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可是,你就不担心他回了金陵,将我死而复生之事告之沈曜?”长陵心中犹有不安,“我回不去倒是无妨,只是你们贺家……”

“荆无畏,是不可能活着离开燕灵镇的。”叶麒意味深长道:“你不觉得今天的荆无畏,长得很像一只螳螂么?”

*****

本以为伍润折扇势在必得,结果领兵过百而入,归来时只剩三个半人,不可谓不窝囊。

长陵搏杀众高手的情形历历在目,荆无畏一想到二公子还活在世上就不禁牙根打颤,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他满脑子都是回去以后该如何招揽顶尖的高手,想到长陵将回金陵,又觉得还是先躲起来暗中筹划比较妥当。

小舟驶出森林时堤坝放出的水逐渐退了,荆无畏撸起裤腿,把荒废了许多年的脚上功夫都使上,风一阵的往燕灵镇冲去——他需得尽快回到大部队里再考虑下一步,天黑之前必须离开这儿。

然而等他赶到镇中,并未能如想象中等来那支他事先安排好的救命稻草。

落日的斜晖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步入他的视线,围堵而上的不是荆家的兵马,而是朝廷的铁甲军。

“符相……”荆无畏目光茫茫然望着前方,“你怎么也来到此处?”

“荆将军,你违抗圣意,擅自逃离金陵,又暗中调派边关大军意欲过燕灵镇直捣黄龙,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符宴归淡淡一笑,笑的很是温雅,“皇上特命我前来围剿,你的叛军已悉数招降……”

荆无畏倏地拔剑而起,阴沉沉道:“分明是你……你说传皇上圣谕令我暗中行事,擒下贺瑜……如今又改口……”

“圣谕在何处?荆将军不妨拿来瞧一瞧。”符宴归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子,“我东夏空口无凭,就能调兵遣将了?”

荆无畏听到此处,先前发生的许多事都被串联成了一条线——原来符宴归这次的目的,不是贺瑜,而是他。

“你以为这么做,皇上就能如愿以偿将兵权尽揽于掌?”荆无畏提着剑往前走出几步,“我死之后,有些真相会有人替我宣扬天下,到时……”

他话没说完,但听“嗤”一声利刃破肉之声,一枚短箭扎入了他的胸腔之上。符宴归将弩收入袖中,淡淡道:“荆将军放坝淹城,意欲顽抗朝廷大军,终……死于乱箭之下。”

荆无畏一时觉得胸痛气短,血沿着伤口涌了出来,他还待说点什么垂死威胁的话,只见符宴归走上前来,凑到他跟前轻声道:“我知道,你死之后,荆灿手中的证据就会流传而出,到时皇上将受千夫所指……不过,荆将军,你又岂知那不正合我意?”

“你……你才是那个狼子野心,意欲谋反的乱臣贼子……”荆无畏发不出声来了,只能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人道:“早知……早知二公子问起付流景时,我就应该……”

符宴归听到这句话时脸色晃过一丝惊慌,“你说什么了?”

荆无畏觑着他的神色,电光火石间露出了某种天崩地裂的神色,“莫不成真的是你……你竟就是……是……付……”

是什么,没来得及脱口,箭身被一把拔出,荆无畏身形一僵,栽倒在血泊之中。

顾不上衣袖沾染的血,符宴归快几步奔向前头,注意凝听周围的动静,确认没有人藏在暗处时方才舒了一口气。

朱一郭四游三看荆无畏已死,吓得当即磕头求饶,游三看符宴归全无反应,忽然想起了什么,邀功似的膝行向前道:“丞相,我、我知道一个惊天的大秘密,那一直潜藏在荆府,伪装成荆将军女儿的那位姑娘,就是当年越家的越二公子。”

符宴归慢慢回身,“此话当真?”

游三点头如捣蒜,朱一与郭四见状也连声附和,“皆是我等亲耳所闻,符相若是不信,他们尚在燕灵村内,只待……”

“噗嗤”三声,三个大好脖颈裂开缝来,没人看清符宴归是如何出的手,只见他慢慢回身,不咸不淡问:“可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身后一众士兵齐声跪地道:“属下什么也没听到!”

符宴归自然而然的看向陨落的夕阳,“很好。”

*****

长陵有些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荆无畏出去后,朝廷的兵马就会派人杀来?”

叶麒将已写好的信纸墨吹干,卷成条儿捆在信鸽脚上,“应该吧。否则解释不了他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调兵赶到燕灵镇来……”

长陵一时无言以对。

江湖凶险、战局残酷,都比不上朝局的变幻莫测,但最可怖的始终是人心……

长陵沉默片刻,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写什么信?”

“通常船上的鸽子是留给人在至关重要时传递讯息的,荆无畏的鸽子……不是给荆家的亲信,就是给荆灿的。”叶麒将信鸽放飞道:“我在信上只写了几个字……”

“什么?”

叶麒一字一顿道:“‘害我者乃符宴归’。”

长陵“啊”了一声,“你何必要向荆灿示意?”

“说起这个……”叶麒此时已走出船舱外,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最关心的那个付流景……就是符宴归呢?”

第九十五章 :扇谜

叶麒说完那句“你最关心”的前缀就后悔了。

他分明知道她被那人伤至入骨, 哪怕“关心”那也是惦记着宰杀, 自己跟那儿喝哪门子陈醋, 实在小家子气。

长陵倒是一丁点儿都没听出这言外之酸, 她“嗯”了一声, “我想过。”

叶麒意外回过头,“啊?”

“我初入金陵的时候,听说他是沈曜的左膀右臂,那时就起了疑心, ”长陵道:“所以就半夜潜入他的卧房,掀开他的衣服……”

话没说完叶麒没忍住, 亟不可待的截住她的话头:“你掀他衣服做什么?!”

“衣袖, 付流景的手臂这儿也曾被同心蛊虫钻入过, 当时还划开了一大口子, 我想瞧瞧看有没有伤疤, 不过很遗憾他手上连被一只蚊子叮咬的痕迹也没有……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叶麒生硬的别过头去,“要确认有没有伤疤有的是办法,你一个女孩子家,半夜潜入男人的房间……始终还是……”

“那有什么的?”长陵浑然不觉道:“我以前也经常做这种事,有次为了杀一名雁国的大将, 还躲柜子里听过一会儿的春宫现场,然后在关键的时候一刀……”

“好了,打住,”叶麒耳根红了,“跳过这个环节, 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你说符宴归手上没有伤疤,所以你就认定他不是付流景了?”

长陵:“不然呢?我是那种无中生有的人么?”

“但你有没有想过,疤是可以除的?”叶麒指着自己的额头,“我小时候磕破过脑袋,大夫都说必定留疤,后来灵宝阁的肖长老给我配了良药,现在一点儿就瞧不出来了……”

长陵愣了一下:“普通伤口未必不能愈合,但同心蛊的疤……”

“哎,你自己说的,他把蛊虫挪移到一只鹰的身上,既然毒发的就只有你一个,付流景根本就没有中过啊,他想要清除自己身上属于付流景的印记,又有什么不可能……”叶麒说到这里声音弱下去了,他偏过头,看到长陵脚步一顿。

她的眸光仿似不堪负重的晃了一下,随即抬眼望着他:“真的……是他么?”

本来以为长陵在听完他的话后应该是拎刀砍人的架势,没想到她并没有彰显出什么杀气,甚至有一些想要推翻这个可能性的意思……

叶麒心中突然有点不太吃味,付流景是符宴归也好,不是符宴归也罢,说穿了那就是仇人的另一副面具,她怎么会忽然关心起符宴归来了?

殊不知,长陵心中的翻腾是来自与符宴归的几回“短兵相接”,姓符的能为了目的不择手段、随随便便对一个陌生的她无微不至、虚情假意,那姓付的自然也是同款——曾经她多多少少以为付流景待她尚有一两分友谊,若当真如此,当年她那一番所谓的“义气”和“真心”还不如拿去喂狗?

重点是,她还收了死仇的弟弟当徒弟……等一等?

“我教符二武功,也和他动过手,他应该能看得出我是谁,那早就应该将我杀了才对……”长陵道:“你是如何认定他就是付流景的?可有什么依据么?”

叶麒心想:正是符宴归对她那种反常的态度,才让他心生疑虑的……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符相从来不对女人上心,府里唯一一个侧房也只是摆设,江湖甚至传闻他是个断袖——而他却敢当着沈曜的面与他抢亲,要说是瞧中了长陵的美色,小侯爷第一个不信。

但他私心里不愿“提点”她这一点,何况就算说了以长陵的性子十之八九也是不信的。

叶麒无奈叹了一口气:“依据暂时没有,一方面,大概和你最初怀疑的理由不谋而合,还有一点就是……这十多年来,沈曜身旁只出现过这么两个‘足智多谋’的表率,但是付流景与符宴归却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我不能说十分笃定,但嫌疑最大确实是他……”

长陵感觉自己徘徊在“万一”的边缘,想了想道:“之前是我太过草率,看来我还得想法子确认才是……如果真是他,我……”

“你先别冲动,我之前没提这件事,就是怕你掉到坑里去。”叶麒道:“他要真有心隐瞒,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何况你大哥的那半柄折扇还在‘付流景’手中,他要真是符宴归,你就这么杀了他,我们这趟岂不是白来了?”

“怎么会白来?”长陵想也不想道:“你学成了万花宝鉴,要是能治好你的病,有没有另外半柄有什么所谓?”

叶麒心头一跳。

他助她寻伍润秘籍为的是能在自己死后,她能铺起一条更长的路——不论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长盛临终的嘱托,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一心只惦记着治病。

实则,别说万花宝鉴他只练成了第一重,便是三重都练成了,能否延缓自己的寿期,也未可知。

他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活一天算一天,爹娘早死,身边也没人指望过他“长命百岁”,哪怕纪神医、迦谷、七叔都为他奔波过,也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姿态,他游戏人间,对所有人都是蜻蜓点水一般的和善,唯一的动心是花了十一年追寻一个缥缈而不切实际的影子——从前,只需要寻找就好,逢后,默默帮她就好。

叶麒心里一时说不出是哪种滋味,有生以来他从未有此刻心甜澎湃过,也从未如此时怕死过。

长陵没注意到他失了魂的模样,只是经他这么一提,想到了千辛万苦得到的那半柄折扇盒子,忙从腰间取了下来,递给叶麒道:“差些忘了正事,你看一看,这东西是真的假的?”

叶麒暂时将心头万千思绪抛到一边,他接过之后,拉开木盒——这盒子密不透风,居然还能防水,扇柄一滴水珠也不见。

摊开扇面,只见这半柄折扇之上,用潦草的行书写着一句诗。

“胡光万里道,群影向南去,乘舟聊……可望,影照客者心?”长陵盯着字颇有些吃力的念了一遍,没看太懂,“是什么意思?”

叶麒蹙着眉头盯了片刻,来回翻转了一下扇面,“这应该是一首诗的上半句。我记得另外半柄折扇写的是‘北阁闻钟罄,南邻松柏香,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我知道,我是问,这一整首写景的诗是什么意思?”

叶麒正要回答,这时船自然而然的漂流向前,但见前方山岩上聚了一些幸存的村民,包括阿果妹和阿豆在内都得救了,迦谷远远看到长陵就在挥手,喊道:“喂!你们都还好吧!”

*****

这次山洪来的突然,最终幸存的村民也不过二三十人,虽说荆无畏冲着伍润秘籍蓄谋已久,但若他们不进山中,也不一定会酿成如此灾祸。

长陵与迦谷合力解了剩余人身上的尸蛊,问起之后去向,众人商讨一番后,决意殓好亲人尸身后就离开燕灵村,到外边的天地看一看。

大难不死有没有后福不得而知,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要咬牙继续走下去,这不就是蝼蚁的一生么?

田婶终究还是死了,好在村长还活着,临别的那一夜,叶麒看到阿豆轻轻拍着阿果妹的肩,道:“你别怕,以后有我照顾你一辈子。”

他远远看着,露出了几分淡淡的笑意,一笑过后,又笑不出了。

世道之险恶,成人尚不能自保,谈何许诺一生?

等长陵终于帮最后一个人的尸虫逼了出来,调回气息后才闲下空来,坐到叶麒身旁去,悄然问道:“那首诗的意思你琢磨出来了么?”

叶麒伸手在篝火前拨弄了一下,轻声说道:“这首诗不难理解,我猜测大概是伍润祖师爷在悟出极乐神功之后,整好乘舟向南,将路途中所见的景致即兴写成诗,那一路有山有水、有树有雪,若是能找到诗中所在,应该就能寻到秘籍或者是其他什么所在了。”

长陵本来以为诗谜应该会有什么特别的解法,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讷了半晌瞠目道:“有山有水、有树有雪的地方……天底下哪里没有?就、这样一首打油诗,他要我们找什么?找遍天涯海角的尽头么?”

“自然不止是这一首诗了。其实关键在于扇面上隐藏的画,你看这里……”叶麒将折扇展开,就着篝火的光一照,透过纸面能看到一副青色笔勾勒的线条,“应该是一张地图,只是现在这样看并不完整,如果能将另外半柄地图凑在一起,然后再根据这首诗推敲,就能知晓大致的方位所在了……”

“所以……单凑够一首诗还不够,”长陵道:“还需要另外半柄,才能得到祖师爷流传给我们的秘籍?”

叶麒将折扇收起,放回盒中,点了点头道:“嗯。换句话说,除非付流景能主动现身,并且交出他手中的那半柄折扇,与我们共同寻找折扇之谜……否则,这折扇对我们而言,就是一张废纸了。”

第九十六章 :姑姑

破晓时分, 层层云朵后千丝万缕的金光透了出来, 如一只手揭开帷幕, 天地豁然舒朗。

燕灵村的村民遭逢此劫,亲人尸骨未寒,该拾掇的尸身还要埋, 该操持的后事还要办, 饶是被告知之后很可能还有人会闯入山中,村民们仍没随他们一并离开。

如叶麒所料, 出山之时外头的士兵大多退走, 留下来一些就是收拾残局的卫兵,绕开这些人可谓是易如反掌,不到午时, 叶麒就带长陵与迦谷蹿出了燕灵镇,与陶风带来等待接应的贺家人马打了个照面。

直到长陵看到镇外的满山谷的黑甲军, 才知贺小侯爷早有安排——倘若当时荆无畏真杀红了眼,只待看到山中有人放出焰火讯,这些贺家的兵马自会前去搭救。

这种根骨的甲军, 只稍看那么一眼,就知晓个个都是以一挡十的精锐, 连朝廷派来的“黄雀”都没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足见贺家兵的高明之处。

陶风言将符宴归诛杀荆无畏的过程详述了一番, 又道:“荆将军死后,我们本以为符相会对公子不利,想不到他匆匆忙忙离开燕灵镇, 不知去往何处。”

叶麒“唔”了一声,“荆无畏虽然死了,荆灿还活着,若不趁早收拢荆氏在外的兵马,难保边境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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