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腾蛟诛蟒

  天和七年三月的一天。

  桃李芬芳,百花争艳。

  伽罗正在随国府果园一面看花品茶,一面吩咐奴婢们剪枝浇水,整理果园。

  突然,随公府的家将李圆通慌慌张张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上前禀报:“啊!夫人!今儿小的出门,见外面到处张贴着朝廷露布,陛下已经诛杀奸相宇文护并奸相诸子,诏敕继续捕获捉拿宇文护余党……”

  伽罗闻听此讯,登时热泪喷涌!

  伽罗当即命李圆通捧来美酒香烛,在佛堂的神龛后取出藏在后面的父亲独孤信和大姐独孤金罗的灵牌,祭洒叩拜三巡之后,泣不成声地说:“父亲,大姐,大姐夫,奸相终于被诛除了!独孤家的冤仇已报,请你们的在天之灵……安息吧!”

  一时,竟因悲喜交集,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奸相被诛的第三天,伽罗便接到宫中李妃李娘娘召她进宫觐见的懿旨。

  伽罗按一品命妇的大妆精心打扮起来:高高的望仙髻上饰以滴珠翠翘,蜀锦夹袍上绣着撒花牡丹,肩披饰以金绣彩羽的霞帔,乘着随国夫人的一品命妇车辂,一路车轮隆隆的进宫觐见。

  三月的长安帝京,桃红柳绿,春色明媚。货栈酒肆,客店杂艺,男女老少,骡马骆驼,叫卖声,车轮声,丝竹声,此起彼伏。王孙公子,行者商贾摩肩擦踵,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汇成独特的繁华风光。

  随国夫人此番入宫诣拜,再不似往日那般,为避人耳目,或是扮成宫监,或是扮成女官,悄悄进出了。

  李妃的紫云殿已修缮一新,朱栏玉阶分外耀眼。

  一身鹅黄绣花云缎,头戴珠光闪耀八章贵妃冕旒的李娥姿,闻报随国夫人到时,匆匆降阶而迎。

  今日的李妃,真是从未有过的娇媚动人了。

  望着富丽堂皇的李妃娘娘,伽罗心内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酸涩。

  “妹妹!”

  李妃热切地叫了一声,一面早已伸出手来,一把挽住伽罗的胳膊,一路携着手儿,一路亲热的问候着,并肩踏上贵妃寝殿。

  “姐姐今天好气色啊!我直以为是仙子下凡了!”伽罗上下打量着李妃,笑呵呵地夸赞。

  “唉!姐姐老了,哪里能比得仙子呢!”李妃慨叹道。

  伽罗道:“可我怎么看着,觉得姐姐倒比起当年在鲁国府那会儿,更加风韵绝妙了呢!”

  李妃笑了起来。

  那时的她,不过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妾,整日戚戚惶惶的看人脸色过活。如今,她已贵为大周陛下最宠爱的贵妃,若说风韵比往日美妙,此话一点不假。

  姐妹在殿堂内依序坐定,李妃命宫娥沏上进贡的新茶和各式果点,彼此略说了会闲话,品了茶,李妃道:“妹妹,我看今儿春和日丽,园子里的诸多花儿都开了,你我姐妹到御苑里,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一面说话如何?”

  伽罗笑道:“妹妹自然听姐姐安排。”

  在一群嫔姬女官们的簇拥下,李妃携着伽罗的手,李妃的两个女儿由几个小宫娥牵着抱着,众人一路说笑,一路来到御苑踏青赏花。

  一走进花园,一向宁谧的御园即刻便是花团锦簇,笑语四起了。众人正沿园中小径漫步时,忽闻远处的水上亭间有笙歌琴瑟悠然飘来。湖面水汽萦萦,碧波拱桥,湖畔锦花明灭,人在回廊行走,耳畔是仙乐袅袅,一时,直仿如人在云中梦里一般。

  伽罗悄悄打量李妃:发觉她的神情气质与往日判若二人。帝王后妃的雍容华贵,已然代替了往日的忧虑戚惶。

  似曾相识的情形,令伽罗再次蓦然记起自家大姐明敬皇后独孤金罗来,忽觉心酸眼涩,又不得不强忍悲楚,仍旧笑容可掬的模样。

  此时,心下思量,陛下如今已经亲理万机,接下来的一样大事,恐怕就该册立太子了。陛下已三十有余,皇后阿史那至今尚未育有嫡子。当今陛下恐怕决不会再重蹈太祖当年的覆辙,非要立嫡为嗣,结果使权臣擅政,诸子遭难。

  她因而断定:李妃的长子宇文赟,极有可能会被立为大周储君皇太子。

  今非昔比,不知李妃是否还会像往日那样,再次主动提出与随国府结为儿女亲家?

  正猜测之时,便听李妃道:“妹妹!如今奸相已除,四海清明。今天姐姐召妹妹进宫,就是想把赟儿和丽华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伽罗闻言心内一热:“姐姐,妹妹一向听姐姐的。只是,如今姐姐和鲁王已贵非往日了。人说皇家无私事,儿女婚事更是朝廷百官注目的大事。恐怕,眼下,已不是你我姐妹二人就能定下的事了。恐怕,此事须得陛下恩准,妹妹方敢高攀……”

  李妃握紧伽罗的手:“与妹妹结为儿女亲家,不独是姐姐多年的心意,其实更是陛下的主意。此事,我也已请了太后的旨意,并禀明皇后知晓,才召你进宫相商的。姐姐决不会忘了妹妹危难之时的至情至义,全力相助。妹妹如今若再说什么高攀的话,分明有意疏远姐姐了。”

  伽罗忙道:“姐姐既如此看重妹妹,妹妹自然乐于遵命。其实,妹妹心下喜欢赟儿的好学上进,知情知礼倒在其次,难得的是,两个孩子打小儿友好亲和,又一向彼此惦念,这才是夫妻最难得的啊。”

  李妃高兴的握紧伽罗的手:“此事,姐姐和妹妹一样,也是因为赟儿一心惦着丽华的缘故。如此,我就要托媒人前往随国府求聘了。”

  伽罗仍旧有些担忧的说:“姐姐,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妹妹有一种预感,在鲁王和丽华的婚聘之事上,宇文孝伯,王轨和齐王他们,恐怕会从中作梗。”

  李妃不解地问:“哦?他们为何会与你家夫君过不去?”

  伽罗道:“姐姐,今天妹妹说句只可你我姐妹知道的话:鲁王赟儿乃陛下的长子,姐姐又一向为陛下所亲爱。所以,鲁王极有可能要被陛下立为太子。所以,赟儿现在不管聘定谁家的女儿为鲁王妃,都必然会引起另外一些人的警觉。不是齐王要猜疑,便是卫王要忌讳,不是尉迟家族的人感到不满,就必是于谨家族的人心生戒备。”

  李妃恍然而悟:“若说这个,其实,我心下也些担心。鲁王虽为长子,可是,从北魏到如今,历来就有子以母贵,立嗣以嫡不以长的规矩。陛下就是厚爱赟儿,若朝中有人执意反对,恐怕,鲁王也不一定能被立为太子。”

  伽罗道:“这个,姐姐尽管放心吧!别说皇后没有嫡子,即使现有嫡子,陛下也不会立突厥之后为太子的。更何况,太祖当年立嗣以嫡不以长,才导致朝纲整整颠倒十六年。如今陛下何其英明?他岂会重蹈覆辙?”

  李妃不觉喜形于色,“妹妹说得有理!听了妹妹的话,我心里越发有数了。妹妹,聘定丽华为鲁王妃,我是铁了心了。纵使有人不高兴,也决拦挡不了的。”

  见李妃如此自信,伽罗顿然悟出:自诛除奸相,陛下果然比往日更加宠爱于她了。

  果然不出伽罗所料。

  建德元年三月下旬,武帝诛杀了擅权十六年的奸相宇文护开始亲政不到一个月,便率先诏定,立皇长子宇文赟为大周皇太子。

  当年,太祖宇文泰立嗣以嫡不以长,才使得权臣有隙可乘。故而,在册立皇长子宇文赟为太子一事的廷议上,满朝文武并无太多的异议,或者没敢提出异议。一是因为宇文护之乱,深为当今陛下深恶痛绝;二是武帝本人便是庶出,而非嫡子。

  册立长子为嗣之后,武帝委托宇文孝伯、尉迟运、长孙览等为太子宫正和辅弼,同时,命郑译、刘昉、皇甫绩、颜之仪等几位博学多才者,分别担任太子东宫的宫伊、记事、洗马等职。

  齐王宇文宪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自己这个四皇兄了——一直以来,他都自认为自己的文韬武略在诸多兄弟中堪称一流。三哥闵帝不如自己,大哥明皇帝也不如自己,四哥更不及自己。

  然而,他万没有料到,一向言行木讷迟缓,整整做了十三年傀儡嗣君,十人中倒有六七人认定是窝囊废一个的四哥,几乎是在没动一兵一卒、一刀一剑的情形下,转眼之间,便已扭转了乾坤!

  整整十三年啊!

  一个人,再怎么能胸藏谷壑,那么久的日子,也不可能连一点点的兆头都没有显露!

  而几乎垄断了大周所有军国兵马大权的宇文护和他众多儿子女婿并亲腹们,几乎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形下,一天之内,便全都成了他的“剑”下之鬼了!

  这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齐王奉旨进宫,当他一脚迈进大德殿那时,骤然惊悉四哥已经诛除了奸相,并且连同他的诸子诸婿和亲腹党羽那时,一时间,他竟然迷惑,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听错了?

  然而,当他抬起眼来,当他第一次面对神情威烈,灼灼逼人的四哥宇文邕时,当他突然听到四哥以从未有过的低沉而威厉的声音诏命长孙览、于翼、尉迟运等人率兵进驻太师府,收缴奸相兵符官印,并诏敕捕杀宇文护诸子亲党那时,齐王才明白了:原来,朝廷已经发生了翻来覆地的政变!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直到那时,他才发觉大德殿内早已站满了荷刀佩剑的戍卫和将士。

  他实在不明白:还是这座宫殿,还是这么一群文武百官,转眼之间,在宇文护整整擅政了十六年后,一手提拔扶植起来的满朝文武大臣,怎么一下子全都成了陛下的人马了?

  常山公于翼、卫王宇文直、蜀国公尉迟迥、吴国公尉迟运、邓国公窦炽、申国公李穆、邓国公窦炽、绥德公陆通,还有大将军司马消难、达奚震、陆通,下大夫王轨、长孙览……

  他们个个神情肃穆地伫立于殿下,分别领受陛下每一道捕拿宇文护余党的诏敕……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诛除了太师宇文护,原本就是大周国的皇帝陛下的宇文邕,当然是大周国的第一主宰了!

  更何况,大周国的朝廷文武,兵马将士,宫禁戍卫,所有的一切,原本就属于大周皇帝陛下的?

  哪怕宇文护总揽朝政一百年,他仍旧还是臣僚,而不是国主!

  能这般于旦夕之间便挽狂澜于霎那,定乾坤于斗室,扭天地于股掌者,谁又不服?

  那一刻,当齐王面对一扫往日木讷迟缓,雄风勃发,威厉逼人的四哥、当今大周国皇帝陛下时,他突然感到双膝瘫软,全身发抖!

  他见识了什么是潜龙腾发!

  一条整整潜伏了十三年的真龙天子啊!

  那一刻,齐王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自己一向被人视为宇文护的心腹左右,否则,也不会晋命他为掌管大周国兵马的大司马之职。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不过是仗了武略过人的光。而且,宇文护如此拢络自己,不过是做给其它兄弟诸王,宗室皇亲和朝中大臣们看的。

  他无法料定,这位勃然突发的皇兄,会不会把自己当成宇文护的亲腹?会不会像除掉宇文护其他亲党那样,对自己满门诛灭?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心惊内跳,不由自主地伏在地上叩头请罪起来,不知这位勃然而发的皇兄接下来会怎样处置自己?

  他料定自己是性命难保了。然而,他仍旧希望陛下能看在手足兄弟的情份上,看在自己当年虽为奸相亲近,却从不曾谄害过陛下,相反,有时还有意在奸相与陛下之间做些通融的份上,在诛杀自己时,至少放过自己的妻儿家小。

  当他匍伏于天子脚下簌簌发抖那时,万没有料到,陛下竟然亲自走下御座,伏下身来,双手搀着他的胳膊:“五弟!你我原系同胞!天下者,乃太祖之天下。奸相宇文护无君凌上,将图不轨。吾所以诛之,以安社稷而固江山。你我兄弟,亲则同气,仇者同忾,休戚与共,何来请罪之说?”

  齐王闻听此言,心底顿生暖意,不觉暗暗吁了一口气,待起身那时,直觉得背部凉惨惨地浸了一层的冷汗……

  他奉诏起身,与众朝臣一起听命。

  陛下诏命诸臣率兵捕拿宇文护诸多的党腹亲信并罪及后人,抄没其家财资产时,他才明白,自己躲过了一劫!

  陛下诏命他率兵捕杀侯伏侯龙恩兄弟二人,大将军万寿。

  当他奉诏出门时,陛下叫住了他,诏命他一同捕杀内史膳大夫李安!

  齐王有些不解地问:“陛下,李安不过一介宫监,杀他却为何事?”

  不想,陛下脸色蓦然一沉:“李安丧心病狂,进献毒饼而弑先帝明帝一事,五弟莫非一点都没有听说吗?”

  刚刚缓过一点神来的齐王宇文宪闻言,顿时惊得脸色刹白,连忙喏喏奉诏而去……

  奸相擅政十几年,朝中文武百官中,哪个是凭着攀附奸相而得富贵者,哪个是凭实力为官者,哪个是为虎作伥者,哪个是首鼠两端者,哪个才是真正对他忠诚无二者,齐王想,武帝心内应该是极有数的。

  皇兄亲政以后,他即被晋拜为大冢宰,却除去了以往的大司马之职。齐王当然明白:表面上看,他在朝中更尊贵了,实则是被并不十分信任自己的皇兄削去了军权。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大司马一职,皇兄并没有晋给他的左右近臣,倒是交给了一个年迈愚忠的陆通。

  这说明,潜伏龙潭十几年的皇兄,眼下一时,其实对谁都不是很放心的。

  他有些释然了。

  而且,自己这个大冢宰一职,据说,陛下的一母胞弟卫王,原以为助陛下诛除奸相立下大功,陛下一定会将此职晋拜于他的。不想,皇兄却以长幼之序,将大冢宰之职晋命了自己。后来,卫王又通过叱奴太后,请求陛下晋他为总戎大周兵马的大司马。

  没料到,陛下只晋他为大司徒之职。

  自此,卫王竟觉得是自己挡了他的道儿,故而,处处有意与他过不去。他听说,卫王几番在陛下面前撺掇,说他实为宇文护亲腹,奏请陛下及早除之,免留后患,还不时当面为难并羞辱于自己。

  齐王因卫王是陛下的一母胞弟,处处忍让甚至有意拢络他,以求全身免祸。

  幸好四哥宇文邕虽疑心甚重,毕竟怀有一统天下的帝王雄图,加上自己一向有百战之功,还亏得朝堂之上皇兄的几位旧日心腹如王轨、宇文孝伯、尉迟运、贺兰祥等,往日与自己的私交也一向颇好。众人俱知他齐王本是靠着武略立身,而非凭着趋炎附势才为宇文护重用的实情。

  齐王心想,虽说眼下皇兄对自己心存疑虑,只要自己能谨慎从事,一心奉公,总有一天,皇兄会明白自己的。

  若说疑心,整整十三年的险恶危困,每天在夹缝求生的傀儡生涯,即使天性再敦睦仁厚者,也难免易了性情。

  更何况,朝廷万机,社稷如山,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从古到今,又有几个不多疑的皇帝呢?

  陛下多疑,他自己又何尝不多疑?

  这些年里,只因孤伽罗常来常往于齐王府,像儿女敬奉母亲一样,孝奉自家母亲齐太妃,渐渐地,齐王与杨坚之间,也渐渐亲敬起来了。

  起初陛下册立他哪个儿子为一国储君的太子,是嫡是庶,是长是幼,齐王倒也并不介意。若说他以往对帝位还有几分觊觎之心的话,当他见识了当今陛下、皇兄宇文邕的威烈天纵之后,他已经决不敢再对帝位心存任何幻想了。

  然而,一俟他获悉,眼下皇兄正在议聘杨坚的长女杨丽华为太子妃时,他骤然惊骇起来——

  往年,他曾请相士赵昭为杨坚看相。赵昭对自己言说杨坚贵至公卿。可是,后来他才发觉,赵昭从那时起,竟与杨坚成了密友。

  这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赵昭肯定是看出了什么!当初他在自己面前,一定是刻意为杨坚遮掩了什么!

  齐王决计再一次请人为杨坚看相。

  长安城外有个名叫强练的巫者,平素乱发披肩,不僧不道。然而据说占卜却是极灵验的。听说当年宇文护被四皇兄诛杀之前,强练曾化为乞丐,手拿瓠瓢,行至宇文护府前乞讨时,以瓠击门,手中瓠破,满口疯疯颠颠地嚷嚷什么“瓠破籽苦、瓠破籽苦。”

  当时,众人皆不知此话藏着什么禅谶。两天之后,宇文护身死帝宫,诸子尽被诏命诛除。

  人们这才顿然悟出强练的话中的玄机:护破子苦。

  宇文宪决计以重金聘请强练为杨坚再看一次相禄。

  宇文宪等到母亲寿辰那天,杨坚夫妇过齐王府来吃酒席间,他悄悄退到到屏幔之后,请躲在那里的强练窥视察杨坚之相:“相士,此人相禄如何?”宇文宪急切地询问。

  强练沉吟片刻:“王爷,此人天角洪大,眼如曙星,左角为日,右角当月,乃贵极人臣之相!”强练话到嘴边时,将“贵极人君”的“君”字,改为“贵极人臣”的“臣字”了。

  其实,强练已经勘破:此人龙形已成,人力已无奈。一旦说破,有害无益,于是有心佑护,以顺天意。

  即令如此,当时的宇文宪仍旧觉得头“轰”地响了:贵极人臣?至少官至一国太师、宰相之位啊!

  果然,陛下竟要聘定他的女儿为太子妃了!

  如此下去,杨坚肯定是要比自己运途洪大了……

  近日,据太子东宫宫正、族兄宇文孝伯和尉迟运二人透露,太子东宫的一帮子宫伊属僚如郑译,刘昉,王端,皇甫绩……竟个个与杨坚交好……

  陛下一旦聘定他的女儿为太子妃,今日的太子妃,自然是大周国未来的一国皇后,皇太后。

  而未来一国之君的岳父,一国之君的外祖,皇后或是皇太后之父的杨坚若官至一国首辅的太师宰相之位,嗣帝又一旦幼弱嗣位,外戚干政……

  为了宇文天下,也为了自家的前程性命,他想,自己决不能再做壁上观了!

  这天早朝散朝,他请求单独面见陛下,有事要奏。

  “陛下,臣闻陛下欲纳杨坚之女为太子妃,不知是真是假?”

  “嗯,随国公长女杨丽华,仪态端庄,才学过人,朕是有此打算。”

  “陛下,臣闻有善相者说,杨坚此人相貌非常,天角洪大,王有天下,龙犀入顶,眼如曙星,顾盼闲雅,望之如神。就是臣每每见望,恍若自失。臣忧虑,此人恐非人臣。若聘其女为太子妃,将来恐有不虞之患!臣以为,陛下不纳其女为太子妃,并请陛下对杨坚及早扼制,免遗社稷大患。”

  武帝点头说:“杨坚相禄,止武将而已。不过,五弟提醒的也有道理,太子妃一事眼下尚未议定。五弟放心,不管最终议定何人之女为太子妃,朕自然都会注意权衡调度,决不致使外戚势力过于偏重。”

  武帝这般敷衍着齐王,心内却在冷笑:“身为宗室王爷,面对一位普通属臣,怎么会恍若自失?朕也曾与杨坚对坐,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你自己心怀鬼胎,当然要自失了。如今,想借朕的手来替你除掉情敌,又不到什么正当借口,竟拿黄老相术为凭,可笑!”

  武帝从来不信什么神佛报应。眼下大周境内寺院林立,释老弟子竟占百姓三分切一。为了求兵取地,他正在准备断除佛道二教。

  齐王见自己的话没能引起武帝的重视,便将此事的厉害告知内史大夫王轨。

  王轨性情一向爽直,也曾听孝伯说,皇太子自被立为大周国嗣君之后,远贤臣亲小人,每天和郑译、刘昉等人黑天白日地狎昵厮混。打从太学同窗那会儿,王轨便对郑译看不上眼。两人之间常有口诛笔伐的争执发生。后来,两人同为陛下幕府的属僚,因各执己见,越发时有舌战了。

  郑译等人一向信服杨坚,杨坚若为储君岳父,他们必会更追随杨坚左右,形成太子一党,将来嗣主继位,必生误国误君之虞。

  王轨虽武略过人,性情却一向忠直,说话也从不知避嫌。此时,竟当着诸多朝廷常值官和内史的面,骤然直谏:“陛下,臣闻皇太子既无令德,又举止轻浮,近日越发狎昵小人,疏远贤士,只恐难以担当社稷之重!”

  武帝一听,不觉心生烦恼:十几年的嗣君生涯里,身家性命尚难保全,自己三十多岁才开始亲政,故而,对长子又怎么会有雄怀天下的教诲?他清知,太子并非天生雄韬伟略之辈,加上亦非从小教诲,眼下,也只能从长计议,慢慢扶植罢了。因而,今忽闻王轨对太子发此怨言,骤然触动心事,半晌沉默无语。

  不想,王轨刚刚奏罢太子,紧接着又奏起杨坚来:“陛下,臣闻听陛下欲纳聘杨坚之女为太子妃,此事万万不可。臣闻听随国公天角洪大,王有四海,貌有反相,日后定然不甘人臣,请陛下及早除之!”

  王轨这般直言无讳,哪里知道,不仅太子东宫那边的郑译、刘昉、皇甫绩等人与杨坚相好,就连陛下殿中的常值官如内史大夫来和,梁彦光,长孙览,王谊等人,平素也皆与杨坚私交甚密。众人见王轨正在奏报太子的不是,突然又转而奏禀杨坚貌有反相,并请陛下及早诛杀的话时,俱都大吃一惊!

  “王有天下”四字,可是帝王天子最恶忌的事啊!

  起初,武帝见王轨奏禀太子的不是,一时无话可说。忽听他又说到杨坚,所奏内容竟与齐王前日所奏一般无二,即刻便悟出:原来,自己一向信任的王轨,竟与齐王串通一气,不独贬损太子,为了阻止太子与杨家的联姻,竟不惜以相禄之说谄害人时,当即便沉下脸来:“依你之言,天运果然的话,人力又岂奈何?朕以为,凡事万物,在德不在瑞,在人不在天!”

  武帝驳得有理,王轨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话可辩。

  王轨去后,武帝半晌未语。因见内史下大夫正在整理各地奏章,便令长孙览、梁彦光等人退去,却命内史下大夫来和一人留下。

  梁彦光和长孙览二人下殿时,深深望了来和一言,来和当然明白众人的意思:随公的性命好歹,全凭来大夫成全了!

  众人去后,武帝问道:“来大夫,前天,齐王曾与朕言,随公杨坚乃王有天下之相。今日,王轨也有此说。朕闻知来大夫一向善观禄相,来大夫往日也曾见过随公,以来大夫所观,随公的相禄究竟如何?”

  来和闻言,缓缓奏禀道:“启奏陛下!以臣之察,杨坚之相乃忠节武将之相,其禄可镇守一方。若为将帅,收江南、镇燕北,必攻无不克。至于五柱入顶之说,古相书自古多有争异。比如,额角有柱入顶者,古人郭璞在《尔雅·释天》中有说,‘数起角亢,列宿之长,’指的是南极寿星。杨坚之相,正如南极寿星‘肉柱入顶,额亢身短’之相,此相应主长寿之运。陛下,武将又长寿者,必为刀枪不入的百战勋将。”

  《尔雅·释天》一文,武帝往日也曾读过,不觉点头称是。

  来和又道:“陛下,眼如曙星者,乃胸有武略,威慑敌胆之相。如古代名将霍去病,樊哙,卫青,还有关羽,张飞,皆目如曙星,炯炯逼人。陛下,从古至今,凡忠勇威武之将,籍志记载,也俱是各有奇相者。”

  来和这番解说有几分道理,武帝点头以为然。

  来和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来和又哪里清知武帝此时的真实心理?

  若说杨坚有“王有天下”之相,天下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不深恶厌绝的。然而,对于整整做了十几年嗣主的陛下,眼下最想做的便是尽快完成南北一统的帝王大业,南平陈国,东征齐国,北靖边扰,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岂会因为什么“相禄之说”便诛杀武将?

  即使是心下恶忌,非除不可,他也自会留待天下平定以后!

  也正是这个原故,当初在诛杀宇文护及其左右亲腹时,他不舍得罢除奸相近臣宇文宪,以及宇文盛、贺兰祥等人。因为他们这些人统为朝廷国家文经武纬之才。

  其实,亲政以后,在聘选太子妃一事上,武帝曾在于翼、尉迟迥、窦炽、长孙览等几位鲜卑重臣和汉族世家中一直犹豫不定。

  太子妃当然不能出身普通官吏之家。其家族父兄权势既不能过于庞大,过于炙手可热,也决不能根基不稳,势力太弱。而且,太子妃本人,也必得具有过人的才学和仪貌。

  勿须齐王和王轨多言,他也十分清楚,无论是外戚还是宗室诸王,还是别的任何一家朝臣的势力,他都会适时调度遏制的。

  他当然明白,无论杨坚有无“王天下之相”,只要他的女儿被选为太子妃,他也必得抑制杨坚个人的权势,最终,使外戚、大臣、诸王之间的势力呈三足鼎立之势,形成相互牵制和抗衡。

  如此,在议立太子妃一事上,因王轨竟与宇文护旧臣齐王串通一气,执意阻挠,反倒坚定了武帝要择杨坚之女为太子妃的主意。

  这些年里,伽罗一人留守随国府,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子弟婚嫁,人情往来,诸多应酬,虽说千头万绪,倒也从未让杨坚牵挂分心过。

  伽罗在家中如此操持,杨坚也从不敢荒废一点光阴。每天,除了审阅公案,练兵演武之外,闲暇时分,便翻阅研读今古诸般兵书。岳父陪送到杨家的一部《兵家秘笈》,他更是从头到尾研摩得通透明澈。这些年的南北征战中,每逢用兵布阵,凡天文地理,兵力悬殊与秘笈中所述相似者,杨坚常会试着运用个中谋略,令他诧异的,往往皆能出奇制胜!

  往日,在太学同窗当中,杨坚读书做文章皆不在前列,常自嘲“不通书语”。外人哪里知晓,他不过是对那些自认为于家于国无益的“书语”不通罢了。但凡有关治国理民、兵家武略方面的书卷,他从来都是夜以达旦的深析苦究,连一些生涩难懂的字词都是反复揣摩,直到领悟透澈方才罢手。

  远离京城的杨坚在自己任上一心谨奉公职,哪里知道,此时的帝京长安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政变:做了整整十三年傀儡皇帝的宇文邕,一朝潜龙骤发,把揽大周军国朝政整整十五年的宇文护及同党,竟于一天之间尽被诛除!

  更料不到的是,这一场扭转乾坤的政变背后,竟有自家夫人独孤伽罗的一份智谋在内……

  天下既定,武帝诏敕各州总管分别入朝觐见。

  杨坚奉诏回京之时,陛下已经亲政数月了。

  此番奉诏回京,杨坚另外还有一样大事,便是商定与陛下的儿女亲事。

  闻听一些风声的京朝百官,纷纷以为杨坚接风等为借口,竞相登门拜访,与随国府密切交结。

  随国府骤然热闹了起来。

  宾客散尽,从早到晚,整整忙了一天的伽罗终于和夫君单独相守了。

  一番激情,伽罗与杨坚相依相偎,享受着久别相聚的幸福,此时偶尔记得一样事来:“夫君,咱们家有一样宝贝,未经夫君允许,我已把它送人了。”

  杨坚抚着伽罗的头发:“我倒不知,咱们家还有什么天大的宝贝,非得经我的允许才能送人的。”

  伽罗笑道:“我把少林智仙尼师留下的那支绿玉铤,献到宫里去了。”

  杨坚一笑:“那也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宫里怎么会稀罕那个?”

  伽罗道:“所以啊,我送到宫里以后,就被陛下砸碎了!”

  “啊?却是为何?”杨坚大惊失色。

  “夫君,陛下正是用那支玉铤砸碎了奸相的后脑勺。玉铤也被撞碎了。”

  “啊?伽罗,你?”杨坚直起了身子,惊骇地望着伽罗。

  “夫君,宇文护劝太后戒酒的那份《酒诰》,也是我一并送进宫里进去的。”

  “啊?莫非,此事,你,你也参预其中了?”杨坚早已从长孙览等好友口里得知陛下除奸的过程。却不知,陛下除奸的玉铤和《酒诰》,竟是出自伽罗之手!

  他当即便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然而,当伽罗把大禅师所译玉铤之上的四句偈语吟诵一遍后,杨坚越发感到惊心动魄了!

  原来,那位曾抚育自己多年的少林尼师留下的那支玉铤,竟然含着如此惊人的禅机!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陛下若无十几年的韬晦,如何彰显天纵威烈?宇文护不死,陛下不生。陛下不勃而发,如何收回皇权?

  而末了一句,杨坚却甚感疑惑:不毁不兴,又含着什么深意呢?是玉铤毁而大周兴?

  如此,智仙尼师为何要把玉铤遗给自家而不干脆直接启示宇文邕呢?

  他突然预感到:偈语所藏的个中玄机,恐怕决不会如此简单!应该还有更深的含义……

  伽罗见杨坚一脸忧虑,便道:“夫君,伽罗不是为了逞能,也不只是为报杀父弑姊之仇。你想,奸相擅政,陛下和太子自己尚且生死未卜,李妃却一次又一次地催逼丽华与太子的婚事。伽罗既不能回绝,又不敢应下,无奈之下,只好孤注一掷,釜底抽薪……”

  杨坚叹了口气,虽对伽罗的心智谋略深自惊叹,却也甚为伽罗走的这步险棋感到巨大的后怕。

  他开始担忧:伽罗此番虽显示了她过人的谋略,相助陛下扫平宿敌。然而,如此一来,当今陛下一旦静下来想一想,必然会对伽罗和自己心生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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