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阳光从小窗透入,仲夏的阳光带来温暖的气息。

  黑煞女魅睁开无神的双目,感到阳光刺眼,眨动眼皮数次,这才看清室内的光景。

  这是一间农舍的厢房,简陋但还算干净。床前的长凳移至床头壁,张允中靠壁而坐,睡得正沉。唯一的木桌上,搁着碗杯药罐等等杂物,药香满室。

  地想挺身坐起,但背部突然因牵动而产生的痛楚,让她坐不起来。

  她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乳下被伤巾缠住,不松不紧,并不妨碍活动,一条薄衾已褪至下身。

  她想伸手将衾拉起掩住胸前的尴尬,却痛得哎了一声,龇牙咧嘴。

  张允中被惊醒了,几乎跳起来。

  “苍天保佑!你醒来了。”张允中兴奋地坐在床缘说,拉衾替她盖妥。

  “这是什么地方,允中。”她虚弱地问。

  “九龙神祠不远的小村。”

  “我……”

  “你受了伤,但不要紧了。”张允中按按她的前额:“烧退了,你是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

  “我好……好软弱……”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我去告诉主人,给你炖鸡汤。再过半个时辰,还得服药换药。”

  “允中,我……我好像不……不能动弹了。”

  “放心,这是暂时现象,内毒一清,外创愈合,你就可以走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允中,我……我要知道实情。”

  “姑娘,今后,你不能再提刀舞剑了。”

  “你是说,我的功力废了?”

  “还不至于。但经脉受损,椎筋也有损伤,剧烈活动,会影响督脉。”

  “我……我我……”

  “姑娘,听我说。”张允中温柔地轻抚她的脸颊:“姑娘家,浪迹江湖终非了局,回家,好吗?日后嫁夫生子,用得着舞刀弄剑吗?”

  “天啊!我……我能嫁夫生子?我……”

  “我娶你,姑娘。”

  “什么?你……”

  “我是当真的,我要娶你。”张允中郑重地说:“我觉得,你我意气相投,同行同宿许多时日,彼此已经产生感情和-解,可以相聚终生,你是否有同感?”

  她突然热泪盈眶,怔怔地,泪眼——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她早就想拥有的强人。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

  “你……你在可怜我……”她哭泣着说。

  “不要胡思乱想。”

  张允中温柔地替她拭抹那抹不完的泪水,亲吻她的脸颊、嘴肩:“你现在还在昏昏沉沉,连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还弄不清楚,等你完全清醒了再说。我要你知道的是:天下间该可怜的女人成千上万,我总不能把她们全娶来做妻子。如果你认为我和你连袂奔波这段时日里,我忽略了你的存在,那你就错了,我随时都在观察你的优点。我的结论是,你是唯一可以伴我四海翱翔的母鹰。你眼中的煞气愈来愈减弱,你心中的仇世怨俗意念也逐渐消失了,你终于流露出女性特有的柔媚,我觉得我们可以安定下来,建筑一个属于你我共有的鹰巢了。”

  “我……我的过去……”

  “人谁没有过去呢?我所看到的是现在,是将来。安静地休息,好好的想想吧!我去找主人弄食物,你一定可以尽快地离开这张床。”

  精神力量是很重要的,一个失去求生意志的人,仙丹妙药也无能为力;反之,一个有信心、有精神力量支持的人,常可像奇迹般克服困难,逃出死神的魔掌。

  三天,黑煞女魅感到很快乐。她不但可以活动手脚,而且可以挺身坐起了;当然需要有人扶一把。这种奇迹似的进境,大出张允中意料之外。

  这天,她正在进食,肉糜炖得香喷喷,她吃得津津有味,一双已有光彩的媚目,不住偷偷地打量,正在聚精会神调制金创敷膏的张允中。她已渐复红润的面庞,不时绽现心满意足的、甜甜的微笑。

  也许,她在想,她挨的这一剑,已经了无遗憾了。

  吃完,她将碗匙放在床头的橱桌上。

  “允中。”她柔柔地低唤。

  允中抬起头,将敷好的药膏摊放好。

  “还要不要添一点?”张允中含笑走近:“李大婶昨天到镇上带回来几斤精肉,晚上你可以大饱口福,这两天吃鸡糜吃腻了是不是?”

  “坐。”她拍拍床缘,甜甜地笑:“允中,你看我的神智,是不是已经够清明了?”

  “废话!”张允中靠近她坐下:“我看你呀,是存心要找挨骂了。”

  “我要是做错了什么,该骂你就骂好了。”

  “你……”张允中拧了她脸颊一把:“好哇!做错了什么?从实招来。”

  “我……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她将那温暖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重要吗?”张允中柔声问。

  “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

  “这……”张允中一楞。

  “你比我是不是更糊涂?”

  “从前我问过你,你不肯说……”

  “从前是从前呀!”

  “哦!对,从前是从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张允中一语双关。

  “我要将身世告诉你。”她低声说,接着一阵沉思,一声低喟。

  “假使你不便说……”

  “我要说的,允中。”她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从小,我就没有几次和亲娘在一起,屋子里到处都是漂亮的娘姨。我的童年,是在奶娘的身边过去的。懂事以后,就跟着师父在各处游荡。师父是一位老婆婆,脾气坏得很。两个比我大很多的师姐,身边经常有不同的男人跟进跟出。偶或我也抽空回家一趟,我爹似乎有了更多的女人,我那两位兄长,似乎想把天下的美女都弄到身边来。物以类聚,耳濡目染,我就是在这种家庭与师门中长大的。最近几年我出道之后,我爹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似乎已经恍恍惚惚,——难办了。我娘,她进了家中的佛堂,除了木鱼声,我也几乎记不起什么了。”

  “可怜的姑娘。”张允中黯然说:“我是在爹娘的爱护和督责中长大的,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我缺少亲情,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尽管如此,尽管我对爹娘的印像是如此模糊,尽管我一生中不知亲情是怎么一回事。但等到爹遭了意外变故,我仍然觉得,我有责任替爹报仇,替爹讨回公道:尽管我是个从来不理会公道的人。”

  “你爹遭了什么意外?”

  “被人打断了手脚骨,自杀了。”

  “哎呀……”

  “我和你,是在同一城市出生的人。”

  “你……”张允中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

  “我本来姓韩,为了躲避仇家和官府的追究,所以改姓蓝,那是家母的姓。允中,你该猜出我的身世了吧?城里的蓝六爷蓝贵全,就是我爹。”

  一阵寒颤通过全身,张允中感到心房中的气温好低好低,低得心头发冷。

  怎么会这样巧?老天爷还真会恶作剧。

  冷面煞星韩登、蓝六爷,蓝贵全……

  张允中的手,离开了黑煞女魅的脸颊。像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像突然掉落在万丈的深壑寒潭里;他机伶的打一冷战。

  黑煞女魅发觉他的举动有异,抬头狐疑地搜索他的神情变化。

  “你怎么啦?允中。”黑煞女魅关切地问:“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这几天辛苦你了,你的脸色很难看。”

  “没什么。”他离床站起,在室中往复走动,剑眉深锁,脸上神色百变。

  黑煞女魅吃惊地、呆呆地,目光跟着他转,久久,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我……我说错了什么吗?”黑煞女魅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满室沉闷气氛。

  他停止踱步,站在床前,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满脸狐疑不安的黑煞女魅,久久。

  “你够坚强吗?”他没头没脑的迸出一句话。

  “你……允中……”

  “你认为你已经够坚强,坚强得可以承受打击吗?我是说,情绪上的震惊。”

  “我想,可以的,我已经够坚强。我一生中,坚强就是我活下去的凭藉。”

  “好,准备承受吧。”

  “你是说……”

  “我是神鹰的弟子。”

  “什么?”黑煞女魅大骇,如中电殛。

  “你爹,是冷面煞韩登。”

  黑煞女魅震惊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似乎被震昏了,僵硬地点点头。

  “在我执行报复之前,我曾经花了一年时间,谨慎地,毫不带成见地,暗中调查,观察令尊的所行所事。在我的承诺中,我说得明明白白,假使在一年的期限内,令尊假使真的洗面革心,改恶从善,不做亏心的事,我便放弃执行的承诺。可惜,我失望了。”

  “那是一定的,所以……”

  “所以,我别无抉择,我只好执行我的承诺。令尊的行事,委实……我曾经给予令尊最公平的机会,他也曾发射套中的化骨毒针。”

  “罢了!”黑煞女魅以手掩面,痛苦地说。

  “我很抱歉。”张允中往后退:“这只能怪上苍在捉弄我们。”

  “请……请让我静一静……”接着是一阵令人心碎的哭泣。

  张允中悄悄地启门退出,悄悄地带上门走了。

  南京的江浦浦口码头,帆樯林立热闹非常。对岸的南京龙江关码头,更是车水马龙。

  快船的船舱内,黑煞女魅端坐在船上,秀发披肩,脸色有点苍白,穿的仍是黑衫裙,但显得比往昔更清丽、更多了几分秀气。

  “你一定不让我送你回家吗?”坐在对面的张允中黯然地问。

  “是的,允中。”她平静地说:“你知道,我是舍不得离开你的,但……”

  “我明白你的感受。”

  “允中,我很抱歉。”她低下头,泪水滴下胸襟:“我在梦寐之中,也认定我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可是,我不能忘怀事实,我不能一辈子面对着杀父之仇人而无动于衷。”

  “是的。”

  “不管我爹是什么人,做了多少不为世人所容的事,但他仍然是我爹,改变不了的。”

  “我除了说抱歉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得体。”

  “你什么都不要说,是非好恶,我心中明白,但不能承认。允中,今后你……”

  “也许,我会回家;或许,再闯荡一些时日。”

  “替我找公孙英。”

  “我会的。”

  “要开船了吧?”

  “是的。”

  “祝福你,允中”“我也为你祝福。再说一声,我抱歉。”

  “我把你祝福和抱歉,深深地埋在心底。哦!允中,抱我,亲我……”

  “我们,好苦……”张允中紧拥着她酸楚地低语:“杀孽,仇恨,爱绵绵,情绵绵,恨也绵绵……”

  黑煞女魅放声大哭,她成了一个软弱的、崩溃了的女人,不再是叱吒江湖的女煞星,不再是江湖浪女。

  小城江浦虽然小,但却有许多经商发财的大富豪。只是当时鄙视经商的人,所以即使有财有势,社会地位仍然低落,当然,比不上对岸龙蟠虎踞的南京官绅神气。

  城西的大街有许多大宅,当时是富豪的住宅区,楼高院广,门禁森严,其中的褚宅,就是富豪住宅的代表性建筑。

  大院门平时紧闭,非有贵客登门才开启,平时宅内外的人出入,概走边门。边门有耳门,有角门,有车马进出的门,有……

  反正门很多,就表示宅院很大。三更初,一个黑影飞入褚宅。

  每一座院、每一座园、每一条长廊,每一幢门廊:都挂有光线——的照明灯笼,所以全宅各处,皆零星散落着——幽光。

  江浦人皆知道褚大爷是富商,却不知道他是个黑道中大有名气的天马褚骥。

  黑影从东院进入的,要进入中院,必须穿越两排耳房中间的长廊。

  刚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院角,对面廊下的廊灯房,踱出一个更夫打扮的人,腰间佩了刀。

  “朋友深夜光临,欢迎欢迎。”更夫徐步踏入院子,语气颇为温和:“在下是巡更的,要不要到客室喝杯茶?”

  “谢了。”黑衣人站在一株月桂树的暗影中:“请问,天马褚骥是否在家?”

  “咦!朋友是……”

  “有请天马褚骥。”

  “朋友高姓大名?”

  “不久自知。”

  “阁下好大的口气,要求过份了吧?请亮名号,看够不够请大爷出见的份量。”

  “在下会当面告诉他。”

  “哼!阁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不配。”更夫鼓掌三下,高叫:“喂!有人在吗?”

  “上面在。”厢房顶出现的人大声答。

  “院口在。”通向东园的八卦门,也有人现身应喏。

  “巡查在。”对面房廊的荷池畔,三个人同时应和。

  “朋友,知道处境了吧?”更夫沉声问。

  “老兄,你也知道过江的一定是强龙。”黑影平静地答:“为免血肉横飞,老兄,还是把天马褚骥请出来的好。在下相信,他不是个胆小鬼。”

  “大爷这几天……”

  “不要用谎话搪塞。”黑影嗓音转厉:“他早些日子确实不在家,不知和那些见不得人的朋友,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昨天傍晚,他带了十个人乘船回来了。他如果不出来……”

  “你想怎样?”

  “在下进去找他。”

  “你大言了。”

  一声刀吟,黑影拔刀出鞘,举步离开树下的暗影。

  院门的廊口,踱出五个人。

  “那一位朋友要见我天马褚骥?”走在前面的青袍佩剑人朗声问:“能把褚某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尊驾定非等闲人物。”

  “当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时,双方逐渐接近,廊灯虽然不怎么明亮,但在江湖人来说,已经够亮了。

  “黑天鹰……”天马褚骥突然惊呼。

  “黑天鹰张允中。”

  “天杀的!你,还我三弟的命来……”天马褚骥狂叫,激动得失去风度。

  冲进、拔剑、攻击激动得失去风度。

  冲进、拔剑、攻击,风雷骤发,剑浪排空。

  “铮铮!铮……”刀光急剧地闪动,暴起一阵急骤的震耳交鸣,狂攻的七剑瓦解。

  “铮!”最后一剑被刀震得斜荡而起。

  “还你一刀!”黑天鹰大叫,刀光电旋而至。

  天马身形未稳,已无法接招,仰面背着地侧滚,蓦地飞跃而起,半空中手脚急振,射出三丈外,登上了屋顶,真像人在空中奔跑,天马的绰号由来有自,名不虚传,间不容发,险之又险地,从刀光中逸出、飞走。

  黑天鹰更是名不虚传,后起先到,先一刹那从侧方飞登屋顶,一沾瓦便斜掠两丈,有如电光一闪,人刀俱至,有如鬼魅幻形。

  刚飘落瓦面,身形尚未伸直的天马,像被天雷所殛,剑伸在侧方,身形半蹲半站在瓦上像只傻鸟。

  从屋顶赶来相助的共有四个人,但僵在三丈外不敢接近,一个个毛骨悚然,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奇冷彻骨的刀锋,斜搁在天马的左颈旁。高大的黑天鹰,站在前面像座天神。

  “你的消息也灵通,知道我黑天鹰。”张允中冷冷地说,只要一拖刀,天马的脖子就完了。

  “淮安的消息,传……传到南……南京……南京……只……只要五……五天功夫……”天马愈说愈气短,最后几乎语不成声,快崩溃了。黑天鹰第一次在淮安露面,传播得很快。

  “不错,令弟是死在我张允中的刀下的,但他不该先偷袭,他的追魂箭先要了我半条命。”

  “我……我知道。”

  “知道?据在下所知,兴园的人死光了。”

  “还有一个目击的人,是公孙英那畜生做的好事。”

  “咦!你知道?”张允中收刀退了两步:“我这次来,一是想向你解释……”

  “不必解释了。”天马收剑入鞘,呼出一口长气:“春熙姑娘带了我的人来,我不在。”

  “什么?春熙姑娘?”张允中吃了一惊。

  “那时,我已经身在安庆。我的人星夜赶往安庆,我却到了武昌。公孙龙推得一干二净,我只好急急忙忙不辞而别,昨晚到家,正要召集朋友回镇江调查详情。”

  “那……我就不用解释了。以后,你可以找我了断,我在江湖等你。”

  “当我调查清楚,证明你确是给舍弟公平的机会,那是没有什么好说了,只怪舍弟学艺不精。”

  “在下请教,公孙龙到底……”

  “他与绝剑秦国良合谋,把我也算上一份,要到湖广四川交界处,化装易容掩去本来面目,谋劫四川献给朝廷的皇贡,以便嫁祸玉苍山房主人玉龙崔培杰。绝剑的老爹神剑秦泰,二十年前协助金翅大鹏岳家子侄,公报私仇追杀拘魂白无常,与玉龙结下不解之仇,所以才有这次谋夺皇贡嫁祸的举动。”

  “原来如此。”张允中恍然:“这些杂种做得好绝。绝剑那些人与三山别庄在镇江火并,谁会想到他们暗中联手前往三峡作案?三山别庄毁灭,公孙英打着三山别庄的旗号,浩浩荡荡公然北上京师,意在掩护数千里外三峡劫皇贡的行动,事后谁敢指证劫贡的事与三山别庄有关?好周密的计谋。”

  “我退出了,公孙龙可能要追来杀我灭口,所以我必须召集朋友严加提防。”天马长叹一声,大有英雄末路的感慨:“你一个人,就足以把这里变成血海屠场,我看,我是没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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