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曹金福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个个如同闷雷一样,听得人耳际“嗡嗡”作响。他道:“血海深仇,要在从阴间来的东西上寻找线索!”
当那两句话自他的口中迸出来的时候,由于他的双拳握得更紧,所以骨节发出的声响,也格外响亮,成了他那两句话的“伴奏”。
而且,他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和充满了仇恨愤怒的眼神,都令人感到震慑,具有很大的威力,令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的复仇巨神!
一时之间,人人为之动容。各人之中,陈长青最乐于助人,立时踏前了一步:“你刚才说从阴间来的东西,是一面铜镜,可是那‘许愿宝镜’?”
曹金福在说了那几句话之后,情绪要好一会才能平复下来。所以,在陈长青问了三遍之后,他才能缓过气来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听过甚么许愿宝镜!”
陈长青还想抢着问,但被卫斯理作了一个手势阻止,他自己提出了问题:“你的血海深仇,能不能简单地和我们说一说。我保证,只要有可能,我们都一定会帮你!”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向那怪人看了一眼。
用意很明显,他和齐白、陈长青熟稔,可以代表他们说话。那怪人虽然说是亚洲之鹰派来的,但是连姓名都不肯说,卫斯理自无把握代表他的意思。但话既已出口,也就想看看他的反应。
那怪人的反应很怪,看来像是正在出神想甚么,也像是没有听到卫斯理的话,目光并无目标,一张怪脸,也漠然毫无表情可言。
曹金福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仇人用极卑鄙、极残酷的手段,杀害了我祖父的合家!”
他在说出这“血海深仇”的简单经过时,他年轻的脸上,又充满了悲愤,两道浓眉,聚在一起,眉心所起的疙瘩,足有鸽蛋大小。
可是他的话,却今所有听到的人,都呆了一呆——因为这句话,不合逻辑之至。
若是有人杀害了他祖父“合家”,那么,他自何而来?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所以,一时之间,各人部以疑惑的眼光向他望去。卫斯理向那怪人望了一眼,只见那怪人神情冷漠如故。
陈长青想开口问,可是曹金福的那种神情,却又叫人肯定他不是在胡说八道,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向他发出责问才好。
曹金福接下来道:“只有先父,那年只有七岁,目睹惨事,事后他虽然劫后馀生,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从全家人的确体中爬了起来。但是他在我们懂事之后就告诉我们,他在那时,其实也已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行尸走肉,支持他能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就是报仇雪恨的心愿,那成了他的灵魂!”
曹金福的这番话,说来情词并茂,虽然详细情形还不知道,但已很是惊心动魄。
人心险恶,用阴谋诡计,残酷手段去对付别人的事,在地球上几乎每一分钟都有发生。曹金福所说的情形,特别令人吃惊的是,那必然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因为曹金福的父亲,当时也不过七岁。
如果当时目击惨案的是曹金福本人,那么他现在的这种切齿痛恨和悲愤.自然很容易了解。七岁的孩子,若是机灵的,已有很高的记忆能力,自然能把亲人被杀害的恐怖情景,深留脑海!
但曹金福如今的仇恨,只是来自当年劫后馀生者的传述,他的仇恨,仍然如此强烈,那只说明,他父亲一定曾把目击惨事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他。而且必然是在他幼小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在告诉他上一代的惨事!
只有这样,曹金福的仇恨,才会如此等同身受!
这种情形,相当可怕——卫斯理不禁暗暗皱眉,他一直不是很赞成冤冤相报。算起来,那至少是之六十年之前的事了,却要令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负上报仇的责任,这不是很公平。
卫斯理也想到,曹金福练就了一身武功,看来并没有甚么现代知识,只怕也是为了报仇而作出的安排。这就更可悲了——在现代社会,要报血海深仇,不是单靠拳头够硬就可以成事的!
也可以由此联想到,曹金福的父亲,死里逃生之后,心态巳极不正常,这一点,他倒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等于早已死了!
卫斯理知道事情必然很是复杂,他用力一挥手:“令尊这一代,未能报仇?”
曹金福神情苦涩:“别说报仇,连仇人下落何处,都没有找出来!”
陈长青又想说话,再被卫斯理所阻,卫斯理道:“惨事发生至今有多少年了?”
曹金福的回答,令得所有的人,都为之心中发怵,一时之间,人人说不出话来。
曹金福连想也没有想,脱口就答:“六十年七个月和九天。”
令人人吃惊的并不是事情巳过去了超过六十年,而是他把时间过去了多久,记得如此详细,如此清楚!
由此可知,他无时无刻,都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怕他自从幼年起,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多一天,这才能脱口而出!
卫斯理率先,长叹了一声。接着,齐白和陈长青也长叹。那怪人虽然没有出声,可是他的神情,也有着深切的哀悯。
镑人的心意全一样:曹金福性子率直,是一个很纯朴的青年,就算他一直只是在乡间或是荒山之中习武,没有甚么现代知识,但以他的武术造诣而论,他也必然是大有前途的有为青年。
可是现在,他的整个心灵,却被六十年前的一件惨事所盘据,他整个人除了报仇之外,几乎完全不能再进行别的活动了!
这是极其可惜的事.等于令曹金福完全活在过去,没有将来!
在各人长叹了一声之后,曹金福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显然不明白何以各人忽然要叹息。
卫斯理先重覆了一句:“你的血海深仇,原来是六十年之前的事了!”
曹金福应声道:“千秋万载,仇深如海,不会稍减!”
卫斯理挥着手:“这……是你家的‘家训’!”
曹金福答得很率直:“是,先父自小就这样教训我们,血海深仇,非报不可。”
卫斯理再道:“令尊没能报仇,这报仇的责任,就落到了你的身上。”
曹金福立时道:“是!”
他的回答,虽然只是一个字,可是极具气势,可以听得出他心中那种坚决的信心。
卫斯理向各人作了一个手势,不让他们插言——各人都已听出了卫斯理和曹金福的对话之中,有极下合情理的情形存在。而这种不合情理之处,曹金福却像是未曾觉察!
卫斯理又问:“若是你也未能报仇呢?”
曹金福一字一顿:“就由我的子孙继续报仇,直到成功为止。”
卫斯理吸了一口气:“小朋友,你可曾想到,事隔六十年,当年行凶之人,可能早已死去。令尊遗命,世世代代,都要报仇,那意思可是要向仇人的后代报仇,血债要仇人的后代来偿还?”
曹金福宣称不论隔多久,都要达到报仇之目的,那除了卫斯理所说的那种情形之外,实在不可能有别的情形。因为当年杀了曹金福祖父全家的仇人,不会千年不死留在那里,等曹金福或他的子孙去报仇!
而如果向仇人的后代寻仇,那种行为,不为现代社会的行为标准所容。不论曹金福心灵深处报仇的欲望多么强烈,卫斯理都会劝他打消这种念头。
曹金福倒是有问必答,他摇着头:“不!不是向仇人的后代寻仇。”
镑人都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一时之间,难以明白曹金福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齐白由于他职业敏感的启发,所以立即有了想法:“哦,开墓发棺,戮尸报仇?”
曹金福睁大了眼:“不!”
这也“不”,那也“不”,他这个血海深仇,要如何报法,以在场镑人之能,也无法设想。
那怪人在这时,声音阴恻恻地说了一句话:“他家的仇人不会死!”
这时,只有卫斯理的心中一动,齐白和陈长青两人,立时向那怪人怒目而视怪他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尽心尽意帮助曹金福这青年,却还要说这样的话去调侃曹金福。若是触及曹金福心中的伤痛处,两人可能又要大打出手!
可是接下来,曹金福的反应,更令人目定口呆!
曹金福没有生气,只是现出极度讶异的神情,望着那怪人,用很低沉的声音,缓慢地道:“是,我家的仇人不会死——”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陡然提高了声音:“叔台你怎么知道?”
看来,他对于报仇当真是敏感之极——“仇人不会死”的这种情形,不可思议之至。那怪人居然知道,自然有可能知道仇人的下落,所以他才疾声发问。
镑人的思路,一时之间仍转不过来,不知道“仇人不会死”是甚么意思。
那怪人见问,若无其事地道:“我只是这样猜,要不是仇人不会死,如何等你或你的子孙去报仇?”
陈长青再也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别打哑谜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曹金福道:“我没打哑谜.你们一直没问我仇人的情形,不过也快说到了,那仇人——”
他说到这里,神情重现悲愤:“那仇人从阴间来,所以不会死!”
镑人之中,陈长青和卫斯理最近都和一个从阴间来的人打过交道。卫斯理心知其中还有蹊跷,陈长青却比较冒失。
他一下子就叫嚷起来:“李宣宣!杀你祖父合家的人是一个女人,一个美女,她的名字是李宣宣!”
陈长青叫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以为一下子向曹金福提供了大仇人的线索。
可是曹金福听得陈长青这样说,神情怪异莫名,把陈长青当成了疯子一样!
等陈长青叫完,他才道:“不是,先父说,仇人不是女人。”
陈长青“啊”地一声,知道自己弄错了,可是又不知道错在何处。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卫斯理的声音.听来有点迟疑,他也不对曹金福说,而是对陈长青说:“你弄错了,不是李宣宣,是李宣宣的前一任!”
一经卫斯理提醒,陈长青重重一掌,击在自己的大腿之上:“照啊!不是李宣宣,是李宣宣的前任!”
他们两人这样一说,看神情,接触过卫斯理最近记述的齐白和那怪人,也明白了。
曹金福当然不明白,他疑惑之极,也紧张之极:“甚么意思?你怎知道我仇人是谁?你们对我仇人……知道得多少?”
他说到后来,声音都发颤了。
卫斯理道:“请你先告诉我们,你自己对仇人所知有多少?”
曹金福毫无意义地挥着手,很是激动:“我所知不多……家父所知不多,他那时还小,目击的悲惨情景,又给他极大的刺激。他只知道仇人……来自阴间,事情和……争夺一面……铜镜有关……单凭这点线索,实在无法找到仇人……可是我却又非报仇不可!”
曹金福说到后来,不但激愤,而且很是悲苦。
陈长青和卫斯理两人互望了一眼,陈长青先叫:“王大同的祖父!”
卫斯理也叫:“祖天开!”
这种情形,看在曹金福的眼中,他人并不蠢,立时叫了起来:“你们知道很多!”
卫斯理点头:“是,知道很多,甚至比你想像的多,可以全告诉你!”
曹金福全身发抖,一时之间,竟至于出不了声。
卫斯理确然知道不少,更重要的是,有一些他的推测,在“从阴间来”、“到阴间去”这两个故事之中,只是约略提到。因为他当时再也想不到六十年前的事,忽然会来到眼前!
祖天开和他口中的王老爷(王大同的祖父),当年得到那面“许愿宝镜”的经过,祖天开说来支支吾吾,不清不楚,只说是经过剧烈的争夺。卫斯理当时就想到,其中难免不充满了阴谋诡计,腥风血雨!
那“许愿宝镜”来自阴间,是被一个阴间使者带到阳世来的。那个阴间使者,是李宣宣的前任。李宣宣到阳世之目的,就是要找回“许愿宝镜”。
所以,和“铜镜”有关,又来自阴间的人,必然是李宣宣的那个前任。
从时间吻合这方面来看,祖天开、王老爷,曹金福的祖父,那个前任阴差,都曾发生过关系。结果是王老爷和祖天开得了宝镜,前任阴差不知所踪,曹金福的祖父合家遇害。中间的经过如何,不得而知。
但如果祖天开是其中一方面的话,那么,事情是他六十年前的现身经历,他一定还记得。而他一直不肯清楚说出来,可知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处!
六十年前的仇杀,在六十年之后,还可以找到当年行事的当事人,已经有点不可思议,事情再和从阴间来的阴差有关,当然更加神秘莫测!
六十年前发生的事,必然曲折离奇,惊心动魄之至。本来,看情形祖天开是再也不肯说的了,但假如曹金福出现,就大不相同。若是祖天开当年真的做过丧心病狂的亏心事,他也非说不可!
卫斯理心念电转,一直盯着他在看的曹金福,已急得满面都是豆大的汗珠。
卫斯理拍着他的手背,他一翻手,把卫斯理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卫斯理忙道:“你放心,一定告诉你,你不必急在一时,先说说你自己,你多大了?”
曹金福答:“十九。”
卫斯理叹了一声:“小朋友,自你懂事以来,你只想着一件事?”
曹金福道:“是,我身上有血海深仇,那是先父在我一能说话就教我的,我的一生,是为报仇而生,是为报仇而活。为了报仇,我可以不理任何事,那仇人从阴间来,我为了报仇,就算要追到阴间去,也在所不惜!”
卫斯理道:“在你知道更多资料之后,你会知道,六十年前所发生的事,可能复杂之至,有许多隐秘。”
曹金福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不管,我只是要报仇!”
卫斯理再问:“你的教育程度如何?”
曹金福眨着眼:“我没上过学,我没时间上学,我也不像姐姐。她喜欢读书,练完功之后,一有空就读书。我只是练功夫,不断地练,把自己不当人的那样练!”
以他十九岁的年龄,已经有了这样的功力,可知他在武术锻练上下了甚么样的苦功。
卫斯理叹了一声,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进一步介绍自己。曹金福道:“我也不是不识字,先是父亲教我,父亲死后,是姐姐教我。我自小便拜在师父门下。父亲说,那年,姐三岁,我半岁,父亲带着我们,跪在师父门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才蒙师父收我们姐弟为徒——那时,师父早已不收徒弟了。”
陈长青皱眉:“你才半岁,怎么跪四十九天?”
曹金福道:“我自小五大三粗,是粗坯,三个月就会走,四个月就会跑会跳,半岁看起来比平常三岁的孩子还要大!”
从他现在的体型来看,曹金福的这番话,倒也可以相信。齐白有点骇然:“令姐的身型——”
曹金福道:“也高,但是我在十岁那年已高过了她。”
陈长青扬眉:“没听你提你的母亲。”
曹金福神情并不特别难过:“我没有见过妈,我出世不久,妈就死了!我爸在我十五岁那年,也死了。”
曹金福说到他父亲之死时,神情黯然,显得很是伤心。
也就在那时,别人没有注意,卫斯理看到那怪人忽然像是想说甚么,但是张大了口,立即又用手去遮,像是若慢一步,就会有不该说的话会冒出口来一样。
卫斯理心中略疑,那怪人已伸手取起了茶几上的那水晶瓶来,挟在胁下,自言自语:“这里没我的事了,我替鹰送酒去!”
他摇摇位危也不向人道别,就走了出去。
齐白、陈长青和卫斯理三人,互望了一眼,都有留下他的意思,但又想不出有甚么理由不让他走,所以只好目送他离去。卫斯理始终觉得那怪人甚是古怪,莫测高深,不知是甚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