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件破衣服,自然就是我第一次进山洞时,披在雕像身上的破布片了。
陈二小姐不见了!
何先达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心头痛梅莫名,他疯狂也似的,在附近找了十来天。他估计,在开始的一两天,二小姐必然在附近,不会走远。可是一任他叫破了喉咙,二小姐也没有出现,可知她是故意躲着不要见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找到二小姐的希望,也越来越涉茫。何先达以为她一定在危机处处的苗疆之中,遭到了不幸,自觉罪孽深重之极,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苗疆,要以有生之年,在苗疆长伴芳魂。
他不知道二小姐并不是立刻就死的,他也不知道二小姐竟然有了身孕,直到十月怀胎,产下了女儿之后才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
在树皮上那些潦草的字迹中,充满了真正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忏梅和痛苦。这样深切的痛苦,来自一个身手非凡,本来可以有很好生活的一个青年人,也就格外叫人感到可惜。
我一面看着那些文字,一面把它们读出来,渐渐,也受了感染,声音变得低沉。蓝丝从一开始,就用心听着,啼着下唇,一言不发。
那么多年来,跌进了痛苦深渊之中的人,是她的父亲,虽然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血缘关系自有它奇妙的感应,所以她的感受,也和我们不同,听到后来,她眼中泪花乱转。
我看完了所有写在树皮上的记述,山洞中显得很静。通讯仪之中,突然传来白素的声音:“蓝丝,你恨不恨他?”
蓝丝茫然:“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恨与不恨,都不成问题,问先达和蓝丝,父女两人见面的机会,微之又微!”
猛哥一扬眉:“谁说的?我既然曾受过委托,还是要把他找出来!”
蓝丝深吸了一口气:“猛哥大哥,你找人的方法不是很对,且是一个人找不够,你应该把我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成长的,现在的情形如何,编成故事,或是编成曲子,让人到处去说,让人到处去唱。流传开去,总有传到他耳中的时候!”
蓝丝的话才一出口,我和白素已齐声喝采:“好主意!”同时我听到通讯夜中有点奇怪的声音传来,我忙问:“怎么啦””
白素的回答,声音很甜:“红绫睡着了。”
蓝丝又道:“他听到了之后,一定会到蓝家峒来找我,比在于山万水中找他容易多了!”
猛哥也连连点头,蓝丝缓缓过身,来到那座“雕像”之前,那只不过是一个略具人形的物体,可是蓝丝望着它,神情大是依依。
她哺哺的地道:“他们……两个人不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道:“你母亲美丽清柔,有九分像你表姐。”
白素则道:“蓝丝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绘形师,把他们的样子画出来给你。”
我拍手:“据我所知,最好的绘形师,就是白老大,就请他老人家出手!”
蓝丝忽然间:“他老人家和我又是什么亲戚关系?”
我不禁呆了一呆,亲戚关系是一定有的,可是一时之间,又哪里算得清楚——我也真是糊涂,白素就一下子说了出来:“很亲密的关系,他是你的姨丈。”
蓝丝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妈妈早死了,父亲下落不明,但是突然多了那么多亲戚,真是高兴!”
我忽然想起了温宝裕来。温宝裕和蓝丝这一对,是绝对肯定的了——温宝裕这小子,若是有什么三心两意,蓝丝的降头术排山倒海使将出来,有一千一万个温宝裕,也不够蜈蚣蝎子嚼吃!
那么,温宝裕岂不也成了我们的亲戚?
这一点,只怕他的脑袋再古怪,再会作天马行空、匪夷所思的设想,也想不出来!”
我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白素立时知道了我的心意,她问:“小宝?”
我一面笑,一面道:“是啊,他再也想不到,我们别告诉他,让他去猜,把他的脑袋猜破了,也猜不到蓝丝和我们的关系!”
蓝丝有点焦急:“真会……把头想破?”
那真是事不关心,关心则乱,那么聪明伶俐能力高强的小蓝丝,平日处理何等精明,这时,事情一和她情郎有关,她就会怕真的会“想破头”了!
我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她的头顶,用力摇着她的头:“你说呢?会不会?”
蓝丝也就“咭咭”笑看,“忏悔录”带给她的不快,至少也去了一半!
她道:“他要真想破了头,倒也好,可以趁机把他的脑部改造一下。”
蓝丝这样讲,自然是说着玩的,可是我心中却陡然一动,一个问题动口而出:“那批外星人在苗疆活动,他们为什么要制造一个烈火女出来?”
沉寂了好一会,白素才道:“我有一个想法,大家上直升机来如何?何先达我看是决不会再在这个山洞之中出现的了!”
蓝丝依依不舍,我道:“反正你是地头虫,什么时候想来就来!”
蓝丝用力点头,在出山洞的时候,伸手在那条巨大的“好人蛇”头上,拍了两下,那巨蟒昂起头来,神态仍是十分骇人。
上了直升机之后,白素发表她的意见:“我相信他们的心地好,感到在地球活动,总要替地球人做点事。棵棵人在地球人之中,又是很落后的一族,所以他们就竖立了烈火女,使棵棵人有地位,也有信仰!”
我想了一想,才点头,可知我虽然同意,但是也还有补充:“谁知道他们在地球上作了些什么活动,那可能只是他们在大大损害了地球之后,所作出的小小补偿!”
白素笑了一下,没和我再争下去,忽然,她叹了一声:“我母亲成了外星人?外星人能力高超,应该知道我……我们都在想念她!”
我道:“她已经成了神仙,哪会再贪恋红尘?或许,神仙对脑部所作的改造,就是要人完全忘记在尘世问发生的一切——把烈火,早已把一切往事烧得干干净净,还有什么可以贪恋的?”
白素默然不语。
我同时也想到,陈将军的这两个女儿,她们的遭遇,是极其典型的性格决定命运。
要不是她们的性格,都如此刚烈,她们的命运,自然也大不相同——陈大小姐可以让白老大解释,陈二小姐可以让何先达在她面前忏悔。可是她们却都如此决绝,所以才形成了事后的命运。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驾机的白素才道:“猛哥,你指路,我们到墓地去!”
猛哥“啊”地一声:“这……在天上认路,我却认不出来,要从陆地去才行!”
猛哥记得二小姐落葬之处,要他在天空上指路,确然大有困难。
蓝丝提醒他:“是在一条河的旁边?”
猛哥道:“对,那条河,‘布努’叫‘里流河’!”
蓝丝点头:“我知道,这河很长,流过蓝家峒的外面,所以十二天官才会发现我,是在这河的上游?”
猛哥道:“在双头山——可以望到双头山的所在。”
他们在讲座着苗疆的地形,我一面注视着睡得极沉的红绫,一面也留意着直升机上的小荧屏一一通过望远镜头,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景,而且可以变焦,把要留意的目标,距离拉近,看得更清楚。
那时,已是天色将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分,在我注视的荧屏之上,忽然看到了一团火光,在火光之旁,还有两个人影,在迅速跳动。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声叫:“看,有火光,有冒火光的人!”
白素也看到了:“啊,那就是我看到过的冒火人!”
我迅速地把距离拉近,红绫也被吵醒了,揉着眼。我们一起凝神看去,已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不是一个人身上存有火光,而是有一团人光,有两个人,正在争夺这一团火光。
再看清楚些,在争夺那团火光的,也不是人,而是两头猿猴!
红绞在这时,喉间发出了一阵十分怪异的声响,神情极紧张。
由于她的神态很奇特,所以使我立即想到,下面在争夺火光的两头猿猴,就是和她关系十分密切的那两头银色的灵猴!
白素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她尖声道:“难怪我迫不上,原来不是人,是灵猴!”
红绫现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仿佛她的母亲迫不上灵猴,她心有荣焉。
再看清楚些,两头灵猴在争夺的,也不是火光,而是一样会发火光的物件,由于银猿的动作快,跳动不已,所以一时之间,看不清那是什么,直到急夺有了结果,所有人才发出了“啊”地一声响。
争夺有了结果,其中一头银猿一下子把自己的身子,钻进了那东西之中,或者说,是把那东西,套上了它的身子。这才使我们看清,那东西,像是一件背心,穿上了之后,不论是人是猿,看起来,也就像是那个人或那头猿身上会冒火,一样。
红绫兴奋得拍手叫:“会冒火,灵猴身上也会冒火,它们成了神仙了!”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中却再明白没有.那“背心”,当然是外星人留下来的东西。外星人把历代烈火女的骸骨放在那山洞中,留下一些物件,也留下一对银猿看守,留下的物件之中,有一样是会冒火的“背心”——那可能是一件飞行衣,或者是什么别的装备,不得而知。
这时,一头银猿穿着那“背心”在前飞驰,另一头在后追,速度快绝,一下于就隐没看不见了。
红绫直到不见它们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副高兴莫名的样子。
白素望了红绫一会,红绫却假装看不见。
蓝丝道:“看来,发光的东西,像是一件火服——那是神仙留下来的衣服?”
我点头:“应该是!”
蓝丝又沉默了片刻,才指着其中的一幅荧屏;“看,里流河,向北飞,就可以到它的上游。”
找到了那条河,溯河向前飞,到天色大明.已经看到了“双头山”,直升机在河边找到了平坦的地方,降落了下来,蓝丝第一个出了机舱。
猛哥跟着出来,长叹一声:“不远了,当年我从昆明回来,就是洞河向北走的!”
我、红绫和白素,跟在猛哥和蓝丝的后而.一起向前走,蓝丝不时望向河水,像是在想像她才出世,就被放在木板上,顺流而下的情景。
当然她不可能有任何记忆,就像红绫无法记忆起她会和外婆、神仙相处过的日子一样。
河水滔滔,不知流了多少百万年,任何人的生命与之相比,都微不足道,我感慨万千地把突然想到的这种想法讲了出来。
红绫在一旁听了,现出了很怪异的神情,我道:“怎么样?听不懂?”
我心想,这种话有很深的人生哲理,红绫才脱离女野人生涯,自然是听不懂的。她昔表示不懂,我可以趁机解说一番。
怎知红绫咧嘴一笑:“听懂了,只是却觉得好笑!”
她说到这里,真的纵声大笑了起来:“河是河,人是人,怎么可以拉在一起?人能像河那样,只是流着,什么也不用做么?”
我一时之间,不禁讲不出话来,同时,也发现许多所谓蕴藏了人生哲理的话,都可笑得很。或许,所谓人生哲理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步行并没有多久,约莫一小时,沿途风光绝佳,但大家都无心欣赏,河转了一个弯,便有一片满是野花的草地。在草地近河处,有用石块叠成凸起的一堆石块,石块之下,埋的就是蓝丝的母亲——陈二小姐陈月梅了。
蓝丝站在石块堆之前,久久不语。我、白素、红绫和猛哥,四人合力砍出了一个木桩,在木桩上刻了“成都陈月梅女士之墓”几个字。
然后,白素来到蓝丝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蓝丝点了点头,白素回来,在木桩下又加上了“女何蓝丝泣立”五个字。
我看了不禁大是感慨,卫红绫、何蓝丝,我才认识她们的时候,谁想到她们各有姓氏,而且和我大有关系?
把木桩立在石块堆之前,猛哥道:“我回去,吩咐人在这里,好好造一座墓。”
蓝丝神情感激:“多谢你了,猛哥大哥。”
猛哥十分古怪,挽住了蓝丝的手,忽然视线落在她的大腿上,笑:“怎么样,刺工还不错吧!”
蓝丝大腿上的刺青,精美纸绝伦,可是蓝丝却嘟起了嘴:“不好看,人人都当我是怪物。”
猛哥呵呵笑:“有了这样的刺青,人人都知道你和蛊苗大有关系,谁都不欺侮你,也没有什么毒虫蛇敢咬你,还说不好?”
蓝丝低声道:“我是说着玩的,猛哥大哥,你是我的活命恩人,没有你,我出不了娘胎。”
那一边,白素走向红绫,我一看到白素的神情,就知道白素必然又要向红绫提出什么要求的了,同时,也看到红绫现出戒备神情。
我心中一紧,不知如何才好,只见红绫已换成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白素神情严肃,来到红绫身前,沉声道:“你可以找到那两头银猿,把它们找出来。”
红绫嘻着一张阔口,摇了摇头。
白素已沉下脸来,我知道白素想召那两头银猿,目的是想得到那件外星人留下来的背心。我正想去打圆场,已听得红绫一面眨着眼,一面道:“不,我不要再和猴子在一起,我不会去找它们:我只要和妈妈在一起——”
她说到这里,抬头向我望来,又补充了一句:“也和爸爸在一起。”
一番话,把白素听得心头狂喜,她一直在努力,要和猴子争夺红绫,难得红绫讲出了这样的话来,那表示她成功了。
可是那也表示,她无法找到那两头银猿!
她该如何选择呢?
红绫在这时,又向我望来,我在她的神情上看出,可以肯定,她弄了一个狡猾——她始终怕白素要打破银猿的头,所以才这样说的。
她终于不再是女野人了。
我由衷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