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顶在腰眼上,冷冰冰硬邦邦地极不舒服。然而韦小宝并不太过吃惊,笑道:“姑娘这么个大美人儿,狠霸霸地做甚么?”
女子也“吃吃”笑了起来,道:“你这人讨好女人的功夫真真是炉火纯青!谁说我是大美人儿?同你说,我是丑八怪呢。
韦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道:“姑娘骗别人可以,骗我韦小宝可不行。我韦小宝没有别的能耐,可只要听得女子的声音,便可得知她是大是小,是美是丑。姑娘的声音如同鹦哥儿一般无二,是以姑娘生得定是‘落鱼沉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了。”
女子道:“甚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同你说,我是你一生之中,见到的最丑的女子了。”韦小宝极为得意地说道:“不瞒姑娘说,韦小宝一生之中,见到的美貌女子着实不少,只怕加起来也比不上姑娘一个人美貌。姑娘若是不信,跟我去扬州一趟,与她们比上一比,保准将她们一个个的都比下去了。”
女子听得似乎极为顺耳,也极为自负,笑道:“是么?
本姑娘得空儿,倒要与她们好生比上一比。”韦小宝大乐:“好得紧啊!老子认识扬州丽春院所有的姨子,你去与她们比一比罢,输赢都行,留下来做胰子,也美得紧啊。”嘴上却道:“不用比,姑娘赢定了,她们输定了。”满口的胡说八道,倏地身子一钮,施展“神行百变”,脱离了女子的掌握,笑道:“咱们这就去扬州……”
忽然不吭声了。原来,那女子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法,竟然如影随形,跟在韦小宝的身后,冷冰冰的匕首,紧紧地贴在韦小宝的太阳穴上,笑道:“你这人滑头的功夫倒是不错啊!”
韦小宝的心一下子凉了。他身着宝衣,刀枪不入,是以并不害怕敌人顶在腰眼上的巴首,才满口的胡言乱语。
这一下匕首贴在太阳穴上,那里没有宝衣护着,又是至为娇嫩、至为紧要的穴道,稍有不慎,立有性命之忧。而韦小宝一向是对自己的性命看得极为重要的。
韦小宝立时蔫得如霜打的茄子,苦着脸,道:“姑娘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匕首抵着太阳穴,也没有甚么好玩。”女子道,“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方才我看到一个丫头跟着你,生得极为漂亮。我是丑八怪,见了漂亮女子,便要出手除去的,可那丫头滑溜得紧,我竟没有抓住,是以烦你领道儿,咱们抓住她杀了,你说可好?”
听说她只是要杀一个丫头,与自已牵扯不大,韦小宝稍稍放心,问道:“理当为姑娘效劳。只不过这织造府阔气得紧,红粉如云,不知姑娘要找的是哪一个丫头?”
女子道:“我也不知道她叫甚么名字,反正眉眼儿极俏,有点儿水蛇腰的。”
韦小宝吃了一惊,付道:“这女魔头找的莫非是雯儿么?那么美貌的丫头头,杀了未免太也可惜。……不过,老子的命终究比她值钱些,只得领这女魔头去,相机行事就是了。”
思忖已定,便道:“姑娘既然认识,那便好办得多了,咱们这就去罢。”
女子笑道:“你这人说话不尽不实,叫人相信不得。也罢,咱们便先割下一只耳朵作为当头罢。”说着,匕首贴着韦小宝的耳朵根子,作势便要割下。
韦小宝大惊失色。忙捂着耳朵,道:“姑娘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一个人生着两只耳朵好看,割掉一只,也没有甚么好玩的。”
女子道:“好罢,权且留下这只狗耳朵,看看你老实不者实。”
韦小宝忙道:“老实,老实,货真价实、有假包换的老实……”
说着,主动地领着她,向自己的住房走去,心里念叨着:“雯儿姑娘,不是韦小宝不怜香借玉,实在是这个臭花娘太过蛮横。雯儿啊雯儿、你能躲便躲,万一叫女魔头杀了,到了阴曹地府,冤有头,债有主,做了鬼千万不要找韦小宝索命。”
女子押着韦小宝,走出了花园,来到一个九曲回廊,忽然一个男人沉声道:“留下人来!”女子便觉一阵掌风自后边袭来。这掌风的浑厚、强劲,实在是生平罕见。
女子应变奇快,后腿倒踢,左肘后锤,右手匕首反刺。
片刻之间,已然还击了三招。韦小宝趁机施展逃命的“神行百变”,脱离了女子的掌握。月色下,只见江宁织造曹寅,已与一个蒙面女子斗在了一起。韦小宝知道曹寅武功高强,这女子万万不是对手,便放了心,倚在廊柱上,悠闲之极地看二人打斗。
两人你来我往,瞬间过了三十余招。那女子武功虽说比曹寅差了些许,然而曹寅一是怕惊动了老太太,二是怕伤了韦小宝。处处顾忌,出招便缓慢了,是以两人几近打个平手。韦小宝忖道:,‘臭花娘不知摸样到底生得如何?到了丽春院里,还能有嫖客么?”
他行事向来凭兴之所至,立时叫道:“曹老爷,烦你揭开小花娘的面纱,老子要看她生得如何?”
他的话音刚落,曹寅五指如钩,抓向女子的面纱。女子身子一晃,堪堪躲过。曹寅的身法委实太快,瞬间变抓为掌,一拳击在她的右肩上。女子一个踉跄,忽然手一扬,叫道:
“看暗器!”曹寅急忙双掌齐出,想以掌力击落女子的暗器,护圈韦小宝的周全。
岂知那女子却是虚招,迫得曹寅缓了一缓。身形一晃,已是跃出了围墙。
曹寅并不追击,返回韦小宝身边,问道:“韦爵爷,你没事么?”韦小宝道:“可惜,可惜,到底不知道小花娘生得甚么摸样。”曹寅道:“天不早了,韦爵爷,你回去歇息罢。”
当下陪着韦小宝,慢慢朝客房走去。韦小宝意犹末尽,道:“曹老爷,女魔头是甚么路道?”
曹寅沉思半晌,摇摇头道:”看不出来。”
回到客房,指派侍候韦小宝的雯儿也不在,韦小宝与曹寅东拉西扯地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才自外面走来。曹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倏地探出右手。将雯儿的右肩抓落。
雯儿吓得惊呼一声,肩头的衣衫已然撕下了一块,露出雪白的肌肤。
雯儿面无人色,赶紧将肩头使手遮盖住了。曹寅怔了一怔,道:“不对,难道我真的看走了眼?”
韦小宝笑道:“曹老爷,与丫头动手动脚,也得找个地方,看个时候啊。这成甚么样子?”
曹寅正色道:“韦爵爷取笑了。”又转而对雯儿厉声道:“好生侍候韦爵爷!若是惊动了他老人家,你小心罢。”
韦小宝这一觉一直睡到大天亮,睁开眼睛,—缕红红的阳光,从窗棂撤落了进来。一个又矮又胖的丫鬟就在床边站着,道:“韦老爷,我们老爷在客厅等你呢。”韦小宝看她那丑陋的样儿气便不顺,喝道:“急甚么?赶着跟你家老爷出丧么?”
韦小宝一见昨日的雯儿变成了这个丫鬟,越想越气,心道:“姓曹的果真是曹操的十七二十八代灰孙子,大花脸奸臣,说好了的要将那个雯儿送我的,一夜就变卦了,舍不得了,藏起来了。他奶奶的,好稀罕么?七个老婆明争暗斗,争风吃醋,老于就应付不了了。再添上一个,不是要了韦小宝的老命了么?”
曹寅果真在客厅候着他了,拱手道:“韦爵爷是贵客,本该留下来多盘恒些日子,怕皇上焦急,卑职就不挽留了。”
韦小宝笑道:“好说。曹大人,贵府有人要到扬州去么?我们一块儿,倒是顺路。”曹寅道:“本来应当亲送韦爵爷,无奈有些俗事,实在脱不开身,扬州么,将来是一定要再去拜访的。”
韦小宝道:“我倒是不须送,不过贵府如有哪位太太啊老太太啊想到扬州玩玩,我倒可以奉陪。我是扬州人,地头熟啊。”
曹寅知他听到了昨夜老太太的话儿了,淡淡一笑,道,“谢谢韦爵爷。”说着,叫道:
“来人。”便见一个管家走了过来,弯腰捧给曹寅一个托盘,曹寅从托盘里拿出一迭银票,双手送给韦小宝,道:“韦爵爷,这点银子,不成敬意,带着路上花罢。”
韦小宝不嫌银子咬手,向来是来者不拒。笑道:“不好意思罢?生受你了。”漫不经意地将银票朝怀里一揣,就见管家回报,说是四匹菊花骢已经备好了鞍子,在门外候着呢,韦小宝道:“曹大人,那咱们便走罢。”
曹府门口,曹镛、曹雪芹爷儿俩毕恭毕敬地侍立着送客,两人的脸上,甚么也看不出来。韦小宝暗道:“辣块妈妈,这一家子昨夜闹得个一塌糊涂,人仰马翻,今早便象甚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花脸、中花脸、小花脸,一窝子假正经。”
韦小宝拉拉曹雪芹的手,道:“小少爷,昨儿歇得好么?”
曹雪芹彬彬有礼道:“好。谢谢前辈关心。”
韦小宝故作惊奇,道:“咦,你来了,怎么不见雯儿那丫头呢?”说完,哈哈大笑,跨上马背,加了一鞭,扬长而去。(庸按:关于韦小宝在江宁织造曹寅府上的一段文字,据说有的红学家考证,便是曹雪芹后来著《红楼梦》时,那有名的宝玉挨打、晴雯被逐一段精采文字的原始素材。曹雪芹对韦小宝恨极,又鄙视之极,不愿意让韦小宝这等俗之又俗的人物玷污了大观园,是以在那段文字中,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到底出于何人的告密,便成了红学界数百年的一段公案。)韦小宝其实不会骑马,便是再好的千里马又有甚么用处?他骑了一匹,牵了三匹,优哉游哉,嘴里哼着“十八摸”之类的小调儿,活脱脱一个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
南京极大,韦小宝走了半日,才出了城。他忽然想起来曹寅给了他一迭银票的“程仪”,从怀里掏出一看,却正是自己送给曹雪芹的见面礼,曹寅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韦小宝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大花脸,你看不起老子么?迟早叫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气愤中马鞭一甩,菊花骢一声嘶鸣,扬起四蹄,顿时如飞一般,奔跑起来。韦小宝只见道两边的树木、庄稼,飞似地向后掠去,吓得紧紧抱住马脖子,眼也不敢睁。
那马本是千里良驹,对慢慢腾腾的走路本来就不耐烦,一见主人扬鞭,便撤起了欢儿,越跑越快。快归快,却是极为稳便。韦小宝闭了一会儿眼睛,看看没事儿,大着胆子睁开眼,这一惊却又非同小可:就在大路正中,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
韦小宝大叫道:“你找死么?让开!快让开!”
老婆于没听见一般,动也不动,连头也不回。韦小宝喊道:“你是聋子么?快让开啊……”
片刻之间,那马已到了老婆子跟前。菊花骢扬起四蹄,腾空而起,韦小宝吓得连心也停止了跳动。就在这千钩一发之际,只见那老婆子依然坐着不动,手臂微微一扬,一根长鞭蟒蛇般飞出,套在韦小宝的脖子上。韦小宝大叫着从马上摔了下来,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
韦小宝一跤跌下地来,四匹菊花骢飞也似地去了。他翻身坐起,骂道:“瞎了眼的老东西,你不要命了?”却见那老婆子手腕微微一动,韦小宝的脖子便一紧,勒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了,韦小宝这才明白,自己脖子上的绳子,是老婆子给套上的。
老婆子冷冷道:“你骂一句,我勒一下,骂两句,我勒两下。我勒到第三下,你眼珠于就凸出来了,舌头也伸出来了。我说过的话,向来算数,你要不要试试?”
韦小宝使劲透了一口气,忙道:“我信得很,信得很。
老人家们说的话,自然一向都是算数的。再说舌头伸出来了,眼珠子凸出来了,也实在没有甚么好玩的。”
老婆子“哼”了一声,也不见她抬动手臂,韦小宝脖子上的鞭子已然没有了。韦小宝摸摸脖子上勒出来的深深的印子,道:“你老人家的手好重啊,同我妈妈一样,管教起我来,没死没活的。”韦小宝的母亲韦春劳是丽春院的妓女,他说老婆子同他妈妈一样,其实是变着法儿骂人家是婊子。
老婆子面孔微微一红,道:“你少油嘴滑舌,乖乖地走罢。”
韦小宝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请便罢。”
老婆子眼一瞪,道:“你是没听见我的话,还是装糊涂啊?我叫你乖乖地跟我走。”
韦小宝笑道:“不必了罢,你老人家忙,我小人家也不闲着,咱们各忙各的,你就不必乖乖地跟我走了。’’他嘴上油腔滑调,心里却全神戒备,见老婆子手臂微动,他身子也急忙一闪,果然,老婆子一鞭袭在他站立的位置上,韦小宝堪堪躲过一击。
老婆子一怔,道:“尊驾原来是会家子,倒是失敬了。”
韦小宝笑道:“不必客气。我还有些俗事,恕不奉赔了。”
韦小宝说着,卖弄精神,施展师父九难亲授的“神行百变”的功夫,左一闪,右一拐,瞬间已是离开了老婆子数丈。
老婆于冷笑道,“这就是尊驾的看家本事么?嘿嘿,铁剑门也是瞎了眼,收了你这样的门人,将神行百变这一门绝世武功,弄得既象狗跑,又象蟹爬的样子。桑木道长死后有知,也是没脸见人了。”
韦小宝听她说出自己武功的师门、来历,又是吃惊,又是得意,心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个肮脏透顶的老婆子眼光倒是了得,一看就知道我老人家习得神行百变,不是神行百爬。……不过,也是老子的武功练得中规中矩、象模象样,她才认得出来的。…韦小宝对甚么事情,从来不舍得出力流汗下功夫。他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曾传授了他高深的内功心法,他这个懒惰坯子,竟一次也没有练过。独臂神尼九难收他为徒之后,便将铁剑门的这门“神行百变”传授了他。一是因为韦小宝知道自己武功实在也太过差劲,混迹江湖,同人打架,除了撤撤蒙汗药之类的下流手段,便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了,这“神行百变”与人对敌未必有多大的用场,用来逃跑保命倒是大大有用,再者韦小宝其人油滑轻浮,这套武功也算对了他的路子,是以韦小宝真的下了三分功夫去学。
得意之余,韦小宝道:“你的武功不怎么高明,眼光倒是有的,知道我的武功路数。你既是知道我的师门,就该知道我师祖了罢?知道我师祖,就该知道我师父了罢?知道我师父,就该知道我师兄师弟了罢?知道我师兄师弟,就该知道我师侄儿、师侄女、知道我十七二十八代师孙子了罢?”
他满口胡说八道,是想吓得对手知难而退,哪知老婆于淡淡道:“是么?铁剑门好生兴旺哪。”韦小宝道:“你知道了就好……”
一语未毕,只见老婆子身形一晃,人已到了韦小宝的面前。韦小宝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没有一丝征兆。吃惊之余,身子一闪,虽说躲过了老婆子的一击,肩头已被她抓下了一块衣衫。
韦小宝手忙脚乱,道:”喂,你这么一大把子年纪,莫非都长在狗身上了么?还懂不懂江湖规矩,说动手就动手,也不打个招砰?”情急之下,施展神行百变,身形晃动,又在十余丈之外了。
老婆子笑道:“好,咱们便按江湖规矩行事啦。小心了。”
韦小宝道:“你来……”
话音未落,也不见老婆子的身法如何,却见眼前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老婆子已是面对面地站在了他的跟前。韦小宝骇得动也不动,叫道:“你不是人,你是鬼!”老婆子道:
“不错,你遇到鬼啦,投降罢。”韦小宝叫道:“不算不算,咱们重新来过。”说着,身子又是飘了出去。老婆子依然站立原地,可是韦小宝人在十余丈开外,刚一停下却发觉老婆子又是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了。
韦小宝自从习练了神行百变,便是武功再强的高手,也不能说抓住就抓住。可是在这鬼魅般的老婆子面前,竟屡战屡败,毫无还手之地。如此三次以后,韦小宝往地下一坐,垂头丧气,道:“我师父教我神行百变的时候,很是胡吹了一番大气,说这武功如何如何了得,如今连一个婆婆也打不过,我看也稀松平常!下一回见到我师父,将这个甚么神行百败的狗屁武功还给了她罢。”
老婆子“扑哧”一笑,道:“也没见武林中有你这等惫赖的人,自已不好好习武,将一门上乘武功,糟践成市井流氓打架斗殴的下流招数,倒将不是派在师父身上,你羞也不羞啊?”
韦小宝忽然道:“你等等,你等等。你再笑一个我看看。”
老婆子又是一笑,脸士的皱纹如官道上的车辙,又深又密,眼里混混沌沌,没一丝光采。韦小宝失望地摇摇头,道:“不是这样,你刚才笑的时候,美得紧呢。”
老婆于道:“你这人别的功夫稀松,拍马屁的功夫倒真真是天下第一。我那么一大把子年纪,能笑出甚么好看的样儿来了?”
韦小宝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对,不对,我韦小宝看女人的功夫,才真正是天下第一,从来没有走过眼,除非今日撞见鬼了!我明明看见一个美妙始娘冲着我那么一笑,老子的三魂走了七魄,哪里象眼下这个婆婆?”
老婆子道,“好了,我也没空听你胡说八道,咱们走罢。”韦小宝道:“对对,咱们走罢。”身子一晃,又在十数丈歼外了。老婆子笑道:“小滑头,还没比够么?”随即施展绝顶轻功,追了上去。堪堪到了韦小宝的身后,一把朝他肩头抓去。可是一把抓了个空。
韦小宝身子一闪,竟然折回了原路,悠闲地站在了方才两人说话的地方,笑道:“来呀,快来呀!”老婆子点头赞许道:“晤,你倒是个聪明人。”
“神行百变”靠的是步法灵巧,东拐西斜,宛若灵蛇,是以一般武术高手,没有习练过这门心法,跟在后面追击,轻功再强,也是追赶不上。为甚么总逃不出老婆子的掌心?韦小宝心思来得极快,就在与老婆子胡说八道之时,已然揣摩出了内中道理:老婆于并没有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追地,而是在他跑出十余丈之后,并不拐弯,笔直地追击,韦小宝从未修习过内功,因而他的神行百变只是皮毛,在老婆子这等轻功高手面前,自然只有束手待擒的份儿了。得了其中关窍,他这次在老婆子就要抓到他的时候,猛地转身折了回来,对手奔跑得极快,瞬间哪里来得及转身?
韦小宝站定,极为得意道:“来,咱们娘儿俩再追他八十回合。”
老婆子展颜一笑,却不追他,道:“前面三里处有个罗家镇,镇子里有家平安客栈,我在客栈里等你。”说完,连看也不看韦小宝,转身顾自走了。韦小宝在她身后道:“你老人家走好啊,腿脚不便,当心疯狗咬啊,在平安客栈好生等着,咱娘儿俩不见不散啊!”心里头,却将她骂了个够:“辣块妈妈不开花,你以为你是甚么人了?观音菩萨转世么?神仙姐姐下凡么?教老子去老子就去?”
老婆子轻功确实妙极,说话间已不见了综影。韦小宝却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曹寅送的四匹好马,让老婆子一顿搅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怀里有的是银票,找个集镇再买一匹、或者干脆租了船走水路,避开来路不正的老婆子罢。
他轻松她哼着小调儿,走了约摸一里多远,忽然觉得右肩头有些痒痒,便伸手去搔,一模,衣衫却教老婆子撕扯破了,露出了皮肉。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狗爪子倒是硬得紧啊。”
触摸之下,发觉肩头上暴起了栗子大小的一个疙瘩。
韦小宝吃惊道:“这是甚么玩意儿?”江南水乡,素多沟渠,韦小宝斜着身子在水里一照,顿时三魂走了七魄:那疙瘩乌黑,显见是中了剧毒。
书小宝恨得咬牙切齿:“这恶婆娘,爪子有毒!”
想到“有毒”二字,那疙瘩更是痒不可奈。韦小宝武功不强,然而毕竟混迹江湖多年,知道负伤之后,伤口越疼越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痒又麻。麻痒就是中毒的征兆。并且麻痒得越是厉害,毒性越大。
韦小宝也不顾春寒料峭,忙蘸了渠水拼命地洗,可越洗越痒,越洗那疙瘩越发乌。他一屁股坐倒在地,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韦爵爷今日要归位!”忽然又想起老婆子叫他去前面罗家镇平安客栈的话,心里露出一线生视,忖道:“恶婆娘叫我去,看来是给我解药的。”又想:“给解药?恶婆娘不知怎么炮制老子呢。老子与她索不相识,无冤无仇,她都下了这等歹毒的药物,解药就那么容易给了?”
正犹豫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老婆子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姓韦的,你来不来?我在客栈里泡好了香茶,还有一味用九九八十一种名贵补药配制的大补丸,你不想尝尝么?”
韦小宝四顾无人,吓得猛地跳了起来,道:“恶婆娘,你在哪里说话?你,你到底是人是鬼?”猛然想起师父讲解天下武功时,好象说过有一门“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可以数里甚至十数里之外,将声音送到受话人的耳朵里。难道这个叫花子般的老婆子,竟然会这等高深的内功心法?
那声音又传进了他的耳膜,道:“我这个大补丸,可是有时辰的,过了一柱香的工夫,就失去了效用啦。”韦小宝是属灯笼的,心里透亮,知道老婆子在告诉自己:“过来一柱香的工夫,解药就没有用了,自己的毒也就无法可解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韦小宝一生一世专听女人的话,女人的话就是他奶奶的圣旨。恶婆娘,你不要走,老子去还不行么?”
一柱香的工夫跑三里地,倒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可性命交关,韦小宝哪敢怠慢?十足十实的施展神行百变的神功,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韦小宝已然到了罗家镇,进了平安客栈。
掌柜的一见来了客人,急忙迎向前去,满面堆笑地问道:“客官,住店哪?小店……”
韦小宝一脚踢了他个仰八叉,道:“滚你娘的咸鸭蛋罢!”
一眼看到老婆子的丧门鞭子就挂在一间客房的门首,韦小宝身子一扭,已然推门进去了。掌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不见了踪影。掌柜的揉揉眼睛,道:“人呢?大白天见鬼了?”
韦小宝推门进去,只见老婆子坐在八仙桌旁,正悠闲地喝茶,韦小宝一腚坐在地上,“呼呼”地大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婆子慢腾腾地呷了一口茶,道:“韦相公真是信人哪。”
韦小宝心里急得冒火,嘴里却说道:“咱娘儿俩不是说好了不见不散的么?咱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说话算话,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啊。”
老婆于一怔,忖道:“甚么一千两金子,站不起来?乱七八糟!……噢,这小于不学无术,却又喜欢甩文,大约说的是一诺千金、人无信不立。”便学着韦小宝的腔调,笑道:
“不错,一诺值一千两金子,人无信站不起来。”韦小宝道:“那我的解药……”
老婆子手指一弹,韦小宝便觉得自己的嘴里多了个甚么东西,忙问:“甚么…。,”那东西却一下子滑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
韦小宝噎了一下,道:“你给我吃的甚么东西?”
老婆子道:“八十一种补药配制的大补丸啊,怎么,不好吃么?”
韦小宝道:“好吃,好吃,好吃之极。”老婆子道:“药吃了,你怎么还不走?”韦小宝心道:“老子这条命,八成还在你这恶婆娘手心里攥着哪。走?乖乖隆的冬,老子活得不耐烦了,赶着去阎王老子那里报到去么?”
韦小宝站起身来,喊道:“掌柜的,你进来。”
掌柜的到了门口,看到韦小宝,便不敢进来了,战战兢兢地间道:“客官,甚么吩咐啊?”韦小宝从怀里模出一块足有十两的银子,一下子扔给了掌柜的,道:“有甚么好酒、好菜、好茶、好点心;统统给我搬来,银子就不用找了。”
掌枢的发了一笔飞来横财,喜欢得脸上笑出了花,连声答应,飞跑着去了。
老婆子道:“出手就是十两银子,你倒是大方得紧哪。”
韦小宝心里恨极了老婆子,却是满面堆笑。道:“银子算甚么?你老人家要么?”说着,从杯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道:“老婆婆,你老人家要银子用么?十万二十万,晚辈都有的。”
老婆子淡淡道:“我穷人命薄,哪里有福气消受?你放起来,慢慢花罢。”
韦小宝心里说:“这恶婆婆看来不是绑肉票的强盗头子。辣块妈妈,老子这条老命,看来银子是买不回来了。”
他为人乖巧,奉承话随口就来,道:“是啊是啊,你老人家是齿……牙齿与德行都很尊贵的老婆婆,哪里会没了银子用?”
老婆于禁不住笑了,道:“甚么牙齿与德行都尊贵?是齿德俱尊罢?告诉你罢,我齿不长,德也不尊,你上当啦。”
韦小宝忙道:“你老人家自己客气,也是有的。不是我自吹,江湖上的顶尖高手我都见过,你老人家齿再不长,德再不尊,还有哪个敢说自己牙齿与德行都尊贵!”
老婆子留意道:“噢。你都认识江湖上的哪些人哪?”
韦小宝道:“认识的人数也数不清,不过交情有深有浅,有好有坏,也有见面就打架的仇人。”他不知道老婆子到底是甚么路数,怕将话说过头了,是以预先便打了招呼,留—下退路。同时眼睛盯着老婆子,看她有甚么反应,以便摸到她的路数。
老婆子品着茶,漫不经心地望着他,脸上甚么也看不出来。韦小宝心道:“人他奶奶的不能老,有了几岁年纪便老奸巨猾啦。”
可还得说下去,韦小宝慢慢道:“我认识的人呢,有个陈近南。”老婆子问道:“就是那个人称‘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天地会陈总舵主么?”
韦小宝听他称谓师父在天地会的职位,暗道:“看来这第一宝便押对了。索性吓她一吓唬,教她知道,老子也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便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物都这么说他。他的武功也着实了得,譬如说他老人家的‘凝血神抓’,敌人被抓了,三天后浑身血液慢慢凝结,变成了糨糊一般,天下无药可治的。”
这倒不是韦小宝胡说,是他在北京亲眼所见的。
老婆子道:“真是厉害得紧!比起我这一抓来,怎么样啊?”
韦小宝赶紧道:“婆婆的这一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与师……与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平分……冬夏罢了。”
老婆子也顾不得纠正他的成语,道:“陈近南既然那么厉害,我若是见到池,定要与他比上一比,看他的‘凝血神抓’厉害,还是我的‘毒手抓狗’厉害!”
韦小宝暗道:“他妈的,你将老子比作狗么?”他在言语上,自来是不肯吃亏的,便道:“陈近南的‘凝血神抓’厉害是厉害,不过比起你老人家的‘毒爪狗手’,好象总是有点儿不足。将来你们两位见得面时,倒是可以好好的伸量伸量。”他将“毒爪狗手”四个字儿说得含含混混,扬州人说话又快,老婆子也没听得出来。
韦小宝心里道:“你要与我师父见面?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我师父在阴曹地府寂寞得紧哪,你早点儿去,好不好?最好现在去,立马去……不成,去早了谁给老子驱毒啊?”
韦小宝眉头一皱,道:“你要与陈近南分个胜负,倒有一件事儿不妥。”老婆子随口问道:“甚么事啊?”韦小宝道:“陈近南与人打斗,有个习惯:不斗无名之将。两人见了面,他一抱拳,道:‘来将通名。’对方便回答:‘某乃汉将关云长是也。’或者‘我乃大将吕布是也。’陈近南才与他开打。”
老婆子“哼”了一声,道:“陈近南好大的能耐哪,与关羽、吕布都斗过了。”‘所谓关羽、吕布,都是韦小宝在杨州茶馆里听说书的听来的,这一下随口而出,露了马脚了。不过韦小宝撒谎的本事大,圆谎的本事也不小,并且无论谎话如何被人揭穿,从来不带脸红的。他强自分辩道:“也不过打个比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不告诉他姓名,他宁愿被你打死了,也决不还手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婆子学着韦小宝的腔调,道:“我的姓名是不告诉人的,特别是决不告诉小骗子。”
韦小宝赶紧转了话头,道:“你老人家饿了罢。掌柜的,你奶奶的饭还弄到明天么?饿着了我婆婆,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个乌龟店!”
掌柜的忙不迭地应声道:“来了,来了……”
老婆子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等粗俗哪?说话不能文雅些么?”
韦小宝道:“是,是。”忽然嘴一扁,那模样儿似乎要哭。紧接着,上眼皮与下眼皮相互一挤,泪珠儿果真滴了下来。
装哭是韦小宝从小练就的看家本事,小时候在丽春院里,老鸨、乌龟要打他,手刚刚举起,他就踢脚蹬腿的号陶大哭,眼泪鼻涕一块儿流。老婆子不知这些,象是有点儿于心不忍,声音变得柔和些了,道:“我说得不对么?便是说错了,你也犯不着哭啊。”
韦小宝抽咽着,道:“不是你老人家教导错了,我是想起我妈妈,心里难过,就,就忍不住哭了。”老婆于道:“想你妈妈,日后去看她就是了。”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妈时常也这样教导我,叫我不说粗话、浑话,好好做个人。今日你也这样教导我,你,你就是我妈妈。妈妈啊,你疼疼儿子罢。”
索性号陶大哭起来,又装疯卖傻地朝老婆于的身上倒过去。
老婆子脸一板,道:“你做甚么?作死么?”身子一闪,韦小宝扑了个空。韦小宝顺势在地上打滚,老婆子急道:“有甚么话你起来说,这等撒泼打混,成甚么体统!”
韦小宝边哭边喊道:“我就是不起来,除非你答应了做我妈妈。妈妈,妈妈,你老人家不要儿子了么?”心里却在暗笑:“你做我妈妈,那好得紧啊。我妈妈是婊子,你老人家也开窑子去罢。”
老婆子忽然面色阴沉,喝道:“你再浑说浑闹,我再给你左肩头也下了琵琶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给老子下的是琵琶毒。只要有名了,就好办了。你不是要去见我师父去么?这就请便罢。
老子的大老婆苏茎,帮她的前任丈夫使了一辈子的毒,是下毒的祖宗,解毒也不会是孙子罢?得空儿。老子就不奉陪,找大老婆解毒去者。”
然而到底性命交关的事儿,韦小宝不敢再闹,揉着眼睛站起身,抽抽咽咽的一副万分委屈的样子。
老婆子也缓和了语气,道:“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呢,再也不许说妈……甚么的话,多难听啊。”韦小宝道:“是,打死我我也不再叫你老人家妈妈了。”心里却道:“恶婆娘大概一辈子没有生养过儿子,害臊,是以不准老子叫她妈妈。也难怪,瞧她生得这副模样,便是在窑子里,三个月也不准接得一个客,哪个男人有胃口同她生儿子啊?找妈妈生得比她多少还俊了一分半分的,客人也是少得可怜呢,别说你牙齿长德行也尊贵的臭样儿了。”
韦小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字,客栈摆上饭来,韦小宝侍候得老婆子吃过了,他当年混入皇宫,冒名顶替小太监小桂子在御膳房做事,后来又做了御膳房的首领太监,侍候康熙吃饭是常事,是以侍候人的事做得得心应手。他殷勤侍候老婆子用餐,察言观色,发觉老婆子极是满意。
吃了饭,韦小宝又为老婆子泡上香苕,老婆子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轻轻地擦嘴,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韦小宝的鼻子。
韦小宝在肚子里骂道:“你当你是十八岁的小花娘么?”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韦小宝心里打了主意:“天一黑,老子便对不起,脚底板抹油,开溜。”老婆子看了他一眼,道:“韦相公,实在对不住得紧,我原先不知阁下是友是敌,下手重了些儿。”
韦小宝这才想起,老婆子曾不止一次地称呼他“韦相公”,心里吃惊道:“不好,这恶婆娘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倒是极难蒙混的。”口里说道:“婆婆太过客气了,我自己瞎了眼,骑着马乱跑乱撞的,也是咎由自……自己了。”
老婆子微愠道:“喂,你这人怎么这么快嘴啊?让我说两句行不行啊?”韦小宝忙道:
“行。行,我们做晚辈的理当听老辈的,你老人家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一眼看到老婆子冷冷地盯着他看,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道:“叫你多嘴多舌,叫你没长记性。”
老婆子缓缓道:“我方才已是说了,我给你下的是琵琶毒。这毒呢,其实没有甚么大毒性,并没有性命之忧的。”韦小宝道:“是,是,没有性命之忧。”老婆子道,“不过,琵琶毒下在琵琶骨上,三日之内若是不服我的独门解药,琵琶骨就会寸寸烂断,那毒顺着骨头走下去,三个月之内,全身的骨头就烂完了。”
韦小宝大惊,便觉得肩头上,那疙瘩越来越瘁,直往琵琶骨里头钻,便伸去抓挠,暗道:“老子还要逃去找大老婆解毒呢,只怕走在半路上,全身骨头就烂光了,单单剩下一堆肉堆在那儿,也没有甚么好玩的。”忙道:“婆婆发发慈悲,救救我罢,我有老婆孩子,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妈妈……”
老婆子瞪了他一眼,道:“又浑说了,你有多大岁数,你妈妈就八十岁了?’’韦小宝道:“咱们好比做买卖,我漫天要价,你老人家就地还钱哪。我妈妈没有八十,七十总是可以了罢?七十没有,就算六十,你老人家开个价码罢。”
老婆子又气恼又好笑,道:“真正没见过世上还有你这种人,妈妈的年纪,也将随便拿来买卖的么?你放心,琵琶毒是我下的,并且我发觉你这除了油腔滑调,人还不算太坏,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然会给你解毒的了。”
韦小宝赶忙道:‘‘我替我八十岁、七十岁、六十岁的妈妈,谢谢你老人家。’’老婆于脸一板。道:“又胡说八道了是不是?……毒总是要解的,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得帮帮忙。”
韦小宝道:“你老人家尽管开盘子罢。”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刁钻古怪的老婆子会提出甚么样刁钻古怪的条件。
江湖上,将提条件称为“开盘子”。老婆子闻言一笑、道:“我又有甚么盘子好开的了?这也是为你自己。琵琶毒的解药,配起来实在太难,我身上只有一粒,就是刚才给你服的。还缺两颗,须得现配的。配制这药呢,得用五种毒物,自相残杀之后幸存的一种,使内力用火化了它,再……”
老婆子似乎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便转了话头,道:“总而言之,繁杂得很。繁杂倒是不伯,最要紧的是,在炼药之时,不能有一丝儿声响。若是受了扰乱,毒性散去,药力失了,你的伤,便是神仙也难治了。是以这两日之内,你要做我炼药的护法。”
韦小宝为人随便,对于别人的请求,向来随口答应,至了做得到做不到,他就不管了。
不过这回牵扯了自已,性命交关的事,他却不愿意拿来玩的,也不敢吹牛了,迟疑了一下,道:“前辈给晚辈炼药解毒,晚辈感激不尽。至于护法甚么的,是晚辈分内之事,不过,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除了那个不成样子的‘神逃百变”,武功实在也是稀松平常,若是有强敌袭来,只怕我应讨不了。”
老婆子道:“我心中有数、我炼药之时,你便在门外坐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我的这条鞭子你拿在手里,哼哼,寻常江湖人物,见了鞭子,谅他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
韦小宝心道:“那条破鞭子还有这等威风么?想必是哪个帮派的镇帮之宝。等恶婆婆将解药炼成了,老子的琵琶毒驱除了,老于便做手脚偷了这鞭子去,也在江湖上抖抖威风。”
老婆子面色凝重,道:“咱们光棍对光棍,将话说到底罢,韦相公,你做护法,不但是为你自己,也是为我。因为炼药时只要有些许疏漏,我就是走火入魔,死路一条。”
韦小宝大乐,暗道:“呱呱叫,别别跳,你既是也有性命之忧,老子倒不伯你耍奸躲滑了。”拍着胸膛,道:“你老人家尽管放心,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拴两蚂蚱,跑不了你、也飞不了我。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维护你的周全。”
老婆于点头道:“一根绳上拴两蚂蚱’、活粗理不粗。
你明白就好。”说着,将随身携带的鞭子郑重地递绘了韦小宝。
月挂中天,万籁俱寂,微微春风,送来阵阵料峭。
韦小宝坐在客房门外,手里握着鞭子,百无聊赖。看那鞭子,也就四尺来长,黑乎乎的,不知道是甚么皮做的。
鞭杆有五寸长,正好握在手里。鞭杆儿却是深红色,油光光的,看样子有些年纪了。
他左看右看,与普通鞭子相比,也没有甚么出色之处,便将鞭子扔在椅背上,道:“甚么宝物儿,能教江湖人物见了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比我韦小宝还会胡吹大气。”
韦小宝本是个坐不住的人,平日除了睹钱,就是四处游荡。还有七位夫人陪伴着。这时候独自一人,一会儿哼哼几句“十八摸”,一会儿掏出骰子,掷上几掷。叫了一声“通吃”,骰子落在地上,真的成了一副“至尊宝”。自已心里便高兴,道:“老子命好,向来是逢凶化吉,遇难呈样,南海观世音、玉皇大帝、西天佛祖,都来保佑,急急如律令!”
胡说八道一阵,才想起自己的骰子是灌了水银的,心中便有些儿泄气,道:“老子自己骗自已,不是将自已变作羊牯了么?”
顿时兴味索然,歪在椅子上,不一会便酣然入睡了。
一觉醒来,发觉客房里依然灯火通明,韦小宝道:“恶婆婆不知弄些甚么玄虚?”便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跟前,轻轻用舌头湿了一小块窗户纸,眼睛对着洞口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老婆于半裸着两只琵琶骨,一只琵琶骨上伏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一只琵琶骨上伏着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蝎子。蜘蛛与蝎子的肚子都鼓胀起来,看那情形,自是吸满老婆子的血。
不一会,蜘蛛、蝎子两只毒物几乎同时落了下去,只见老婆子伸出双掌,倏地接住了,那掌心通红,便如烧红了的一般。
老婆子将毒物合在手掌里,双手合什,嘴唇“嗡嗡”响动,象在念佛,又象在念甚么咒语。就见她的头顶生出霭霭白气,手掌中却忽隐忽现地冒出了蓝色的火苗来,映得她的脸上也又蓝又青又红,闪烁不定,形同鬼脸。
韦小宝轻轻“啊”了一声,吓得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去看,便睁开眼睛,将目光盯在了老婆子的肩上,却见那肩头雪白,韦小宝咽了口唾沫,道:“这恶婆婆老得掉了牙,身子却这等白嫩,犹如小花娘一般。”
韦小宝正在想人非非,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叫花声;“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叫花一碗饭哪。”
韦小宝心中奇怪道:“深更?半夜,哪里会有叫花子讨要?再说这里是客栈,哪能让叫花子进来?”心中结了疑团,想起老婆子吩咐过的,她在炼药的时候得禁止有人扰乱心神。
便倏地转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叫花子。
韦小宝低声喝道:“老于从来不施舍讨饭的,滚你奶奶的闲鸭蛋罢。”
花子看着韦小宝,一双眼睛陡地闪过一道精光,又迅疾熄灭了,有气无力地说道:“老爷太太行行好,施舍叫花一碗饭哪。”
韦小宝不耐烦道:“老子说了,有饭喂狗,也不打发叫花子。”
叫花子道:“老爷,你不给没甚么要紧,可也不能骂人啊。”
韦小宝顺手抽过椅背上的鞭子,道:“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哪!你走不走?”
叫花子一看,忽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小的不敢,小的遵命,小的立即便定。”
说着,也不转身,身子倒退,竟是快步如飞,到了墙根,犹如背上长眼一般,倏地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丈余,稳稳地站在客栈的墙头上,说道:“小的告退。”这才跃下墙头。
韦小宝伸长了舌头缩不回来,半晌,才自盲自语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这人的武功倒是着实不低哪!”又端详手里的鞭子,道:“真他奶奶的人不可貌相,鞭子不可斗量,这么条破鞭子,倒也能镇邪呢。”
直到天色大亮,老婆子才炼出一丸药来,热热的、温温的。韦小宝连想也不敢想地一口吞进了肚子里,暗道:“辣块妈妈不开花,这都是那些毒虫炼的,若不是性命交关,白贴老子一万两银子,老子也不吃它。”又想道:“一万自然不吃,要是十万两、一百万两呢?那也不吃。老子穷极了,甚么都卖得,这命是高低死活不卖的。除非给我一个如花似玉、沉雁落鱼的美女。可除了老子的七个老婆,哪个还能找出这等美貌的女子?”
忽然,她想了曹府的使唤丫头雯儿,便下了决心:“能得到那个丫,老子便死上一回,倒也值得。”
老婆子看他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忽然脸色微微一红,道:“你这人太也不懂江湖规矩了,人家门派炼制药品,岂是你能偷看的?”
韦小宝强辩道:“我甚么时候偷看人家炼药啦?炼药有甚么好看的?哼,好稀罕么?”
老婆子道:“窗子上我插了根针,烦你给我取来罢。”
韦小宝走到窗前,不禁昨舌:就在他昨夜弄湿窗户纸偷看老婆子炼药的小洞处,周遭均匀地插着四根针,针上泛着绿色,透出—股今人作呕的腥昧。那针使用的力道恰到好处:轻了,便无法插在纸上;重了,就要射出窗外。老婆子冷笑道:“这针可不是琵琶毒,是在五毒液中淬过的,中了五毒针的人,还没有一个活命的呢。”
韦小宝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幸亏恶婆婆手下留情,力道再大那么一丁点儿,韦小宝便要变成韦死宝了。”心里忌惮,面上却一副惊奇的神情,道:“是谁偷看婆婆炼药了?他不知道婆婆武功高强,五毒、六毒俱全么?这种人不长眼的人,婆婆打死他也罢,不必手下留情的。”
老婆子道:“因了他是初次,便饶一饶他。若是再有下次么,哼哼!”
韦小宝撕了衣襟,小心翼翼地包住了五毒针,取了放在老婆子面前,连声道:“婆婆尽管放心,我想他啊,早就吓破了胆了,哪里还会有下次?”老婆子道:“他要像你一样知道厉害就好了。”
韦小宝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昨夜五更时分,有个叫花子贼头贼脑地来窥探过,莫不是他干的?……婆婆,你的鞭子好生了得啊,我一亮出来,叫花予赶紧跪倒磕头如捣蒜,道:‘小人不知道婆婆她老人家在这里,大人不见小人怪,请婆婆饶了小人罢。’我踢了他屁股一脚,道:‘婆婆大人大量,怎能与你一般见识?滚你奶奶的闲鸭蛋罢。’那小于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哈哈。”
韦小宝只顾高兴,全不顾漏洞百出。老婆子自顾自地默默出神,自言自语道:“哼,他果然来了。”韦小宝问道:“婆婆,那人是谁啊?”老婆子却又”扑哧”一笑,道:“他真的称我婆婆么?”
韦小宝一本正经道:“你老人家牙齿又长,德行又尊贵,不要说他这等无名小卒了,整个江湖之上,武林之中。
哪个敢不尊称你一声婆婆?”
老婆子道:“别浑说了,快些吃饭,好生歇着罢。”
韦小宝一夜只打了个盹儿,因此一觉睡到黄昏。
晚上,老婆子又要关门炼药了,韦小宝拿了把椅子,要到门外去,老婆子面色凝重,道:“韦相公,今日晚上一定倍加小心,成败在此一举了。”
韦小宝大拍胸脯,道:“婆婆尽管放心,他便是三百二百要饭花子来,见了你老人家的神鞭,也只有大叫投降的份儿。”
老婆子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天底下第一大滑头,一股脑儿将事情都推在旁人身上!我问你,别说三百二百,只是来了三个两个不理会神龙鞭的叫花子,你如何应讨?”
韦小宝心想:“原来那鞭子叫神龙鞭,不叫丧门鞭。”
又说道:“我年纪轻,武功又差劲之极,没经历过甚公大场面,还是请婆婆教导。”
老婆子点头道:“凭打。你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我教你一个法儿,你不是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贝匕首么?”韦小宝心想:“原来恶婆婆甚么都知道。”便“恩”了一声,道:
‘那便如何?”
老婆子道:“若是有人要同你打架,你能吓唬便吓唬,实在吓唬不住,你也不要与他们硬拼,只要拿出匕首,说要将神龙鞭削断了,八成敌人便不敢与你打啦。”
韦小宝道:“八成不打,那剩下的两成要打呢?我怎么办?’’老婆子道:“实在非打不可,那也只好随机座变,好在尊驾武功虽说低微,那说假话蒙混人的本事,倒是江湖难得。”
韦小宝听她的口气,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恶婆婆十成中信不了一成,任他脸皮厚似城墙,也不由得摸摸脑门,干笑一声,道:“承蒙婆婆夸奖。”老婆子笑道:“你这人实在太也不知羞,我这是夸奖你么?”
随即,老婆于又郑重其事地叮嘱道:“我可把话说在前头,这些人虽说是对着我来的,可我若是被他们杀了,或者走火入魔,你那解药可也就炼不出来了。一句话,今儿晚上,我的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你的命在我的手里攥着。你是明白人,也不用多说。”‘韦小宝应道:“是。”心里却勃然大怒:“老虔婆!你都活了这么一把子年纪,就算没人杀你,也该死了,做甚么还要拉个垫背的?老子堂堂一表人材,七个老婆还没受用够,几百万白花花的银子还没花差花差完,就跟着你见阎王去了,未免太也不值!”
韦小宝满腹怨恨,但关乎自己性命的事,倒也不敢粗心大意。他坐在门外椅子上,左手紧握神龙鞭,右手紧握匕首,连跟睛也不敢眨一下。初春天气,夜风里还带着冬寒。他的手心却冒出汗来。
“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花子一碗饭哪!……”
倏地。韦小宝的眼前一花,如同地里钻出来一般,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老叫花、一个中叫花、一个小叫花。老叫花身材高大,一部长髯过胸,自是凛凛生威。小叫花与韦小宝年纪相仿,病病歪歪的象是痨病鬼。中叫花便是昨夜来的那个汉子。
韦小宝明白了:“中叫花子哪里是被丧门鞭子吓走了?他原本是来踩盘子(江湖切口,侦探敌人行踪与虚实渭之‘踩盘子)的。”
三人紧紧盯住韦小宝,一起朗声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花子一碗饭哪。”
韦小宝站起来,笑道:“三位讨吃么?客栈打烊了,三位便辛苦辛苦坐一会儿,等天亮了,大鱼大肉有的是,我请客。”
三人对视一眼,老叫花上前一步,双手抱拳,一字一顿道:“神龙鞭子神又神。”中叫花与小叫花齐声道:“上打天子下打臣。”老叫花又道:“扫尽天下不平事。”以后三人突然停住了口,显然在等韦小宝接话。
这在江湖上叫“盘道”,也就是素不相识的同道中人,只要对答出本帮的“切口”,就是自家人了,有了甚么过节,便按照帮中规矩排解。反之,有一方答不上来,那就是“空子”,而任何帮派对“空子”是毫不容情的。
韦小宝听他们的切口,猜想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还有切口的语气,多半是丐帮的。可老子只知道天地会的切口、神龙教的切口,哪里知道他奶奶的丐帮的切口啊?”
不知道,就浑闹,这是韦小宝混迹江湖的法宝之一,当下一边留神戒备,一边笑道:
“唱得好啊,别别跳,呱呱叫,怎么不唱啦?”
老叫花沉声道:“也打丐帮变心人。”
真教韦小宝蒙对了,这些人是丐帮的。
相传当年唐明星被皇亲、奸臣所害,化装逃出宫殿,流浪江湖,结交了不少丐帮的朋友,并且当上了花子头。
不久,他的身份显露,丐帮同仇敌情,为“龙头大哥”报了仇。
唐明皇为了不忘同甘苦、共患难的丐帮兄弟,亲手用皮条编制了一根皮鞭,取名“神龙鞭”,并与众兄弟跪下发誓道:“神龙鞭子神又神,上打天子下打臣。扫尽天下不平事,也打丐帮变心人。”这几句话在丐帮中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便变成丐帮的“盘道切口”了。
老叫花一见韦小宝一句也答不上来,面色一变。顿时冷苦冰霜,喝问道:“尊驾是哪条线上的人物?为甚么冒充本帮?”
“冒充本帮”的罪名,是要格杀勿论的,韦小宝知道他们动了杀机,心里暗急:“恶婆婆,你的徒子徒孙杀过来了。那粒救命的药丸再不炼出,老子可就没福消受啦!”
韦小宝将手中神龙鞭一扬,故作惊诧道:“我看诸位也是丐帮中极有身份的人物,难道连神龙鞭也认不识么?
至于我是哪一门哪一派的人物,还用说么,那也不用说啦。”
老叫花慢吞吞地说道:“师叔,你老人家听说过没有?
江湖上有个小子,拿着一把鞭子冒神龙鞭,四处为非作歹,败坏咱们丐帮的名声?”一韦小宝大奇:“老叫花胡子一大把,却又叫谁师叔了?
难道叫老子么?老子可也没有这么不成器的师侄啊。”却又听那痨病鬼似的小叫花干咳了两声,吃力地说道:“江湖上那些无耻之徒,咳咳,行为卑鄙,那也算不得奇怪。”
韦小宝几乎耍笑出声来:痨病鬼小叫花原来身份倒不低。是老叫花的师叔呢!但不知中叫花又是甚么东西?
正在想着,忽听粗壮的中叫花上前一步,道:“师叔祖,师父,他去江湖上招摇撞骗,咱们原本不必多管闹事;不过,他冒充到咱们丐帮的头上,咱们却是不能不插手了。哼哼,丐帮数百年的令名,岂不是叫一个狂妄小虫弄坏了?”
韦小宝心道:“原来老叫花是中叫花的师父,小叫花却又是老叫花的师叔。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臭规矩忒也离奇。玩泥巴的爷爷拄拐棍的孙,萝卜不大长在辈上,那也叫没有办法。”
痨病鬼小叫花有气无力道:“既是如此,你们师徒二人便出手警戒一下罢。咳!咳!不过,还是点到为止,也不要得罪了线上的好朋友,叫江湖上笑话咱们以大欺小。”
老叫花低声道:“是。”
韦小宝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叫花,笑道:“你们要动手么?那也不妨。诸位划下道儿来罢。我老人家自会手下留情,不会与小辈一般见识,以大欺小,更不去做倚多为胜的事儿的。”
韦小宝先使言语挤兑他们,使他们不能一拥而上。
老叫花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尊驾也配倚多而胜么?”
韦小宝道:“是啊,我原本不配,可是有一次撞见了一只乌龟、一个儿子与一只王八蛋,他们三个合伙打我一个,老子双拳难敌四手,只好高叫投降:‘乌龟饶命,儿子饶命,王八蛋饶命!’好汉不吃眼前亏么,诸位说对么?”
韦小宝在武功上历来有自知之明,因之一见打架便自已为自己找好退路,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去,说不定真的要大叫投降,是以先打下了“底子”,以至若是真的投降,是向乌龟、儿子、王八蛋投降的,倒是无伤大雅。老叫花也不与他斗口,身形一晃,已欺近韦小宝的身前,十指如钩,抓向韦小宝的咽喉。韦小宝叫道:“乖乖隆的冬,老乌龟可不是要老子的好看么?”
就在堪堪抓到韦小宝的刹那问,韦小宝神龙鞭一甩袭向老叫花的面门。老叫花看似对神龙鞭极为忌惮,身子偏了一偏,双手堪堪擦着韦小宝的咽喉而过。即便如此。
那一阵劲风也袭得韦小宝的面孔生疼。更有那一股子浓烈的腥臭气,中人欲呕,令人头晕目眩。韦小宝道:“老乌龟爪子有毒!”
老叫花身子闪处,躲过鞭梢,与韦小宝擦身而过,手上招式已是使老。但他临敌经验甚丰,一个“燕子倒抄水”,右脚朝后,反踢韦小宝的面门,韦小宝武功差劲之极,全仗着身手灵巧,虽是手忙脚乱,倒也勉强躲过敌人的招数。可是,老叫花的脚象八十年没洗过的一样,臭气熏天。
韦小宝心下骇然:“老乌龟浑身是毒!”
心念末几,者叫花身子并不转过来,劈劈啪啪”的就是七八招“倒踢连环脚”,凌厉的招数、熏人的毒气、强劲的内力,韦小宝哪里还能还手!情急之下,便将神龙鞭向老叫花的脚上套去。
老叫花犹如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急忙翻了个跟头,堪堪将脚自神龙鞭下逃脱,竟然弄出了几分狼狈,怔怔地站在了房门口。他似乎忌掸之极,惶惶地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来攻击,还是防卫。
可是,他无意之中却将韦小宝的退路断了。
动手之前,韦小宝便有了打算:打不赢,便退入房子,让恶婆婆来抵挡一阵。至于恶婆婆走火人魔,甚或炼不出解毒救命的药丸,那也无可奈何了。韦小宝做事,历来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如今被凶神恶煞的老叫花丧门神似地守住了门口,韦小宝唯一的退路被切断了。但韦小宝如何肯放弃这个稍纵即逝的良机?高声道:“婆婆,乌龟、儿子、王八蛋忒恶,老子抵敌不住,只得脚底抹油——开溜啦。”
说话间,他的“神行百变”已是发动,老叫花正凝神等待之际,却见他身形、步履快疾异常,手中胡乱挥舞着神龙鞭,左一闪,右一避,已到了痨病鬼小叫花的面前。他估量三人之中,别看这小子辈份高。一定是仗着他长辈做帮主或是师父辈份高的势,才做了甚么“师叔”的,武功定然一塌糊涂。欺软怕硬是韦小宝的特点,是以他选择了痨病鬼小叫花。岂知攻到跟前、韦小宝只觉得眼前一花,痨病鬼已然逃得不知了去向。
韦小宝一怔,道:“这小于难道也会我铁剑门的神行百变么?可老子没收过徒弟啊。”
其实他心中有数,瘸病鬼的“神行百变”可比自己不知高明了多少了。不管如何,他害怕了,自己逃了,韦小宝没有了挡头,已是高兴万分。
几个箭步,韦小宝已是出去了十数丈。忽然,一个人“哇哇”大叫着如大鹏展翅,凌空来到自己的面前,挡住了韦小宝的退路,伸手便朝韦小宝胸口的“膻中穴”抓去。
这人正是五大三粗的“中叫花”。
神行百变的功夫,以随机应变见长。韦小宝身子一闪,已是从他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
他心道:“老子的神行百变,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随便劫住去路,这小于武功惩的高强!”
心中存了忌惮,回头瞄了一眼,却发现他背对着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粗壮的身子还似乎在“蔌蔌”发抖。
韦小宝大奇:“这小于武功高强,却怎地又这等糊涂?
你将后背这等卖给了老子,有了便宜,老子再不拣,可太也伤了阴德了。”他心到手到,神龙鞭绕了个圈子,正巧套在他的脖子上。
韦小宝一使劲,“中叫花”身子一软,竟要瘫倒,口中颤抖着叫道:“英雄饶命!”
韦小宝乐了,道:“看你武功不低啊,怎地这等脓包?
既是这等脓包,就不该充了英雄,来找老子的麻烦啊!”
那人哀恳道:“不是在下冒犯英雄,是师叔祖他,他师叔祖?不就是那个痨病鬼似的小叫花么?韦小宝几乎笑出声来道:“老子是撒谎的祖宗,你这个儿子比老子还会撒谎。就那个小王八蛋那德行,你这二百多斤的身子,他抱也抱不起来,能把你扔了这么远?”
“中叫花”道:“在下不敢撒谎,实在是他,他……”
忽然身子软躺倒了。
韦小宝吓了一跳,提了提手中的神龙鞭,道:“喂喂,你做甚么?装死么?”却见他满面青紫,舌头长长的伸了出来,已然气绝了。
韦小宝抽出神龙鞭,惊呆了,忖通:“老子的内功进展如此之快,一使劲便能将一个牛似的壮汉勒死了?笑话,老子做梦也没练过一天内功,哪儿来的这等功夫?可是,这小子又是确确实实死在我手里的啊,莫不是出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