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呜……”一声长啸,蓦从纪空手的口中响起,声震长空,直冲九霄,如串串惊雷回荡于大厅之中,震得瓦动墙摇。

  众人无不心惊,龙赓更是失色,全都以为纪空手受魔障侵袭,已然神智不清。

  “你们都给本王退下!”啸声方落,纪空手竟然回复常态,沉声喝道。

  他这一变化大大出人意料,谁也弄不清楚纪空手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有龙赓的脸色铁青,似乎看到了问题的症结。

  他知道,纪空手之所以能够恢复常态,并不是重新驾驭了异力,而是以自己的真气强行压制住异力。这种方法虽然有效,却会大伤元气,而且根本不能持久,一旦异力爆发,反有性命之忧。

  但龙赓不得不退,他了解纪空手,一旦纪空手决定的事情,通常很难改变。他只能全神贯注,静观其变。

  凤阳也对凤栖山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凤栖山暂退。他同样也看出纪空手此刻的镇定只是一时的,犹如将亡之人的回光返照。对于这样的对手,凤阳当然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凤阳的目光缓缓地从纪空手的脸上划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他以为此刻的纪空手绝对不堪一击,可是当他的眼芒与纪空手的眼睛悍然相对时,他却发现纪空手的眼中依然显得那么从容和自信,眸子深处仿若无底无尽的苍穹,诠释着一种悠远而空灵的意境。

  “这个对手的确有些与众不同。”凤阳这么想着,他行走江湖数十载,身经大小战役上百,却还从来没有见过像纪空手这般让人琢磨不透的对手。他自问自己目力惊人,但从纪空手出场到现在,他根本就没有看透过对方。纪空手就像是一块多变的云,当你以为他即将变成雨的时候,却已化作一道清风,漫游于辽阔的蓝天。

  凤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剑锋一斜,与自己的眼芒交错而过,一股无形的杀机开始弥漫起来,一点一点地向虚空扩张。

  风乍起,谁也不知道这股冷风自何而来,流过这大厅中的每一个角落。风过处,一片静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成为这段空间惟一的节奏。

  空气仿佛在刹那之间凝固不动,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剑锋耀出的寒芒而浮游,他们心中似乎都存在着同一个悬念,那就是在这百招之内,究竟谁会成为最终的胜者?

  当凤阳的剑锋再一次指向纪空手的眉心时,纪空手淡淡地笑了,在笑的同时,他的剑宛若一朵初绽枝头的新梅,已然横在了虚空,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淡,而杀机在平淡中酝酿。

  冷风又起,从剑锋边沿掠过,冷风末梢处,拖起一道淡若云烟的杀气,悠然地飘向虚空。静寂无边,无声无息,谁都明白,静至极致处,就会爆发出一场最狂野、最霸烈,同时也是最无情的风暴。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是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写照,所有人的心头都不由一沉,感到了那种沉闷、那种紧张,以及那种几欲让人窒息的静寂。

  凤阳的剑已在手,却没有立刻出击。他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在他还没有彻底摸清纪空手的虚实之前,宁愿让这种等待继续下去,也许在十年或二十年前,他未必有这种耐心,然而今日的他已经老了。人一旦老了,难免就会变得小心一些,信奉的就是“小心能驶万年船”。

  纪空手不老,正当少年,可是他同样没有出击。高手相争,只争一线,争的其实就是先机。以纪空手与凤阳的见识,当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可是,他们似乎都抱定了“后发制人”的策略,置这种难得的先机于不顾。

  等待在继续,但是当纪空手再次皱眉的刹那,凤阳结束了这种等待,终于出手了!

  他之所以要在这个时间出手,自然认为这是最佳的出手时机。像纪空手这样意志坚强的人,可以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如果他皱眉,那么就表示其身体正经受着何等非人的煎熬。

  凤阳的一剑斜出,以惊人的速度裂开他眼前的虚空,就像是一枝喷吐着烈焰的火炬,所过之处,空气发出一连串“噼哩叭啦”的爆响,带着激涌翻腾的劲气向前横掠。

  纪空手不再皱眉,却笑了,眼中暴闪出一道寒芒,牢牢地锁定如风袭来的人与剑,仿佛欲将它们挤压成一个影像,一个毫无生命的影像。

  他的神情如此怪异,以至于让凤阳古井不波的心境荡出一丝涟漪。不过,凤阳没有犹豫,以电芒之速突破了三丈空间,进入到纪空手剑锋所慑的范围之内。

  他不愧为一代宗师,一旦出手,便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那份谨慎小心,而是果敢坚决,剑在旋动中一连变了三十六个角度,然后攻向了纪空手气机中的最弱点。

  纪空手气机中的最弱点竟然在丹田,这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丹田本是人体元气的根本所在,也是每一个人气机最旺盛的地方,凤阳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岂不是过于轻率了?

  龙赓的脸色却变了一变,因为他知道,凤阳的判断没有错,虽然他不知道纪空手的体内发生了怎样的异变,但换作是他来选择,也会将纪空手的丹田作为自己的突破点。

  “叮……”然而,凤阳这凌厉无匹的一剑并没有形成任何突破,当他的剑刺击到纪空手的丹田时,纪空手的长剑已经横亘其间,封住了对方所有攻击的角度。

  两人完全是以快打快,就只一个照面,两人已在攻防中互搏了十七招,当凤阳擦着身子与纪空手错身而过之时,他的脸色突然一变——

  因为,刚才的那十七招,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根本不容人有任何的思想。可是当凤阳趁着这错身的功夫回过神来时,这才惊讶地发现,纪空手刚才所用的十七招竟然与自己的剑法如出一辙,完全是自己冥雪宗剑法的翻版。

  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凤阳真的有一种撞见鬼的感觉,而且就算纪空手熟谙冥雪宗剑法的一招一式,但在自己面前使出,不啻于班门弄斧,又怎能与自己斗得旗鼓相当呢?

  如此怪异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对于凤阳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他也曾听说过有些武学大师反应之快,可以后发先至,但像纪空手这种在瞬间模仿得分毫不差的反应与悟性,未免也太骇人听闻了。

  他却不知,纪空手此举也是迫于无奈,真正作怪的元凶其实是他体内的补天石异力。

  补天石异力遭到强行压制之后,必然要寻找宣泄的疏导。换在平时,这也不算难事,只要纪空手静心打坐,运气一个大小周天,补天石异力自然而然就会融入到人体的每一处经络穴位,不再有爆发之虞。但此时此刻,强敌在侧,纪空手根本无法做到静心,只能硬着头皮听天由命了。

  但不曾想凤阳的第一剑刺出,纪空手几乎在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异力先动,带动他手中的剑封住了凤阳的所有剑路。纪空手吃惊之余,终于悟到这是补天石异力受对方气机的影响所作出的自然反应,就犹如一个充满气体的皮球,当它受到的抗力愈大,其弹跳的高度也就愈高,反之,它受到的抗力愈小,弹跳的高度也愈低。而且每一剑击出之后,纪空手便惊奇地发现自己体内的不适就减轻一分,当他与凤阳错身之时,补天石异力终于又回复到了他的意识控制之下。

  其实,纪空手与补天石异力的关系,就等同于骑师与野马。补天石异力完成了蜕变之后,犹如一匹精力旺盛的野马脱离了缰绳的禁锢,进入到一个新的天地,要想驯服它,不仅需消磨其锐气,还要有磨合的时间,一旦将之驯服,就是一匹日行千里的良驹。

  纪空手逃过这一劫后,整个人不由精神一振,冷冷地笑了一下道:“这是第十七招,本王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姜为什么是老的辣,却知道人老了为什么脸皮这么厚。本王原无杀你之心,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他已动了杀机,对于趁人之危的小人,他从不留情!

  话音一落,他手中的剑已不再是剑,而是刀!因为他的心中无刀,是以任何兵器到了他的手中,既可以是刀,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但那惊人的刀气却已弥漫空中,天地在这一刻变色。

  纪空手的刀,是隐藏在剑身之中无形的刀,正因为它无形,所以比有形之刀更可怕。刀既无形,自然无声,只有那随刀锋而出的杀气,让人感受到它的确存在。

  凤阳脸色为之一变,心中第一次有了惊惧的感觉。纪空手的每一变,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多变仿佛成了纪空手的一种风格,正是这种多变的风格,打乱了凤阳固有的节奏和韵律。

  凤阳一连换了七种身法,十二种方位,却依然没有逃出无形刀气所笼罩的范围,那种让人无法回避的压力,就像是一座将倾的山岳,正一点一点地压上他的心头。

  心中无刀,只因刀锋无处不在,刀既无处不在,心中又怎会无刀?

  这莫非就是刀道的至高境界?抑或是武道中的一个神话!

  龙赓的眉然一跳,眼中绽现出一丝亮芒。目睹了这一切,他已知晓,此刻的纪空手终于登上了武道中的一个极巅,此战的胜负,在这一刻已经注定。

  凤阳的剑术不仅精湛博大,而且变幻莫测,算得上是当世江湖中一大绝艺,但是较之纪空手,他仍然还有一些微小的差距,这种差距并不是因为实力造成的,而是因为纪空手的无形刀气隐匿于剑身之中,宛若羚羊挂角,未知有始,不知有终,让人无迹可寻,那种诡异之感完全超出了凤阳最初的想象。

  “当当……”几尽全力,凤阳一连挡击了纪空手八八六十四刀,杀气漫天,刀光纵横,无数剑影窜行其间,仿佛遮迷了所有人的视线。

  两人的动作依然沿袭了那十七剑的风格,以快打快,快得几乎超出了肉眼可以企及的极限,但无论是纪空手,还是凤阳,他们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对手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可以在对手出招之前预判到下一个动作的发生。一切都仿如早已设计好的程序,显得是那么井然有序,又是那么从容不迫。

  “如果一切都照此进行,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就算公子能够击杀凤阳,这百招之约却是必输无疑。”龙赓的目力绝不在当世任何人之下,不仅可以看到他们的一招一式,甚至看到了这一战最终的结局。是以,他的心中才会有此担忧。

  凤阳之剑术绝对可以名列天下前十位,任何人要想打败他,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龙赓琢磨着凤阳剑破虚空的线路,自问若无上百招,自己也未必就能从他的手上赢得一招半式。看来,纪空手的这个海口夸大了。

  但纪空手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仅如此,反而更加自信,尽管此刻距百招之约只有十余招了,可是他的出手依然从容不迫。

  “公子向来自信,却从不自负,今天如此反常,莫非他真的有什么出其制胜的妙招不成?”龙赓的心中动了一下,就在这时,纪空手的刀锋一变,竟然慢了下来。

  在高频率的攻防时突然将节奏放缓,龙赓自问自己也不难办到,但问题在于纪空手的对手是同样为超一流剑客的凤阳,这就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了。

  凤阳的剑也在这一刹那间慢了下来,他不得不慢下来,从交手一开始,除了最初的那十七招他尚可按照自己的节奏攻防之外,自错身之后,他就感到有些身不由己了,仿佛置身于一个强大的漩涡中,只能随着水流的流向一点一点地沉沦,一旦逆向而行,就有立遭漩涡吞噬的可能。

  凤阳本来是拥有先机的,这种先机对于每一个高手来说,都是决定胜负的一大要素。可是,他几乎是在莫名其妙中失去了这难得的先机,一旦等到纪空手尽情发挥,他不得不落入后手,处处有捉襟见肘之感。如果说他一直能把握这种先机,处处抢攻的话,别说这百招之约已赢定,就是最终的胜负也难以预料。

  他实在是感到心头有些窝火,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就算当年与五音先生、卫三公子这等豪阀逐一决战,他也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这种窝火的表现在于,他除了最初的十七招外,其余的每一招都无法将自己的剑意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心中产生出一种有力用不上的浮躁。

  这无疑是高手的大忌,俗话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假如纪空手的功力在他之上,凤阳倒也无话可说,然而平心而论,纪空手的功力再高,无非是与他处于伯仲之间,这怎么不让凤阳感到窝火?

  “难道公子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表演,为的是混淆视听,以迷惑凤阳?”龙赓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这并非没有可能,以纪空手一惯神出鬼没的作风,最擅地的就是攻心战术,这种充满智者睿智的游戏,纪空手一向乐此不疲,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的话,那么纪空手的心机与演技就太可怕了,至少在龙赓看来,刚才发生在纪空手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

  凤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危机,当他的剑速陡然一慢时,就意识到了自己出手的节奏已不是自己想要的节奏,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出手竟然踏上了对手节奏的步点,这是致命的,他必须迅速扭转这个局面,否则他死定了!

  由慢至快难,由慢至更慢易,凤阳的剑柄一沉之下,剑锋在虚空中行进的速度已如蜗牛爬行一般,剑锋所向,幻出了一片如鲜花般的图案,花开处,仿佛有暗香徐来。

  “暗香徐来”!所有的人都认出了这一剑的名称,凤阳曾经两次因为这一剑式栽在了两大绝世高手的手中,这一次,能例外吗?

  凤阳说过,他几乎花费了十年的心血,以弥补这一剑式的破绽,凭他的智慧与悟性,应该可以弥补它的缺陷,让其日趋完美。而且,在今天这种场合之下,又是面对着像纪空手这般对手,他能再一次使出“暗香徐来”,这本身就需要勇气,更难得的是,要有十分的自信!

  龙赓的整颗心仿佛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凤阳竟然敢再一次使出“暗香徐来”,这就证明其有着十足的把握。这一历经两大绝世高手应证过的剑式,再经凤阳十年精心打磨,它还会有破绽吗?

  如果还有,那凤阳就死定了!如果没有,死的人就是纪空手。

  不知为什么,当凤阳使出这一剑“暗香徐来”之时,龙赓的心里就有一个不祥的预兆,预见到此剑一出,必沾血光!

  无穷无尽的霸杀之气在一点一点地向前推移,到了这个时刻,时间已经不重要了,速度也变得毫无意义。当这一剑进入虚空时,就仿佛将这一段虚空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剑气在里面激涌、暴绽、飞泻,全方位地衍生出千万道撕扯之力,直罩向纪空手。整个大厅之中,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的光芒,似乎都被这一剑所吸纳。

  凤阳的脸色已变得十分狰狞,乍一看,就像是嗜血的魔怪嗅到了血腥,浑身透散出无比的兴奋与张狂,他甚至感到了自己手中的剑在振颤,挟持着无限杀意在这虚空中肆意扩张。

  这一瞬间,没有人知道纪空手此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纪空手接下来会做什么,他那孤傲笔直的身躯若大山挺立,杀气吹起他的衣袂,飘飘然多了几分仙逸之气。

  一动一静,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分明,动静之间,似乎在演绎着武学至理,谁也不知道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也许,应该问问这天、这地,问一问这变色的风云。

  风云在变,天地又何尝不是在变?惟一不变的,是那团闪耀着强光的剑云!

  变与不变之间,所有的人陡然发现,在那虚空的深处,突然升起了一道浮云,这浮云很暗,暗得似欲将剑云所涌动的强光尽数吸纳,大厅仿佛也在这一刻变得光线全无。

  “呼……呼……”暗黑之中,突然传来衣袂飘飘声,十数条人影迅速向纪空手所站方位掠进,杀气顷刻间飞泻一地。

  “全部给我拿下!”纪空手暴喝一声。

  龙赓出手了,陈平出手了,所有的高手尽数在同一时间出手了!

  风云骤变,暗影涌动,仿佛是天象大变。

  “锵……”随着一声金属脆响,议事厅在顷刻间又回复了原状。

  一切战斗竟然在这一刻间结束。

  凤阳的脸色一片血红,眼神暗淡无光,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苦心十年所研创的杰作——“暗香徐来”,竟然还是为纪空手所破。

  剑锋入肉,距心脏也不过三寸,握剑的人是纪空手。剑虽无情,人却有情,至少在这一刻,纪空手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之所以笑,并不是因为完全为了凤阳,而是站在自己身边的那十数个已然僵直不动的躯体。这些人有些是他所熟悉的,有些是他不认识的,一津穿着汉王府中的服饰,他们手中的兵刃还在手中,森森刃锋竟是冲着纪空手而来,这一切只证明了一点:这些人都是卧底,是奸细!他们以为等到了偷袭的时机,却没有想到这个时机只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圈套。

  其实纪空手一直认为汉王府绝对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人数一多,难免就会鱼蛇混杂。自从凤孤秦事件发生之后,他更觉得汉王府中一定还存在着奸细,一旦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奸细所形成的危害往往足以让人致命,所以他早就有心将之一网打尽。

  然而,要想从上千人中一一将这些奸细辨别出来,实与大海捞针无异,惟一的办法就只有引蛇出洞,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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