伊:“……”
这时,两个院生将兵器架扛到了比试台边,方才登记名册的青年比了一下脚边的竹编篓筐,咳嗽了一声道:“诸位试子,在下墨川,是副院士座下次徒,今日你们若是有幸过关,以后可唤我二师兄。不过现在,请把你们携带进来的兵器、暗器、扇子以及配饰放到此处,以免考场之上拳脚无眼,折损了诸位的贵重物品……”
众人一听哗然了起来,那墨川又指了指兵器架,客客气气道:“然后,你们可在此选择自己惯用的兵器……”
架上的各色刀枪剑棒倒是齐全,一看和夜市上那种二两银子买一赠一的货色没啥区别,这些王公子弟登时就不乐意了,“那不行,我的宝剑可是我太爷爷就传下来了,别的我用不惯……”
“可不是,这种破铜烂铁劈柴我都嫌硌手……”
“这位师兄,能不能通融一下,为了今天的考试,我这刀都磨了足足一年了……”
这下,士院试子们也顾不得维持儒雅的风度,考场瞬间吵成了菜市场。
墨川抬了抬手,示意大家打住,“可有谁不愿意使用我们清城院提供的兵器?”
“我!”
“我不愿意!”
“我也不!”
符宴旸也想举手,被长陵一瞥,弱弱的缩了回去。
墨川环视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不愿意的人取消入试资格,麻烦出门右转,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这位“二师兄”双眼细长,笑起来两眼眯成缝,看起来十分的和蔼好欺,可就这么沉下脸的瞬间,眼睛睁大,露出黑不见底的瞳仁,立时变得煞气腾腾,简直判若两人,站的离他稍近的几个公子哥吓得连连倒退,一时之间场内一片寂静。
“现在,还有谁不愿意使用本院兵器?”
须臾,竹篓里就塞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神兵利器。
待众人放下木牌后,墨川踏上比试台,振了振衣袍道:“本次参加士院生的试子共有五十三名,比试规则大家应该都很清楚,由本院派出主考于试台上一对一过招,过十招者,则算作录取。由于此次入试考生比往届多了三成,故而,本轮主考由在下与王师兄分而担之。”
他说到最后,众试子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墨川又道:“十三名女试子由王师兄应考,其余人等,皆由在下主考,半柱香后,考核开始,念到名字者,请直接上台。”
在场所有男试子的脸色都青成了黄花菜。
这些前来应试的试子,都是打着来和王大公子对招的准备,现在临时变了卦,之前做的功课岂不是等于都白做了?
符宴旸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拽住长陵的袖口,压低声音道:“南……亭姐姐,这这这可如何是好?这位墨师兄看起来比王师兄凶那么多,我练的孤鹤剑能不能对付得了他啊?”
“我现在也看不出此人的武功是什么路数,”长陵道:“你慌什么,先看几场再说,总不至于一开场就轮到你上吧。”
话音方落,台前负责抽号的人念道:“一号,楚鸿请登台,二号,符宴旸请准备。”
符宴旸:“……”
长陵:“……”
那个叫楚鸿的倒霉蛋选了一把长刀,还没上场就差些被阶梯绊了个趔趄,等站到台上,一看到墨川向前迈步,就下意识的往后一退,举着大刀轻轻颤抖,做出防御的起势。
墨川赤手抱拳,双眼微微一眯,“楚公子先请。”
楚鸿咽了咽口水。大概是秉着“破罐子破摔”“跌入茅坑不怕屎”的理念,但看他空吼一声,刀锋旋身而去,横里劈,竖里刺,一上来就是足够唬人的架势。
底下有人“呀”了一声,“看不出这楚公子还有两下……”
“子”字音没来得及发出,却见墨川猛地上前一步,左胳膊一抬将大刀格开,右指直点楚鸿握刀的手腕——下一刻,墨川一把握住楚鸿的手腕,毫不留情的将他抛出了场外。
楚公子如同一条咸鱼在空中遛成了半弧,几乎与大刀同时落地,落地的时候还能听到“咔嚓”的声音,他滚了几个跟头,一边嗷嗷直叫一边嚷道:“墨川,你敢打我,我要告我太爷爷去——哎哟——”
符宴旸吓得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他他……一一一招就……”
长陵静静的看着台上的墨川,单看相貌像是个随和无害的老好人,一旦动气武来就气息徒变,比起台下那位“点到即止”的王珣公子,此人身上的江湖气倒更为浓郁。
“符宴旸请登台,三号应昀请准备——”
符宴旸丧着一张“我已经蔫了”的脸,耷着肩就要走向比试台上“慷慨就义”。
“你等一下。”长陵上前叫住,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符宴旸一听,眼睛亮了亮,“这……可行么?”
“符宴旸——请上台——”
台前又一次催促,长陵挑了挑眉,示意符宴旸快去。
符宴旸深吸一口气,拔起剑,一步步踏到了台上。
墨川彬彬有礼的伸出手,“符公子,请先。”
第五十二章 :牵偶
符宴旸右手一翻, 身形斜纵, 一招灵动地剑招便向前袭去, 墨川一看这华而不实的招数便生出两分轻蔑, 右掌掀起, 便向他腋下探去,带着速战速决的狠劲。
熟料符宴旸身子倏忽往下一挪,手中沛沛洋洋就上一刺,不仅堪堪避开了墨川的一击, 剑身还险而又险的探到了对方的衣襟,不等墨川反应过来, 符宴旸直身而起, 第二招已抢步而出——
众人皆是一惊, 这剑招乍一看去虚的像在唱戏, 但在墨川扎实厚重的拳脚前居然打出了一种轻松之意, 只看他身形东闪西移,上下交鸣,宛若飞鹤盘绕、忽起忽落,叫人一时摸不着北。
符宴旸顺势而发,一招“平沙落雁”引剑而出, 墨川虽然从未见过这奇怪的剑招,却丝毫不避,他向前侧挪一步,左手一掌劈向符宴旸腰际,右手食指、中指叉开往前一伸, 一把夹住了剑尾——符宴旸腰间中了一掌,连连倒退,险些没把持住剑。
三招。
这位二师兄果然没有善待武林后辈的意识,才第三招就开始下重手。
长陵这时已默不作声的绕到了侧后方,双手抱在胸前,左手比了个一,右手比了个四。
符宴旸余光一瞥,这回他的动作比之前慢了小半拍,宛如小溪流淌,锐气全无,然而墨川长拳挥来,剑锋悄然一转,忽浩荡如飞瀑,逼得墨川一退,愣是又混过了一招。
台下的人一诧,不仅是方烛伊,连一直兴致缺缺的王珣也不禁把身子往前一倾,似乎都对符宴旸这套剑法生出了一点兴趣。
符宴旸表面轻松无比,心中却在默数自己过了几招,一双眼睛既要盯着防止被揪住小辫子,还要分神去看长陵变幻的手势——
孤鹤剑法只有五招,每一招分为五个节点,他耍得虽溜,但具体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招数,却毫无概念。
“你上去之后,留心我的手势,左手为大招,右手为小节,不用刻意防御自己的周身要害,清城院断不敢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
果不其然,这个墨川看去暴力蛮横,真要把喉口心脾这种关键部位摆到跟前,又强行止住,正是这一个又一个刹那,孤鹤剑法才能将他那一套迅猛的攻击缚在当中——此时台上的符宴旸如同一只狡诈的木偶,牵线者站在十数丈之处,冷静的操纵场上局势。
五招、六招……
墨川越打越窝火,好几次他找着机会想把符宴旸踹出局中,又被那套飘忽不定的剑招逼得不得不回护,他心里就纳了闷了——这浑小子不论是上身还是下盘都虚的一塌糊涂,所使的剑法也谈不上有多么高明,怎么自己会被逼到这个份上,浑身力道无处施展呢?
就仿佛……对招的人并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更为高深莫测的高手——不声不响的在看不到的地方画地为牢。
到了第七招的时候,墨川终于忍无可忍,发狠的程度从“不打残就好”上升到了“不打死就好,”长陵不由往前跨出一步,眼神紧紧盯着场上,双手飞快的变化指尖——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冷不丁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摁住了她的肩头。
长陵心头一跳,一转头,看那人冲自己和善一笑,“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都在那儿呢。”
正是刚才那个看上去好像睡着的老头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的身后,居然没听到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