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象甲快刀

  黄药师提条长凳,守在配殿门口,叫冯蘅放心安睡,自己又拣了本经书细看。那蒋振宇、岳诗琪却没有再来。玉宇无尘,繁星泄影,四野清幽欲绝,黄药师心中暗想,每天都这般清净闲散,灯下看书,倒是人生一大快事。

  经适才变故,这夜竟不算长,不久那颗太白金星又遥遥得挂在了东天。黄药师唤醒冯蘅,放火烧了简寂观,下山另寻车夫,径奔大理而去。

  向西南一路风俗窘异,悉如外人。这一路上真打听到冯哈哈的丝踪,还有一个年轻后生陪伴左右,年轻人似乎便是弟子武眠风。

  不一日,二人来到了大理境内,那景观风土又是一变。

  黄药师悄问冯蘅道:“冯岛主一定会来大理吗?”

  冯蘅道:“爷爷每年八月都要到大理千秋岩祭奠奶奶的,绝不会错。”

  黄药师道:“我与大理国王称得上是朋友,不妨请他帮助寻访。”

  冯蘅道:“那也好,不过到了八月十五,黄大哥可要陪我到千秋岩去,爷爷一定在那里。”

  黄药师道:“一定一定,现在离八月十五尚有数日,我们还是先去游赏大理风物。”

  黄药师二人先是拜会了段智兴,这大理小国,民风也是淳朴,那皇帝倒也不十分难见。

  段智兴一见故友,大喜过望,热情摆宴,与黄药师畅饮酣歌。黄药师在庐山所见的那武三通赫然便是段智兴手下的大将军。

  宴饮完毕,段皇爷带着武三通,陪黄药师、冯蘅四处游赏,走完了皇宫内院,段皇爷便带着二人来到了崇圣寺。

  黄药师遥遥地望着那三塔,心中暗想:“这段智兴不带我们去看别的,却来看崇圣塔,莫非醉翁之意不在酒,想索要回崇圣铠甲不成?”当下也不多言,且看段智兴如何开口。

  冯蘅天真烂漫,却不多想,只是欣赏美景,看那三塔西靠烟云飘忽的苍山,东临浩淼的洱海,三座黄褐色的塔体便如三支巨笔,屹立在绿山阡陌间,侧映在渺渺水面上,把苍山洱海的山光水色,大理城的庄严雄伟衬托得分外迷人。

  那段智兴终于忍不住,道:“药兄,小弟跟你索要一物。”话刚出口,脸就红了。

  黄药师心中猜到了八九分,道:“小弟也有一事相求段皇爷。”

  段智兴微微一愣,道:“药兄请讲。”

  黄药师道:“段兄的事是大事,那崇圣铠甲本是大理三塔镇寺之宝,流落中土数十年,需该找回。”

  段智兴见他说破,脸色更加难看,道:“那日间武将军有眼无珠得罪了药兄,万望恕罪则个!”

  黄药师道:“那铠甲在数十年前,是大理的宝贝,现如今听说大理国遍地都是象甲,皇兄这般苦苦寻找,凡人岂不笑话皇爷敝帚自珍?”

  段智兴不想伤了朋友和气,淡淡道:“武将军是个粗人,自然不识宝贝,小皇虽未亲见那镇寺之宝,想来那宝贝不同寻常。”

  黄药师心道:“他今日是非看那宝贝不可。”开口道:“如果那铠甲与寻常象甲并无二致,皇爷还要索要么?”

  段智兴见他无心奉还,实不便继续索要,便道:“那象甲若果真无有灵异之处,便不要了。”

  黄药师也不驳他面子,叫冯蘅除下软甲,递与段智兴。

  段智兴拿在手里反复细看,看了半晌递与黄药师道:“弊国制作象甲,不过几十年历史,这身象甲不过是早期工艺而已。现如今的制造技艺已远非昔日所能比拟,此甲在大理算不得宝物。”

  黄药师哈哈一乐,道:“这甲胄在几十年前的大理算做宝贝,现在看来不名几钱了吧?”

  段智兴连连点头,道:“药兄说得极是。我不该耽迷祖辈旧事,墨守陈规,不思进取。”

  黄药师见他居然悟到了治国道理,心中大慰,又听段智兴道:“不知药兄适才所说何事?且请吩咐下来。”

  黄药师见他说的客气,慌忙摆手道:“这位妹子的爷爷,叫做冯致虚,现在或许就在大理,请皇上帮助找寻。”

  段智兴道:“这个不难。”吩咐武三通,着令找寻。

  冯蘅过来谢过,即与众人登塔游玩。

  次日,黄药师向段皇爷见了礼,段智兴即令文臣朱子柳带黄药师与冯蘅到苍山游玩。那玷苍山有十九峰十八溪,古木参天,遮天避日,各种野生动物时常出没其间。

  冯蘅忽然喜道:“黄大哥,你看那云朵,多象一个少女!”

  黄药师顺她手指望去,却见那云丝如少女长发,云团象披纱少女的身躯,她升到峰顶探身眺望着洱海。

  那朱子柳笑道:“二人今日有缘,恰好看到了这望夫云。”

  黄药师道:“这云景变化多姿,难道这望夫云却是不变?”

  朱子柳哈哈一笑,道:“传说南诏时候,美丽的公主阿凤与勇敢的猎手相爱,那猎手遭国王迫害,死在洱海里。阿凤公主则化成了望夫云,永远飘在苍山之颠,探望着海底的情人。”

  冯蘅听得悠然神往,喃喃道:“人道风流云散,这令人动情的望夫云却是不散。”

  几日间,三人又游览了蝴蝶泉,鸡足山,洱海的三岛五湖四州九曲,那朱子柳学问颇为渊博,有他伴游,黄药师、冯蘅二人毫不气闷,均是眼界大开,流连忘返。

  黄药师谢道:“朱大人,这苍山洱海独具神韵,着实令黄某大饱眼福。”

  朱子柳笑答:“在下忽然想出一句诗来,‘苍山不墨千秋画’,却是无有下句。”

  黄药师沉吟道:“黄某对‘洱海无弦万古琴’。”

  朱子柳大笑,颇为赞赏。

  冯蘅插口道:“造物出奇,风韵天成,丹青音律一出,皆为俗笔。你们的诗句不好不好。”此言一出,立显冯蘅见识非凡,说得朱子柳、黄药师暗暗佩服。

  三人正自游玩,忽然跑来一个兵丁,施礼道:“皇上请三位宫内说话。”黄药师和冯蘅均是心中一喜,难道已经找冯岛主了?

  三人进宫见了段智兴,大殿之上,却哪里有冯致虚的身影?

  段智兴道:“我已派出五百伶俐的兵丁在大理打探,几日前,有人见过一个疯癫老道带着两个徒弟在大理逗留过。三人都是上国人物,是而巡视兵卒留心记忆。”

  冯蘅听他描述相貌,俨然便是爷爷冯致虚,听说爷爷举止疯癫,心中不免着急,泪水滚滚而下。

  黄药师看在眼里,劝道:“冯岛主只有一个徒弟武眠风,怎么多出了个徒弟?想来不是。就算是冯岛主,有弟子照看,自当平安无事。”心中暗想,数月前,丛竹岛上冯哈哈以为自己误杀孙女冯蘅,失心疯魔,至此下落不明,今日能与弟子武眠风同时平安出现在大理,已是老天佑人了。

  段智兴道:“数日前,那老人突然离开了大理,他的一个相貌凶恶的弟子也同时离开。另一个弟子现今还在大理国内。”

  冯蘅暗道:“离开大理的,一定就是爷爷和武眠风。他们到哪儿去呢?”

  黄药师怕冯蘅着急,道:“总算找到冯岛主的下落,还请段皇爷多多费心,打探他师徒去了哪里。”

  段智兴道:“这个自然,冯家妹子切莫着急。”接着又多劝了几句。

  见冯蘅心下稍宽,段智兴道:“今日请二位贵客来,还有几样东西请教。”说着命人托过两个长匣来,上面罩着七彩红布,使人看不到盒内物什。段智兴也不卖官子,续道:“这两件物什堪称大理国的两件宝贝,一个象皮甲,一个是云南刀。”

  黄药师和冯蘅在数月前在庐山就听武三通提起,当下也不十分意外,又听段智兴道:“数十年前,先皇将崇圣铠甲放入崇圣寺珍藏。今日段智兴打算效仿先皇,让这两件宝贝永镇三塔!”

  黄药师心下暗自佩服,这段皇爷不拘泥祖先礼法,重新挑选两种物什收归三塔,不仅了却了一段悬案,提升国人士气,也是给自己一个好大的面子。

  段智兴又道:“象甲快刀在大理虽然常见,担当三塔寺宝确是绰绰有余。药兄不信可以一试。”说着亲自抖开象皮铠甲,对黄药师道:“药兄请看,这甲是否胜过昔日崇圣铠甲?”

  黄药师乍一看去,那甲仍是颜色灰黑,无有文饰,样子平常得紧,伸手从背后抽出“落英”剑来,笑道:“我这剑算得上一柄利刃,今日不妨一试!”说着,手腕一转,抖了一个剑花,刺在那象甲之上。

  黄药师定睛在看,段智兴手中举着的象甲丝毫无损。黄药师暗叫“好宝贝”,挥剑连削三剑,那皮甲上只是留下三道淡淡白痕,果然坚韧绝伦。

  黄药师连声叫道:“大理象甲果然非同凡响,佩服佩服。”

  冯蘅笑道:“一个万刃不损,一个吹毛利刃,如果以云南刀刺大理甲呢?”

  黄药师心中暗笑,开口道:“阿蘅莫要胡闹。”

  段智兴哈哈一乐,道:“妹子问的好,只是这刀甲都是大理国对付外敌的器物,自家人却从来没动过手。”

  冯蘅追问道:“一次都没试过吗?”

  段智兴不听她胡搅蛮缠,叫道:“请药兄试刀!”说毕,猱身飞起,抽出那柄银光雪亮的云南刀来,空中一转身,“唰”的一刀,猛地朝黄药师肩头卸落!

  黄药师微一怔忡,急挥手中“落英”宝剑去格来势,耳畔只听“铮”地一声刺耳长鸣,双刃相击,黄药师手中落英剑赫然断为两截,那断剑头在地上不停跳跃,金玉之声良久不绝。

  段智兴将宝刀插回原处,笑道:“小弟失礼了。”也不理会黄药师,回到皇位坐下。

  黄药师站在当地,脸色异常难看,心道:“前日我不归还崇圣铠甲,并不见这段皇爷恼怒发作,不料此人沉稳隐忍,直到今日找个借口削断我宝剑,总算找回了颜面。”

  冯蘅在侧,也是一愣,见黄药师呆在当地,说不上话来,忙圆场道:“段皇爷所选这两件宝贝当真盖世无双,供奉在崇圣三塔,必受万民敬仰。眼看八月十五在即,我和黄大哥要到千秋岩去找人,这便告辞了。”前面几句话实是客套,后面告辞才是真。

  段智兴逞一时之快,心下刚出了口郁闷之气,眼看得罪了这二人,心下又不免有些后悔,见二人辞别坚决,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武三通见场面僵持,踏前一步,道:“黄兄,待小弟找个巧匠将你这剑重新锻造便是!”

  武三通本来好意,无奈这粗人好无机心,此言一出,段智兴大急,这分明是变本加厉,出言讥讽,以黄药师的脾气绝不能就此忍了,正待赔礼,却见黄药师大叫一声:“我黄某便不用剑,取胜你这位将军也不在话下!”

  说着,掷掉断剑,从后背抽出那管玉箫,以箫代剑,“唰”地直刺武三通心口。武三通一愣,一挥肉掌去抓那箫,黄药师不等招式使老,陡然将箫一竖,又刺他下颌,所使招术依旧是自创的“落英剑法”。

  那武三通武功得段氏真传,虽未学得“六脉神剑”等上乘武功,却也绝非一般庸手可比。只见武三通腾挪之间,已经闪到手捧云南刀的侍卫身边,一抄手取过云南刀,合身扑上,与黄药师战在一处。

  黄药师那箫毕竟脆弱,不敢与他宝刀相接,适才自己说下大话,今日若是连玉箫也被他削断,实在是丢了大丑。

  黄药师武功毕竟高着一筹,剑招更是虚无缥缈,率性而发,实非武三通所能招架,战不多合,胜败立下。武三通身上被连点六处大穴,身子已然不灵便,偏偏这武三通性子刚烈好强,强冲穴道又来打过,顿时半身麻木,不由自主歪倒在地上。

  虽然摔得难看,武三通口中犹自不服。那朱子柳连忙赔笑道:“黄兄这套‘玉箫剑法’出神入化,今日得见,方知我等夜郎自大,不知天外有天。来人啊,给这位黄兄弟和这位妹子备下马车,在下要给朋友送行。”

  黄药师对这书生并无厌恶,心下气也出了,也不多说话,拉着冯蘅道声“告辞”,便朝外走。段智兴眼看朋友相聚临了却来不欢而散,自感无趣,相送到门外,口中道了声“一路走好”,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黄药师、冯蘅行了一日,便到了千秋岩,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日清早。二人辞谢了车夫,攀上了千秋峰。那千秋峰实是苍山一角,雄奇秀拔,峰上翠竹满山,飞瀑散花。二人寻到一块巨岩,那大石壁立千仞,直如鬼斧神工。那巨岩上镌刻着三个斗大的楷书:“千秋岩”。

  二人从侧面小路费力攀上岩石,隐约听到前面树林之中传出男子的啼哭之声。黄药师扭头望望冯蘅,意在征询:“难道是冯岛主?”

  冯蘅初始一喜,旋即神色黯然,摇头道:“听哭声不是爷爷。”

  二人拨开丛林杂草,见面前空地上立着两丘土坟,一个蓝衫青年跪地大哭。

  冯蘅轻“嘤”了一声,身子一软,便即昏厥。

  黄药师一惊,连忙扶住冯蘅,喂下一粒“无常丹”。

  那蓝衫青年见有人来,“霍”地站了起来,一亮架势,便要和人拼命一般,一见到冯蘅,便即跪在地上,只顾大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黄药师认出这人正是冯哈哈的弟子武眠风,自己曾经在他手下救出曲灵风性命。

  黄药师这才看那坟上石碑,一方刻着“爱妻刘氏之墓”,一方刻着“尊师冯讳致虚之墓”。黄药师心中一凛,难道冯致虚已经死了?第一块碑显然是冯哈哈为妻子所立,第二块显然是武眠风为师父所立。冯哈哈那坟却是不生杂草的新土,想来冯哈哈刚死不久。

  待得冯蘅醒转又是泣不成声,等那武眠风止住了号哭,黄药师问道:“冯岛主被谁害死的?”那武眠风哀叹一口气,泣道:“那日牛家村我被你打伤,冯岛主替我疗了伤叫我在临安静养,亲自去杀你和曲灵风。谁知一月以后,我见师父一个人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地在临安城乱跑……”

  黄药师道:“冯岛主杀我却是失手了,误将阿蘅打伤,岛主以为杀死了孙女是以失心疯魔。”

  武眠风道:“这个我知道,师父神智清明时候经常因此深深自责。”

  冯蘅道:“这位黄大哥医术高超,将我救治活转啦。”

  武眠风惨然道:“师父他老人家哪里知道师姐还活着?师父整日半疯半颠地喝酒骂人。那一日,师父突然神智清明,告诉我他要去大理国千秋岩。我知道千秋岩师父是每年必去的,眼下虽然神智模糊了,也还念念不忘。”

  “我护送师父赶赴大理,一个多月前走到湘西猛洞河,在那里我们遇到一个人。这个人是辽东人氏,身负重剑,唤做独孤求败。”

  黄药师一听,不禁“啊”了一声,难道就是数年前在西湖孤山与林慕寒等四公子比剑的那个憨人?又听武眠风道:“那人爱剑如魔,比武成痴,传说纵横大江南北,无人在他剑下取胜。那汉子连挫湘西武陵派三大高手,狂笑出门,正巧被我和师父撞见。”

  “那独孤求败见我身负宝剑,便要和我赌斗,师父一时技痒便拔剑与他斗一起。那汉子剑法源自异域番邦,十分古怪,一柄黑剑抡得浑圆密不透风,那剑宽大却锋利无比,四周花木迎风而折。师父巧破千斤,一剑削在那莽汉黑剑的护托上,那黑剑从剑柄处断为两截。那汉子惊悚,非要拜岛主为师不可。”武眠风道,“谁知这厮外憨内奸,人面兽心!”

  黄药师见他牙关紧咬,绝非伪饰,又想起那日段智兴所说的老道和凶恶汉子同时在大理失踪,便已猜中了八九分,只是那个失踪的恶汉不是武眠风而是“剑魔”独孤求败,而冯致虚失踪却是因为被这憨人刘大害死了。

  武眠风道:“师父传他剑法,不料这鸟人见宝起意。几日前大理城中,他趁我不在时候偷了师父的《练剑九诀》,挥剑弑师!等我返回,师父已是气息奄奄,师父临终前嘱我杀独孤报仇,并将他老人家的遗骨葬在千秋岩上……”想来当初冯致虚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灵台清明,生前对妻子颇为情深意重,死后仍不忘合葬。

  黄药师见冯蘅越哭越伤心,心中悲悯,转而怒火中烧,“腾”地站起来,大叫道:“我们三人这便去找独孤求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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