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他说他得到了折扇之后,重翻旧物,发现了什么……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但是打断之后,他还会重新和那四人重新提及,”叶麒走出两步,“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城郊外不就遇到徐来风他们几个人么?”
“他们匆匆离开金陵,”经过这一番提点,长陵脑子明晰起来,“多半是受了荆无畏的差使……”
叶麒立即看向七叔,道:“七叔,有办法打探到徐来风、巫马夷、岑峰还有童远他们四个人是否在近日在燕灵山一带出现过?”
“这次回途,老奴特意派了几人暗中沿着荆无畏的路线回来,我这就传去飞书,让他们一路留心,三日之内,必有回应。”
半个时辰之后,说要“送几步”的小侯爷送着送着就把长陵送到了清城院外街。
前半段路都是叶麒在说话,东扯西扯一些有的没的,看长陵都没有什么反应,索性也就不多言了,好半晌,长陵突然开口道:“你觉得现在这个世道如何?”
叶麒没想到她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什么?”
“中原一分为二,东夏、西夏,还有北雁……”长陵道:“这世道如何?”
叶麒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方才我看到那些伪造的信笺……虽然信不是我大哥所写,但那上面说的战事都是真的、百姓流离失所是真的、边境城池死伤千万也是真的……”
她说到此处,没有继续往下说,叶麒何其聪明,怎能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现在这个世道,比那时确是好一些的,”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但也没有好多少,我们现在人在金陵,你还能看到繁华笙歌,稍远一些的,吴越之地、湘江、武陵几郡,依然有不少地方饿殍遍野,恶霸横行……这些所谓的清城院、武举、武林大会,看去昌盛无比,说到底,这些不过就是上位者的手段,江湖人被耍的团团直转而毫不自知,至于文人……有经纬之才的书生得不到启用,饱读诗书还要遭武人笑柄,百姓就更惨了,朝中赋税太过,许多男耕女织为了响应好武之风都跑去了舞枪弄棒,各地四处到处都是武馆,但那些武馆除了骗人财帛,何来的真材实料?”
叶麒顿住脚步,道:“我说的好一些,也只是因为现在没有那么多战祸……”
长陵其实不太懂这些,以前长盛老在她耳边唠叨什么“太平”之类的理想,她也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有细想。
可不知为何,今夜看到那一叠伪造的书信时,兄长说过的那些话,一瞬间都想起来了。
“你说过,如今的东夏是三足鼎立,就像那三块豆腐。”长陵看向叶麒,“荆家手上的那一块,也不过是原来越家的一部分……但我记得,越家兵力最鼎盛之时,贺家是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换句话说,如果贺家愿意一试,未必不能翻盘,你说过姓沈的登基之时,手中只有饼,没有面。”
叶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嗯。”
“但你没有这么做,就算是为了大哥曾经的承诺,你眼见现今这样的哀声哉道,依旧愿意辅佐这样的朝政,这不像你。”长陵道:“除非,你知道一旦有所动作,会酿成比现在更可怕的后果,比如……天下重新回到乱世纷战之中。”
“你不该想这么多的,”叶麒叹了一声,“原本天下如何,百姓如何,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
“我想,我日日夜夜都想,但是,我也想知道……后果。”
叶麒定定地望着她,他以为会在她眼中看到退缩和犹豫,出乎意料的是,她依旧坚定如初。
“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叶麒道:“在中原一统之前,所有的安宁,都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罢了。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因为你什么也不做而就此打住,而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原本我以为我等不到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因为有你。”
长陵一怔,以为他又要来一番腻腻歪歪的陈腔滥调,“我现在不是和你说这些……”
“我说有你,并非指的是那种空口白话,”叶麒正色道:“而是因为你的力量,比你想象的更大。”
长陵没听很懂,微微惑然的挑了挑眉梢。
“反正你现在也没打算荆轲刺秦,你怕什么?”叶麒看她懵懵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等到了武林大会之时,有些事自然会发生,到时你就会明白了。”
叶麒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通常自带喜感,随时都能上台唱一出天仙配,但有的时候,他的笑意会带着一层浅浅的深邃,将千头万绪都裹藏起来,只留下柔软,仿佛给人一种错觉,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温润的谦谦君子。
长陵被他揉了三下头,一下挥开他的手,“你最近什么毛病,总喜欢摸人的头。”
叶麒“哎呀”一声,“你还敢说我,那时候天天揉我脑袋的又是谁?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服气?不服气你再长个啊,长得比我高我让你揉。”看她瞪来,他连连倒蹿几步,笑容回到了欠扁那一款,“我送美人到这儿就差不多了,早睡早起,明早再见。”
言罢,不等长陵一掌拍来,他一个蹿身,直溜出了个不见踪影。
长陵原本还有什么话想问,被他这样一闹,居然一下子就忘了。她伸了个懒腰,身形一飘,翻过清城院的高墙,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墙的拐角面,叶麒悄然背靠而立,等听到动静远去,他终于憋不住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血都溅在地上,他掏出一块方帕拭干净嘴角边的血渍,恢复了风雅公子的做派,就是夜风清凉,他出门急没穿够,这会儿冻的寒颤连连,考虑一下,想着还是去乌子巷那边添件衣裳比较稳妥。
这个时辰,附近所有的街巷都沉寂下来,他买下的那座宅院也是空空荡荡——武举在即,所有院生都不能外宿了。
被周沁砸出的那个坑还在,风刮过的时候都带着呼声,叶麒快步回屋罩了件披风,刚走出院子时,听到了一声脚步声。
这一步声,轻浮而内敛,绝不是符宴旸。
叶麒倏然抬起眼,目光落在半毁的墙后,漆黑一片中,脚步声再度响起,有一人迈步而出。
“小公爷,好久不见了。”
听到声音,叶麒警惕的神情上多了一分诧异,“是你?”
来人是个女人,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小姑娘的面容,但素净的脸蛋保养得当,又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一身短打深蓝色布裳挡不住她的姿容,嘴角勾起时,倒是有种说不出的风情。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叶麒,淡淡笑道:“你比前两年又长高了。”
叶麒搭在腰际鞭柄上的手略略一松:“罗姨倒是年年都没变,不知吃的是哪家的不老药?可否介绍给我?”
“罗姨”似乎早就见惯了他这番不着调,笑道:“好呀,你来西夏,我天天炖给你喝。”
“那就不必了,男人要是长得太嫩,会娶不到媳妇的。”叶麒客气的摆了摆手,“按理说您远道而来,我该尽地主之谊,不过今晚太迟了,接下来几日我也很忙,如果您能多呆十天半个月的,我再请你吃饭。”
罗姨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过两日拜祭过姐姐,自会离开。”
叶麒听到“拜祭”二字,身形稍稍一僵,微笑着点了点头,“罗姨有心了。”
“你娘泉下若知你能活到现在……”罗姨道:“必定会后悔,当初没有让你随我们到长安,否则如今的天下……”
叶麒一扬眉:“人心隔着肚皮,咱自个儿都捉摸不透自个儿的想法,随意揣测别人,除了图个嘴快,又有什么劲呢?罗姨想说什么,还是别兜圈子了。”
“好,不兜圈子。”罗姨道:“陛下想见你。”
“不好意思,没空。”
“喔?忙什么?忙着与沈曜鱼死网破么?”
叶麒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你们自己的事儿都应付不过来,还有闲心关心我的事?看来那老头儿真是撑不住了,怎么,魏行云打算篡位了?”
“你应当知道陛下的意思,”罗姨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眼睛微微一眯,“难道说,你是打算为贺家鞠躬尽瘁,让这天下改姓贺?”
“我都说了,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罗姨,大家亲戚一场,我好言相劝,不要把心思浪费在我这儿,有时间,您可以回去养养身子,备个胎,再生一个,比什么都稳妥。”叶麒毫无兴致的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袖子,“好了,天这么冷,我也要回家烤个火取暖……”
“你不要忘了,你不姓贺,贺家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家。”罗姨冷冷盯着他:“这一点,从你一出生就注定好了,你想躲,也躲不掉。”
第七十章 :文试
三日之后, 七叔的人带回了消息——徐来风四人确实在燕灵山附近的村镇出现过, 荆无畏也暗中和他们碰过面, 谈过什么不知道, 只知他们匆匆打了个照面之后, 荆无畏就返回金陵,而徐来风他们多停留了两日之后改道向西,不知去往何处。
“如此说来,燕灵山与伍润折扇之谜或真有关联?”
离武举只剩七日, 清城院戒严,所有院生都不可擅自离院。
长陵不想出入太频繁惹人注意, 与叶麒会面的地点从七婶饭堂换到了院墙边的大树上, 两人排排坐在粗壮的枝丫上, 叶麒手中握着一块烤的热乎乎的番薯, 认真剥着皮道:“应该是, 就算与折扇无关,与荆无畏有关的事,与越家多半也脱不了干系,又或者……”
“或者什么?”
叶麒笑了笑,“反正你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了, 到时不就知道了?”
长陵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肯定会去?”
“你写在脸上了啊。”叶麒小声说,“一切还得等武举之后再说,燕灵山又不长脚,跑不掉的。”
长陵也不差这三五天的,只是武举在即, 她难免有些心神不宁,叶麒瞅了她片刻,道:“你是担心小周不能过关?还是担心你自己当不了武状元啊?”
“当状元做什么?不是说中了举就能参加武林大会了?”
“喔,那还是担心小周。”叶麒将番薯递给她,“我觉得她大问题没有,只要不要在一开始就抽到高手,要是实在运气不好,那也没辙……如果你师父真的会去凑武林大会这个热闹,你去了不也一样能见着他?”
“我师父万一认不出我,不现身呢?”
“那就随缘。迦叶大师那样的高人,难道你还担心没找到他会出事?”
长陵咬了一口番薯没吭声,心说:找不到师父,谁来替你续命?
此时此刻,小侯爷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只怕能笑上天去。
可惜他什么也不知道,啃完了番薯钟声又响了,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碎屑,道:“荆无畏昨日就到金陵了,可能会来找你,有什么风吹草动托七婶告诉我,我这两日有点事可能抽不出身来,别太想我哦。”
他说到“哦”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往墙头上蹿去,长陵一掌没能把他从树上拍下去。
等人溜之大吉了,长陵才发现枝头挂着一个大大的囊兜,她解下拆开一看,但见里头躺着一双鞋——白绸底绣着银丝暗纹,极之简约,内附一张字条:花团锦簇的闺鞋不适合你,今后大侠的鞋由本侯来承包。
长陵换上之后,轻身跃下树,发现这鞋软硬适中,出乎意料的好穿,要是用来踢人,想必脚感更好。
回教室途中,她将那双嫌弃已久的“花团锦簇”丢了,步伐微不可觉的轻盈了起来。
*****
距离开考前一天,荆无畏果然亲自找上门来,带着他不知从何处搞到的“文试考题范围”,暗搓搓的把她拉到了一个角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严守秘密。
长陵心中略略有些佩服,姓荆的马不停蹄的东奔西走,回金陵也没两天,还能顾得上她,看来武林大会之上,他是当真心心念念自己这一对子女能够出人头地。
荆无畏一走,长陵转头就把周沁喊来,让她赶个通宵务必把上边的几种兵阵、武经背个滚瓜烂熟。
周沁不知这是泄题,只当是师父给她做的靠前最后突击训练,看符宴旸没来,不觉问:“不叫符二少一起么?”
“他不用。”长陵道:“以免他脑子进水多给方烛伊一份,连你一起完蛋。”
周沁恍然大悟:“原来二少和方小姐是一对啊,我之前都没有瞧出来。”
长陵看周沁捧着“兵法”扯到别人的配对上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背你的书,明日文试过不了关,就等着被逐出师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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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试场之外就堆满了各色试子,本届参加考试的试子共计二百四十名,其中二百名都是已经过三年时间各地会试层层选拔清城院的院生,剩下少部分则是从西夏特招来的考生。
武举考试的第一天是在内场考策论兵书。
这第一场考试,据说就把一波江湖派系的考生砸了个灵魂出窍。
出岔子的几人都是新的江湖院生,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根本来不及学会什么排兵布阵,偏偏州郡选拔的时候只要能打就行,等坐进考场,不是被试题的难度惊的两眼一抹黑,就是狗急跳墙。
开考没多久,就有人被抬出考场,还有几个试图作弊的被监考官逮个正着,直接押去刑部大牢。
行军布阵图这种考题,对身经百战的长陵来说,基本上就是送分题了,至于抽考的武经,没有一道在昨晚透的题当中,长陵心道:小侯爷说朝中大部分文官都偏向姓符的,果不其然,至少出考题的人就给荆无畏摆了这一道。
这下就不知周沁能不能顺利把这关给过了……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又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听到考官喊“停笔”。
出了考场之后,太阳快要落山,长陵顺着人流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就被周沁从身后一把捞住胳膊,满脸写满了抑制不住的激动道:“师父,昨晚我背书背了一个时辰就睡着了,早上醒来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没想到,今天考的武经策论刚好是我背过的,哈哈,你说神奇不神奇?”
长陵问道:“那雁行阵和蛇形阵,你也都画出来了么?”
周沁连连点头,“本来我最怕那些乱七八糟的阵法了,但是我可喜欢吃雁肉和蛇羹了,所以看书的时候,看着看着就饿了,饿着饿着就记得住了……你说出考题的大人,是不是也很喜欢雁子和蛇呀?”
长陵淡淡的瞥了周沁一眼:“周沁,你是不是属狗的?”
“师父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