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无牵无挂

  红颜走了。

  后生无却留了下来,以夜郎信使的身分,兼管铜铁贸易。

  他仍然不知道这个陈平就是纪空手所扮,但他却遵照红颜的命令,竭力效忠于这个陈平。因为他相信,这个陈平一定与纪空手有着某种关系。

  送走红颜之后,纪空手晚上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虞姬和那个孩子。当他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他便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该去见见虞姬和这个孩子。

  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牵挂,他不能带着这个牵挂施行自己的计划,稍有失误,他很可能就会置身于万劫不复之境。

  拿定主意之后,他的脑海里便冒出那半掩于竹林的小楼,那仿如相思女儿幽咽般的筝音,那楼中的人是谁?如此神秘,何以连樊哙也不知道底细?

  纪空手的心中一动:“莫非虞姬就被刘邦软禁于那小楼里?”

  这并非没有可能,花园既然是汉王府中的重地,戒备又是如此的森严,刘邦要软禁她们,这花园当然是首选之地。

  可是这花园的布局十分紧凑严密,只要在几个重要的位置上配以一两名高手,加上数十个暗哨,整个防护布局就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一般,牵一发而动全身。

  虽然纪空手只进过花园一次,但一进一出,他已经对刘邦的布局有所了解。当他凭着记忆确定了自己出入的路线之后,他叫来了龙赓,将自己的这次冒险计划和盘托出。

  龙赓马上意识到了纪空手的这次行动近乎于玩火,且不说纪空手能否进得去、出得来,一旦身分暴露,那么他们的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龙赓希望纪空手能够改变主意。

  “我已经决定了。对我来说,她们之中一个是我的爱妻,一个是我的孩子,就算我不能救她们出来,但至少要让她们知道,我就在她们的身边,并没有把她们忘记。”纪空手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一股坚决的神情。

  龙赓知道纪空手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既已决定,那么就会有他的理由。所以他只是拍了拍纪空手的肩,道:“我和你一起去,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相互照应。”

  “你就是不说,我也要你助我一臂之力。”纪空手心存感激地道:“因为我已经想到了一个行动的方案,可以让我们此行的危险降到最低。”

  龙赓附耳过去,听着纪空手一阵耳语,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就这么办,我们立刻行动。”

  “不。”纪空手伸手拦下他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二更过后,我们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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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根本不可揣度;夜也很静,静得就像是独守深闺的处子,始终无言无语。偶尔透出少许的灯光,映衬出那灯影之外的空际更是暗黑。

  今夜,的确是一个适宜夜行的天色,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受到那清爽的风在头上窜动。

  纪空手之所以要将行动改到今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明日便是刘邦约定的杀人之期的最后一天。如果说这杀人之期不变的话,刘邦的注意力应该在明日杀局的布置上,而不在花园。

  纪空手与龙赓相继潜入了汉王府内,迅若狸猫般爬上一棵靠近花园的树顶。借着高处向下俯瞰,依稀可以辨得花园中的一些暗哨明卡的分布。

  入夜之后的花园,戒备比白天更加森严,一组紧接着一组的兵丁四下巡逻,每一组还牵着数条恶犬,若不是纪空手事先有所防备,洒上了丁衡遗留下来的香粉,只怕他们连花园也休想进去。

  此刻的纪空手,已经完全不像昔日风度翩翩的纪公子,而像是一只生存于黑暗之中的精灵,他浑身上下着一身紧身玄衣,就连脸上也涂满黑炭,蛰伏于黑夜之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惟一可以和这暗黑区分的,就是他清澈的目光,缕缕寒芒穿透夜色,洞察着这花园中的一切动静。

  他之所以这般谨慎小心,是因为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几次没有底气的行动之一。他深知汉王府的花园就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只要稍有不慎,随时都有可能被这张大嘴吞掉,连尸骨也荡然无存。

  冷静地观察了大半个时辰之后,纪空手与龙赓对望一眼,在确定对花园的地形有了充分的了解时,纪空手开始了行动。

  纪空手的步伐轻而快捷,整个人就像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花园。他所选择的入口距那座半掩于竹林的小楼最多不过百尺之距,但是要想从容过去,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夜色依然很暗,但纪空手的目力似乎有一种穿透力,可以看到数丈之外的东西。他只不过走了十数尺远,已经让过了三支埋在树下的弩箭,避开了数处钉锥阵,甚至从两名暗伏于树冠中的敌人眼皮底下溜过。

  他不得不承认,这花园的戒备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森严的一种,比及赵高的相府,更要严密数倍,这让他感到,这花园中有太多不可预知的秘密,否则刘邦也不会如临大敌般布下这么精密的防卫。

  在小心翼翼地前行到竹林边时,纪空手不敢再向前跨出一步,因为他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一种危机。

  这是一种感觉,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直觉,有点近似于野兽面对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本能。当他仔细地观察着这竹林中的动静时,终于发现,在这片竹林里,每一根竹子的枝叶都被一种细丝密密匝匝地绕行串连,只要一有动静,这细丝就可以将讯息最快地传到守卫者的耳中。

  这似乎已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纪空手此刻的武功修为几臻化境,但他面对这密密匝匝的细丝,也无法保证自己在不触碰到这些细丝的情况下穿过这片竹林。

  不过,纪空手并没有泄气,他很快就想到,这竹林里既然有楼,当然要有一条可供出入的道路。

  他凝神想了一想,然后重新审视了一下地形,朝向西的一面竹林潜伏过去。

  这面竹林明显要比其它三面的竹林稀疏得多,间距之大,完全可以供人出入穿行。

  纪空手刚欲迈入,却又停了下来。他认出这面竹林好像摆出了一种阵式,贸然闯入,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书到用时方恨少,直到这时,纪空手才深刻地理解到了这句话的涵意。

  五音先生除了在六艺上有其惊人的成就之外,对其它的一些门道也略有了解,其中就包括了各种阵法,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切中利弊。纪空手曾经跟他学过两天阵法,只因后来形势有变,这才放弃。

  此时他望着眼前的阵式,只能暗自叹息,眼见自己成功在望,却被这一片竹林坏了大事,对纪空手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

  正在懊恼之际,他仿佛听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丝动静。心中一惊之下,他收敛内息,潜伏到竹林边的一块大石之后。

  有风,很轻很轻,随着这风儿传来的,是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纪空手虽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却清晰地感应到这股气息在虚空中的方位。

  他很清楚,拥有这股气息的人,绝对不是普通的高手,其实力应该不在自己之下。若非自己刻意关注而对方却在运动,自己根本难以感觉到这股气息的存在。

  “来人是谁?”纪空手心中有几分骇然,想不到在这汉王府中还藏有如此等级的高手,但是他凝神倾听了片刻,又觉得对方沿着这片竹林绕行,显然也是在寻找出入口。

  “敢情他与我一样,也是不请自到的不速之客?”纪空手心中暗忖,不由精神一振。他从对方的行迹中可以看出,此人好像对这竹林似乎并不陌生,很快就找到这面的竹林,显然是有备而来。

  此时两人相距最多不超过三丈,纪空手完全闭住了呼吸,仅靠浑身上下的毛孔维系生机。但那人的一举一动,纪空手只凭直觉,已如亲见一般,丝毫没有任何的遗漏。

  那人站在竹林外犹豫了片刻,迅即窜入林中。纪空手默数着他踏出的方位与步数,算出他走到一半时,这才站起身来,蹑足跟在其后。

  几乎花费了一炷香的功夫,纪空手左转右闪,终于踏出了这片竹林,那半掩于竹林的小楼便完全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小楼不高,却非常精美,淡红的灯光从窗纸透出,小楼中的人尚未入睡。

  而小楼的四周,有假山流水,一丛丛的花树藏于灯影里,涌动出一道道似有若无的气息,说明这小楼外的戒备依然森严,要想潜入楼中,看来还须费些功夫才行。

  在纪空手的目力搜寻之下,终于发现比他先入林的那条暗影正伏于一座假山之上,一动不动,显得极有耐心。

  纪空手知道时间对自己的重要性,不敢再耽搁下去,心中暗道:“这位仁兄,不管你是敌是友,今日却要得罪你一下了。”

  他信手拈起一颗豆大的石子,手上略带一股回旋之力,“啪……”地一声弹出,便见这石子破空飞去,飘忽地改变了三次方向,击在了假山上。

  他这出手颇有讲究,用强势的玄铁龟异力分出三种迥然不同的力道,一旦弹出,别人根本无法判断这石子弹出的方向。

  异声一响,陡然间小楼四周蓦起杀机,“嗖嗖……”之声顿起,四五支弩箭已然破空。同时有六条人影自花木的暗影中闪出,向假山方向飞扑而去。

  那伏于假山上的暗影骤然起动,寒芒一闪,剑光劈出了道道气墙,疾速地向来路窜退。

  纪空手不敢犹豫,提气一冲,整个人如夜鹰般滑过空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小楼楼角,看准落脚处,身形一翻,已经上到了楼上的楼廊上。

  他照准那透着灯光的窗口往里望去,只见这房里除了帘幔低垂的床榻之外,还有梳妆所用的铜镜等一应物什,一台古筝架于窗前,淡淡的檀香缭绕在整个空间。

  纪空手的心中一阵狂动:“莫非这楼中女子真是虞姬?檀香古筝,都是她喜好之物。”他的眼芒再闪,便见一个丽人的背影斜靠在另一扇窗前,体态窈窕,长发乌黑,这一幅图画现出,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孤独。

  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冷静,抬手一拍,震断窗格,便欲翻身跳入。

  就在这时,那丽人闻声回头,长发旋动间一张清秀而淡雅的面容终于跳入了纪空手的眼帘。

  纪空手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丽人竟然不是虞姬。

  她也许比不上红颜的臃容华贵,比不上虞姬的万千风情,更不能与卓小圆的风骚媚骨相比,可是她却另有一番清纯浪漫的气质,眉间淡淡的一点忧伤,令她浑似山谷中的幽兰,一派清新自然。

  她头上的秀发蓬松而柔软,如瀑布般流畅,配合着她修长曼妙的身段,纤细的小蛮腰,修长而无瑕的颈项,洁白的肌肤,都构成了那种让人神为之夺、魂飞天外的艳丽,两只又深又黑的眸子秋波流盼,就像是会说话的星星般动人至极。

  这女人既然不是虞姬,那么虞姬呢?

  纪空手还没有来得及细想,陡然感到在窗户的两边都有杀气迫至。

  “嗤……”剑气刺空的声音,如利刃裂帛,纪空手显然没有想到在这楼中还有埋伏,身形一沉,已经退出了窗外。

  “蓬……蓬……”窗户两边的木壁裂成了无数碎块,若箭雨般袭向纪空手,同时两道黑影若大鸟般闪出,紧随这些木块之后现身于廊道之上。

  纪空手一让之下,霍然心惊,敌人选择破壁而出,却没有选择从窗口追出,显见经验十分丰富,那凌厉的剑气漫天而起,更表明这两人的武功之高,已可跻身一流。

  双剑合璧,互补长短,浑似一个攻防的整体,向纪空手的空间挤压过来。

  纪空手并非不能破敌,而是没有时间让他破敌。既然楼中的人不是虞姬,那么他今夜的行动便变得毫无意义。

  “啪……”他的手臂一振,单掌拍出,劲气与迫来的剑气一触间,他已翻身下楼,根本就没有与人一战的打算。

  “嗖……嗖……”两声惊烈的弦响过后,两支劲箭似是从另外的虚无空间里冒出,标射向纪空手的眉心。

  纪空手本可置之不理,迅速退避,可是当他刚要起动身形时,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手掌虚抓,产生出一股吸力,竟然空手捏住了这疾射而来的箭矢。

  他花费这点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在这争分夺秒的形势下,未免有些不智。但纪空手有自己的想法,他需要武器,却不能动用飞刀,为了保证自己的身分不被暴露,他急中生智,权当这双箭为双刀。

  就耽搁了这么点时间的功夫,身后的那两名剑客厉叱一声,一左一右地对纪空手形成了夹击之势。

  纪空手这才知道这两名剑客竟是女子,心中不由奇道:“据我所知,问天楼下的白板会与幻狐门盛出女子高手,在九江郡时的殳枝梅以及卓小圆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而这两人且不说容貌如何,这剑法上的造诣已然在殳、卓二人之上,难道说她们既不属白板会,也不属幻狐门,而是另有师门?”

  念头一闪间,他的心中丝毫不存怜香惜玉之情,手中的利箭划弧而出,点击在最先杀到的一把剑上。

  “叮……”这箭里隐挟刀势,其势之烈,若奔马驰骋,将剑撞开数寸,恰与另一把剑在空中交击。

  箭岂能如刀?箭又怎能带出刀势?

  这只因为纪空手心中已无刀,所以任何东西到了他的手中,又何尝不是刀?!

  其实,他的人便是一把刀,即使两手空空,他的刀锋依旧存在。

  “轰……”那两名剑手身形被劲气所带,稍缓得一缓,纪空手的人如大鸟般飞上了竹林。

  身形既已暴露,纪空手便再无顾忌,他只想尽快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的身形轻如灵燕,踏足枝梢,未等枝条下坠,脚已轻点一下,又纵落于另一根竹梢上,几次起落之后,他已跳出竹林,照原路而返。

  在花园的另一端,打杀之声十分热闹,纪空手只瞟了一眼,便认出七八人所围的中心正是刚才比他先入竹林的那人。

  他乍看那人起动的身形,心中陡然一动,正在寻思间,突然脚边的一蓬乱树裂开,泥土激射间,一道斧光晃眼迫来。

  纪空手心中一凛,始知此刻怎是分神的时候?当下箭矢斜刺,整个人绕过斧光,向原路狂奔。

  “嗖……嗖……”他一路前行,箭雨扑射而至,只是箭矢虽快,却及不上他前行的速度,纷纷落在了他身后的泥土之中。

  当他闯过七十尺的距离之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不能不停,就算时间再紧,他也必须停住。

  因为在他的面前,横着四道人影,或站或立,无论纪空手自哪个方位过去,都将遭到这四人的无情攻击。

  更可怕的是这四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肃杀无限,绝对是一流高手才拥有的杀气。

  对纪空手来说,这是一场恶战,根本是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就只有面对——

  这是纪空手做人的原则!

  所以他虽惊而不乱,手中的箭矢横出,厉喝了一声:“让开!”

  回答他的是一阵冷笑,在冷笑声未落之前,纪空手已然出手。

  他手中的箭凛凛生寒,在劲力的催逼下,那箭镞散射出一道摧魂夺魄的光芒,剖开这暗黑的夜空,构成了一点绝美的凄艳。

  那种似流水般的光影绕行于箭镞之上,以漩涡的形式向外飞泻流淌,箭出虚空的每一寸过程,看起来都是那么生动,那么扣人心弦,让每一个人都将神经绷得很紧很紧,几乎达到崩溃的边缘。

  如此凄美的一箭,带着霸烈的气势,杀入了这四人的中心。

  “叮……”一连串的爆响此起彼伏,声响各有不同,显示出纪空手的身形之快,已在瞬息之间与每一个敌人都有交手。紧接着一声高亢的厉啸划破这宁静的夜空,纪空手随着这啸声而起,以螺旋般的形式跃上虚空。

  那道寒芒随之而动,动得极慢,总在眨眼间又幻成道道亮光,横斜在虚空之中,犹如海市蜃楼般的玄奇。

  没有人可以形容得出这幅图画的美丽,也没有人可以不被这凄美的一幕所震撼,就在这四人都为这难忘的一刻而痴迷时,“呀……”纪空手发出一声低啸,就像鱼鹰入水般倒掠而回,将这寒芒尽化成千万道密不可分的杀气,席卷而来。

  他在这一刻间爆发,爆发出自己身体的全部潜能。当时间的限制与空间的限制禁锢着他的神经时,他在这一刻间反而让思想得到了自由的放飞,有一种突破模式的快意。当这放飞的思想完全融入了这箭势之中时,他仿佛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境界,难以解释,难以明了,却让心灵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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