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章大爷是本州的缙绅,而且是大地主。

  章家庄以东直至沭河西岸。这一带沃地都是他的。

  当然,谁也不知道真的章大爷已经不在人世。

  莒州的老乡们,只知道这位缙绅大善人,六年前便逐渐出现反常的举动,虽然照常修桥补路热心公益,但却养起打手护院来了。

  打手护院逐渐增多,也就难免出现是非,仗势欺人的事时有发生,在各处走动禁止谈论庄主的是非,稍有反抗很可能被揍得半死。章家庄也成为禁区,通向章家庄的两里长大道,连野狗也不敢游荡,发现立加博杀。

  由于田多地广,共建了三座下庄,最南端的第三下庄,距本庄已在二十里外了。

  第二下庄的东南角约五六里,是沭河的曹公湾。

  据说,那是古代的曹公城旧址,已经毫无城的痕迹,河湾底部仅有五六家民宅而已。

  冈陵起伏,林茂草深,地旷人稀,飞禽走兽见人不惊,平时根本不可能有外地人进入,往来的都是祁村的亲朋好友,外人一看便知。

  东方发白,晨曦初现,一个腰带上插了剑的人,出现在河岸一面,面对几家茅舍,不言不动像个石人。

  河岸搁了两艘平底小船,两张木筏。

  茅舍毫无动静,居然没有早起的人外出,按理,每一家茅舍皆有炊烟升起了。

  柴门紧闭,家犬也关在屋内不敢外出,这是极为反常的现象,种庄稼的人早睡早起,大热天早些干活,午间可以多歇息半个时辰。

  不可能整天闭上门,必须有人外出活动。

  黄自然极有耐性,神态冷静悠闲,他像一头伺鼠的老猫,丝纹不动等候饥鼠外出。

  终于,有人启门外出了。

  他也动了,将剑挪至趁手处。

  是一位年轻英俊穿着劲装,人才一表的魁梧年轻人,佩剑古色斑斓,可能属于宝剑级的利器。

  另一位是明眸皓齿,丽质天生的漂亮少妇,也穿了墨绿劲装,曲线玲珑刚健婀娜,眉梢眼角流露出春俏,随时皆涌现明媚的动人笑容,比起桃花三娘子那种近乎妖艳的女人,似乎更多了几分令人不敢亵渎的风华。

  桃花三娘子的美和气质,是无与伦比的,令男人一看.就有抱抱她亲亲她的冲动,而少妇的美和风华,令人又爱又不敢造次。

  两人并肩向他接近,真像一双金童玉女。

  他虎目中凌厉的精光敛去.冷静地估量这一双璧人,人不论男女,英俊美丽都会容易博得陌生人的好感,占尽便宜。

  长相丑陋的人则相反,即使是大好人,一见面便生不良的印象,大好人也会被人看成强盗。

  人才一表,男的英俊魁梧,女的年轻貌美风华绝代,怎么可能是残忍阴毒的杀手刺客兼强盗?初见面的人.绝不会相信他俩是玄武门的杀手。

  “你要赶尽杀绝吗?”年轻人平静地问.是属于喜怒不现于词色的人。

  “怎么会呢?玄武门上下人手好几百,我那能仗一把剑,把你们杀绝屠光?”他也平静地回答:“我以公人身份办案,案也有首从之分。”

  “那你来干什么?”

  “我的任务仅完成了一半,不来能圆满达成吗?”

  “阁下,得放手时须放手,退一步海阔天空。”

  “话不是这样说,阁下。”他正色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官府如果不管事管到底,受害人的家属肯吗?朝廷要他们执法,他们能半途放手吗?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仅指一些无伤大雅的事,面对杀人放火的冷血杀手,能退一步眼看亲友惨死而不追究吗?我如果返回保定府,向知府大人报官大人,从实如此这般察报.我会受到何种惩处?

  你阁下人才一表,不像一个没有担当的人,用不着以你的歪理和我强辩.叫圣手无常出来好不好?我要带他回保定府,不管你们肯是不肯。”

  “似乎玄武门栽在你手上了。”

  “也许吧!”

  “看来,本门的确有卧底的奸细潜伏。”

  “你们的事,在下毫无兴趣。某一个组合,长时期发展,势力不断膨胀,有人卧底也是难免的事呀!贵门十余载经营,发展的手段策略空前绝后,莒州几乎成了贵门的内院,受人注意也非意外。”

  “敝门主确是雄才大略,才华绝世。”年轻人用崇敬的口吻说;“我们已着手培养读书人,在一些有名府学州学,物色一些有才华的学员士子,给予强有力的栽培,让他们能专心于攻读.以便日后金榜题名,不出二十年,玄武门将在各地普建山门。地方官吏都是自己人……”

  “结果,你们将走上必定会走的道路。”

  “你是说……”

  “造反。”他冷笑:“弥勒教已经三度造反,目下仍在四川恶性膨胀,有官方的人明暗中支持,第四度举兵是早晚间事;财势达到某一种极限.非走上这条路不可。不要想二十年后的事了,二十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很可能泰山崩塌,江河倒流。沧海变成桑田,莒州化为海洋。劳驾,去叫圣手无常出来好吗?”

  “阁下,不要煎迫过甚……”

  “你不去叫他,我去。”

  他向茅舍走去。

  “要怎样才能让你放手?”年轻人伸手阻止他迈步:“开出价码来。”

  “在下不和人谈价码。”

  “天下间任何事都有价码。”

  “你很幸运,碰上一个心目中没有价码的人。”他一字一吐:“在下所经手的事,不办妥绝不会放手。记住了没有?”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让至一旁。

  他淡谈一笑,泰然迈步向茅舍走。

  两步、三步……他眼神一动。

  年轻人与少妇狠盯着他的背影。怨毒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五步、六步、第七步迈出……

  两把飞刀,两把飞针,飞刀一上一下.飞针是满天花雨。同一瞬间,剑光乍现,风雷骤发,电光回旋。

  “叮叮!”两把飞刀在剑光中化为碎屑。青灰色的淬毒梅花针雨,被迸发的剑气,和他左掌所发的奇异掌力所合流、带动、震散,化为无害的针雨,飘散出两丈外洒了一地。

  剑光再次进发,快逾排云驭电。

  年轻人的手,刚落在皮护腰的飞刀插上,少妇的左手,也刚探入针囊。

  剑光来得太快了,见到光锋尖已经入体。

  黄自然退回原地收剑入鞘,瞥了在血泊中挣扎的两个人一眼,转身大踏步向茅舍走了。

  柴门大开,人群涌出。

  共有十二个人,其中有章大爷。

  死了的年轻人与少妇,可能是身份地位高的玄武门重要人物,因此涌出的人皆咬牙切齿,厉声咒骂着潮涌而至,刀光剑影慑人心魄。

  一声长啸,黄自然挥剑直上,这次他主动进攻,人与剑似乎幻化为一道光华,无畏地楔入人丛,无情的剑光迸射,毫无怜悯地切割人体。

  杀手们用暗器助攻,反而误伤了自己人,他闪动太快.出剑怪异专找侧方的攻击,有时剑出刀招,断臂剖肋招招致命。

  一刹那,又一刹那,三冲错两回旋,所经处波开浪裂,刀剑抛掷。人体摔倒,风吼雷鸣中,一道激光远射出三丈外,人影重现。

  剑光斜指,对面的章大爷左手的手掌不见了,鲜血染袖,脸色死灰,右手的剑不住颤动,马步虚浮,剑似乎太沉重不易举起,总算稳下了马步。

  章大爷是向河边狂奔的,想登船逃走,却被黄自然截住了,无法脱离斗场。

  “可耻,你能一走了之吗。”黄自然沉声指责:“你的弟兄都死光了,你还有脸独活?”

  章大爷扭头四顾,悲从中来。

  “少门主……”

  章大爷的凄厉号叫动人心弦。

  “那个年轻人是勾魂丧门的儿子?”黄自然摇摇头:“好人才,可能文武兼备。主持培养读书人大计的人是他,他考功名将如探囊取物。”

  “他中了上一届乡试第一榜举人,明年将上京参加会试。”章大爷声如狼嗥:“你这天杀的狗杂种,竟然一剑杀了他。本门培养人才的大计,今后无人主持……”

  “难怪你想逃走,原来仍有东山再起的打算。”黄自然的剑向上升:“你的圣手已经断了,剑仍可一拼,上吧!你是天下第一杀手。必须死得英雄些,上!”

  “我跟你到保定投案……”

  “不,你得死。”黄自然声如沉雷;“贵门派在外地做买卖的人并不少。仍有能力到保定劫牢反狱,仍有东山再起的本钱,在下绝不容许这种情势发生。”

  “你是执法的捕快,不能……呢……”

  剑光进射,一闪即逝。

  章大爷向后踉跄了两三步,总算站稳了,胸正中出现血迹,而且是气泡和血泡冒出。

  手一松,长剑堕地。

  “我会……东山再……起,重……建……玄武……门……”

  最后一个门字几不可闻,向前仆倒。

  黄自然已远出二十步外,大踏步昂然离去。

  威震天下的杀手第一集团玄武门,从此从江湖武林除名消失。

  以后的一年中,前来莒州找玄武门寻仇的人络绎于途,寻踪觅迹追查该门其他杀手的下落;也打听保定府捕快黄自然的根底。

  又是一年春草绿。

  春风又绿江南岸.暮春三月的江南,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黄自然在去年岁梢,已经辞去清江浦镇茂源钱的伙计,回老家邳州过年,元宵后背了行囊,重新至外地谋生,落脚在南京繁华都会。

  南京,大明皇朝的精华所在。

  自从上一个皇帝正德,在正德十五年在南京鬼混了将近一年之后,目下的嘉靖皇帝,也在嘉靖十八年,至承天府祭显陵,返京途中曾经在南京逗留了二些时日,此后就不再有皇帝光临了。

  将近八十万人口的南京,繁荣的程度可想而知,人多弊病也多,治安之坏号称天下第一。

  其实,治安之坏荣居第一的该是京师。

  京师治安人员多如牛毛,但连紫禁城内也经常闹贼。

  他的身份交了:户籍在南京的江浦县,职业是四方贸。

  四方贾,也就是俗称的小行商。

  姓名没有改:黄自然。

  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小行商,谁知道他这小行商黄自然是老几?

  如果他是神秘的江湖名人黄自然,那就完全不同了。

  莒州玄武门毁灭事件,已经过了半年岁月,目下仍在江湖上轰传,江湖朋友都在打听,保定府的一等一级捕快黄自然的底细。

  有人曾经在保定府追查,保定府的巡捕中,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一等一级捕快黄自然其人。

  在南京,只要不损害他人的权益,没有人理会你是谁,没有人会过问你是死是活。

  这里的王亲国戚,过气的名臣悍将,失意的江湖龙蛇,简直俯拾即是,找扫帚一扫就是一大堆。谁也不理睬你是老几。

  他是商贾有钱,所以他穿得一身光鲜,不再是穷伙计打扮。

  他不在南京城内居住。在浦子口镇租了一栋阁楼的楼房。三餐在镇上的食店解决,优游自在日子过得相当惬意愉快。

  南京城南是南部的精华区,范围包括聚宝门内外,万商云集,秦淮内外河夜夜笙歌。

  但真正活动频繁的繁忙区,则是沿江南北的小市镇,帆樯林立,码头人头攒动,过往的商贸旅客每天成千上万,栈阜中货物堆积如山。

  浦子口镇位于江对岸,对面是仪风门外的龙江关,这才是真正的精华区,每天大型渡船往来不绝.私人的船只连樯接舳。

  浦子口镇是江北的最大镇。是通向凤阳中都的交通中枢,是南京外围的屏障,不但镇建了城。而且设了守备所,驻扎了一卫兵马,环境之复杂可想而知。

  春汛期间.江水混浊湍急,尤其是涨潮时间,风高浪险奔腾澎湃,声势惊人。所有的大小渡船,皆在申牌之后停驶,两岸交通断绝。

  其实交通并非完全中断,如有急需,仍可雇一些所谓亡命小舟,与险恶的风涛玩命,官府禁不胜禁,也禁不了,这些船只根本不在码头停靠。

  住处在一条小街中段,距渡船码头不远,这是镇外的市区,也是三不管地带。往东望,是下码头课税局,向西看,可看到场内耸然壁立的金家山。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圈子,新的朋友,新的邻居。

  他为人随和,人生得俊,年轻活力充沛,出手大方,住进来不足十天,便博得街坊们的喜爱认同。

  之后,跑两次上江,做了几笔上江山产的买卖,街坊们都知道他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对他不再好奇怀疑。

  一住两月有余,这次他打算休息几天,规规矩矩做行商,实在赚不了几个钱,渐渐有点倦意。这种谋蝇头小利的闲散日子很难过,简直无聊透顶,午夜们心自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他在浪费人生,浪费他辛勤苦练二十载的青春,浪费他自小立志为世人做些事的志向。

  聊可告慰的是。他只是找机会松散心境,调整一下身心的倦怠周期,暂时摆脱冒险的生涯,体会做一个平凡人的生活情趣。

  这天晚膳时光,他与四位同行,出现在嫩江楼酒肆,准备喝几杯。四位同行都是专走上江的小四方贾,年纪最长的张三,已经是年届半百的人了,风霜满面,积聚了不少艰难的经验,与看多了的人世辛酸。

  张三李四,赵五王七,加上他一个黄自然,五个人上了楼,叫来了一些酒菜,席间谈笑风生,说些做买卖的见闻,也提及与江湖人士打交道的经验与教训。

  浦子口镇没有夜禁,连浦子口城也夜间不闭城门,这座城本来就矮,不走城门同佯通行无阻。

  楼上满座,灯火通明,食客似乎以水客为多,没有衣着丽都的爷字号人物光临,爷字号的达官贵人,通常光顾对街的凤鸣酒楼。

  酒肆与酒楼是两码子事,酒肆只卖几色下酒菜,要筵席必须上酒楼,上酒楼多少得有些身份。

  谈起生意难做.少不了满腹辛酸,张三是专贩川产药材的小行商,其实不可能入川,仅到荆州府和夷陵州,买一小船药材,昼伏夜行尽量避免与巡江船碰头,从各地的税关空隙钻。

  这是说,以逃避沿江税站为目标的半私枭,与税丁捉迷藏,与江湖朋友斗法.如果真的规规矩矩做买卖,要赚钱难上加难,那拼得过那些有财有势,知道打通门路关节的大商贾?

  人声嘈杂,难免说话时提高嗓门。

  这也许是粗豪食客们的通病,三杯老酒下肚,在大庭广众之间,少不了豪气一涌就大发谬论,自吹自擂或者一吐苦水冤屈。

  黄自然已习惯这种场合,他是话最少的一个,偶或应酬附和一两句,是一个能耐心听人诉苦的好听从,也不时聆听邻座食客阔论。

  “我是前天到家的。想起了仍心有余悸。”张三谈起这次押货东下的经过,最后提出爆炸性的问题:“他娘的!有时候你还真的不能不相信预感。”

  “怎么一回事?碰到江上那些杂碎了?”李四笑问:“你请了打手,伯什么?”

  打手,也就是请几个身强力壮,会些拳棒,敢斗敢拼的汉子做保镖。小行商那请得起镖局的镖师?何况那时正式的镖师行业并不普遍,偌大的南京,也只有一家规模不大的金陵镖局,保运并不保赔,声誉还没建立。

  “江上的好汉,那瞧得起我们这种瘦老羊?抽几两银子常例钱也就算了,大家有口饭吃不伤和气。”张三用行家无奈的口气说:“在太平府一处江湾,一头撞进五艘有如官船的船队里,黑夜中那些混蛋一不挂灯号,二不事先有所警告,咻咻咻就是十几支箭,寸余厚的舱壁贯穿五寸以上,要不是船老大机警,冒险往外江的风浪里冲,我恐怕从此回不来了。天杀的混蛋。天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来路?实在太霸道,不把别人当人看,就是皇帝来了,也不能见人就杀呀:“

  “大人物人多势众,夜间杀掉来历不明的人,是正常的事呀!用不着大惊小怪。”

  王七以世故的口吻说:“有些大人物疑心特大,对接近的人深怀戒心,认为人人都可能是刺客绑匪,疑心一起就先下手为强,连没接近的人也可能被无辜杀死呢?你闯进他的船队,他有一百个杀你的理由,能逃得性命,你实在非常幸运。”

  “我想起来了,今早沈鸿老兄抵埠。”赵五说:“他曾经说过,昨天有人在大胜关码头,看到五艘警卫森严的船,泊船的码头附近不许闲人接近,张老哥,很可能是你所碰上的船队。看气势,一定是十分高贵的大人物。”

  “最好通知猪婆龙或者水蜈蚣那些水上好汉,把他们做了。”张三恨恨地说:“以免其他无辜的人受害,该有人除掉这些强梁。”

  “算了,张三爷。”黄自然加以劝解:“世间强梁太多,那能除得尽?猪婆龙和水蜈蚣那两批人,也不是好东西,你如果通知他们,日后麻烦大了,他们会把你当成他们的眼线,正当的人也认为你通匪,你受得了?不要沾惹这种事,以免后患无穷。”

  京师附近郊区,盗贼成群,南京的大江上下游,水贼也成群结队出没。

  猪婆龙和水蜈蚣,就是两伙水贼的首领,杀人越货甚至劫掠两岸的村镇,实力在水贼中最的雄厚。

  他们的巢穴设在各处洲岛上,出动时才集结,平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水贼,聚散无常飘忽不定,有时散布在各处村、镇中,甚至混入城中快活逍遥。

  一旁突然多了两个人,两个粗豪的食客。

  “喂!你知道如何找得到那些人,是吗?”站在张三身侧的大汉,右手按住了张三的左肩笑问:“咱们交你们几位朋友,高攀高攀。”

  张三的脸突然泛灰,身躯像是僵死了,脸上呈现忍受痛苦的线条,似乎被肩上的手压得受不了。

  另一大汉抱肘站在李四身旁,盯着李四阴笑。

  本来打算站起来抗议的李四,被大汉狞猛的怪眼慑住了,有点手足无措,不敢挺身站起。

  “你……你们……”赵五也神色大变:“我们是说来玩的,消口怨气而已.我们都是平凡的百姓,那……那能找得到他们……”

  “你们不要伯,我们是诚意高攀诸位的。”按住张三的大汉可能是地位高的人,目光扫过五人的脸部,观察五人的神色变化:“保证没有恶意,只想借诸位的鼎力,找猪婆龙水蜈蚣两位舵主攀交情,这样好了,劳驾诸位随在下去见敝长上。”

  “帐由在下付,聊表心意。”抱肘而立的大汉狞笑着说;“咱们走吧!敝长上的住处没多远。”

  “你……你们是……”张三绝望地问。

  “届时自知。”

  “我们是确不知道……”

  “你得设法让敝长上相信你们不知道,敝长上不会为难你们的,现在,请下楼。”

  祸由口生,张三快要崩溃了。

  两大汉粗壮如熊,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的凶暴人物,衣内隐约可以分辨佩有匕首一类短兵刃,打起架来很有可能用兵刃行凶。五个平凡的小行商,对付一个大汉也不是敌手。

  张三肩上压着的大手,就有压垮张三的可怕劲道。

  “我们跟他去好了。”黄自然只好出面打圆场,他的手在桌底稍动了几下:“我们实话实说,这两位大爷的长上,必定是明理的人。”

  压住张三的大汉,突然向前一冲。

  “王八狗杂种!”大汉另一手按住食桌,稳下身形转身破口大骂:“那一个混帐东西,用骨头掷中太爷的背心?给我站出来。”

  大汉的嗓音像打雷,人声倏然静止,百余位食客,皆惊骇地向这儿注视。

  没有人站出来,也没有人回答。

  大汉的凶狠目光,最后落在第三桌的两名食客身上,按方向估计,掷来的肉骨头很可能发自这一桌。这两名食客嫌疑最大。

  两食客是年约半百的魁梧中年人,相貌威猛虎目神光炯炯。

  “你瞪着我干什么?瞎了你的狗眼。”

  那位留了大八字胡的中年食客,显然被大汉那儿句毒骂惹火了,拍桌而起声震耳膜,以牙还牙接受挑衅的意图显而易见。

  大汉怒火冲天,抓住一只碗隔桌飞掷。

  立即引起暴乱,食客纷纷走避,店伙们叫苦不迭,全楼大乱,人向楼下狂奔,桌倒凳飞。

  “快走!”黄自然向四同伴低喝:“回去之后,找地方暂时躲起来。”

  他夹在人丛中,乘乱下楼溜之大吉。

  两大汉被打得头育脸肿,跌跌撞撞回到镇南的一座别墅型园林大宅。

  这里是浦子口溪的北岸,附近全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宅院。

  东至溪口,北至镇南码头上游约两里左右,闲杂人等很少涉入这一地区,以免被豪奴打手打个半死。

  两大汉不是该宅的打手,在东院的客厅,受到那位干瘦的主事人,严厉指责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已经再三警告过你们,不要在大庭广众间闹事,以免引起注意,对主人不利。”

  干瘦的主事人脸色难看,一双阴森的鹰目冷电慑人:“南京有些文武大臣认识主人,闹出事来大家不便,不论大事小事,必须暗中加以处理,不要惊动任何人,只要处理得秘密,如何处理随你们高兴,在酒肆大打出手,你们真有出息啊?尤其是被人打得掺兮兮,很光彩是不是?混蛋!”

  “在大庭广众间设法打听消息,引起冲突也是常有的事呀2”

  那位对付张三的大汉,乖庆的神情表示不驯:“难道要我们忍气吞声吗?忍气吞声能得到消息?尤其消息有关那些水贼,我们能向懦弱如羊的人打听吗?”

  “打听消息是你们的事,如何打听与我无关。”长上一拍桌子:“你少给我强辩,我的要求是不能在大庭广众间闹事,犯了错就得负责。”

  “我们总不能扮懦夫……”

  “你们不能暂时忍耐,以后再找他们报复吗?胡搞,哼!很可能揍你们的两个混蛋,就是水贼的有地位小头领,你们不能忍一时之气,把事情搞砸了,以后找到他们,少不了有是非,他们不会信任我们了。”

  “如果他两个杂种,是那两个水贼的小头领,日后他们利用的价值消失,我要活剥了他们,哼!”

  “有什么话什么打算,必须藏在心里,以免误事,你少给我大嘴巴到处胡说八道,体们不必到镇上活现世了,给我到对岸龙江关去订听。”

  “好吧!明早我们就过江。”大汉不再暴躁:“其实,找水贼办事不是好主意,咱们人手足,高手如云,什么事难得倒我们?过去还不是我们自己办?迄今为止一切顺利……”

  “闭嘴!你知道个屁。”长上大声喝阻:“南京情势不同,与凤阳中都在一起,皇亲国戚勋臣,比京师多一倍,如果需人办事,能让你们出面?人生地不熟,主人的行踪绝不可暴露,只有找水贼办事,才能高枕无忧胜任愉快。少出馊主意,不借的事闭上嘴,没有人把你当成哑巴,知道吗?”

  “不说就不说。”

  “没有人要你说,哼!派出二三十个人办事,就你们两个出纰漏,被人打成这副德行,对方是何来路毫无所知,你们真能干,滚!”

  两大汉脸红脖子粗,不敢再分辩,气鼓鼓地出厅走了,咬牙切齿心中不平衡。

  长上向五六名手下,嘀嘀咕咕分派工作。

  谁也没留意厅外有不速之客潜伏侦伺,宅中并没派有警戒。连大院门外也没派人把守。似乎活动的人并不多,没有多余的人手派警戒。大概也没有派警戒的必要。

  侦伺的人是黄自然,怀了难解的疑团离去。

  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而在通都大邑水陆码头,这种生活准则并不正确,有些人是夜间活动的族类,夜间才是他们工作活动的谋生方式。

  返回住处,二更还没过呢!这条小街有些人,仍得为生活而奔忙。

  以右邻的两家人来说,为了温饱,那能天一黑就歇息?多工作才能多赚生活费。

  右邻住了两家人,前一进住姓叶的一家四口。

  后一进户主姓杨,也是一家四口。

  房子是租的,他也是租住的,见面三分情,都是好邻居。

  姓叶的家主叫叶大柱子,在码头一家货栈当伙计,浑家叶大娘四十岁相当能干,女儿十五六岁叫小菱,十二岁的儿子小柱子很乖巧。

  叶大柱子白天在栈房工作。

  叶大娘带着女儿和小儿子,在门口摆门摊,贩卖一些草鞋、布裤、火媒蜡烛、蜜饯、糖果……十足一摊小百货,兼接一些穷缝。

  夜间,母女俩与后进的杨大婶赶缝补的活计,论件计资。

  白天门摊的收入勉强过得去,除了每天缴十文门摊税之外,还可以赚几十文利润。

  主要的收入靠穷缝,一晚上赚一百文并不难,以一般生活水准来说,叶家已经可算生活相当充裕的一家了。

  叶小菱十五六岁,健康而秀气,在本镇可算是出色的大闺女。由于接触的人,大多数是粗犷的码头人物,因此活泼大方,女红也出色,请她母女补衣裤的汉子,喜欢和她开开玩笑,她一点也不介意。

  自从黄自然搬来之后,小丫头对他特别有好感,有说有笑落落大方。但黄自然很少在家。出门到外地做生意,一趟需十天半月,回来后逗留也只有三五天。

  黄自然人才一表,性情随和,有时在叶家的门摊卖些小物品,小丫头简直有半卖半送的表现。

  由于小丫头秀丽活波,落落大方,黄自然有次曾经半开玩笑说,小丫头有一天,会让镇上的小伙子互相打破头,惹得小丫头大发娇嗔。

  刚到家生火沏茶,李四便来了。

  李四住在街尾,是手腕相当高明,有眼光很勤快的四方贾。

  叶家赚钱以文计算,他和李四赚钱以银两计,这是两者不同的地方,生活的程度有相当大的差距。

  但他和李四辛苦得多,而且得冒风险,多赚一些钱,付出的精力也多些,想得到些什么.就需付出些什么。

  李四一进门,就显得神色有点不安。

  两人在堂屋品茗,门外就是小街,厅门虚掩,仍可听到门外传入的人声。

  “小黄,我明天就走。”李四开门见山说出来意:“你最好也走,如果不走,请劳驾照应我那间破屋子几天好不好?”

  “走?你不是刚从常州回来吗?”他有点诧异:“你的神色不对,怎么啦?”

  “酒肆找麻烦的两个混蛋,一定是猪婆龙和水蜈蚣的喽罗。你和老张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而且引起斗殴,那些混蛋怎肯干休?到外地躲一躲比较安全。”

  “不要白担心啦!那两个仁兄不是水贼。”他安慰李四:“那些水贼忙着谋财害命,晚间那有工夫进酒肆浪费时间?”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黄,小心撑得万年船,避避风头妥当些。可别被他们做掉了。”

  “避避风头也好,到何处?”

  “远离江水,往北边走。”李四说出打算:“带一车苏州胭脂扬州香粉,到开封去。”

  “带苏州姻脂扬州香粉到开封?卖给谁呀?”他摇头苦笑:“北方的大姑娘们,一辈子娶不用这些添妆。而且,苏州盛香堂的烟脂,一盒要五吊钱;扬州黛春林的香粉,一盒更要八钱银子,运到开封你卖多少?会有人买吗?”

  一吊钱是一百文,用绒绳串在一起,一两银子,可换钱一千至一干二百文,真正的制钱,则换八百文左右。

  那时的南京,一斗米仅卖二十文左右,卖一只三斤重的大肥鸡,十五文左右就够了。

  叶家的门摊,一天可赚几十文,做穷缝更可赚一百文左右,所以生活相当惬意。

  江南花花世界,佳丽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化妆品畅销,价格也贵得惊人。

  说贵,当然指有名的精品名牌,普通的烟脂香粉,一盒三五十文已经嫌贵了。

  苏州胭脂扬州香粉,全国闻名。

  京师的大户权贵,派有专人到江南采购。

  以扬州的香粉第一家黛春林的香粉来说,仅制粉的花和粉,过程就需一年的时间,要达到轻、白、红、香的最高境界,不知花掉师傅们多少心血。

  一盒八钱银子是在江南贩卖的价钱,在京师二两银子不一定能卖得到呢!

  “你别少见识啦!”李四笑了:“北地的大姑娘,比江南佳丽更喜欢胭脂花粉,仅开封周王府那些皇亲国戚,我运的一小车就不够分配,沿途如果不出意外,赚一二百两银子不成问题。”

  “我对这方面外行。”他说得谦虚:“既然有得赚,那就跑一趟吧,祝你顺利平安,鸿图大展。”

  有人拍门,然后门被推开了。

  飞进一头漂亮的小黄莺,手里提着食篮。

  “黄爷,知道你来了客人,娘要我送些点心来。”叶小菱悦耳的嗓音像黄莺儿在唱,灵秀的明眸瞥了李四一眼,一面将四盘点心往桌上摆:“李爷,听说你是昨天回来的?”

  李四是本地人,住在街尾,可说是看着小菱长大的.与叶大柱子年岁相若。

  “唷!小丫头,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李四笑吟吟地说俏皮话:“托小黄的福,能尝到你做的美味点心,我该跑勤快些,多来小黄这里作客,没妨碍你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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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叶小菱脸红红白了李四一眼:“没大没小的,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大没小。”黄自然笑说:“小菱,谢谢你,你娘晚上也在忙,还抽空做点心送过来,真不好意思,明天再向你娘道谢,你爹今晚回来了吗?”

  “今晚栈房卸货,可能要忙两三天,晚上更忙碌呢!”小菱倚在他身旁不想走,水亮的明眸不转瞬地凝视着他:“娘今晚工作少,杨大嫂也准备收工了,听街坊说,大街酒肆有人打架,没牵涉到你们吧?”

  “怎么会呢?生意人和气生财,没有必要和别人打架。”他笑吟吟的掩饰:“你爹力气大,拳头重,生起气来就动拳头,我们那里有劲打架呀?”

  “对呀!我们这种天南地北跑的人,那能气大声粗凭拳头大赚天下财?除非生死关头,宁可忍口气破财消灾。”李四也打哈哈搪塞:“酒肆有人喝多了黄汤,打架闹事那一天波有发生?”

  “其实拳头大也有好处。”黄自然转移话题,拍拍小丫头的肩膀:“在镇上的混混子弟,谁敢侮负你?你爹的拳头,不把他打得半死才怪。也只有你爹,才管得住栈仓里那些牛鬼蛇神。”

  “爹说你与他们不一样。”

  叶小菱羞笑着提了食篮,轻快地出门走了。

  “很有意思,小黄。”李四暖昧地笑笑;“小丫头眼界高,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个好女孩,不要辜负她。”

  “别说笑话了。”黄自然的笑却是苦笑:“读书人千里为官只为财,你我则四海奔波为养家,讨个老婆在家里枯守,养一大堆儿女,谁知道那一天死在那一角落里,沟死沟埋路死插牌,如此人生岂不是白活了?”

  “那就改行啊!买一家店面,老实的大秤进,小秆出,安安稳稳赚钱……”

  “必要时也要老婆儿女摆门摊。”他打断李四的话:“连独善其身也难以办到,这是干什么?读书人固然十之九为名利而征逐,被人挖苦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骨子里仍有受人尊敬的人存在,有志气的读书人仍有他的目标。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这就是可敬的目标。我……别说这些废话了,反正我和这里的乡亲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的人,各有各的方向。喂!你真的明天就走?”

  “对,早走早平安,我承认我怕那些水贼。”

  “也好。不过,你可以放心,那些人绝不是水贼,日后如果有麻烦,起因绝非为了今晚的事。”

  “你怎知道他们不是水贼?”

  “就是知道。走四方赚钱蝴口,少见识眼光不够活不了多久的。过几天我也得走,得放勤快些,不然可就坐吃山空了。”

  歇息调整身心的时间够长了,真得静极思动啦!在南京花花世界调整身心,实在不是好主意。像他这种对声色犬马没有多少兴趣的人,在大都会里几乎无处可去,想找些闲事来管,也无用武之地。

  大都会的小闲事千奇百怪,那用得着他这种人管?

  在酒肆里生闲气打架闹事,这算什么呀?

  喝了一壶茶吃完点心,李四欣然答拜走了。

  他却许久才洗漱就寝,一直就对别墅那些人难以释怀。

  到南京近郊找水贼合作,这种找的方法和手段,可说完全外行,与大江一带的江湖行规迥异,这样胡搞,会出大纰漏的。

  同时,他也对受两大汉跳衅的两个中年人,觉得有些歉疚,怎知道两个中年人,是个性暴烈的霹雳火?他用骨头戏弄那位大汉,事先并没料到会有人逞强出头招揽是非。

  他对两方面的人都留了心,暗中决定进一步探索。

  一是心里不希望这件事由他而起,不该由别人承担:一是心中好奇,探究心理是人的天性。

  那两个中年人绝非省油灯,很可能有好戏上场。

  两大汉的主子长上绝不是好路数,派出二三十个人外出办事,办的会是好事?找水贼合作加以利用就不是好事。

  他们口中的主人,又是何来路?

  他并无积极介入的兴趣,暗中留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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