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戏假情真

第二十六章 戏假情真

  迎仙酒楼名字气派,其实只是一家小小的酒店,在诺城亦只算是二流。老板娘阿妙斜倚在柜台前,饶有兴味地看着小店角落里那二男一女。

  小店里只有这三个客人,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点了一大桌的菜,还要了一坛酒。年少多金、意气飞扬,只怕若非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就是闯荡江湖的少侠。

  两位男子年纪相仿,皆是二十出头,蓝衫者虎头虎脑,一张娃娃脸上总是露着一丝笑容,但神情言语上却显得十分老成;黄衣人恰好与之相反,高大健壮的身材,生气勃勃的清俊面容,原本应当是位阳光少年,脸上却偏偏带着一副苦相,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从一进店起,黄衣少年就对白衣少女大献殷勤,却总是被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他心高气傲,在佳人面前连连受挫,不免沮丧;而蓝衣少年则负责善后,或笑呵呵地开句玩笑,或巧妙地转开话题,以免尴尬。

  即便阿妙见惯了天南海北各式各样的客人,在这样一个无聊的午后,仍对这三位少年男女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店小二陈四的声音响起:“客官请进。敝店虽小,却有自家的风味,京城的名菜我们做不出来,小店招牌的山珍野味御厨们亦是莫可奈何。不知客官想要点什么?”这还是专门请刘秀才写下让陈四背诵好的台词,虽然略显夸张,却足可引人注意。

  来人却是良久不语。阿妙还道对方未听懂陈四的背诵,抬首望去,却见是一个青衣男子,衣衫破旧,头发蓬乱,胡茬满面,瞧不出本来面目。阿妙心中不由暗骂陈四:真是个呆子,对这样一个叫花子,你给他几枚铜钱不就行了,用得着背台词么?

  那青衣男子目光锁定小店一角,似痴似愣。阿妙只道他乍见到那少女的绝世容颜,一时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但随即见他眼神略转,望向那两名少年男子,嘴角微牵,从满面的胡茬中挤出一抹笑容来,哑声道:“不要什么山珍野味,给我一碗面就好了。”大步入店就坐。

  即使被乱发与胡茬遮住大半张脸,遇人无数的阿妙依然能观察得出,青衣人那一笑是没有任何虚伪客套、发自于内心的笑容,真诚坦荡。

  那青衣人原本形迹落泊,令人欲侧目绕行,竞因这一笑而陡然变得令人愿意亲近起来。与此同时,阿妙注意到他虽是不修边幅,但衣衫、袖口、皮肤都是干净而清爽的,与普通的乞丐决不相同,提步间隐露出衫下的剑鞘,心知有异。那蓬乱的发、纠缠的须到底是缘于久经沧桑的潦倒不堪,还是一种改名换貌掩人耳目的方式?

  那白衣少女乍然见到那青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垂首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又疑惑地盯了青衣人一眼,正触到对方炳然的目光。

  在阿妙的感觉中,两人视线相碰的刹那,小店中的阳光仿佛一下子黯了下来,空气中似蓦然腾跃起一道看不见的火花。

  少女怔了片刻,别开头去,脸上隐隐泛起红潮。

  青衣人拿起一双筷子,长长吸了一口气,闭目坐定。好像除了那碗面,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等待。

  黄衣少年见少女若有所思的模样,轻点桌边:“清妹在想什么?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少女如梦初醒,提筷挟菜,再也不望那青衣人一眼。

  这白衣少女正是水柔淸。那日刚刚与宫涤尘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盟约,却万万没有想到,随后何其狂不但揭开了宫涤尘真实身份乃是南宫世家之女南宫涤尘,而宫涤尘更是直言自己就是御泠堂的堂主。

  水柔清深知简歌的厉害,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实难如愿报仇,所以才不得不依靠外部的力量。可是,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为了天后传人相争近千年,双方死伤甚众,可谓仇深似海。作为四大家族的嫡系弟子,她又怎能与世仇结成联盟?但,父亲莫敛锋与母亲水秀都因简歌而死,双亲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什么江湖道义、门派之争都已顾不上。

  因此,水柔淸仍在心中说服了自己与门中死敌结成了联盟,这固然有何其狂插手的原因,最关键还是在于她对宫涤尘一直有好感,四年前在那间刻有“佛”字的竹屋里,尽管她没有接受宫涤尘对她的劝告,但内心深处依然深感其情,而对方坦诚身份也让她略略释怀。

  于是,她不但认同了这次结盟,而且把那神秘的“大好人”所说简歌九九重阳之际将会出现在扬州的消息亦如实相告。

  这个意外的消息引起了宫涤尘的警觉,当下与何其狂商定先处理好京师之事,随后同去扬州。而水柔清则先回一趟鸣佩峰,届时再与宫、何两人于扬州会合。

  鸣佩峰乃是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总部,五年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行道大会之上,青霜令使简率御泠堂数名死士在离望崖前设下残酷赌局,身为温柔乡剑关关主的莫敛锋因此当场自尽,水柔清此次回去是希望在手刃仇人之前再去父亲灵前拜祭。

  一别四年,鸣佩锋景物依旧。水柔清自小在这里生活,四大家族中人皆知她双亲俱亡,怜她孤苦,对她犹如亲人。昔日的小伙伴亦各自成长起来,成为四大家族中新一代的青年俊才,其中那蓝衣少年名唤段成,乃是英雄冢外姓传人,而黄衣少年景明彦则是点啃阁中颇具天份的二代弟子。

  此次听说水柔清欲去扬州,便自告奋勇陪她前往,水柔清本是坚决不允,但景明彦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了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又拉上了最与水柔清谈得来的段成作陪,恪于家族之令,水柔清才不得不接受这两位同伴,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对景明彦挑三拣四,发些小脾气。奈何景明彦身怀点睛阁“浩然正气”之功,涵养功夫世人难及,脾气照单全收,深情依旧不改,当真令她一筹莫展。

  景明彦没话找话:“此地离应天府不远,金陵城可是个好地方,我们不如顺道去那里玩两天,清妹意下如何?”

  水柔清头也不抬:“你们两个去好了,我直接去扬州。”

  景明彦嘿嘿一笑:“既然三个人一起出来,就应该同甘共苦,哪有抛下你自个去玩的道理?”

  “我是小女子,可不懂你们大男人的道理。既然我甩不掉你,那就拜托你抛下我吧。”

  景明彦平日亦颇有口才,但遇上这个蛮横起来不讲道理不讲情面的小师妹可当真束手无策,一时哑然,求助似的望向段成:“段老三你给评评理,我又说什么话得罪清妹了?”

  段成笑着捶一下景明彦的肩膀:“你小子口不择言,却还不知错在何处?我问你,金陵城最名的地方是哪里?秦淮河啊,莫忘了那里可多是些青楼,这种地方如何能带清妹去?还不快快自罚。”景明彦连声道歉,连饮了三杯。

  水柔清对段成的态度可不比对景明彦,听他信口开河地解释,只是苦笑一下,也不反驳。

  段成轻咳一声:“反正到扬州只有两天的路程了,虽说比不上金陵的繁华,亦是一个好去处,那时我们再好好游玩。”

  水柔清一撇嘴:“我们可是有言在先,到了扬州必须分开行动。若不然,我现在就走。”

  “清妹别动气。你去扬州到底是为了何事?这一路上怎么问你也不说,景大伯交代我们一定要保护你的安全,若是出了事情可担不起责任,就算一定要分开行动,总也须让我们心中有个数吧。”

  忽听邻座那青衣人喃喃道:“若非探亲访友,那就是寻仇了。”似是自言自语,音量却足够三人听得清楚。

  水柔清被青衣人有意无意说中心事,脑中灵光乍现,忍不住又偷偷瞅了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与御泠堂主宫涤尘结盟是四大家族之大忌,她自不会对人讲,含混道:“是不是只要我说出原因,你们就保证不跟着我?”

  景明彦呵呵一笑:“算来差不多到扬州时就是中秋佳节之时了,至少也要过了节再商量。”

  水柔清听到景明彦的声音就没好气,白他一眼:“我约好了人一同过中秋,可管不了你们。”

  “啊!这人是谁?是男是女?”

  “哼,偏偏不告诉你……”水柔清见景明彦脸色惶急,知他必是误会自己另有相好,索性编个谎让他死心,“告诉你也无妨,是个我喜欢的人。”

  景明彦面如死灰,勉强道:“你不是说在扬州没朋友么?”

  水柔清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更是振振有词:“他又不是扬州人,我们约好中秋在那里见面。”

  段成多个心眼,疑惑道:“清妹既然有了意中人,我们做兄长的也应该见见啊,也好帮你参考一下。何况临行前梳姨特意嘱咐过我,江湖险恶,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可莫要被坏人骗了……”他口中的梳姨便是温柔乡主水柔梳,四大家族弟子行事神秘,外出时严禁透露本门机密,所以如此称呼。

  水柔清懒得与他们纠缠:“我且问你,梳姨是我什么人?”

  “她不是你堂姐么?”

  “嘿嘿,那我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了,还一天到晚‘清妹清妹’地叫,自称什么兄长。再啰唆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啊!”这下段成也没词了。按鸣佩峰上不成文的规矩,几位门主皆算做同辈,而门下弟子之间的交往则以年龄为凭,以免混乱。所以平日水柔清对段成、景明彦等人皆以兄长相称,但此刻突然强词夺理,段成当着外人的面又不能与她认真理论,实在是哭笑不得。

  那青衣人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景明彦对水柔清的话半信半疑,正没好气,听那青衣人一再打岔,按捺不住,大喝一声:“偷听别人说话,算什么道理?”

  青衣人头也未抬,不紧不慢地吃着面,只是微微一耸肩:“你们说得那么大声,实难过耳不闻。”

  景明彦怒道:“你若是不懂江湖规矩,我今天就教教你。”

  段成连忙拉住他,对青衣人一拱手:“我们胡乱谈论些家事,倒叫前辈见笑了。”他行事稳重,早发觉青衣人形迹异常,虽瞧不清面容,但发须久未修理,声音低沉喑哑,多半是江湖中游戏风尘的前辈高人。

  “噗”一声,青衣人听到“前辈”两字,口中的面喷将出来,大叫一声:“伙计,这面太淡了,多加些盐。”

  景明彦心火纠结,只当那青衣人有意如此,冷冷道:“找店家撒气算什么本事?”

  老板娘阿妙见客人间欲起争执,连忙亲自端来盐罐,又加了一小碟牛肉:“客官息怒,小店的面不合口味,这盘牛肉算是赔罪啦。”

  青衣人点头致谢,段成趁机转移话题:“老板娘,我们初来乍到,这诺城可有什么好去处,不妨介绍一下。”

  阿妙笑道:“诺城山水虽好,在江南也属平常。唯有城西有块毁诺石,算是一景,也是有些江湖典故的。”

  “毁诺石?这名字好生古怪。”

  “若是客官们有空闲,我就给你们讲讲。”

  三人皆是少年心性,被阿妙的话引起兴趣,浑忘了方才的斗气,纷纷催她讲述。

  “诺城原本不叫诺城,而是叫做千金镇。这‘千金’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养的小姐,而是一诺千金的意思。话说很久以前,千金镇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也没有如今这样大的规模,小村的百姓们就以耕地为生。渐渐地,就有两户人家兴旺起来,各自买下大片的耕地,而小村其他的居民就只好租他们的地来耕种为生。起初还相安无事,日子一久,刘家与范家为了争夺佃农与土地,便生出不少事端,表面上还算和气,暗地里已结下了深仇。

  “且说这刘家公子与范家公子都不过十二三岁,本也是从小在一起的玩伴,随着两家交恶,也成了冤家对头,两人功夫不相上下,动起手来,谁也没占得便宜。两人互不服气,便指着村西一块大石立下誓言,相约出门拜师学艺,十年后再回到此处一决高下,胜者独占千金镇,败者离乡远走,永不归来。

  “十年后,刘公子与范公子果然如约而至,一人腰佩长剑,一人背负大刀,皆是一派侠士风范。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着全镇百姓面,两位公子携手长笑,一刀一剑劈在那方大石之上,刀剑俱断,石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两人拜上父母,言明必奉双亲终老,却将自家地契归还佃户,昔日的诺言就此作废!

  “原来他二人在这十年里游历江湖,眼界宽了,心胸自也阔了,知晓天下之大,就再不是千金镇中的井底之蛙,岂会把这小小的恩怨放在心里?何况本就是幼时玩伴,又何必手足相残?

  “为纪念此事,那方大石便唤做毁诺石,成为了本镇的一个典故。再后来小镇兴旺了,也就以诺城为名。直到如今,刘家与范家都是城中极受人尊敬的世家。”

  阿妙讲罢,小店内好一阵寂静。虽然没说出什么大道理,但却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荡着。

  阿妙道:“诸位客官都是见过世面的,听多了江湖上的逸闻趣事,这些乡村野事或不人耳,权作一笑吧。”

  青衣人缓缓道:“老板娘的故事很好。‘轻生死、重承诺’是每一个江湖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能够放下的,才是大英雄。”他的话说出了三位少年的心声,口中不言,却暗自点头。

  段成道:“我也想起了类似的一件往事,却是与清妹有关。”

  “与我有关?什么事?”水柔清一时错愕,没计较“清妹”的称呼。

  段成面上浮起微笑:“还记得那年在船上下棋之事么?你和那小子不也赌咒发誓说什么‘一辈子听对方号令’,可到了最后,却又各自相让,下成了平手。依此来看,清妹虽是女流,亦算是一位大英雄啊。”

  水柔清方知段成说得是那年带着许惊弦去鸣佩峰疗伤的情形,心头好一阵恍惚,不由又望了那青衣人一眼。原来方才她乍见青衣人时,竟忽觉对方眼神十分熟悉,蒙昽中蓦然想起了许惊弦,再定睛一看,外貌却全然不同,何况那“小鬼头”比自己还小两岁,断无可能是眼前之人。

  莫敛锋与水秀之死皆与许惊弦脱不开干系,那时水柔清伤心之余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浑若仇人一般。事后想起,亦知不应当。说来也奇,一晃四年不见,反倒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起与他涪陵初遇、困龙山庄脱围、须闲号上争棋等种种往事……一切都历历在目。或许因为许惊弦已成为她与冥冥之中父母的最后一根连线,就如同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这种微妙的心理,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一旁的景明彦摸不着头脑,急得连连发问。段成笑道:“走吧,先去看看那毁诺石,待有空慢慢告诉你。”

  水柔清冷声道:“敢告诉他,便与你绝交。”推开碗筷,径直起身离开,经过那青衣人身边时脚步略停了停,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段成对景明彦无奈摇头,结账后一同去了。

  水柔清一行三人来到城西,果有一方大石端然耸立,方圆近丈,其上两道刻痕,深达尺半。石前尚有一碑,以朱砂写着“毁诺石”三个字。

  段成咋舌道:“本还以为这‘毁诺石’只是块普通的石头,想不到竟如此巨大。”

  水柔清凝视着那两道刻痕:“不知那姓刘、姓范的两位前辈是何方神圣,竞然内力强劲至斯,鬼斧神工,亦不过如此。”

  景明彦笑道:“我看这痕迹不像刀、剑所留,倒似是斧凿。多半是当地人用以招揽游客编出的故事。”

  水柔清瞪他一眼:“你做不到,怎知别人做不到?”

  景明彦不服:“不信你可以问问段老三,就算物师伯尽全力出手,怕也难有如此效果吧。”他口中所指乃是段成的授业恩师、英雄冢冢主物天成,一身“气贯霹雳功”霸道无比,冠绝四大家族。

  段成亦有同感,却不便当面反驳水柔清,含混道:“江湖上传说有许多,真真假假,倒也不必深究。”

  “那也未必,或许那刘、范两位大侠都有削铁如泥的宝刃。”

  景明彦嘿然道:“真宝刃在手,拿来劈石头?徒损利器罢了。”

  水柔清扁扁嘴:“小气鬼。”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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