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活人,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手里,韦小宝极是害怕,也忘记了逃跑了,结结巴巴地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老叫花道:“他活腻味了,是自己死的,我,我可没有杀人……”老叫花没有搭理,却对痨病鬼小叫花道:“师叔,你老人家行行好,救救阿福罢。阿福三十多岁了,刚刚娶的媳妇,你老人家发发慈悲……”痨病鬼小叫花点点头,道:“大家都是同门,我能束手不管么?不过,这小子邪门得紧,不能不小心从事,你,咳,咳,你过来,我同你说。”老叫花迟疑着,迟迟没有动。
痨病鬼小叫花冷冷道:“怎么,你不过来么,那也叫没有办法。”老叫花呐呐道:“师叔息怒,师侄遵命就是。”说着,一步步地走了过去、目光却始终盯着痨病鬼的小叫花,满是戒惧的神情。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站立不动。
痨病鬼小叫花道:“你听我说……”却忽然低了头,手捂住了胸口,弯下腰去,咳嗽个不停。老叫花关切地问道:“师叔,你觉得怎么样?”口里说着,身子却不动弹。
痨病鬼小叫花咳嗽了半日,才直起腰来,舒了口气,摇头悲哀地说道:“好多了。唉,我这身子,一年一年的总是这样。”老叫花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师叔倒是不要过多的担心。等帮中大事一了,找个名医治一治也就是了。”痨病鬼小叫花显得心灰意懒,道:“生死由命。那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人拉家常似地说着话,老叫花又安慰道:“师叔”一语未毕,痨病鬼忽然飞起一脚,踢向老叫花。韦小宝亲身领教过老叫花的武功,说不上出神入化,可也是高强之极。可在淬不及防之际,老叫花竟然连闪避已是不及,头前脚后,身子飞向韦小宝。韦小宝简直呆了!方才死得胡里胡涂的‘中叫花’,说他是被痨病鬼小叫花扔过来的,韦小宝说什么也不信,这回可是亲眼所见了,并且‘中叫花’的武功与老叫花的武功,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韦小宝心里想:“小王八蛋会妖术么?”
心念未几,却见老叫花径直向自己飞了过来,眼睛不看韦小宝,看着神龙鞭,竟然也流露出与“中叫花”一样的惊慌与绝望。韦小宝灵机本来来得极快,立即明白了:“不是老子的内功长进了,是它奶奶的这条丧门鞭子邪门!”
韦小宝倒退一步,叫道:“喂,老王八,老甲鱼!你不要来,老子可再也不想杀人啦。”
老叫花的身子来得极快,瞬间已到了韦小宝的面前。
韦小宝怕伤了他,将鞭子背在身后。可是老叫花忽然就势抽出一掌,猛地击在韦小宝的胸膛上。韦小宝倒退了十余步,却无论如何也站立不稳,一个跟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仰八叉,老叫花稳稳地站立着,狂喜地叫了起来:“师叔,我得手了,我得手了!”
一股腥臭味,只钻韦小宝的鼻孔。他顿时头晕目眩,“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这还是韦小宝身穿宝衣,才没有命丧当场。
老叫花缓缓地走到了韦小宝跟前,狞笑道:“你中了我的毒阳掌,活不了一时三刻啦。
小子,你认命罢。”
韦小宝根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韦小宝你这个小王八,一辈子不做好事,破天荒儿做了第一回,便将小命丢掉了……也罢,老子死便死了,也要死个痛快!”
韦小宝破口大骂道:“老甲鱼,臭王八,你奶奶个雄!
老子存心救你一条狗命,你恩将仇报,杀了老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行事歹毒,作兴得你家女人一个个地都进了丽春院做婊子,男人一个个都进了丽春院做王八,小孩一个个地都不长屁股眼!……”
他出身低贱,自小在妓院长大,骂起人来,歹毒异常,三两个时辰没有重样子的。
老叫花笑眯眯地说道:“是么?那你到阎王殿做小鬼罢。”
说着,一脚便朝韦小宝的胸口踏去。韦小宝虽是中毒,心里却是明白,这一脚下去,便是再穿它十件八件宝衣,也是决计难逃一死的了,叫道:“老乌龟,玩儿真的么?”
老叫花行事狠毒,却又心思慎密。虽是处于必胜地位,却是丝毫也不放松。凝神屏息,将真力贯注于足尖,要一脚将敌人的五脏六腑踩了出来。是以足尖未及韦小宝胸口,那一股劲风,已压得韦小宝喘不过气来了。
情急之下,韦小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子一扭,滑出尺余。老叫花右脚踏空,倒也是一怔:“这小于当真邪门,我的毒阳掌以真力催化剧毒,敌人片刻之间便倒地不能动弹。
这小子武功差劲得紧,却又能抵御毒阳掌,不知是甚么路道?”
但韦小宝中毒的症状,已极为明显,老叫花右脚不中,左脚又到了。这一次韦小宝来不及也没有力气闪避,手忙脚乱之中探动了神龙鞭,鞭梢正巧搭上了老叫花的脚面。
老叫花的左足已然踏上了韦小宝的胸口,奇迹出现了:鞭梢一碰上了他的脚面,他突然象中了魔似地往后摔倒了。
韦小宝虽说发觉了神龙鞭有些邪门,却不知邪门到这种度数。他大喜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神龙鞭子打王八,当真是呱呱叫,别别跳。”他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骂道:“眼前报,来得快,老甲鱼,你的甚么毒阳掌,倒是真的厉害啊,连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都药倒了,啧啧,了不起啊了不起。”
老叫花失去了刚刚那种得意的神情,颤声道:“你一鞭子打死老子罢,折磨人的不算英雄好汉。”韦小宝踢了他一脚,道:“老子偏不做英雄好汉,偏要慢慢地炮制你!”
老叫花知道自己决无生路,这小魔头对自已恨极了,如今落在了他的手里,不知如何地折磨自己呢。便挣扎着抬起头,哀求道:“师叔,你老人家行行好,成全了老子罢。”
痨病鬼小叫花大模大样地点点头,道:“大伙儿都是一门,咳咳,我能撤手不管么?”
说着,慢慢地走向韦小宝,道:“尊驾的本事不低,兄弟倒是走了眼了。”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你的武功也不错啊,刚才手掷乌龟、儿子,就高明得紧。”
他亲眼看到痨病鬼小叫花施展的武功,知道决非老叫花、中叫花可比,暗自戒备。
痨病鬼小叫花慢吞吞走到了韦小宝的跟前,倏地一掌,击向韦小宝。那手法之快,简直形同鬼魅,哪里还有一点儿痨病鬼的模样!
韦小宝不及防备,立即倒退一步,他知道神龙鞭的功用实在非同小可,心道:“小王八蛋,你的武功再强,总强不过神龙鞭去。老子便再演一场‘鞭打王八’也就是了。”
他原本武功不强,内力更是全无,中毒之后,虽说性命交关,不得不勉强站起,但是那鞭子胡乱挥出,却是全无力道。好在这鞭子的功效不在鞭法,而在毒性,是以他也不怕痨病鬼小叫花贸然欺近,口中还叫退:“来啊,你来啊,躲的不是好汉是王八!”
痨病鬼小叫花却不与他斗气,更不与他斗口。身子从容躲闪,因两人武功修为相去甚远,韦小宝手有利器,却是碰不到对方的一根毫毛,痨病鬼小叫花虽是闪避,却是越逼越近。
倏地,癣病鬼小叫花弯了腰,还没等韦小宝弄明白,他已是提起了老叫花,当作兵刃,横扫韦小宝。韦小宝大骇,他没有收发自如的本事,神龙鞭已然挥出,却又哪里收得回来?
一下于击在老叫花的头上,虽是全无力道,老叫花却发出一声惨叫,头颅迸烈,脑浆乱溅,死于非命。
韦小宝气得咬牙切齿,道:“痨病鬼小叫花,你忒也狠毒了!”
癣病鬼小叫花笑道:“迟早是死,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甚么区别了?再说,人是你杀的,咳,咳,与别人又有甚么相干了?”
韦小宝气红了眼,将鞭子乱挥,向痨病鬼小叫花身上招呼。岂知痨病鬼小叫花却全然不似先前的两人一样,不闪不避,直撞进韦小宝的怀里,双手东抓西挠,以“空手入白刃”的上乘内功,抓向神龙鞭鞭梢。手法快疾,形同鬼魅。
韦小宝以前两次取胜,并非因为武功高强,全仗着鞭上毒性,如今遇到一个全然不惧剧毒的人物,他便一点儿修为也拿不出来了。他心里纳闷:“他奶奶的,小王八蛋难道真的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神龙鞭一摆,又是横腰一扫。痨病鬼小叫花手指轻轻一弹,韦小宝便觉得长鞭上陡地传过一阵大力,震颤得虎口发麻,神龙鞭险些脱手。
韦小宝好不容易拿住了神龙鞭,心中叫苦:“小王八蛋的手劲好大。”其实他并不算会武功的,是以并不知道痨病鬼小叫花这一手“隔山打牛”,实在比她想象的要厉害了不知多少倍!
“隔山打牛”就是将自己的内力,不是直截与敌人的身子接触,而是通过另一物事——
比如兵刃之类——传送到敌人的身上。这种传送,中间的物事越是短而硬、越是传送得快疾。而瘸病鬼小叫花用以传送内力的,则是一根软软的根本无法受力的鞭子,这难度便更是显而易见了。
韦小宝正惊愕间,痨病鬼小叫花已然欺进了他的怀里,边笑边咳着说道:“咳,咳……
堂堂丐帮的镇帮之宝,握在你这等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浑小子手里,可太也不成话了,咳,咳,我看你还是自己交了出来,何必伤了和气?”
韦小宝道:“甚么丧门鞭子,宝贝一般?你要拿便拿去便是。”
话音刚落,痨病鬼小叫花的手指迅雷不及掩耳地连点了韦小宝胸前数处大穴。韦小宝神龙鞭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上,自己却站立着动也不能动。
然而他看到痨病鬼的小叫花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顿时恍然大悟:“他奶奶的,我说小王八蛋武功惩的厉害,连神龙鞭的毒也不害怕,原来是戴了宝贝手套。手套有甚么了不起?老子还穿着宝衣呢。”至于“宝衣”如何输在了“手套”面前,那韦小宝便不追究了。
痨病鬼小叫花的老谋深算,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虽然韦小宝身子动弹不得,却是并不掉以轻心,一连串又在他的背后点了七八处穴道,这一下,韦小宝不但身子再不能动弹分毫,连话也说不出来。
韦小宝心道:“痨病鬼小叫花,你倒是教老子又学了一个乖:打老虎便是它死得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也得在它身上再砍上十七二十八刀。这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大约是刚才一阵剧斗,力气使得过分了,痨病鬼小叫花弯了腰,又咳嗽了好半天,韦小宝心道:“小王八蛋,你咳死了才好呢,也解了老子的心头之恨。”又想道:“可也不能咳嗽死了,你立马死了,将老子弄成这样一根假木桩立在这里,可也没有甚么昧道。”
瘩病鬼小叫花并没有咳死,自己捂着胸口又揉了一会儿,顺手将神龙鞭把中自韦小宝的手里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把抓住他的后心穴道,道:“走罢,咱们去见你的姘头去罢。”
韦小宝一时弄得糊涂了:“姘头,谁是老子的姘头啊?
老子原先倒是不太正经,可是娶了七个如花似玉、落鱼沉雁的老婆之后,却是从来也没有想过姘头的事啊。”
忽然他想到痨病鬼小叫花所说的“姘头”,定然是屋子里的那个又老又丑、刁钻古怪的恶婆婆,不由得大怒,在心里骂道:“你奶奶个雄!你教老子做那恶婆婆的野老公么?老子没胃口!若是你痨病鬼小叫花的奶奶妈妈、姊姊妹妹求上门来,看在你点了老子这许多穴道的份儿上,或许勉为其难,马马虎虎,将将就就,弄她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姘头,倒是可以商量的。”
痨病鬼小叫花忽然探出食指,道:“你这人太过不老实,眼睛一骨碌一个坏念头。这双贼兮兮的招子我可是不大喜欢。咱们索性废了它罢。”
韦小宝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痨病鬼小叫花抓住了韦小宝背心穴道,竟象拿一件小小玩具,韦小宝便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走向恶婆婆的客房。
“砰”的一声,韦小宝的身子撞击在门上,头撞得生疼,也被撞开了。韦小宝这才敢睁开眼,一看,老婆子又如昨天夜里一样,裸露着双肩,露出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雪白肌肤。
不同的是,昨夜她一只肩头伏着的是毒蜘蛛,一只肩头伏着的是毒蝎子。眼下,一只肩头伏着一只丑陋不堪的癞蛤蟆,一只肩头伏着一条幽绿人的小蛇。
显见已是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时刻了,老婆子并不抬头,面色凝重,微闭双目,屏息运气。蛤蟆与青蛇的肚子,也微微鼓起。
痨病鬼小叫花手中紧紧地握着神龙鞭,躲在韦小宝的身后,探出头去,柔声道:“小师妹,你好么?”
韦小宝心道:“小师妹?谁是小师妹?”稍一琢磨,便也明白了。原先他听老叫花叫痨病鬼小叫花一口一个“师叔”,倒不觉得多少可笑,这会却险些笑出声来:“一个痨病鬼小叫花,叫一个穷凶极恶的老婆子小师妹,这丐帮的行事,真正也乱七八糟地可以了。”
痨病鬼小叫花神龙鞭在手,又将“小师妹”的“情郎”
抓住了作为挡箭牌,并且“小师妹”还在炼药的紧要关头,稍有不慎,便导致走火人魔,轻则残废,重则有性命之忧,情形凶险之极。
无论怎么说,痨病鬼小叫花都是胜算。然而他还是不敢托大,提着韦小宝背心穴道,一步一步地娜向老婆子。
口里说着闹话,以扰乱老婆子的心神,道:“小师妹,其实咱们丐帮的二十一招神龙鞭,本已天下无敌,何必枉费心神,去练甚么无毒功呢……”
韦小宝心道:“小王八蛋不懂装懂,恶婆婆明明是给老于炼制琵琶毒的解药,甚么无毒功了?”
老婆子依然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韦小宝却看到她额上的青筋隐隐显露,当是内心异常焦急。又见那青蛇、蛤蟆各自将信子、舌头更紧地盯在老婆子的肌肤上,肚子也急速地膨胀起来。
韦小宝不懂得这门奇异功法,痨病鬼小叫花却是极为明白其中的关窍,知道“小师妹”
是在危急时刻,以内力催动心脉,加快血液的通行,使得琵琶骨上的两只毒物尽快服食饱了。然后她以掌中火硝化了它,通通吸进经脉,那时候,不要说神龙鞭,便是普天之下的武功加起来,只怕也极难找到“小师妹”的对手了。
心念至此,痨病鬼小叫花再不含糊,侧着身子,以韦小宝作为掩护,神龙鞭如灵蛇吐信,不是袭击老婆子,而是袭向她肩头琵琶骨上的青蛇和蛤蟆。
别看他又瘦又小,武功却是臻于化境。出手之际,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就见那青蛇与蛤蟆似乎被人轻轻扔出一般,竟然向着他自己飞了过来。
痨病小叫花大喜,从韦小宝的身后抢出,去空中接那青蛇与蛤蟆,边狂喜地叫道:“我有两神啦,我有两……”
叫着叫着,就见老婆子衣袖一扬,痨病鬼小叫花最后那个“神”字没有来得及出口,就慢慢地瘫倒在地,眼睛睁得大大的,瞬间失去了光泽——径自倒地死了。
老婆于的衣袖没有落下,轻轻卷向“两神”——青蛇与蛤蟆。几乎就在“两神”即将落地的刹那间,便被老婆子的衣袖托住,又轻轻地送回了肩头。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瞬间完成,快疾得如同甚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韦小宝看得呆了,突然蹦了起来,喊道:“好!好……
咦,我的哑穴被小王八蛋点了,膻中穴、命门穴,还有他妈的十七二十八处穴道都被小王八蛋点了,弄得老子人不能动,话不能说,成了一段木头。没过了五时三刻,老子人也能动了,话也能说了。小乌龟,小儿子,小王八,你小人家点穴的本事不算低,可总也比不上老子解穴的功夫。老子解穴的功夫天下第一。”
他只顾自吹自擂,一低头,忽然发觉自己的衣衫上插了十余口毒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心下骇然,忖道:“恶婆婆,老子若不是宝衣护体,你的丧门毒针,岂不是要了老子的命么?”
韦小宝低头又一看痨病鬼小叫花,见他眉心只插了一根毒针,却是脸色紫黑,顷刻间毙命了。韦小宝一琢磨便已明白其理:老婆子射向痨病鬼小叫花的是要他的命的,而射向自己的则是帮自己解开穴道而已。
韦小宝不再吹嘘自己的“解穴功夫”如何高强了,蹲下身子,带着哭声数落道:“小乌龟啊,小王八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你在阎王殿上见了老乌龟、老王八啊,见了中乌龟、中王八啊,一定向他问个好啊……”
一边偷眼望了老婆子,见她微闭双目,一门心思只顾练自己的功。(韦小宝已然明白,痨病鬼小叫花临死时说的话定然没错儿,恶婆婆哪里是给自己炼制甚么解药?定准是修习那“无毒功”的邪门功法)韦小宝心中恨道:“丐帮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看咱们天地会,只靠本身武功行走江湖。哪里象他们,练习甚么无毒功?这不是入了邪魔外道了么?
又想想自己,除了滑头,哪一门功夫也没有,不是一样的做天地会堂堂香主?这样便不想下去了,巳然“哭”厂起来:“你们三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啊,去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怪婆婆啊……”
乱七八糟地胡说八道,却趁着老婆子专心练功,悄悄地将痨病鬼小叫花手上的宝贝手套脱了下来。那手套簿如蝉翼,又呈肉色,戴在痨病鬼小叫花的手上,不是韦小宝这等细心的人根本无法发觉。
韦小宝悄悄地将手套塞进怀里。无法掩饰内心的高兴:“老子有了刀枪不入的宝衣,再有了百毒不浸的宝贝手套,不怕天地会使刀来砍,也不怕丐帮使毒来药,老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武功天下第一了。”
韦小宝得意之极,又将神龙鞭取起,“哭”道:“乌龟、儿子、王八蛋啊,你们家里还有三个八十、九十、一百岁的老娘啊,你们怎么甩手就走了啊……”
忽听得一声娇笑,一个女子不知甚么时候也不知从哪里进了室内,道:“姓韦的,三个死鬼是你的甚么人,你哭得这等伤心?”韦小宝不禁大喜过望,站起身来,道:“雯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江宁织造曹寅府上,那侍候曹雪芹的美貌丫头雯儿。
雯儿一怔,随即明白了甚么,笑道:“雯儿?你倒是多情种子,对雯儿记接得紧,是么?”她的一颦一笑,顾盼生辉,自是与在曹府时那柔顺大不相同。韦小宝生来轻浮,见了美貌的姑娘便骨头酥了,美貌姑娘若是说了一句好话,他便连姓甚么也能忘了。当下也嘻嘻笑道:“你这等花容月貌,落鱼沉雁,哪个男人的魂儿不被你勾去,那不是瞎了眼睛,全无心肝么?”
室内发生的一切,还有韦小宝与雯儿的对话,老婆子似乎都一无所知,她只顾练无毒功。双肩琵琶骨上的青蛇与蛤蟆,肚子已鼓胀得厉害,似乎随时都能爆裂。雯儿忽然转向老婆子,柔声道:”小妹,你听一听,韦相公何等钟情?有这一个妙人儿相伴,花前月下,双宿双飞,何等的逍遥自在?何必自讨苦吃,修习甚么无毒功?”
韦小宝肚子里没有墨水,但“双宿双飞”、“逍遥自在”
甚么的他倒是明白,顿时手舞足蹈,道:“是啊是啊,这无毒功说得好听,无毒甚么的。我看毒性大得紧,又极凶险不过的,不练也罢。”
雯几笑道:“你听听,小妹,人家对你可有多挂心!你何必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呢?”
韦小宝听着这话音大是不对,忙对雯儿说道:“我说的话,是给雯儿说的,可与婆婆没甚么相干,你可不要弄得左了。”
雯儿听了,“格格”娇笑起来。韦小宝抓了抓头皮,道:“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雯儿姑娘,这婆婆是你的甚么妹子?丐帮的行事太也古怪,爷爷做了孙子,婆婆又去做妹子,这辈份太也乱套了。”
就在这时,那青蛇、蛤蟆大约吸饱了老婆子的鲜血,忽然自她的肩头跌落下来。老婆子伸出双手,便去接这“二神”。
雯儿忽然身形暴起,如乳燕凌空,美妙之极,却也凌厉之极,袭向老婆子。老婆子衣袖微动,一股内力激荡,将“二神”抛向空中,随即双掌齐出,击向雯儿。
雯儿笑道:“我偏不与你动手。”身子倏地腾空,去劫“二神”,老婆子因坐着练功,身子飞不起来,却“呼”地一声,衣袖卷起劲风,射出十余口“五毒针”。雯儿身在空中,无法闪避,却娇笑道:“年余不见,小妹的武功果然精进了不少。”只见她浑身真力将衣衫鼓胀得如风帆,十余口“五毒针”尽数撤落在地。
就这么缓了一缓,“二神”已然落了下来。老婆子又伸手去接,颠毫之际,雯儿也自空中落下,伸手将“二神”抄了过去。
雯儿对着老婆子的脸笑道:“妹子自小就比姐姐懂事,惯于与人做好事的。你费尽心机,替姐姐喂养了二神,姐姐也就不客气了。”
老婆子忽然“呸”地啐了雯儿一口。韦小宝眼尖,看到老婆子的唾液里似乎有甚么闪闪发光的东西,立即高声提醒道:“雯儿姑娘,小心!”一语惊醒梦中人,雯儿果真发觉,敌人的唾液里藏着毒针,然而两人近在咫尺,雯儿想闪避已是不及。情急之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樱桃小口也如法炮制,“呸”地向老婆子碎了一口。就见老婆子射出的毒针,忽地转了方向,径直袭向她自己的面门。
老婆子练了两日的功,被四只毒虫吸去了不少鲜血。
又是在危急时刻与雯儿一番斗智斗勇,精力已是消耗殆尽,刚才险中求胜,实在是使了最后的内力。岂知韦小宝一声喝破,以至功败垂成,哪里还有反击的力量,只得长叹了一声,闭上双目。
毒针反击回去,正巧钉在老婆子的眉心,老婆子立即倒下了。雯儿双手捧着青蛇与蛤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妹,你安心静养罢,姐姐还有些俗事要做,咱们就此别过。”说着,快步走出。
韦小宝叫道:“喂,雯儿姑娘,当真是媳妇娶进门,媒人推出门么?连谢也不谢我一声,就这么走了?”雯儿已然走到了门口,闻言一怔。道:“你这人虽说浮滑,倒是说了一句实话。”便又折了回来,道:“你说,你要我如何谢你?”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这是韦小宝与自己的老婆双儿常说的一句笑话,韦小宝顺口拈来。其实他虽是轻浮油滑,倒并非是为了占雯儿的便宜。雯儿似笑非笑,问道:“你与雯儿常常这样的么?”韦小宝一怔,心道:“臭花娘,我同雯儿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
他正心猿意马,雯儿却已来到他的跟前,倏地劈手夺过了神龙鞭,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道:“你与雯儿去苟且去罢,别在姑娘面前现眼就是。”韦小宝道:“雯儿,你这是?”雯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身形一纵,已然没了去向。
韦小宝怔怔地自语道:“臭花娘的脾气难捉摸得紧!”
回头看到了老婆子,不由歉然道:“是我多了一句嘴,害你成了这样。喂,你死了没有?”走了过去,一搭鼻息,竟然是气息全无。韦小宝伸手掐她的人中,一块肉竞随手而落。
吓得韦小宝大叫一声,仰面跌倒,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五毒针这般厉害,片刻之间便将人的皮肉化烂了么?……恶婆婆,你自已制出这等歹毒的药物自已受用,滋昧不大好受罢?他奶奶,自作孽,不可活。眼前报,来得快!”
他的心里着实畅快了一阵于,忽然心念一动,道:“不好!恶婆婆给老子下了琵琶毒,说是除了她无人可解,三日之内,便耍将全身骨头烂掉了。她这话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老子可宁愿信它是真的。老于喜欢与花容月貌的小花娘同行,却不愿意与这等又老又丑又烂了皮肉的恶婆婆一块儿赴阴曹地府啊。”
韦小宝生性怕死,一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便甚么也顾不得了。当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重又到了老婆子的面前。口中喃喃道:“恶婆婆,你做鬼也不必走得太急了,等到解了韦小宝的毒,再走也不迟啊。你死了,韦小宝活着,给你做十七二十八个大道场,超度你从十九层地狱进到十八层。”
他一边胡说八道为自己壮胆,一边闭上眼睛,出手施救。他也不管甚么部位,便在者婆子的脸上抓了一把,却干涩涩地抓下了一大把皮肉。韦小宝恶心之极,更不敢看,随手甩了。却所得“嘤咛”一声,老婆子叫出声来。
韦小宝捂住别别乱跳的胸口,道:“老婆婆,你是雯儿姑娘害了的,可与韦小宝无涉,你要报仇,只管找她便是。
不过我劝你老人家不找她也罢,她那样年青,那等美貌,若是你拉她一块儿进了阴曹地府,不免太也可惜了。”
耳边,却又听得一个娇柔、虚弱的声音道:“韦相公,谢谢你救了我……”
韦小宝听得声音不对,才睁开眼睛,一看之下,却哪里是甚么老婆子?一个杏眼桃腮、娇媚无比的美貌少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人不是别人,竟是雯儿!……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道:“你,你怎么变成了雯儿姑娘?”
雯儿道:“我不是变的,我本来就是雯儿。”
韦小宝如堕五里云端,茫然道:“我亲眼看见,你是老婆婆,你是被雯儿站娘射中了五毒针之后,中毒倒地,雯儿自己却抢了神龙鞭跑了,雯儿怎么会在这儿?”
雯儿道:“韦相公,你是老江湖了,定是知道易容术的了?”
“易容术”其实就是现代的化妆术,这韦小宝自然知道,他若有所悟,道:“怪不得我偷看你练功,你肩头上可是雪白粉嫩的,与老婆婆大不相同。原来你压根儿就不是甚么老婆婆,而是闭花羞月,落鱼沉雁的美貌姑娘。”
雯儿想起自己练功时肩头裸露,尽被一个青年男子偷看了去,不由得面露红霞,微微一笑,道:“韦相公,不是闭花羞月,是闭月羞花,也不是落鱼沉雁,是沉鱼落雁。”
她这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娇羞而不失大方,确是韦小宝在江宁织造曹府中所见的那个雯儿。与先前那个“雯儿”相较,那“雯儿”虽说与这雯儿一般无二的美貌,却显得几分刁蛮。十成中韦小宝已是信了八成。
可韦小宝还是不解,道:“我可还是不信,世上美貌姑娘不少,可哪里去找两个同样沉得鱼落得雁、闭得月羞得花,一模一样的美人胎子?除非你们是双胞胎。”
雯儿道:“韦相公聪慧得紧,我们姊妹,确是一对双胞胎。”
韦小宝“啊”的一声,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
雯儿忙问道:“韦相公,我的话有甚么不妥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韦小宝稀里糊涂地混迹江湖,见识的也不算少了,帮派与朝廷斗,帮派与帮派斗,一个帮派自己伙里斗,甚至师徒不和、父子相争、母女成仇、兄弟反目……甚至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没见过?这嫡亲的双胞胎姊妹往死里打,我倒是第一回见到。”
雯儿顿时神色黯然,道:“家门不幸。出了我们姊妹……唉,也说不得许多了。韦相公,外面杀了人,这客栈怕是住不得了罢?”
韦小宝一下子跳了起来,道:“不是姑娘提醒,我倒是忘了。怕倒是不怕,不过这里几具尸体,血糊糊地躺着,姑娘在这儿也是不雅,咱们走罢。雯儿姑娘。你能走么?”
雯儿欲言又止,半晌,红着脸道:“我中了九毒针,虽说不碍,却走不得路的。”
韦小宝大喜道:“姑娘莫怕,我背着姑娘离开就是了。”
雯儿低了头不吭声了,韦小宝道:“得罪姑娘了。”背起了她,一溜烟出了房门,口中兀自喊道:“乖乖不得了,强盗杀人放火啦。救命啊……”
其时天已微明,客栈掌枢的闻听得喊声,披衣起床,开门探出头来,却见韦小宝将一个东西迎面打来,他惶急之中接过,却是一锭足有五十两的银子。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一个身背八只布袋的中年乞丐在荒芜人烟的山道上行走。虽是滴水成冰,那乞丐却敞着怀,雪花纷纷扑人他的怀里,化成阵阵热气。
他不时地摸过腰间的酒葫芦饮上两口,越发觉得身子热烘烘的,那步随也就迈得越大。
忽然,他的脚下踢着了甚么,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襁褓,被雪埋住了。襁褓里,并排躺着一双婴儿。婴儿尚有气息,却已被冻得浑身青紫了…这乞丐是丐帮八袋弟子成龙。他本来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也无家室,无牵无挂,浪迹江湖,粗扩豪爽,武功高强,天马行空,快意恩仇,在丐帮中位分既高,又深得帮中兄弟信赖。
成龙将一双拣来的女儿分出了大小,大的叫睛儿,小的叫雯儿。自打有了晴儿与雯儿,成龙这个极豪汉于也变得婆婆妈妈。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倒是将晴儿、雯儿养得花朵儿一般,人见人爱。
稍长,成龙便教她们习练武功,她们极聪明,无论是丐帮的内功心法,还是武功套路,过眼不忘,一学就会。以至十六年后,已是丐帮帮主的成龙,决定日后将帮主之位交给女儿的时候,丐帮上下,竟无一疑议。
然而晴儿有晴儿的长处,雯儿有雯儿的长处。这帮主之位,到底是交给晴儿,还是交给雯儿。却是成龙自己—直拿不定主意。
这样又拖了一年,直到去年,有一天,雯儿练武归来,高高兴兴去见爹爹,却发觉爹爹口鼻流血,倒在地上,已然死去多时,雯儿惊愕之余,扑倒在爹爹的身上,大放悲声:“爹爹,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还年少,又是第一切遇到这等事情,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悲痛欲绝之间,忽觉一阵淡淡的麝香,自成龙的血液中飘出。
雯儿心中一懔,立时忆起义父在传授丐帮的独门内功心法“无毒大功法”时的谆谆告诫:“这门功夫至为歹毒,也最是凶险不过。练了无毒大功法,百毒不沾,内力大增。不过,若是与人过招,敌人中了无毒掌,则血脉倒流,冲出七窍,血中麝香味扑鼻,立死无疑,并且天下无药可解。是以习练这门内功,与人过招,千万不可滥用。小心!
小心!小心!小心!”
义父接连说了四个“小心”,显得极为谨慎。
正是因为“无毒大功法”极为霸道,是以这门内功心法历来只传帮主一人。并且修习相当的繁杂,成龙接任帮主数年,“无毒大功法”才刚刚练成。虽然成龙有意将帮主之位传给女儿,然而凭自己姊妹的内功根基,再有数年,也绝难修习成功的。
那么,是谁以“无毒大功法”杀害了义父?难道江湖上还有人能使用“无毒大功法”?
或者,丐帮中有偷习“无毒大功法”并且获得成功的人?
雯儿小小的心灵,一时无法得出答案,只是拉住义父的手,痛哭失声。
忽然,她发觉义父的手掌下,压着一个血写的字迹:“日”。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呼救,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有人高声吆喝:“不要走了凶手!”她心中暗道:“难道帮中兄弟已然发觉杀害义父的凶手了么?”
雯儿抱着义父的尸身,吃力地站立了起来,还没有走出门去,已然被丐帮八袋弟子包围了。雯儿咬牙切齿,道:“凶手在哪里?他为甚么要杀害义父?”
丐帮弟子并不作答,却对雯儿怒目以视,雯儿愕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为甚么这样看着我?”
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吼了起来:“哼,猫哭老鼠假慈悲!
你杀了帮主,却又问谁?”
雯儿大吃一惊,道:“我杀害了义父?义父于我姊妹恩重如山,我怎么能杀害他老人家?
忽然,在雯儿的身质传来一个徽弱的声音:“师父……师父就是……就是她杀的……”
随着声音,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个血糊糊的身影,指着雯儿,道:“她……杀了师父,又……
又企图杀人灭口……”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原来是成龙的关门弟子关义虎。
雯儿急道:”你血口喷人!义父武功高强,凭我这点儿微末技艺,能害得了他老人家么?”一个老丐闻言冷笑道:“听姑娘的意思,若是武功高强,便要欺师灭祖了么?”
雯儿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妙,被人抓住了小辫儿了。
此时急得哭出声来,道:“我没有杀害义父!我没有杀害义父!……”
老丐也不与她争辩,走进屋内,将关义虎搀扶了出来,以免再遭毒手。众人护定了他,老丐问道:“义虎,丐帮八袋弟子全数在此。事情真相如何,你尽管说来,哼哼,那人杀害帮主,想必也不是使用甚么高明的武功,否则,只怕真如雯儿姑娘所说,那人的微末道行,除了做些偷鸡摸胸的勾当,要杀害帮主,怕是万难。”说着,还瞥了雯儿一眼。
关义虎明明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吃力地说道:“雯儿姑娘……不,那杀人凶手对师父撒娇撒痴,要给师父看一样东西……师父没有防备,她手刚刚伸到师父眼前,我的鼻子便闻到一股麝香昧,只听得师父‘啊’了一声,雯儿姑娘…不,那凶手的右掌,已然击到了师父的胸口…师父大叫一声,一脚踢出,正中凶手的小腹……我定力太浅,这时就昏了过去……”
老丐对身旁的几个八袋弟子道:“三哥,二弟,四弟,去年帮主出手除掉采花淫贼花六那日,我们哥儿几个都在场罢?”
几个八袋弟子郑重地点点头,老丐又道:“事后,帮主与我们几个老兄弟说了些甚么?”
一个老丐道:“帮主事后又将无毒大功法的两招演了给我们看,说第一招‘美人贴面’,攻敌不备,实际上毒已发动,敌人已显中毒症状,再强的武功,也失去了还手之力。”
一个中年乞丐接着道:“师父说,第二招‘空穴来风’,便是以内力将无毒功法催人敌人督脉之中,使敌人血脉倒流,冲出亡窍,不治身亡。”,又一个年轻乞丐道:“师父还说:‘无毒大功法厉害之极,也阴毒之极,天下无人可解,是以对手除了确确实实属于十恶不赦之徒,不能施此毒手。’我们兄弟几个亲眼所见,才明白为甚么无毒大功法只是历代帮主单传,不传与其他弟子的道理了。”
老丐冷笑连声,道:“‘对手除了确确实实属于十恶不赦之徒,不能施此毒手’!帮主啊帮主,你老人家一生正直,做尽了好事,怎地死于无毒大功法之下?雯儿姑娘,你还有甚么说的么?”
雯儿道:“我,我,”忽然想起关义虎所说,义父在中了毒掌之时,曾在凶手的腹部踢了一脚,便如有人救命一般,道:“你们不信,就看我身上……”
忽然,她的话音噎住了:就在自已的腹部,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大脚印!老丐显然早就发觉了,道:“雯儿姑娘,恭喜你练成了无毒大功法。”
这脚印是甚么时候印上的?又是怎么印上的?雯儿竟毫无所知。“铁证如山”,她真正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就在这万般无奈之际,忽然她看到姐姐晴儿就在人群的后面站着,便叫道:“姐姐,我冤枉!你知道的,我不会杀害义父……,”
晴儿原本低了头,闻声抢起头来,道:“若不是义父收留抚养,我们孳妹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雯儿,我们虽说是嫡亲姊妹,然而江湖人物总以义气为先。对于恩将仇报的小人,姐姐情愿大义灭亲。”
群丐之中便有人大声喝起好来:“好儿女理当恩怨分明。”“一母同胞,怎地一个如此仗义,一个这般卑劣?真正是一娘生九种了。”
雯儿身子一晃,喃喃道:“连你也不相信妹子了?好,你们硬是指派我是凶手,我便自行了断也就是了。”微曲手臂,指尖对准了太阳穴。
群丐站立不动。原来,丐帮有个规矩,帮内弟子,不管是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愿意自行了断,任何人不得围拦。并且在他(她)自杀身亡之后,不逐出门墙,不降位份,家人子女,厚加优抚,不得歧视。群丐见一个小小女子竟然举臂自戕,拿得起放得下,倒也生了几分敬佩之情。
倏地,雯儿一个倒退,到了墙脚边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挂在墙上的神龙鞭抢在手中,一套神龙鞭法,便泼风似地使了出来,一边口中喊道:“要命的,赶快让开!”
神龙鞭是丐帮的镇帮之宝,不但因为有丐帮故老相传的传说,也不但因为有一套凌厉之极的神龙鞭法,更重要的,却是因为神龙鞭在毒药里浸泡过,不服解药,沾毒即死。
群丐立时纷纷躲避,雯儿仗着神龙鞭的神威,冲出重围……
在一家客栈里,内伤未愈的雯儿,断断续续地向韦小宝讲叙了上述故事。韦小宝听到达里,—拍大腿,道:“这就对了。雯儿姑娘,不要说你没有杀了你的义父,便是真的杀了,也不能稀里糊涂地丢了—条性命。我同你说,人活在世上,第一紧要的是保命。没命了,他奶奶的,甚么也没有了。”
雯儿神色黯然,缓缓摇头道:“我不怕死。我生下来便死过一次,还怕甚么?可我不能死。我死了,自已蒙上了不白之冤是小事,可是,到底是谁杀害了义父,我不为义父报这血海深仇,誓不为人!”
她说得异常决绝,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显得更好看了。韦小宝心道:“这小花娘要是常常生气,可是美得紧啊。”
又一想起白己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被台湾的郑克爽杀死了,天地会的弟兄非说是自己杀的不可,甚至处处找自己报仇,你便是破了胸膛挖出心来给人看,人家也说是一文不值的驴肝肺,这份冤枉,当真是说不清道不白。
同病相怜,韦小宝动了侠义心肠,慷慨激昂逝:“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韦小宝便是死上十七二十八次,也要相帮雯儿姑娘报仇雪恨!”
雯儿自从见到韦小宝,只看他为人轻浮、油滑,第一次见他尚有几分忠肠义胆,不禁大受感动,道:“你为甚么对我这样好?”
韦小宝正经不了片刻便原形毕露,嬉笑着道:“韦小宝生来轻贱,为美貌女子,历来战死疆场,马革里(裹)尸,在所不辞。”
雯儿立时板起了脸,道:“韦相公若是真心相帮,我感激不尽;若是心存轻薄,那……
那就请便罢。”韦小宝抡起手掌,在自己的腮帮子上“啪啪”使劲打了两下,说道:“我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脸上,立时暴起了指痕。雯儿不觉歉然,按住他的手,道:“你既是心诚,也不必如此啊。打疼了么?”
那一双小手,浑不似习武之人的刚硬,柔嫩异常。韦小宝心中大乐,暗暗道:“这小花娘又会生气,手又软和,为她便是赴汤蹈火,也他奶奶的值得。”嘴上却说:“臭嘴巴惹姑娘生气,本来就该打。姑娘既是为它求情,韦小宝饶了它便是。”
雯儿抿嘴一笑道:“你这人,真正拿你没有办法。”
韦小宝问道:“我可又不明白了,姑娘这一身武功,怎么到了曹府做了使唤丫头?不是太也辱没了姑娘么?”
雯儿道:“江湖之中,丐帮的势力大得紧,任何帮派若得罪了丐帮,那便是冤魂缠身,再也不得安宁的。丐帮对于叛徒,更是处置得极为严厉。韦相公请想,我反出丐帮,而且还抢了镇帮之宝神龙鞭,他们岂能放过我去?我总得找—个安身的地方才是啊。”
韦小宝马上明白了,道,“是了,江南织造曹府,权高位种,曹寅那大花脸又武功高强,是以无论白道黑道,无人敢惹,倒真正是避难的好处所。”
雯儿道:“我也不单是避难,我还要利用这个僻静的处所,修习无毒大功法。要报义父的血仇,不学了这门绝招,终究是一句空话。”
韦小宝道:“这个甚么无毒大功法,难学得紧么?”
雯儿点头道:“常人下毒,总以毒性越大,越是厉害,而丐帮的无毒大功法,则是要练得一丝一毫的毒性也没有,才为至毒。”
韦小宝道:“那好练得紧啊,我韦小宝除了吃过蒙汗药,就从来没有沾过毒物。”
雯儿摇头道:“不一样的。无毒大功法要将蝎子、毒蛇、蟾蜍、蜘蛛、蜈蚣这五毒放在一起,让它们自相残杀,待得只剩下一只毒物时,才可应用。是以没有一年的工夫,是培育不出五种毒物的。待得五毒惧全,让他们自琵琶骨上吸血,再使火硝……”她略一停顿,显然是不愿意将本门内功心法泄于外人。
韦小宝心道:“哼,狗屁无毒大功法好稀罕么?天下武功,没一种不要花费气力的,老于见了费力的功夫,头便先大了,难道还偷学你的不成?”
雯儿接着道:“总而言之,习练无毒大功法,既费力,又凶险。最最要紧的,是在练功之时,不能受人干扰,是以我不得不找织造府那样的隐秘去处。即便如此,还是被曹大人发觉了。”
韦小宝惊讶道:“甚么时候?”
委儿道:“那日晚上,曹府责打小公子,我不放心,就悄悄地溜到后花园去看看。不想我姐姐不知甚么时候发觉了蛛丝马迹,也来曹府打探,我们姊妹正巧打了一个照面。她轻功稍逊于我,被我走脱了。曹府极大,她一时间寻找不着,后来她便抓住了你,要你带路。”
韦小宝点头道:“是了,她说叫我带她去找一个眉眼儿都极漂亮的丫头,我其时便猜着了是你雯儿姑娘,却不知道其中有了这许多的曲折。”
雯儿道:“我姐姐去曹府这么一闹,我可就再也待不下去了。韦相公,你不记得了么?
在客房里,曹老爷一把向我抓来,当时我虽说吃了一惊,倒是不敢闪避…”
当时,曹寅一把将要儿肩头的衣衫撕裂了。韦小宝忆起其时情景,不禁微笑。雯儿见她笑得古怪,怕他说出甚么令人难堪的言语,不容他开口,接着道:“大约我平日露出了些许会武功的蛛丝马迹,我姐姐身材与我相似,曹老爷对我大起疑心,是以当天夜里,我便逃出了曹府。”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眼里没水!姑娘这般武功高强的天仙般的人物,在他的府里待些时日,是他的造化,是他十七二十八代祖坟上冒了青烟,他理当好生侍候,竟然对姑娘动手动脚,真正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老子再见到他,一定扒了他的裤子打屁股,问他:‘你敢不敢对雯儿姑娘无理?说!”
雯儿也展颜一笑,道:“他一定会说:‘哪个雯儿?便是那个牙齿又长、德行又尊贵的老婆子么?”
韦小宝道:“‘大胆狂徒,雯儿姑娘牙齿如糯米、白玉一般,你竟敢说牙齿又长?长牙齿的不是妖怪么?衙役们,拉下曹大花脸,痛打三百大板,发配三千里外,与守城军士为奴!’哈哈。”
两人说笑一阵,雯儿忽道:“韦相公,我骗了你,你不怪我么?”
韦小宝惊诧道:“甚么你骗了我?我不信,你为甚么要骗我?”
要儿道:“我的形迹暴露了,不但曹老爷容我不得,丐帮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是以我离开曹府之后,知道你要去往京城,便乔装改扮,在路上等你。我抓了你一把,告诉你说你中了甚么琵琶毒,事实上那不过是寻常的麻痒粉,无关紧要的。我又同你说我要练制甚么琵琶毒的解药,其实是我要习练无毒大功法,知道丐帮的人前来寻衅生事,特为请你来保护我练功的。”
韦小宝心中极为得意,暗道:“老子八百年前就料到了,还用你今儿才说?不过,要讨好女子,千万不要装得比她聪明,要装得越傻越好。”
脸上便露出先是惊诧、恐惧,后是迷悯,最后是恍然大悟、喜出望外的神色,长长地出了口长气,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手下留情,韦小宝好赖保住了一条小命。”
雯儿微微一笑,道:“韦相公冰雪聪明,说笑话了。”韦小宝心道:“不好,这小花娘的心机,胜了老子十倍,老子还是不要自作聪明,老老实实,不要将好不容易赢来的本钱,一铺牌又全输了出去,那也太过不值了。”
韦小宝道:“我可实在不明白了,姑娘既然没有下毒,怎么又给我服了两粒解药?难道那解药是十全大补丸么?”
雯儿一笑置之,道:“那倒不是十全大补丸,而是丐帮的独门药物。丐帮是花子伙儿,整日与各式各样的毒物打交道,是以便炼制了这等药物,服食之后百毒不沾。不过,并非丐帮中所有的叫花子都能吃得到的。至于帮外之人,那只能是缘分了。”
韦小宝这才是真正酌大喜过望,道:“雯姑娘,我日后也是百毒不沾的了?”雯儿微笑道:“神龙鞭上的剧毒,连丐帮弟子都望而生畏,韦相公,你用来退敌,可有甚么关碍么?”
韦小宝又问道,“那么,蒙汗药呢?”韦小宝武功太过低微,又混迹江湖之中,拿手好戏,便是以蒙汗药蒙人。岂知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自己就曾数次中了蒙汗药,险些丧命。
雯儿道:“天下不管甚么歹毒胁毒药都不怕了,何况蒙汗药的毒性是最小的?”
韦小宝一跳老高。道:“百毒不沾,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雯儿姑娘,谢谢你啦。”
心道:“老子有刀枪不入的宝衣,有削铁如泥的匕首,有含沙射影的暗器,再有古怪神奇的手套,再服了百毒不沾的药丸,老子‘五宝俱全’,不该叫韦小宝,该叫韦五宝,韦大宝,韦天宝,韦地宝了。”
韦小宝当初在奉康熙的御旨,抄奸臣鳌拜的家时,将一件宝衣、一把匕首据为己有,他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除了教授他一套武功“神行百变”,又送与他一件叫做“含沙射影”的暗器。这三件宝贝,曾不止一次地救过韦小宝的命。如今,他又从丐帮的那个“痨病鬼小叫花”那里取了他的神奇的手套,雯儿又给他服了百毒不沾的药物,韦小宝乐不可支。
韦小宝得意了一会,忽然大叫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
雯儿道:“甚么大事不好?”
韦小宝道:“雯儿姑娘,你要洗刷天大的冤枉,你要报你义父天大的血仇,只怕有一个天大的关碍。”
雯儿道:“甚么关碍?”
韦小宝道:“你的仇人只怕不是外人,就是你的宝贝姐姐晴儿姑娘。妹妹找姐姐报仇,这不是天大的关碍么?”
雯儿沉吟了一下,道:“韦相公,你都看到了,我们姊妹之间,如此刀兵相见,还有甚么同胞之情?再者说,义父与我姊妹之恩天高地厚,即便说真的是我姐姐所为,为了义父,也颐不得许多了。”
韦小宝叫道:“甚么‘即便’?你义父铁定是晴儿杀的,并且嫁祸于你。贷真价实,有假包换。”
雯儿道:“可她为甚么这么做?”
韦小宝道:“这还不明白?为了帮主啊。你义父想将帮主传位与你们姊妹,至于到底是传给妹妹,还是传给姐姐,他可并没有拿定主意啊。她杀了你义父,又嫁祸于你,便成了唯一一个帮主的承继人了。这个一箭……那个三雕四雕之计,当真歹毒之极。”
雯儿道:“她要做帮主;做了也就是了,何必动手杀人?我可没有与她争甚么帮主之位啊。”
韦小宝虽说年纪不算太大,然而在宫廷之中,亲眼见到过为了权力之争,相互倾轧的血雨腥风,丐帮虽是江湖上的一个帮派,可争权夺利的事儿,只怕比起宫廷内幕也差不了多少。便道:“雯儿姑娘,你这人心善,别人可不会与你一样的。你不与人争帮主之位,别人要争啊,是不是?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血案是你的宝贝姐组晴儿做下的,决计错不了。”
雯儿若有所悟,道:“也许确是如韦相公所说的这样。
义父临终之时,还使鲜血写了个‘日’字,而晴儿姐姐的‘晴’字,又正巧是个日字偏旁。难道义父要留下凶手的名字么?”
韦小宝心道:“甚么日字旁太阳旁的,老子至多识得十来个字儿,甩文的事儿可就一窃不通了。”便没有接口答话。
雯儿又道:“还是不对。”
韦小宝道:“又有甚么不对了?”
雯儿道:“义父死于无毒大功法,而这门功法,义父虽说传了我们姊妹口诀,真正修习起来,却是万分的繁难。
我为了报仇,这一年在曹府之中,从没有停止过一天修习,至今尚未摸索到头绪,睛儿便是比我聪明百倍,又怎能在那样短的时日内修习成功?”
韦小宝暗暗骂道:“臭花娘这般死板!不会无毒大功法,就不能使‘有毒大功法’么?
杀了你的臭义父,再弄些药物装假一番,糊弄你们这帮子臭叫全,还不容易得紧么?”
也不愿意多说,站起身来,道:“是谁杀了你的义父,又是怎样杀死的,那也无关紧要,迟早水落—下去石头露出来。眼下姑娘还是先恢复了身子才是。”
知道雯儿要以内力疗伤,便自已走了出去。
这个小镇不大,座落在僻静的山坳里,极为隐秘。但是镇上农桑医药、商贾摊贩,倒也是样样惧全。
韦小宝信步走去,到了一家最大的药铺,问掌柜的:“有甚么上等的人参、茯苓、何首乌么?”
掌柜的见了韦小宝的打扮举止,知道是来了豪客,便离了柜台,笑脸相迎,亲自奉菜,恭恭敬敬地问通:“小铺各色药材俱全,不知客宫要些甚么?
韦小宝眼一瞪,道:“你这人怎地这等罗嗦?最好的补药,尽管搬来看过,怕我没有银子么?”掌柜的一迭连声道:“不敢,不敢。”忙命了伙计,将一堆一堆的人参、茯苓、何首乌搬了一桌子。
韦小宝在皇宫大内,见多识广,百年的人参等都见过食过,哪里看得上这些二三等的补药?皱眉道:“这等补药,只有拿去补猪补狗罢咧,能用来治病么?”顺手掏出一万两银子的银票,道:“将你们药铺最值钱的补药拿来,价钱么,我是不计较的。”
掌柜的眼都绿了,应声道:“是,是。”一溜烟进了后堂,好大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捧着一对人形何首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道:“客官,这是小铺的传家之宝,寻常的人不要说买,硬连看也不给人见上一见的。客官既是急需,小店不敢自秘了。”
这两只何首乌二尺来长,藤、叶、花惧花,生得酷似人形,一男一女,不仅头颈手足俱全,而且女子的Rx房、男子的人根毕具。身上还可看到汗毛,洒脱脱一双成年男女。
韦小宝大奇,心想:“这等何首乌,也不知长了几百几千年,才能生得这般模样,不要说老子,便是小皇帝,只怕也没有见过。”
想起康熙,见他不顾帝王之尊,冒了风险去扬州寻找目己,心内实是感动,忖道:“老于便花了银子,将这何首乌买了来,送与小皇帝,教他高高兴兴,也是感激对我的一片情意。”
又一想:“雯儿这小花娘练甚么无毒大功法,看来是走火入魔,有这样宝贝的补药,定然能提早痊愈。这小花娘生就的花容月貌,若是死了,太也可惜。也罢,便委屈一番小皇帝,将这两株何首乌弄了让她吃了,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书的常说,红粉、宝剑都要赠给佳人,自然何首乌也不例外了。”
他只顾出神,掌柜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他心思已定,便问道:“客官,这何首乌小铺只是请你老人家赏看,卖是不卖的。”
韦小宝道:“不卖,你开药铺干,难道是自家吃药不成?”
掌柜的说道:“正是教你老人家说对了。一个月前,江宁巡抚马佑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小铺有这两株千年人形何首乌,派人来买,说是要进贡皇上,小的也婉拒了。”
韦小宝冷笑道:“你拿马佑来吓唬我么?不是老子惯会吹牛,便是他买去了进贡皇上,哼哼,只要老子吭声,他也得乖乖地给老子送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