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迟日园林悲昔游

  小东一直回头注视着场中的桩桩变化,却没防备那几个毒桑教门主,为其从后抢走宝剑,仿效朝阴,以之为质,希冀可以离开此地。常释天给众人服下解药,看见此事,惊道:“你,你们真不要脸!难道你们忘了他们父子是如何对待属下的么?如今宋奚遥的秘密都为你们几个知道,难道回去后他还会留尔活口在这世上?”

  那三人闻之,颇有些犹豫,而宋奚遥却大叫道:“你们几个别听他的!你们倘若救我回去,自是大大的功臣,本座感激你们尚且不及,哪里又会加害?却别听了他人的挑拨……现在不把握机会离开,你们以为那些所谓武林正道的人恢复功力后,会放过你们吗?”三位门主似乎为其说动了,将小东望空高高抛去,旋又托住轿杆,拔地而起,一如来时一般,飘然而逝。

  常释天跃至空中,接过小东,待落地时,早没了毒桑教人的影子。

  “姓宋的,你别走呀!还我师父命来!师父……”小东朝轿子去的方向大声哭叫着,两只手拼命乱抓,双目连翻,几次险些昏厥过去。那份撕肝裂肺的惨痛,令得在场之人均各为之动容。

  常释天深受触动,一把将其搂住,叫声“苦命的孩子”。想到自己杀父仇人已死,永远无法亲手报仇,不由悲从中来。十年里深藏在心里的痛苦与哀伤,如黄河一朝决堤,都化作泪水,与小东两人哭成一团。白漓原很不喜他对人爱理不理,冷漠孤傲的脾气,此刻大致了解了他的身世,又看到他内心脆弱的真实暴露在眼前,才明白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人。只是仇恨占据了他整个心灵,也磨去了他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欢乐、笑容,哪怕是泪水。

  白漓默默地走过去,将手温柔地放在常释天的肩头,温言道:“常叔叔!你别伤心啦。”说着,将一方手帕,递给了他。常释天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微笑的白漓,突然为自己以前对她的冷淡很是内疚。他用袖口暗拭了泪水,又用白漓的手帕给尚自伤心的小东擦泪。谁想小东忽尔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挣扎。

  事出突然,常释天一时没了主张。白漓愣了愣,登时醒悟到,是他的“无毒”发作了!

  “痛!好痛!”小东全身抽搐不止,乱踢乱打,任由地上的砂石磨破脸颊,割烂裤袖。

  白漓急的直掉眼泪,大叫救命。倒是天缘他们恢复了行动,过来点了小东四肢的穴道,以防止他在剧痛中伤到自己。常释天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由白漓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无毒’的症状及他们发现小东的事说与他听。

  “如此说来,他的毒只有宋奚遥一人方能解罗?”

  “不,还有就是我的叔叔白岚,可叔叔他……”常释天也知其家中变故,思虑良久,无奈满耳都是小东的惨叫。此刻,大部分的人都已服下解药,也是个个无计可施。倒是武当马真道长,以其绵柔内力,为小东理顺气脉。不一会儿,小东终于安静了下来,见他下唇咬得破碎,一张俊俏的脸面划得花红,鲜血直流,白漓不禁又自淌下泪来。

  “咱们就去山东!”常释天盯着眦睚俱裂的小东,坚定地说道。

  群豪于功力恢复之后,不再吵吵嚷嚷,互相敌视。眼下对方已然现身,形势已是明朗。然敌人阴险狡猾,手段狠毒。若此番下药之人不是沈惜玉,恐怕个个都要遭其毒手。面对两个如此厉害的敌人,群雄人人自危,纷纷出谋划策,共商大计。

  却道常释天、白漓、小东三人,辞别了方丈、天孽、九重,动身去山东打听白岚的情况。因小东的毒半月一发,拖延不得,三人即刻就要启程。天孽、九重与白漓、小东依依不舍,挥泪而别。

  常释天一行,当夜来至白漓姑姑白沁家中,向其言明一切。白沁夫妇见白漓有救名恩人相伴,倒也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后,又硬是塞给他们不少银两,才自送其上路。

  由于担心小东的病情,所以三人赶路赶得甚疾。才七日的工夫,便已来到山东崂山。常释天一路上虽仍心事重重,但已不复先前那副冰冷面孔。白漓奇怪那个神秘的沈惜玉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同时她也很是记挂叔叔,不知他回来没有,近况如何。

  三人一行马不停蹄地赶到徐镇,惊见白家已为官府所封。邻居王婶乍见白漓,又惊又喜。说三天前,白大夫回来,然第二日里,一扇大门洞开,家中乱七八糟,内中竟无一人。现在官府正在调查事情真相。白漓听闻,想到叔叔好不容易回转,此刻却又不知生死,不禁又自落下泪来。

  斯时,门已被封。常释天只能带了两人逾墙而入。看见里边桌倒凳翻,四处血迹斑斑,似乎曾有一场恶斗发生。小东发现墙壁上有一紫黑手印,竟尔深深嵌入寸余,不由为其深厚内力震动。白漓人在家里,睹物思旧,哭个不住,反是小东从旁温言劝慰。

  哭了好一阵子,方才打住。白漓到自己的屋子中,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三颗“返生丹”来,却是破涕为笑。她告诉小东道,这“返生丹”半月一服,可以暂时抑制毒发。

  又找出叔叔临行前留给她的一封旧信及一只琼齿碧玉梳。白岚生怕自己一去不返,将白漓身世的秘密带进棺材,遂将十六年来,一直珍藏着的,白漓母亲白左氏的两件遗物交给了不知情的白漓。并告诉她,她其实不是哥哥白巍的嫡女,其母婧如在过门之前,就已怀有身孕。至于其中详情,白岚一时说不清楚,言所有经过,她母亲于临死前已都写在那封信上了。

  白漓想到自己的父母早逝,叔叔下落不明,生身父亲又不知现在何处,心里更是一阵酸楚。

  “白姑娘,你现在有何打算?”白漓泪眼汪汪地捧着梳信,转过脸来望了一眼常释天,苦涩地摇了摇头。

  “现在咱们首要的任务,当是如何解去小东的毒。而欲解毒,看来毒桑教与你叔叔两方面都没着落。这可如何是好……”

  小东听了,轻叹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毒恐怕再没希望解去。目今师父已死,大仇难报,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与其受这种无端痛苦,还不如死去,一了百了。他想着想着,脸上的愁容更浓。

  “白姑娘!既然这‘返生丹’有克制毒发的奇效,你何不多配制些……”

  “能这样做的话,叔叔也不用老远跋山涉水地跑到南海去找‘七仙草’啦!这‘返生丹’只能暂时克制毒发,并不能将其根除。更何况,此丹乃是用极名贵的药材配成,且工序复杂,不可多得!那个病人已几乎消耗掉了全部的丹药,这三颗还是我以前和叔叔开玩笑时,偷偷藏起来的。谁知他事后竟毫无发觉,我也渐渐淡忘了。没想到现在可以救命……‘返生丹’是白家家传秘方,连祖传的医书中也不见记载,是他们世代口授相传的。”

  常释天听闻,不觉灰心丧气,半晌后,突然大叫道:“对了!咱们不妨到那儿去试试……或许他们能解开‘返生丹’的配方。”

  “去哪儿?他们又是谁?”

  “宫里的御医!”

  常释天一行人就此北上。

  斯时正在五月,已然略显暑意。白漓、小东一路饱览山山水水,倒也惬意。白漓是天生的乐天派,时时开导小东,令其绷紧的脸庞舒展了开来。他们毕竟是少年天性,渐渐地忘却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两人有说有笑,快意非常。常释天虽是四十六岁的人了,然也仿佛受到他们的感染,性格渐渐开朗起来。白漓见他一改以往的冷面孔,自是与之说说笑笑,玩耍嬉闹,令常释天第一次发现,原来在人的生命中,并不只有复仇,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他去享受。

  途经大城小镇之时,常释天必带二人到当地的织造衙门,出示那块烫金令牌。彼处的织造官员见了,立即便点头哈腰地客气起来,将三人敬为上宾,往来忙碌,招呼得甚是周到。白漓与小东均各奇怪,难道这常释天竟还是公门中人不成?可瞧他的样子,一身短打,江湖装扮,哪里像个做官的人?只是一旦问起此事,他都摇摇脑袋,微笑不答。

  六天的工夫,他们踏进了北京城。在这期间,因为有“返生丹”的缘故,小东的毒都没发作。这天夜里,三人于城东一家客栈中安顿下来。第二日一早,白漓小东次弟起床,梳妆完毕,走到常释天房间,惊见他上下打扮一新。身着连扣马褂,内衬青缎长袍,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对着镜子又是点头,又是哈腰,不知人在忙活些甚么。白漓与小东在一旁看他那副认真谦恭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

  常释天回头见二人嘲笑自己,不禁将脸一红,嗫嚅道:“你……你们在在在笑什么?”

  他的那副窘态,令两个孩子笑的更欢。小东手扶门框,浑身乱颤,笑得几乎噎气;白漓却手抚双膺,蹲下身子,咳个不停。常释天自从知道仇人宋征戎已死之后,因不能亲手为父报仇而曾与小东抱头痛哭一场。可后来静静一想,那恶贼忘恩负义,坏事做绝,最后却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真是天理轮环,报应不爽。因此心中反觉释然,轻松不少。后又在两名少年人的感染之下,性情大变,也懂得开玩笑了。双手插腰,面孔一板之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拿你们两个没有法子。嗯,我现在要进宫叩见皇上,向他禀明此事……”

  “皇上?!”两个孩子刹时敛去了笑容,对望一眼,吐了吐舌头。

  “我走之后,你们两个乖乖待在这里,可别四处乱走,说不定圣上还会召见你们呢!”

  “真的?”小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唯见常释天笑着点了点头。

  “是!下官知道!一定恪守本分,不给大人添乱!!”白漓学着那些织造官员的口气腔调,还扎手扎脚地跪下打了个千儿。

  “小鬼头!”常释天抬手在白漓脸上轻轻一拍,笑着转身跨出了屋去。

  两位少年在屋里干等许久,都不见常释天回转,不由得心焦起来。

  “汪大哥,咱们不如到外头走走吧!常叔叔不是说这北京城很大、很好玩的吗?”

  “可他说过……”

  “哎,咱们就去一会儿,不打紧的!好嘛,陪人家去嘛!”白漓小嘴一扁,左右直摇小东的双手。

  小东见缠不过她,才自勉强答应。白漓一蹦三尺,大叫万岁。带上几锭银子,两人欢欢喜喜地溜出了客栈。

  北京城不愧是京城首都,气象果然宏伟,与其他城镇截然不同。街上耍的、唱的、玩的、卖的什么都有,把个白漓喜得乐不思蜀,如花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之间。众人见这一双少年男女,男俊女俏,天地相合,都不觉要注目留意。却有一名男子,只因多看了两眼,便为其河东狮子当街揪着耳朵回家,想来前景堪忧。

  却说那两人逛得尽兴,一时忘了时间,待想到要回去时,已过了两个时辰。他们生怕被脾气火爆的常释天责骂,连忙往回就赶。一路走,一路思忖回去如何应付。

  他们正行走间,有几十名官兵过来,把百姓分播到了街道两边,当中五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最前面的那位,是名十八九岁的青年,见其红唇净面,目光坚毅,相貌儒雅,气质不凡,冠冕堂皇,意气风发,顾盼间神采奕奕,器宇高昂。白漓虽不懂他身上穿着,乃是皇子服色。但观其袍褂上花花绿绿的行龙图案,以及那些随员的恭敬之情,总也是个“大官”没错。

  街上百姓被分成两边,却也把白漓与小东分在了两处。白漓一急,从官兵肋下钻过,径向那边小东的所在冲去。便在此刻,恰恰那“大官”的坐马正好来至面前,这畜生乍见一人冲过,吃了一吓,长嘶一声后,前足凌空,直立起来。白漓才是个豆蔻少女,文雅弱质,不觉骇得一屁股坐在街上,动弹不得。眼见那马前蹄踏下,就要伤了她的性命。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迟日园林悲昔游”,摘自杜审言《渡湘江》诗。原意是说回忆起以前在花园游览的情景,不觉会产生对过去悲恨的追思。此指白漓回到家中,回想起过去与叔叔生活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惆怅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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