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潜流暗伏
半山腰的树林中,红衣少女斜靠在一株大树下,懒洋洋地略展腰身,右手手指轻弹,掷出一个细小的物品,低低唤声:“阿义……”
“嗖!”一支羽箭破空袭来,由层层树木间穿越而过,最终钉在少女前方十余步外的一棵大树的枝杈上。
这是一支极小的箭支,长不盈尺,木制的箭杆上仍留有刀削的痕迹,露出白色的底纹,箭尾处扎的不是鸟羽雉翎,而是公鸡尾羽,浑如小孩子的玩具。但这一箭却是劲力沉雄,入木数寸,兀自颤动不休。
这一箭似乎并没有命中任何目标,但在那棵树的枝杈上,已经密密庥庥插了几十支同样的箭。树杈不过碗口粗细,所有的箭支却都集中在方寸之间,若非劲弓疾箭,纵然用手相插,怕也没有如此整齐。
红衣少女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张起小口,接住空中落下的物品,咀嚼有声。随即满足般叹了口气,右手再度弹出。“阿义……”
小小的箭支伴随着“嗡”的一声如约袭至,依然钉在那树杈上。但这一次,红衣少女张开的小口却什么也没有接到。她皱皱眉,痛叫一声:“哎呀,我的花生!”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定是以为那一箭误中了少女。
原来红衣少女抛出的只是一颗小小的花生,而那凌空一箭则是准确地割下花生的表皮,从而让花生仁落在少女的嘴里。看似玩闹,但射箭之人若没有超强的眼力与神乎其技的箭术,实难做到。
数十步外的树顶上轻轻落下一道人影,体型仿若孩童,面相却足有二十八九岁,原来是一个侏儒。他背负箭囊,怀中抱着一把小小的弓,小弓亦如箭支一般,以硬木削制而成,表面上凹凸不平,像是随手而做,其上更附有数根弦,倒似是一张竖琴。难怪射箭之时发出“嗡”的声响。他走近红衣少女的身前,开口道:“阿义。”
“嗯,是不是看到他来了?难怪失手。”
“阿义。”
“以你的眼力,三里之外就应该看到他了,算来到此处还有半炷香的工夫,再帮我剥几颗花生?”
侏儒摇摇头:“阿义。”
红衣少女叹了口气,似是惋惜般望着手掌中余下的十几颗花生:“好吧,记得要赔我一颗花生哦。”她长身而起,望着侏儒扑哧一笑,“阿义啊阿义,你看你连胡子都刮不干净,以后怎么娶媳妇?喂,你到底想不想娶媳妇啊?不要怕羞,悄悄告诉我。”
“阿义。”
“唉,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呢?”红衣少女摇头苦笑,她纵然古灵精怪,面对这以不变应万变的侏儒阿义似也毫无办法。
阿义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已是脏得不现原色,握弓的手沾满污垢,便往身上随意一抹,面容虽然生得俊秀,却是满面尘土,活像顽皮的孩子在泥地上打了个滚。颌下胡须更是参差不齐,如同匆忙收割过的表田。他任由红衣少女细软的小手从颌下抚过,蓦然一痛,原来被红衣少女趁机拔下一根胡须来。倒也并不见他生气,只是傻傻一笑:“阿义。”
“唉,只会阿义阿义的叫,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红衣少女似乎也觉得无趣,眼望山路,喃喃道,“等了三天才箅等到,花生都吃了五六斤啦,这小子架子也真够大的。你说这个许惊弦到底长什么模样?记得几年前江湖上就传宵他是明将军的克星,倒要见识一下他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阿义似足根本听不懂她的话,只是眨眨眼睛,用耶一成不变的语气吐出他仅会说的两个字:“阿义。”
许惊弦缓缓走在山道上。离开观月楼后,他星夜兼程直奔冀州梅影峰而来。因为不知路啸天以何种方式给裂空帮传达夏天雷的死讯,而他却不想成为第一个给数万帮中子弟带来噩耗的那个人。所以他本可早几日到达,却在途中有意耽搁了一下行程。
在他过去的想象中,裂空帮的总舵梅影峰必是一个山青水秀、卧虎藏龙的所在,然而眼中所见,却与寻常的山峰无太多的差别。只是树木特别多,落叶特别多,人却几乎看不到一个。
这里是白道第一大帮的总舵,决不可能形同虚设。许惊弦可以肯定自己一踏上入山的小径,任何举动都瞒不过裂空帮的耳目,没有人阻拦恰恰印证了对方早已知道自己的到来,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站住。什么人敢擅闯梅影峰?”红影闪动,一位红衣少女从林中钻出,拦住去路,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衣侏儒。
许惊弦应声停步:“在下许惊弦,有要事求见霍门主与诸葛门主。”
“喷啧喷。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少侠啊,久仰久仰。”红衣少女口中固然客气,面上却没有丝毫“久仰”的神情。自从离开观月楼后,许惊弦修剪发须,又换过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早已恢复了本来的少年面目,不再扮作那潦倒落泊的“山林闲人”,但此刻红衣少女却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如问见到广什么不寻常的怪物。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还有这位……兄台?”许惊弦被红衣少女盯得浑身不自在,几乎错把那位侏儒认成小孩子。
红衣少女大约二十出头,身材修长,蜂腰纤细,衬着一身如火的红衣,再加加上清脆悦耳的嗓音,宛若林间出没的精灵。但她的相貌却显得太过平凡,确切地说,应该是颇为丑陋。胖胖的面颊、厚厚的嘴唇,还生着一脸的雀斑,让人觉得多望一眼都是一种冒犯,唯有一双眼瞳中不时闪过灵动狡黠之色,身上不似带有兵刃。而那侏儒倒是生得眉淸目秀,只是显得有些木讷,背负箭囊,怀中还抱着一把似弓似琴的“武器”,许惊弦偶尔接触到他的眼神,没有尊敬,也没有畏惧,只有一股无动于衷的漠然。
红衣少女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叫花生,他叫阿义。霍门主与诸葛门主已知许少侠的到来,特意命我二人于此相候,这便引你去见他们。”说话间右手轻抛,掌中一颗花生落入口里,唇齿翻飞,顷刻间吐出皮来,却一点也不影响说话,连语音都没有丝毫含糊。
许惊弦注意到花生。阿义的神态中没有中点沉痛之色,暗忖莫非路啸天并未告知他们夏天雷的死讯?或是裂空帮几大护法秘而不宣?他无从猜测路啸天传书的内容,但既然霍之良与诸葛长吉皆知自己的到来,无论是否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都不应该由这样一个女孩和浑如痴傻的侏儒来迎接。
除非对方有意如此。这一趟梅影峰之行,似乎从一开始就预示着坎坷。
许惊弦强压心中疑惑,伸手相请:“还请花生姑娘与阿义兄前头带路。”
花生目光停在许惊弦的手上,话语陡然冰冷起来:“这枚戒指从何而来?”
许惊弦不动声色:“夏帮主所赐。”
或是感应到花生语气中颇含敌意,阿义手中一紧,一支小小的箭支已搭在那似弓似琴的弦上:“阿义!”
花生一摆手:“阿义不要紧。”
阿义对许惊弦无声地一笑:“阿义。”箭支倏忽不见。
许惊弦听阿义声音中虽然不带任何感情,但那一笑却似颇含歉意,他因暗器王林青之故,对于使弓之人极有好感,有心想与他多说几句话,亦是笑道:“这是阿义兄的兵器么?你的箭法很好啊。”他于来途中已听到弦响与箭羽破空之声,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到树桠上,那些箭支虽已取走,但箭孔尤在,几十个箭孔几乎都钉在同一个地方,可见此人虽头脑欠缺精明,箭术却是丝毫不含糊。
若他得知这些箭支的目标本非树枝,而是花生抛在空中的花生,只怕更会对阿义超卓的箭法惊叹不已。
阿义似乎知道许惊弦在夸奖自己,咧嘴一笑:“阿义。”
许惊弦不解。花生淡淡道:“阿义是帮主几年前收养的孤儿,不会说话,只会说‘阿义’两个字,所以大家都这样叫他。不过你说话他是听得懂的。”
许惊弦小心地探问:“花生是姑娘的本名么?不知在帮中是何职位?”
“我喜欢吃花生,所以大家都这样叫我。嘻嘻,我不过就是个供人使唤的小丫头,哪有什么职位。”
“哦。”许惊弦微一扬手,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道,“花生姑娘说笑了,普通的帮中子弟大概是没什么机会见到这枚戒指吧?”
花生边吃边道:“若连紫霜戒都不认识,我凭什么服侍夏帮主好几年?”
许惊弦沉默。暗忖裂空帮九大门主皆不现身,却派夏天雷收养的孤儿与侍女来迎接自己,这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还是某种考验?他暗地留意花生与阿义的行姿,花生脚步虚浮,似是没有什么武功,但或许只是一种伪装;而阿义虽然蹦蹦跳跳,不时揪一把树叶,或是拍一掌树干,浑如未经世事的孩童,但行动间却是龙行虎步,隐露高手风范。那一把如同小孩玩具的弓,发出的必是致命的箭!
“喂,许少侠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梅影峰有梅影峰的规矩,想你也没胆子犯,但我花生也有花生的规矩。”
“不知花生姑娘有何规矩?”
花生扁扁嘴,吞下一粒花生:“记好了,我的规矩只有两个。第一,你给我少装斯文公子,花生就是花生,不要叫什么花生姑娘,听着别扭;第二,不许欺负阿义。”
许惊弦哈哈大笑,或许初来梅影峰时,他的心中还不乏紧张,以致言谈行动都有些不似自己,但听花生这么一说,顿觉得心情轻松,重新恢复了少年的顽皮本性:“答应你条件不难,但要给我颗花生吃。”
花生瞪他一眼,忙不迭把手中剩余的花生一并送人口中:“从今天起,我花生的第三个规矩正式生效:只借银子,不借花生!”令许惊弦无比惊讶的是,即便口中含着十几粒花生,花生的声音依旧字正腔圆。
且不论裂空帮中除夏天雷之外武功最高者是谁,许惊弦至少有几点可以肯定。人缘最好、嘴巴最伶俐的人是花生,虽然不过是侍女的身份,但每个人都会来与她斗几句嘴,然后哈哈大笑着离去;个子最矮的无疑是阿义,但他也是脾气最温和的人,任何人都对以摸摸他的头,拔他一根胡子,他也只是毫无愠色地傻笑着说一卢“阿义”;而个头最髙的、身材最魁梧的,非裂空帮首席护法、太霄门主霍之良莫属。
霍之良身高近丈,又黑又壮,方面秃头,声若洪钟,步步生风,半裸的身上肌肉高髙隆起,刻着无数伤痕,胁下那一把无鞘的青铜战刀,重达数十斤,刀长及地,行走间不时发出龙吟般的碰撞声,荡人心魄。这个大汉就像是一座会移动的铁塔,无时无刻都给人一种强劲的威慑力。据江湖传言,他每杀一个恶人时,都会故意给对方一个击中自己的机会,身上有多少条伤痕,就有多少恶徒死于他的刀下。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喝酒像喝水、流血多过流汗、满口粗话随时都会骂娘的莽汉,却也是帮中除夏天雷外最得威望之人。那些帮中的小兄弟似乎都以被他骂一句为荣,或许他只骂看得起的人。至少,面对诸葛长吉时,霍之良就会变得像为了一大单生意而宁可低三下四的商人。
而素以谋略称道、实为裂空帮军师的紫霄门主诸葛长吉,或许未必得到弟子的拥戴,但绝对最令人为他叹息、同情、乃至赞叹、钦佩,最后恨不能以身代之的人。
诸葛长吉是坐在一张轮椅上被推着进来的,他头顶方帽,帽沿边垂下长长的黑布将脸孔严严实实地蒙住,身上则披着一张宽大的裘衣,连手指头也没有露出来。
“长吉体弱多病,无法远道出迎,还请许少侠多多体谅。”比起霍之良的大嗓门,诸葛长吉的声音细小得就像蚊子叫,而且还含糊不清,似乎满嘴的牙诸都掉光了。
然而许惊弦发现,当诸葛长吉开口时,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哗,用心倾听,仿佛唯恐错过了一个字,甚至连叽叽喳喳一刻也不停的花生亦收敛了许多。他无法分辨这是尊敬,还是惧怕。
随即诸葛长吉掀开了裘皮,又将面上的黑布缓缓揭开一线。这一刻,许惊弦才箅是真正见到了紫霄门主。他不禁愕然,怔愣当场,因为他从未想到裂空帮第三号人物竟然只是一“半个人”!
左膝以下,齐根而断;左臂只残留着半根白森森的骨头;左脸如同被某种邪恶的生物哨噬过,残缺不全;左半边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统统不见,甚至头颅亦变了形,仿佛被大力挤压过。总而言之,诸葛长吉的左半身或许还留有小部分肢体,却全然没有功效。
而他的整个右半身虽然完好,却是浑如焦炭,如在黑油之中浸泡了数年辰光,除了那半边雪白的长髯。
许惊弦无法确定诸葛长吉的年舲,却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我是他,不管活了多少岁,大概都宁可早些死去。
诸葛长吉笑了,或者说他发出了类似笑的声音:“许少侠无需惊恐,更无需掩藏你的惊恐,我能理解每个第一眼看到我的人是何种心态。”
“不知是谁害了诸葛门主?”
“害我的人是老天爷,小时候被雷劈的。”诸葛长吉淡淡地道,语气中没有任何感情,与其说是解释,不如是一种描述,“但我一直觉得只要我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已经算报仇了。”
只此一句,许惊弦满腔同情尽皆化作了钦佩。也许诸葛长吉生不如死,但是他的坚强就是对残酷命运的最好反击。
诸葛长吉放下蒙面的黑布,许惊弦虽看不见他那可怖的面容,却能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观察,想必自己脸上的神情变化已尽收其眼底:“许少侠一路奔波,必是劳累,且先喝杯茶水,顺便让铁老大给你介绍一下几位兄弟。这几天秋风乍起,我的关节很痛,怕是不能久坐。”
霍之良吩咐道:“鬼发,去给诸葛二弟打些热水来敷敷。”一位乱发披肩的汉子立时答应着起身。
诸葛长吉头也不抬:“不必!身体疼痛之时,我才活着。”那位名唤“鬼发”的汉子在门口霎时止步,复又回到厅堂中。
霍之良似乎早已习惯他们对诸葛长吉近乎盲目的言听计从,不置可否地一笑,眼望堂顶牌匾。但他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恼怒,却没有逃过许惊弦的观察,又想到方才诸葛长吉称呼霍之良为“铁老大”,不知是何缘故?
梅影峰顶、裂空帮总舵的大堂之上,挂着一幅阔大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静思。
静思堂是一座奇特的建筑,呈不规则的多角形,外观破旧,墙体斑驳,裂纹纵横,应是有些年头,堂外开着数道门户,却是方位错乱全不依东南西北。许惊弦暗中数过,共有九道门之多,或是对应九宵。
许惊弦在花生与阿义的带领下,由东首第二道门进入静思堂,门后则是一条窄窄的甬道,两旁白墙高耸,连通至顶,甬道蜿蜒曲折,别无出口,犹如一个巨大的白色迷宫。按说由门口到堂厅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却直直走了半炷香的工夫。许惊弦已瞧出这条南道只是绕着大堂内厅转圈子,实不解如此设计是何用意。
厅内宽敞,阔达十丈,亦分别开着九道门。除了那张“静思”的牌匾之外,偌大的空间内只在堂中设有一张大圆桌,十张座椅,桌上有茶无酒|更没有多余装饰。
静思堂不但是裂空帮几大首脑议事之地,亦是帮主夏天雷的住所。江湖传言中,此地机关重重,易守难攻,极其神秘。但此刻看来,却是布置简单,甚至尽显空旷,外观上全无白道第一大帮的气派,但每一个踏入静思堂的人,都会有庄严肃穆之感。
霍之良分别给许惊弦介绍其余几位门主:面容木讷,犹如农夫,生着一双枯长手臂的中年人是景霄门主冯七;一头乱发,身手敏捷,腰间围着丈许长软鞭的精壮汉子乃是青霄门主蒋应;浓眉大眼,拳大如斗的年轻人则是碧霄门主刘书元;而神霄门主包无染身材瘦弱,胁下佩剑,说话微有些结巴,总是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害羞。
许惊弦护送明将军由荧惑城返京途中曾见过化名刘道的碧霄门主刘书元一面,如今他恢复本来面目不再装成老者,刘书元显然早已认出了他,却只是若有所思,并未当场揭穿。
上首居中的交椅乃是帮主夏天雷之座,如今空置着,另九张座椅无分高下,于桌边围坐。此刻堂中恰好只有九个人,却并非一一安坐。
诸葛长吉的轮椅正摆在夏天雷座位之下,隐有主持之意,旁边分别坐着霍之良、冯七与刘书元,许惊弦的位置在诸葛长吉的对面,蒋应与包无染端立于他侧后,既像是护卫,又像是监视。几人皆不动如山,唯有负责照应茶水的花生在厅中走动,而阿义似乎唯花生马首是瞻,不肯远离。一个人手抚琴弓呆在角落里,目光不离她左右。据霍之良介绍说那玉霄门主沐红衣与丹霄门主贾遇道尚外出未归,而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提到沈羽的名字。
而令许惊弦大感惊讶的是:当霍之良给他介绍诸位门主之时,诸葛长吉竟然从轮椅下摸出了一本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而周围人熟视无睹,似早已见惯不惊。
霍之良觉察到许惊弦的诧异,说道:“二弟酷爱读书,从来手不释卷,就算处理公务之时稍有空暇亦会看个不停,反正我是不明白这些读书人的心思。嘿嘿,许少侠可千万莫要多心。”最后一句不像是解释,更似提醒。
许惊弦心中生疑,无论如何,诸葛长吉此举颇有怠慢之意,但几大门主同时现身,已表现出对自己的足够重视,又何必脚蛇添足?他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小弟或能理解诸葛门主的做法,心灵沉浸于书本之中,自然能忘却肉体的伤痛。”
霍之良大笑:“想不到许少侠竟是二弟的知音,来来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许惊弦举杯相饮,忽觉脸孔微微一热,明白诸葛长吉的独眼透过黑市正盯在自己面上。诸葛长吉目光稍触即离,放下书卷,淡淡道:“闲话少说,大家还是早些进人正题吧。”
“却不知许少侠此次来,有何贵干?”最先开口的并非霍之良与诸葛长吉,而是景霄门主冯七。此人面貌普通,嗓音平实,全无高手之态,若混入人潮之中绝难分辨。
即便精修《天命宝典》多年,但当许惊弦对上冯七的视线的那一瞬间,亦觉得心底一寒。那是一窄而细长的双眸,薄薄的眼皮定如磐石,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眨动,瞳中散发着邪恶与冷酷的光芒,仿佛猛兽发现猎物伺机捕食前的凝视。未睁眼前,冯七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但眼神乍露的一刻,强大的魄力随之而生。
许惊弦并未移开目光,沉声道:“在表明来意之前,可否先告知小弟路前辈传书的内容。”看诸人态度,他不禁怀疑路啸天并未透露夏天雷的死讯。
霍之良漠然道:“如果许少侠真是从观月楼来的,岂会不知?”
“临行仓促,只怕有些误会。”
“误会?”霍之良冷笑,“嘿嘿,许少侠名头虽大,却是谁也没见过,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冒牌货,凭什么要把本门机密先行告知?”
霍之良隐含敌意的话激起许惊弦胸中的傲气,扬起左手,亮出紫霜戒:“就算霍门主不认识得我,总应该认得这个吧?”
“是不是冒牌货看过才知……”霍之良口中说着话,右掌疾探而出,五指箕张犹如铁钳,意欲一举夺下紫霜戒。以他的眼力,自然早知紫霜戒是如假包换的真品,只是想给面前的少年一个下马威。
霍之良肩头稍动,许惊弦阴阳推骨术已立知其意,当即左手稳立不动,待霍之良指尖近前无可变招之际,方才疾速缩回,同时右掌轻拍桌面,面前的茶杯陡然跳起。
霍之良虽久闻“明将军克星”的名头,但见许惊弦不过是十余岁的少年,不免有些轻敌,这一抓只用了六成力道,满以为必是手到擒来,却不料对方不但眼力高明,刹那间已准确把握到自己发力的时机,再要变招已然不及,五指合处,不偏不倚地将那茶杯握在掌心。
“啵”的一声,霍之良指力到处,茶杯外表无损,杯壁上霎时现出无数裂纹。若非他立时卸去几分力道,必把茶杯抓得粉碎。饶是如此,手中茶水淋漓,滴落桌面,其状亦颇为狼狈。
许惊弦淡然道:“霍门主太客气了,方才已敬我一杯,何必再多礼?”心中略有些后悔,毕竟霍之良身为太宵门主,地位仅次帮主夏天雷之下,自己当众让他下不了台,只怕难以甘休。
霍之良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扔奶的,我这不是多礼,是托大了。”
“嗖”的一声,却是花生把一块抹布扔在霍之良面前:“擦桌子,不是让你擦手。”随即把一个新茶杯放到许惊弦面前。
霍之良一瞪眼:“老子可不干女人的活。”拿起许惊弦面前的新杯,重新斟上茶水,递至许惊弦面前,“只凭许少侠这身好功夫,霍某再敬你一杯。”说话间右手暗合,已将掌中裂杯捏得粉碎。
霍之良乍然出手受挫,气氛本是有些紧张,但太霄门主豁达从容,再经花生一打岔,顿时缓和了许多。
许惊弦见他如此大度,倒也佩服。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借倒茶之际顺手拿起抹布,欲要拭干桌上茶渍。众人将他行动看在眼里,口虽不言,心中自有计较。
“许、许少侠是客人,不必麻、麻烦了。”许惊弦身后的包无染上前两步,细声细气地道。
然而,许惊弦却发现包无染的双手正搭在桌沿上,桌面上霎时拷起一层白雾,不多时便已将茶渍蒸干。
许惊弦心中暗惊,神霄门主包无染名列九大护法之末,说话又有些口吃,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位,想不到竟身负如此精纯的内力。
霍之良赞道:“看来钝钝的焚心炙焰又深厚了几分,恐怕再过几年,我也打不过你啦。”
包无染谦然一笑,随即又垂下头去,像是唯恐被人所注意那焚心炙焰乃是他的独门内力,可将无形剑芒化为有质之火焰,攻守兼备,借桌传劲,将些许茶水蒸发不过是牛刀小试。
“许少侠持有紫霜戒,可算是本帮之人,有些事情也不需隐瞒。”诸葛长吉缓缓道,“三日前接到观月楼主飞鸽传信,琅霄门主沈羽心怀不轨,勾结非常道与鬼失惊等人于金陵狙杀夏帮主,后辗转至扬州观月楼,被许少侠、北雪、机关王等人救下,但夏帮主因伤重需得调养数日。在此期间,帮中将选出一人暂摄帮主之位,具体人选则由许少侠执其信物传达。”
许惊弦恍然大悟,路啸天不但并未通知复天雷的死讯,亦未提由自己接任帮主之事,难怪诸门主对自己态度暧昧不明,那是因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既能暂代帮主之位,无疑也就是下任帮主的人选。
或许路啸天唯恐告知夏天雷的死讯导致裂空帮内乱,所以秘而不宣。但如此一来,这个烫手山芋落在自己手上,又如何递得出去?既然沈羽反叛之事已泄露,玉霄门主沐红衣又不在,霍之良与诸葛长吉或许都自认可堪重任,一旦知道夏天雷指定的继承人竟是与裂空帮全无关系的自己,岂不是炸了锅?莫说其他几位门主决不肯依,只怕裂空帮上下数万弟子也无人会支持自己,届时处境可谓尴尬至极。他从未想过梅影峰之行会落到这般窘境,苦思下一步的对策。
花生嘻嘻一笑:“诸葛门主还少说了几句吧。路前辈可特意提到许少侠一路相助帮主,并在观月楼中力克慕松臣,是个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啊。”
一旁蒋应不冷不热地道:“沈羽亦有少年英雄之名望,做下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情。”
花生瞪他一眼:“我只是个小丫头,就算说错了话,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吧。难道这才是英雄所为?”
蒋应苦笑摇头,似乎早领教过花生的伶牙俐齿,不与她争辩。
许惊弦知道蒋应的矛头本是指向自己,想不到却被花生接了过去,暗承其情。不过按说这等场合原是轮不到一个侍女插口,看来她深得夏天雷的信任,在裂空帮中亦算一个颇具分量的人物。
霍之良见许惊弦良久无语,不耐烦道:“如今几大门主都已在场,还请许少侠有话直说,无需遮遮掩掩。”
许惊弦沉吟道:“夏帮主吩咐过小弟,要面见四大长老后才能说明来意。”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贸然说出夏天雷的遗命只会造成混乱,当前之计唯有见机行事。或许只有凭转轮诀引出那四位裂空帮长老出面,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接替帮主之位。
“四大长老?”霍之良语气猜忌不定,“许少侠可是开玩笑?若不说出转轮诀,就连帮主也请不动他们。”
许惊弦揣測其意,推知那四大长老应是隐居多年不出,寻常人等更是难得一见,大觉头疼,口中道:“不瞒霍门主,夏帮主已将转轮诀告知小。”
此言一出,厅中好一阵寂静。除了熏布遮面的诸葛长吉与神游物外的阿义,怀疑清楚地写在每一个人脸上。若是路啸天亲自前来也还罢了,实难相信夏天雷会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许惊弦。
一直未开口的碧霄门主刘书元忽道:“若是小弟不曾记错,小弟与许少侠应该有一面之缘吧。”
许惊弦原就无意隐瞒此事,倒也并不慌乱,微微一笑:“小弟本打算私下再与刘护法相谈,但既然刘护法主动说起,那就先谢过当日的救命之恩吧。”言罢起身拱手施礼。
刘书元连连摆手:“不过是适逢其会,哪有什么救命之恩。许少侠言重了。”他眼中锋芒乍现,“哦,应该说是吴将军。”
“屁……”霍之良眼露惊诧,“咳咳,刘兄弟认得许少侠,为何这几日从未听你谈起?”
刘书元缓缓道:“因为我从未想到江湖上被誉为‘明将军克星’的许少侠,竟然会做明将军的义子。”其时许惊弦与明将军为了逃避宁徊风追杀,隐姓埋名混入难民之中,并以父子相称。
“明将军的义子!”霍之良一怔,蓦生警党,望着许惊弦漠然道,“你是将军府的奸细?”
这几年裂空帮与将军府势成水火,虽然因泰亲王叛乱暂时结成神州会之盟,但谁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双方迟早会冉起争端。对于裂空帮这些粗豪江湖汉子来说,将军府就是最大的敌人。
许惊弦心头暗叹,他并不想当众说出与明将军之间的恩怨,却无法选择:“实不相瞒,小弟曾化名吴言从军,本是要行刺明将军,但后来……”
“原来许惊弦就是吴言!”霍之良打断许惊弦:泰亲王谋反造就了两位无名少年声名鹊起。一个是凭着块石头退去锡金数万铁骑的平西公子桑詹宇,第二个就是随明将军奇袭荧惑城,一路护送其回京,并于途中击杀叛军军师丁先生的吴言。我本以为是哪个不见经传的黄毛小儿,想不到竟就是当年名噪江湖的‘明氏克星’。”
冯七冷冷接口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语气中并不掩饰轻蔑之意,在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汉子眼中,许惊弦不过是因流言而起,难有与其声名相符的实力。
“嘿嘿,反复无常也就罢了,甚至不惜自贬身价认贼作父,哈哈,这个笑话实在太好笑了……”霍之良大笑数声,却见周围人毫无反应,怒道,“喂,老子在说笑话,兄弟们捧个场啊。”
诸人面面相觑,欲语还休。唯有花生双眼一瞪:“我可不是你兄弟,用不着凑趣,何况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诸葛长吉轻声道:“铁老大最钟爱的徒弟就死于将军府之手,还望许少侠海涵。”
许惊弦点点头,渐渐明白为何霍之良能得到众人的敬重,他虽然魯莽,却也是个疾恶如仇、眼里不容沙子的耿直汉子。
诸葛长吉续道:“外夷入境,中原武林本应携手抗敌,裂空帮与将军府亦因此化敌为友。许少侠能够以国家大义为重,放下私人恩怨,足称侠义。”其余几位门主亦怀着同样的心思,刚才只是碍于霍之良的面子,方才装聋作哑,闻言皆心中称是。
霍之良长吸一口气,稳定情绪,叹道:“霍某是个粗汉,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许少侠莫怪。但如今还要问你一句,可还记得泰山绝顶之战否?”
泰山一战,明将军自承落败,暗器王一招胜身死。四年过去了,林青依然是江湖人心中的偶像。也正因每个人都知道许惊弦与暗器王情同父子,“明将军克星”之名方能誉满江湖。
许惊弦郑重道:“小弟须臾不敢相忘,亦曾立下重誓,总有一日,会与明将军再决高下。”事实上在他心中,与明将军之争已超出个人恩怨,只是在目前情况下,却是解释不清。
霍之良面色稍霁:“此事先行揭过,虽然明将军的仇人未必是我霍某的朋友,却也不会为难他。”
“既然如此,可否让小弟去见四大长老?”
霍之良铁青着脸道:“有路楼主的书信,再加上北雪、机关王的画押,按我说我不应该怀疑许少侠。但转轮诀一旦说出,将无可逆转,决不可掉以轻心。我已派人去观月楼接应夏帮主,过两天就有消息,在此之前,就只好委屈一下许少侠了,先在梅影峰作客几天。”每个人都明白所谓“作客”,其实就是“软禁”的委婉之词。
许惊弦察言观色,心中更增疑惑。转论诀虽说事关重大,决定着帮主之位,但诸人的反应却诚得太过夸张,难道请出那四位长老将会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诸葛长吉道:“铁老大总是不改急躁的性子。路楼主传信说得明白,非常道杀手仍伺伏于侧,所以夏帮主易地疗伤,决不可派人打扰,以免有变,你却为何不听?”
“谁知那书信是真是假,帮主一日不回来,我心中不安。”
“就箅书信有假,这紫霜戒总不是假的吧。按本帮规矩,持紫霜戒者,如帮主亲临,必须无条件地信任。”
愤怒与惋惜浮在霍之良脸上,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连冷面那小畜生都造反了,老子现在谁也不相信!”
景霄门主冯七眼中妖芒一闪,喝道:“我支持铁老大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