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双双哪想到这当儿他还有心思如此发问,白他一眼不答。许惊弦自顾自地喃喃道:“集魂之眼,凝魄之齿,好一个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嘿嘿,想必那是慕道主的宠物,夫人驱使不动。”他曾在那无名山洞中听香公子慑魂之言中提到种种言语,又被叶莺问及猫狗区别,故此胡乱猜测一句,既拖延时间好让夏天雷恢复伤势,又可一面思索万全之策。
看似满嘴胡言,却在慕松臣心中激起滔天波澜。他一手创下非常道,虽有道名,却似教非教,不信神佛,唯拜“猫首犬身的世间之主”,号称其有“集魂之眼,凝魄之齿”,洞透世态人心,借以控制手下弟子不生异志。这本是非常道不传之秘,却不料从这小子口中随随便便说了出来,本就摸不准许惊弦的来历,此刻见他竟连本门机密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觉高深难测。他内心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陡生一念:莫非此人是“他”派来的?
许惊弦哪知误打误撞之下,反令慕松臣疑神疑鬼:“方才慕兄也同意了沈少侠的赌战,四对四倒也公平,老夫不才,斗胆领教一下千叶门的暗器功夫,若侥幸胜个一招半式,就先放了那位姑娘如何?”敌人四大高手之中,鬼失惊与慕松臣自是劲敌,谈诗与葛双双相较弱了许多。平惑身无武技,乱战之中恐照顾不周,必须先保证她的安全,才能放手护着夏天雷脱身。
葛双双冷笑:“小子算盘打得倒精,也不看看四周的形势。瓮中之鳖,老娘才没空陪你玩儿。”
却不料慕松臣沉声道:“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夫人就指教他一下吧。”他老谋深算,心头起疑,欲凭许惊弦的武功路数推测其真实身份。
“慕兄是个爽快人。”许惊弦微微一笑,足下划一个圈,“好男不和女斗,老夫当然要容让些,就做一回夫人的靶子吧。你千叶门的暗器尽管出手,老夫只闪避格挡,决不反击,若被迫出了圈,便算老夫输了。”
众人皆是一怔,那圈子不过五尺左右,腾挪闪避的空间极为有限,葛双双毕竟名列四大暗器圣手,许惊弦实是太过托大。
葛双双咯咯一笑,杀机隐现:“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么?你可以不出圈,死在里面也算你赢。”她见许惊弦先后与鬼失惊、慕松臣交手不处下风,本是有些怵他,但听他定下如此有败无胜之局,骄气复生,杀意上涌,恨不能立时把他身上射穿几十个大窟窿。
“嘿嘿,老夫活了大把年纪,当知性命宝贵。若让夫人无休无止地发出暗器,神仙也难逃一死。不如以百为计,若百枚暗器后老夫安然无恙,夫人就请歇手认输吧。”此言又像示弱,又似饥讽葛双双远非其敌。
葛双双见许惊弦有恃无恐,亦无太多把握,望向慕松臣待他示下。山河时未寒,http://www.qxtxt.com/shanhe/
慕松臣抚掌道:“老弟好胆色!便如你言。”按他所猜想,许惊弦必是意欲保存实力,留待对付自己与鬼失惊,故明知凶险,亦不得不然。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能言而无信。老夫胜了葛夫人,先放了这位姑娘,下一场由沈少侠请教谈诗大师,若再胜一场,老夫性命无虞,即可轻松上阵,向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兄讨教一二……”许惊弦滔滔不绝,浑似把比试当做儿戏,望向鬼失惊:“对了,这位老兄尊姓大名啊,老夫剑下可不斩无名之鬼……”
鬼失惊对他不理不踩,负手而立。众人皆知许惊弦方才不过是装睡,必早听到了鬼失惊的名字。在葛双双面前装腔作势也还罢了,面对黑道第一杀手也敢如此放肆,莫非当真不想活了?
葛双双长袖微动,掌中扣满暗器:“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
“葛夫人莫急。老夫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暗器袭来时必是四面弹射而出,若是不长眼睛打中旁人,知情者自是明白老夫功力高强,不知情者还以为葛夫人借机伤人,不免于你声名有损。”许惊弦口中喋喋不休,转身拉过沈羽:“沈少侠,麻烦你与夏帮主和这位姑娘移到老夫身后压阵,待老夫大展神威后就轮到你上场啦。”趁两人错身之际挡住慕松臣的视线,口唇微动,已暗施传音之术。
沈羽微一错愕,依言扶着夏天雷与平惑停在许惊弦身后数步外。龙族5,http://www.qxtxt.com/longzu5/
慕松臣直觉有古怪,目光锁定在许惊弦脸上,但见他一脸嘻笑,猜不透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己方实力远胜,并不惧他暗中搞鬼。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许惊弦的突然现身是否出于“另一个人”的安排。
许惊弦也不拔剑,走到圈中站定,脚步不丁不八,似虚似浮:“老夫准备好了,葛夫人敬请出。”手他神情看似满不在乎,仿佛胸有成竹,手心中却已渗出冷汗。方才巧舌如簧、花样百出,皆为了转移对方视线,只需敌人有一丝疏忽,或能助夏天雷脱险。但他苦思的这一条脱身之计,前提必须是能稳胜葛双双。依葛双双发射暗器的速度,百枚不过弹指间,必是凶险无比,这道鬼门关,自己能安危无恙地闯过去么?
葛双双早已急不可耐,娇叱一声,身躯轻摆,两点黑光电射而出,乃是两枚铁莲子,一左一右,直指许惊弦的双眼。
许惊弦端立不动,他窥准葛双双仅是试探,有心立威,体内真气暗聚,畅行于浑身经脉之中,待那两枚铁莲子距离双眼仅半尺处时,真气恰恰运至唇边,蓦然扬头,咄然大喝一声。一道气浪由他口中喷吐而出,撞向疾速飞来的暗器。
“噗噗”两声闷响,铁莲子如坠泥沼,在空中陡然慢了下来,旋转着缓缓落地,其上尖利的铁刺、细密的花纹肉眼可辨。
一旁观战的鬼失惊与慕松臣皆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目光独到,起初见许惊弦说话行事,料他老迈落泊的外表只是伪装,充其量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毛头小子,但此刻不见他吸气作势,刹那间就把一口无形真气凝为有质气浪,不但修为已至大成,内力运转更是平生仅见,不禁惊骇莫名。
内力大成者,真气运行时是有迹可寻。何似许惊弦这般轻轻松松,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实是闻所未闻。鬼、慕二人自不知许惊弦天生体质异常,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方有此造化。
葛双双发出铁莲子只是试探,接着拧腰摆袖,柔若无骨的腕肘似水波般漾起,七枚飞蝗石从袖口间飞出,随之肩膀微沉,再度射出一道形如浅碟的银光,乃是江湖中少见的奇门暗器——斩妖钹。
七枚飞蝗石来势并不快,乍看并无威胁。但那斩妖钹后发先至,一一撞在飞蝗石上。受此一撞,飞蝗石速度蓦然快了一倍,更是相互激碰,轨迹不定,在空中隐呈出北斗七星之状,勺口则遥指那象征着北极星的斩妖钹,可谓是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此乃千叶门的独门秘技“北斗参极”。
七枚飞蝗石来得极快,带着呼啸的风声,眨眼间已至许惊弦身前,四枚罩住他的面门与胸腹各处大穴,两枚斜飞侧击左右胁下,最后一枚竟凭空绕个弯,如生有双眼般反兜向他的后脑。那斩妖钹的势道却缓了下来,在空中盘旋着,仿似一只捕猎的猛禽,凝势待发,寻隙而进。
在场诸人皆是首次目睹千叶门的暗器神功,目眩神迷之余,不禁试想若这“北斗参极”的目标是自己,又将如何应对?
许惊弦脚踩奇异步法,身形若弯若折,左拧右扭,在那小小的圈中急转起来,方寸之地,胜似闲庭信步。那七枚飞蝗石看似已将许惊弦身前左右尽数封锁,却被他于间不容发之际由缝隙中脱出,连衣衫也未触及,皆击在空处,相互碰撞得粉碎。
慕松臣眉头轻皱,他曾与简歌互授武功,已瞧出许惊弦这奇妙的步法正是御泠堂的四大神功之一“忘忧步”。事实上此次伏杀正是他与简歌共同谋划,假奉皇命、迫夏天雷自尽等皆是计划中的一部分。本来尚未把许惊弦放在眼里,料想他不过是个浪迹江湖的异人,己方高手齐至,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夏天雷。
慕松臣一代宗主,岂甘臣服于简歌之下,两人本就是相互利用,表面上的合作难抵内心的猜忌。起初听许惊弦三言两语间去了夏天雷自尽的念头,隐隐洞悉了自己的意图,又知晓不少非常道的秘密,已暗中怀疑简歌唯恐自己势大,派人阻挠。待发现许惊弦内力深厚至斯,更是吃惊不小,猜不出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忘忧步法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怀疑,不禁惊怒交集,满腹狐疑:简歌对自己隐瞒实力,派来这位“林闲”到底是监视,还是别有所图?他自视甚高,从来都是藏于幕后运筹帷幄,此次被简歌许下诸多好处,方才亲自出手伏杀夏天雷,却不料仍要受其暗中掣肘,心里极不是滋味。
七枚飞蝗石尽碎,那悬于空中的斩妖钹蓦然加速,射向许惊弦的脖颈;许惊弦偏头相让,不料斩妖钹不合情理地一折,直劈他的左肩,他先往左虚跨,再反向斜踏一步,看似已闪开,哪知斩妖钹再度变向,击向腰胁……眼角余光望见葛双双脸色凝重,隐于袖中的双手轻颤不休,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斩妖钹上还连着一根肉眼难见的丝线,由葛双双暗中遥驭。
能把已出手的暗器化做软兵刃,正是千叶门暗器功夫的独到之处。只不过如此远程攻击,内力消耗极大,难以持久。
许惊弦右脚似被绊了一下,灵动的身法忽地一缓,斩妖钹如影随形,直袭他右膝弯环跳大穴,许惊弦勉强闪开,脚步更为沉滞,斩妖钹再沉三寸,刺他脚踝。许惊弦爽然一笑,忽出奇招,虚提的左足一步踏下,已踩在斩妖钹之上。原来他方才并非脚下受阻,而是暗运奕天诀法显露破绽,诱敌来攻下盘,趁势反客为主。
斩妖钹在空中一沉,转势立缓。葛双双口中连声呼喝,双袖如坠千斤,左右扯动不休,控制着斩妖钱往那圈外落去;而许惊弦单足悬立于斩妖钹上,身体亦随之旋转起来,虽是衣衫凋敝,形容落泊,此际望去却是丰神俊逸,空灵疏朗,浑若仙客东来。
转瞬之间,双方已由闪避暗器变做比拼内力之局。葛双双本非擅于内力,此际以丝线遥驭斩妖钹,更难发力,远不及许惊弦足下生劲,斩妖钱越转越慢,离地面渐近,看那下落的势道,仍将留在圈中,只是葛双双不甘受挫,依然苦撑。许惊弦一声冷喝,右足闪电般再踏在斩妖钹上,斩妖钹受此雷霆一击,骤然坠地,砰然一响,裂成五六片,双方高下立判。
隐形的丝线随之断开,葛双双手中一空,不由踉跄退开几步,嘴角流下一丝血线。她虽是面容灰败,眼中却是恨意更甚,忽又长吸一口气,脚下似踩舞步,身形幻化万千,片刻不停地绕着圈子急转,袖、肩、腰、背中暗器如雨点般射出。
面对葛双双的全力一搏,许惊弦似是手忙脚乱吗,大叫一声:“好厉害!”长剑出鞘,在空中连点几下,将数枚暗器反弹出去,远处几点火把应声而灭。然而飞袭而至的暗器实在太多,纵然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亦难逐一震开,何况那些细小的针、丝、珠等防不胜防,若不慎中了一枚,手底下稍慢半分,只怕立时就会被钉成刺猬。一旁观战的谈诗、慕松臣等人面露欣然,而平惑则是花容失色,闭眼不敢再看。
说是迟那是快,许惊弦长剑一伸,挑起脚下那张黑色帐幔,似展开一面大旗,舒卷开阖之际,将空中那些细小的暗器尽皆裹于其中。帐幔仿佛含着一股强大吸粘之力,暗器虽多,却全然不闻碰撞声。
葛双双并不歇手,暗器仍从四面八方不绝射来,许惊弦起初长剑挥舞极快,但黑色帐幔中挟裹着的暗器愈来愈多,似也不胜负荷,剑势渐凝,倏忽凭空划下,帐幔中分为二,半幅垂直升空而起,另一半却失了控制,朝着夏天雷、沈羽、平惑所处的方位飞去。许惊弦叫声“不好”,似怕误伤,情急之下腾身去追,但如此一来,势必出了圈子。葛双双见状心喜,不留余地地将身上暗器尽数发出,务要贏得此战。
许惊弦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叫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暗器……”左手探人怀中掏摸出一物,手腕略微勾沉,速疾弹射而出。
慕松臣早知葛双双非许惊弦敌手,定下赌约不过是借机查证他的武功渊源,此际料定他乃是简歌派来,更不容他坏了自己大计,心头杀机一动,再也无意纠缠下去,正待猱身上前,眼前忽地一花,但见许惊弦手中之物却并非对准葛双双,而是朝着自己掷来。
陡然间红光大盛,火花四溅,许惊弦掷出的“暗器”竟炸裂开来,闪过一道灿亮的光芒,明明指向慕松臣,突又转个弯射向鬼失惊。线路刁钻奇诡,全然不同于普通暗器。
慕、鬼二人身经百战,只恐有诈,当即凝势不发,静观其变。鬼失惊手指弹处,那道“暗器”一飞冲天,在半空中开出一朵硕大的花,火花四散经久不息,宛若一场绚丽的光雨。原来这并非什么奇异的暗器,而是水柔清交予许惊弦用以联络的烟花,突兀之际放出,大收疑兵之效。
如心有灵犀,静立于旁的沈羽亦同时发动。征衣枪挑在飞来的半片帐幔上,劲力到处,附于其上的诸多暗器四散而飞,外围尚余的几支火把一闪而没,几位非常道道徒闪避不及,被震飞的暗器所伤,惨呼不止。
沈羽伸手拉起一人负于背后,再将那帐幔往身上一罩,返身往外冲去,许惊弦挑起头顶的帐幔随后赶来,亦如法炮制。
乌云遮天,暗月无光。眼中犹映着那烟火漫天的光景,陡然间光雨熄止,火把尽灭,四周又陷人一片浓黑如墨的岑寂之中。刹那间每个人皆目难视物,心头不可扼制地涌上慌乱,而许惊弦与沈羽则趁机冲出人群,一东一西,遁入黑暗之中。
方才许惊弦给沈羽的传音只有八个字:烟花为号,披帐而逃。
慕松臣等人这才醒悟过来,许惊弦与沈羽各携一人,又披着那阔大的黑帐,沿途遇敌不动兵刃,或绕道而行,或横身硬撞,黑暗之中一时难以区分,更辨不出夏天雷负在谁人身上,不知应追哪方为好。
慕松臣略一踌躇,对鬼失惊道:“你与谈师兄往东,葛夫人随我来。”言罢往西面的黑影追去。
许惊弦本想救下夏天雷,奈何已被沈羽抢先一步。背着平惑往东急奔,一口气跑出近半里,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已渐渐逼来,心知来者若非慕松臣就是鬼失惊,这两人眼力高明,若返身阻截,几招间便可认出自己,何况平惑不通武功难掩形迹,敌人必会掉头追赶沈羽与夏天雷。只好催动全身内劲拼力狂奔,只盼多拖得一会儿,夏天雷便多一分逃命的机会。
月华深藏,夜如浓墨,金陵郊外,人影如飞。许惊弦虽抢得先机,但毕竟负着一人,独力难支,只觉嗓子似着了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已是内力近乎枯竭之兆,再如此强撑下去,纵能逃得性命,事后也会大病一场。但身后杀气如芒刺背,一寸寸朝他接近……
刻不容缓之际,一骑迎面飞驰而来,马上绿衣女子口中大叫:“帮主!”却是水柔清望见烟火信号,疾速赶来。
许惊弦不及分辩,把平惑往水柔清处一抛:“你带着夏帮主先走……”身体急停,一招“卞庄刺虎”,长剑反撩,刺向追来的慕松臣。
慕松臣掌中弯刀漾出水色银华,封住长剑。刀剑相交,许惊弦但觉对方短刀上内力如潮涌至,更有一道冰冷诡异的寒流沿着剑脊直撞而来,刹时手腕仿如冻僵,几乎把持不住断流剑,勉强侧身跃开,胸前已是空门大露。
许惊弦心知不妙,原本慕松臣功力就在他之上,更挟着追击之势,而自己疲于奔命消耗甚巨,若此刻对方趁自己立足不稳狂攻,只怕凶多吉少。谁知慕松臣却停招不发,亦不追赶水柔清,冷冷望向许惊弦:“你到底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许惊弦缓缓调匀紊乱的呼吸,哈哈一笑:“慕兄明知故问。老夫林闲,山野闲人……”
慕松臣眼神凌厉:“这次我且放过你,回去告诉你主子,再要坏我大事,决不罢休。”转身就走。
许惊弦心知他必是急于回追沈羽与夏天雷,岂肯放他走,一摆长剑欲拦他去路:“嘿嘿,老夫与慕兄一见如故,多说几句再走不迟……”
葛双双正好赶来,也不答话,扬手便是几枚袖针。
慕松臣道:“不必管他,去追沈羽吧。”大袖一挥,本袭向许惊弦的袖针改了方向,朝着飞驰的水柔清疾射而去。
许惊弦大惊,那袖针被慕松臣一挥之间,速度骤然快了数倍,若射中水、平二人,哪还有命在?顾不上缠住敌人,急忙腾身而起,掌风劈开两枚袖针,长剑磕飞五枚,最后一枚凌空贴面而过,拦阻不及,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再回身,慕松臣与葛双双已去得远了。
许惊弦吐出袖针,心中疑窦丛生:就算慕松臣无意杀自己,但黑暗之中,平惑身披帐幔,他如何能肯定自己救的并非夏天雷?正寻思间,忽觉口舌发麻,脑中晕眩,身上懒洋洋地提不起一点儿劲力,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那袖针上竟然附有毒药,他毕竟江湖经验尚浅,慌张之下着了道儿。连忙运功驱毒,但那毒药人口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却是性烈非常,一时但觉天旋地转,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在地。
水柔清觉出异常,掉马赶来:“帮主,你怎么了?”
许惊弦神智尚清,有气无力地答道:“老夫一时不查,中了毒……”才说了一半,忽又见一条黑影从侧旁山坡游移而下,斜刺里急速朝他们冲来。来势虽快,却是不发一声,衣袂飘飘,暗影浮动,恍若夜枭。
许惊弦认出来人的身形,心头一沉:“快走,是鬼失惊。”
水柔清不知发生何事,但听到这个神鬼皆惊的名字,脸上登时变色,一扬缠思索卷起许惊弦,脚下使劲一夹马腹,白马带着三人急蹿出去。
原来鬼失惊本是追赶沈羽,却于途中遥遥听到水柔清叫了一声“帮主”,自然以为是称呼夏天雷,当即绕过山头杀来。
水柔清只顾避开鬼失惊,策马沿着山道往山顶上冲去。白马虽然神骏,但负了三个人,亦难疾驰。鬼失惊落后他们约有五十步,也不开口,闷声追赶。水柔清回头望去,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唯见一双妖光四射的眼眸,不由心底发毛,尽管不明白鬼失惊为何会与“大叔”结仇,但落到这个煞星手上,怕是生不如死,顾不得疼惜爱马,往山顶上冲去。白马感知主人的心情,奋力狂奔,眼看把鬼失惊甩开几步,但鬼失惊后劲绵长,几个起落后距离又渐渐缩短。
尚未至山顶,白马已是口吐白沫,眼见不支,鬼失惊亦知马儿已是强弩之末,速度骤然加快,犹若脚不沾地般几个箭步赶来。
水柔清一咬牙:“我和他拼了……”在马上拧腰转身,反手一扬缠思索,划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圈子,罩向鬼失惊。
鬼失惊由缠思索的缝隙中脱出,身法忽变,蓦地跃起俯冲而下,目中妖光戾戾,口里发出一声狂喝,双拳似空握鸡卵,五指箕张如铁钩,凌空拍下。他追了许久,心头亦是火起,这一击尽施全力,两大绝技“啸天吼”、“摘星揽月手”齐齐发出,务要将水柔清毙于掌下。
水柔清一招击空,本还留有诸多后招,但那声狂喝听在耳中,如同迎面响起一记炸雷,身子一震,呆呆望着飞扑而至的鬼失惊,全然忘了抵抗,浑若束手待毙。她武功虽远不及鬼失惊,但亦非如此不堪一击,只是平生未经阵仗,加之对鬼失惊心底生惧,被那记“啸天吼”当头一喝,立时乱了方寸。
许惊弦瞧得真切,欲要横身来挡,奈何身体酸软无力,眼见鬼失惊那一记“摘星揽月手”就要击在水柔清头上。
千钧一发之际,鬼失惊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掌力忽斜,险险由水柔清脸颊边掠过,击在马鞍之上。
黑道杀手之王全力一击,声势何等惊人。白马一声惨叫,立时筋断骨折,震开数丈,连带着三人往山崖下落去,许久才传来砰然坠地之声。
鬼失惊立于崖边,而色凝重。跟上来的谈诗赔笑道:“鬼兄神功惊人,教小僧大开眼界啊。”
鬼失惊低叹一声:“我们追错了人,去接应慕松臣吧。”转身离开。
谈诗往山崖下望去,但见底下黑沉沉地不知多深,愤声道:“那小子诡计多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断。”
鬼失惊的声音遥遥传来:“中我那一掌,他们都绝难活命,大师就省省吧。”
“阿弥陀佛,小僧又犯了嗔戒……”
山崖绝壁间,一根长索悬在老松上,索下挂着三人。方才掉落之际,水柔清好歹回过神来,急忙发出缠思索套住松干。缠思索虽细,却是以上好云丝所制,坚韧非常,足可承住三人的重量,只是水柔清索缠于右臂,双手分别拉着许惊弦与平惑,倍觉艰难,幸好鬼失惊与谈诗未多作停留,听到他们脚步声远去,再也支撑不住,窥准山壁间凹处,将两人放下。低声唤道:“帮主。”却未听到许惊弦回应,急忙探手去摸他鼻息。
许惊弦长叹一声:“放心,死不了。”
山崖虽高,但壁上百年松木横生,尽可落足花了两炷番的时间,三人才好不容易下到崖底。
崖下是一个狭窄的山谷,荒草丛生,久无人烟。
白马受鬼失惊一掌,早已气绝,横尸于地,其状惨不忍睹。水柔清抹着眼泪掩埋爱马,平惑默默地上前帮手,许惊弦则坐在一边发愣,他行动无碍,但只要稍一运气,便觉头晕因眩、腹痛如绞。被景成像废去丹田乃是他平生至恨,想不到如今又落到这般田地,心头憋闷至极。若非水柔清与平惑在旁,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平惑受惊不小,不发一言,掩埋了马儿后,两女一左一右扶着许惊弦,往山谷深处走去。
路上许惊弦把古庙中的情形一一说明,水柔清方明了原委:“说好烟花为号,你却迟迟不发,害我胡思乱想。下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抛下我,若是我晚来一步,岂不糟糕。”
“唉,若非如此,马儿也不会死了。”
“马儿死了固然心疼,可若是帮主你也……你中的毒怎么样?要不要紧?”水柔清回想方才看到许惊弦遇险之时,她竟生出拼却一死也要救的心情,不由有些发怔。
许惊弦不愿二女为自己担心,强作笑颜:“老夫神功盖世,找个地方静坐运功一会儿就没事啦。”
“嘻嘻,胡吹大气的帮主……对了,鬼失惊那一掌明明可以打中我,为何故意偏出?而且还骗那和尚,这可不像他的风格啊。”
许惊弦摇首不答,这也是他脑中的诸多疑问之一。他需要静下心来,把整个事件回想一遍,好参透敌人的阴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夏天雷尚未脱险,而他身中巨毒、武功尽失,纵然誓与慕松臣周旋下去,却又有心无力。但他并没有失去斗志,当年林青、宫涤尘、北雪、蒙泊等当世高手都对他废弃的丹田束手无策,而他最后也能打通经脉练成神功,经此一事后,这世上已没有任何困难会令他沮丧。
“咦,前面好像有人。”山谷深处,隐隐亮起昏暗的灯火。再走了一会儿,眼前赫然现出一座宅院。
走得近了,可看出整个宅院占地虽大,却只是一间大屋,以大石堆砌而成,有门无窗,石缝中透出憧憧灯影,却不见人迹。门上无环无扣,上书两个大字:九幽!
水柔清有些发虚:“听说冥府地狱之中,十殿阎罗之上还有九重,便称之为‘九幽’,再说这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住?莫非是鬼屋?”
许惊弦一笑:“若这世真的有鬼,鬼失惊必是其中的老大,我们连他都不怕,其余小鬼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听他如此一说,水柔清胆气立壮:“嗯,帮主需要休养,且由本护法替你开道。”上前拍门。
石门应手而开,三人皆愣住了。看那石屋气派非凡,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方才修成,猜想其中定是富丽堂皇,极尽奢侈,然而眼中所见,只有空荡荡的一间大厅,既无桌椅等人间应用之物,亦无供奉冥府的摆设,唯在角落边有一道屏风,灯火便是从其后透出,不知藏着什么。
水柔清叫道:“有人在么?”
空屋回响,无人搭言。
平惑颤声道:“我听老人说,空谷荒山中的鬼魈为了诱人上当,往往会变化出一些奇怪的事物,可不要被我们遇到了。”
“平姑娘不用怕,鬼何用点灯?必是有人装神弄鬼。但教我与帮主在,就算真来了恶鬼,管叫他做鬼中之鬼。”
“小姑娘口气不小,什么帮主?就是你旁边这个病怏怏的家伙么?”一个细若游丝的女声从头顶上传了下来,声音虽不乏柔媚,此情此景下却带着阴恻恻的寒意。
水柔清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屋顶皆以薄石繁枝搭就,哪有人影?
许惊弦沉声道:“老夫林闲,误人贵地,若是不便,这就离去。”
“既然来了我这九幽府,想走可不那么容易……”这一次声音却是从左侧传来,“骗骗小姑娘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小娃娃也敢自称老夫?”
许惊弦闻言心念一动,这女子分明已看穿自己的年龄,虽说有伤在身难以施展“移颜大法”,能在昏暗的灯光下瞧破伪装,这份眼力已足见高明。
水柔清往左望去,依然不见人影,料知对方内力深厚,所以声线飘忽难定,既然身怀武功,想必是人非鬼,暗舒一口气。她听对方口气甚大,连许惊弦都成了“小娃娃”,想必年事已高,当即道:“婆婆不要误会,帮主有难,被奸人所害,还望婆婆念在江湖道义援手相助。”
那女子语现愠怒:“不过年长你几岁,竞以婆婆相称,可是骂我老么?记住,叫我天齐夫人。”
许惊弦记得在书中读过,九幽诸神之中,地位最高的乃是天齐仁圣大帝,执掌众神与大地万物生灵。这女子竞敢自称天齐夫人,口气狂妄,殊为不敬,不知失心疯了还是自视极高。
水柔清却只道那女子不愿承认年老,忙解释道:“只因挂牵帮主伤势,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息怒。”
“嘿嘿,瞧那小子印堂发黑,眼中无神,脉象紊乱,内气全失,显是身中奇毒,就算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水柔清听得一惊,见许惊弦并不反驳,方知此言不假,心头大乱:“夫人既能看出症状,想必有施救之法。”
“若是你这小丫头中了毒,或会出手施救,可这个臭男人么……”天齐夫人断然吐出两个字,“不救!”
许惊弦朗声道:“大丈夫生死由命,不用求她,我们走。”料想天齐夫人就算略通岐黄之术,也未必能解开千叶门暗器之毒。
“好个有骨气的臭男人!”天齐夫人啧啧有声:“两个小丫头留下,什么劳什子帮主快快滚蛋,莫要死在我门口。”
水柔清听她出言不逊,怒道:“夫人必是受过男人的骗,才落得孤家寡人如此下场。无论死活我们好歹都在一起,你就守着这鬼地方一辈子吧。”正要扶着许惊弦离开,忽然眼前一花,屏风中疾速闪出一道黄影,一只纤纤小手往自己的脸上拍来。
水柔清抬手一格,却挡个空,她应变奇快,立刻倒身后仰,右足撩起,往对方的手上踢去。天齐夫人微咦一声,手腕略沉,按住水柔清足尖,借势倒跃,重回到那屏风之后。
那一按虽不凌历,却刹那间变化出粘、捻、弹、挥、挑、抓六种手法,先卸去水柔清足上力道,随后封她脚底涌泉穴,最后捏住了她的绣鞋。幸好水柔清见机得快,稍觉不对立刻收劲,方不致中招,却连对方的模样也未瞧清;天齐夫人叹道:“小丫头嘴巴伶俐,手上功夫也不弱,怎么也受那小子的蛊惑。”她本想趁机脱下水柔清绣鞋以示惩戒,却未能得手,大出意外。
许惊弦内力虽失,眼力犹存。见那天齐夫人身法如电,形同鬼魅,竟是不可多见的高手,不欲多生事端,按住水柔清,拱手道:“夫人身为前辈,何必与小姑娘一般见识。既不愿相救,这便告辞了。”正要转身离开,忽觉脑中微眩,四周霎时变得黢黑一片。他只道天齐夫人发难之前先灭去灯火,急急手按剑鞘。这才发现体内劲力复生,虽只能提起两三成的功力,但比起方才已大有起色,心中大喜,轻声对水柔清与平惑道:“你俩靠在我身边不可远离,以防黑暗之中被她所趁。”
“黑暗……”水柔清茫然不解,“帮主,月亮刚刚出来啊。”
天齐夫人怔然低呼:“月圆之时,暗无天日。原来你中的是非常道的‘误佳期’!”
许惊弦一震,这才知道那袖针上的毒药是慕松臣袍袖一挥之际暗中布下。天齐夫人没有灭去灯火,四周漆黑只因他已失明。
他与夏天雷中的是同一种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