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纪空手的眼睛陡然一亮:“此计甚妙,若能烧掉敌人的粮草,对其士气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而我们趁机进攻,必可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但问题在于,垓下城中戒备森严,要想潜入进去,必然会冒极大的风险。而且,既然我们能够想到这一点,想必项羽也能想到,在他的身边还有忠于他的流云斋卫队,势必会增加我们放火的难度。”张良眉头皱了一皱,话语中似有一股隐忧。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一个上佳的办法潜入城中,烧毁敌人的粮草,惟有寄希望于纪空手。

  说到用兵之道,也许无赖出身的纪空手并不内行,他能走到今天的这一步,第一是仰仗张良为他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第二则是他知人善任,身边有着一大批人才,有了这些人的襄助,纪空手才能在楚汉之争中最终掌握主动。

  但是若论智计,放眼天下,敢与纪空手一较高低者实在不多,就连张良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自叹不如。正是藉于这一长处,使纪空手踏足江湖以来,仅凭一个无权无势的无赖之身,竟然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人物,这不得不说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奇迹。

  然而当张良的目光望向纪空手时,此时的纪空手脸色沉凝,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到更好的办法。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容我细细琢磨才行。”纪空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

  而与此同时,在垓下的城楼之上,项羽正带领着他身边的一干将领,在流云斋卫队的簇拥下,登高俯瞰着眼前这八十万大军。

  连绵百里的营寨,如一道山梁横亘于垓下城前,一望无边的旗海,在劲风中呼呼而动,犹如无数条各色不一的苍龙,显得极为壮观。

  一队一队的大汉军队,扼守着每一条通道,将整个垓下围在其中,形成了有若铁桶般牢固的阵线,就连许多身经百战的西楚将领见到这种惊天动地的架式,也不由得霍然色变,无不将目光盯注在项羽的身上。

  项羽冷峻的脸上不动丝毫声色,极目四顾,眼芒穿越虚空,一点一点地望将过去,似乎不敢对敌情有半点的遗漏。

  他与刘邦的大汉军队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而且以往也有过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可是这一次,他却发现战情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所面对的大汉军队远比以往所见的更有士气,更有活力,虽然相距尚有数里之距,但他已经闻到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息,更看到了那涌动于军营之上那如云团般的杀气。

  他不由得暗自心惊。

  如果他知道统领这八十万大军的统帅不是刘邦,而是纪空手的话,他也许就不会有这种惊诧之感了。因为自楚汉交战以来,经历了大小数十战役,汉军居然无一胜迹,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在这不可思议的背后,其实只是纪空手所用的舍弃之道。

  这舍弃之道的目的,就是牺牲局部的战役换取整个战争的胜利。面对强大的西楚军,假如纪空手一开始就采取与之硬抗的策略,绝非明智之举,所以他用一败再败的战术,先让西楚军对汉军心生小视之心,使之成为骄兵,再以敲打战术,一点一点地消耗掉西楚军的元气,最终逼得项羽在垓下与之决战。

  项羽脸上的肌肉抽动不已,在蓦然之间,似乎明白了对方的用心。然而,他却夷然不惧,因为,他坚信自己的实力,既然自己带兵以来从未败过,相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他转过头来,森冷的寒芒缓缓地向身后的每一个人望去,这一干将领谋臣大多是追随了他多年的属下,其忠心是勿庸置疑的,这足以令项羽感到欣慰,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所以项羽才能够保证自己的战意始终不灭。

  龙且、项庄、臧荼、尹纵、萧公角……这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都代表着一个个辉煌的过去,正是由于有了他们的骁勇善战,才最终谱写了项羽从来不败的神话,然而当项羽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之时,他的神情依然有几分失落。

  因为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亚父范增,这是项羽心中最大的痛,当日由于纪空手与张良用计离间,使得项羽开始怀疑范增与汉王有着私下的联系,一怒之下,将之驱出军营,等到项羽心生后悔之时,范增却被人击杀于枫叶店中。

  若非如此,项羽也不会落到今日垓下被围之局。随着范增的死去,西楚军虽然在连年征战中连连告捷,攻城掠地,战功彪炳,但在每一场胜利的背后,都见证着大批将士的死亡,以至于项羽当初伐齐所带来的六十万大军,到了今日的垓下,惟有十万而已。

  倒是大汉军屡败屡战,却未伤根本,未动元气,反而日趋壮大,这令项羽大感不解,隐隐觉得自己仿佛正一步步地隐入对方为自己设下的一个陷阱之中,沉沦而难以自拔。

  但是项羽毕竟是项羽,纵然是面对这场实力悬殊的战局,也依然不失王者之霸气。

  当他的眼芒再一次望向敌营之时,紧皱的眉头为之一松,冷峻的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大王莫非看到了汉军的软肋,有了克敌的必胜之道?”萧公角是西楚军中最善于谋略的将领,心思转动极快。他捕捉到项羽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赶忙趋前一步问道。

  项羽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正前方那片广阔的空间,并未因为萧公角的询问而转过头,沉声道:“的确如此,难道你们都没有看到?”

  萧公角等人无不一怔,道:“属下愚昧,还请大王示下!”

  项羽的脸上微有得色,道:“从表面上看,今日我军以十万之数遭受刘邦八十万大军围困于垓下一城之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似乎都处在绝对的下风,但是为将之道,在于冷静,越是置身逆境之中,就越要冷静分析敌情。惟有如此,我们才可以在复杂的、看似毫无胜机的情况下找到一线生机。”

  项庄皱了皱眉道:“但今日之垓下,敌我实力悬殊太大,只怕难有胜机可言,不如属下等人拼着一死,保护大王突围而去,回师西楚,等到日后再报这垓下被围之辱!”

  项羽摇了摇头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本王就真的死定了。此时汉军士气正旺,又占据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倘若我欲与之交战,岂不正是刘邦下怀?”

  项庄闻言脸色一变,想来项羽所言也有道理,若是真的照自己的意思而行,不过是逞一时之勇罢了,不仅未必能突围而去,若是一旦被人截住后路,反而会失垓下这块立足之地。

  项庄喏喏连声,退后一步。

  项羽的眼芒缓缓地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然后轻叹一声道:“平心而论,你们几位都是真正的大将之才,不仅有胆有识,而且天生神勇,能被本王收归己有,实乃我西楚之大幸。可惜的是,这数年来你们一直追随于我,难有独挡一面的机会,是以在战略目光上没有卓越的成就,就拿今日这垓下之战来说,虽然我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你们却都没有看到我们的优势所在,这的确是一件让人感到遗憾的事情。”

  他身后的一干将领无不噤若寒蝉,无人敢于辩驳,反而脸上尽现羞愧之色。

  “兵不在多,而在于精。从表面上看,刘邦携八十万大军与我决战,看上去的确是声势浩大,然而从他们的旗帜番号来看,这八十万大军却是由刘邦的大汉军、韩信的江淮军为主,辅之于各路诸侯的军队,人数虽然众多,但未必就能齐心协力。而我军虽然兵力仅有十万,却是久经沙场的精锐之师,其忠心更不待言,只要我们坚守垓下半年时间,这胜机就自然会出现在我们这一边。”项羽的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很是自信,仿佛在他的眼中,已然看到了胜利的结局。

  这绝非是项羽的狂妄之言,也并非是他安抚军心的一种方式,而是他的确把握了可能出现的胜机!之所以能够如此自信,在于他对韩信此人的了解。

  当年鸿门之时,刘邦举荐韩信,项羽其实已然洞察了其用心。然而迫于当时的形势,在刘邦没有公然造反的情况下,项羽为了取信于诸侯,只能放刘邦一马。

  项羽明知此举乃是纵虎归山,却不得已而为之,实属无奈之举。但是他在听取了范增的建议之后,还是积极地采取了一些弥补措施,首先就是将刘邦从关中调往巴、蜀、汉中三郡,企图借险要的地势阻止刘邦称霸天下的决心。而另一个措施,就是扶植韩信。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冒险的举动,在明知韩信是刘邦心腹的情况下,项羽敢如此为之,显示出他身为霸王的魄力。

  表面上看,扶植韩信的势力,无异是壮大了刘邦的声势,但项羽却明白,韩信并不是一个甘居于人下的忠义之人,而是一个极富野心的能人。当此人的势力发展到一定规模之时,没有人可以对他形成遏制,造反只是迟早的事情。到了那时,他无疑便成了自己手中一颗牵制刘邦的棋子。

  这是项羽当年在鸿门之时埋下的一个伏笔,极富远见,到了今日,他不得不有点佩服起自己的胆识来,因为他已算定,当韩信眼见西楚军面临绝境之时,必然会有所动作,而这就是他项羽希望看到的一种局势。

  萧公角听完项羽对大势的分析之后,信心十足道:“固守垓下并非难事,一来垓下地势险峻,城墙坚固,只要精疏布置,即成易守难攻的城池;二来垓下一向是我西楚的粮仓,城中粮草足以维持我十万大军半年时间。守城成败看粮草,只要粮草有了保证,要坚守半年并非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项羽点了点头道:“本王之所以定下半年之期,预见敌军不战而乱,也正是从粮草的角度审视全局。兵多有兵多的好处,能够以泰山压顶之势,追求速战速决,然而当战局处于僵持状态时,兵多的一方未必就能占到便宜。别的不说,单是这八十万大军每天所需的粮草,就足以让刘邦头痛了,更何况以刘邦之聪明,不可能没有洞察到韩信的野心,必然会为韩信而分心。”

  萧公角由衷赞道:“大王的目光的确不是末将等人可比,所看到的尽是刘邦之要害,我们只要对症下药,这垓下之围必将不战而解。”

  项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得意,然而,他的头脑并不因此而发热,失去清醒,反而更加冷静起来。

  “本王此刻所想的问题是,既然我们能够看到粮草乃决定垓下一战的关键,以刘邦之见识,他难道没有看到这一点吗?”项羽此言一出,众将无不心惊,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地知道,一旦城中的粮草遭人破坏,必将影响到守城将士的军心,军心一乱,这垓下便难以坚守下去,势必逼得西楚军选择突围一途。

  “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加强戒备。”龙且正是守护粮草的将军,当下上前一步道。

  项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的部队一共有多少人马?”

  龙且禀道:“属下所辖共有一万一千五百人,每一个士兵都有数十场大战的经验!”

  “本王知道你所辖军队乃是我西楚军的精锐之师,所以才会将守护粮草的重任交付到你的手中。”项羽很满意龙且的回答,然而他问话的用意并不在此,是以话锋一转,继续问道:“可是你是否想过,一旦刘邦针对我军粮草而动,你将面临的对手会是一些什么人?”

  龙且没有丝毫的犹豫,傲然道:“不管对手是谁,不管有多少人马,属下都有自信让他们有来无回!”

  项羽皱了皱眉道:“要毁我粮草,无须人多,只要有一把火就足够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让人防不胜防,你且说说看,你有什么办法可以防范敌人的火攻之计?”

  龙且显得胸有成竹道:“属下自从接管这看护粮草之职以来,就已预见到了敌人会以火攻之计,所以在粮仓附近的地域尽伐其木,数百步之内,不存一草,同时派人掘池修渠,在粮仓四周各筑水池,引城中活水流入,并在每座池边置放五百杆水枪,一旦粮草失火,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扑灭。”

  项羽闻言,脸上顿时显露出一股满意之色,即使以挑剔的目光去审视龙且的准备计划,也难寻其破绽。

  然而项羽想了一想道:“你手下这一万余人马,对付一般军士绰绰有余,但要想应付一些江湖高手,却似有不足,为了保险起见,本王从流云斋卫队中调拨一批精英,供你差遣,你看如何?”

  龙且大喜道:“若能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属下也曾想过,敌军若用火攻之计,所派之人绝非寻常之辈,如果能得流云斋高手襄助,那么这粮草便可确保万无一失。”

  项羽的脸色陡然一沉道:“这粮草之事关系重大,不容有失,若是出现半点差池,本王有言在先,必将拿你的人头是问!”

  龙且心中一凛道:“是!”

  他相信项羽能够做到,所以心头一沉,整个人的神经也为之绷紧,意识到自己接手的是一件并不轻松的差事,直接关系到自己的生死。

  不过,他还是有自己应有的自信,因为他所采取的防范措施不可谓不严密,实在想不出敌人会用什么手段放火烧粮。

  《灭秦记》卷四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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