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时未寒大结局

青霄门主蒋应解下腰间的软鞭,重重拍在桌上:“夏帮主回来之前,我也不认紫霜戒。”

  神霄门主包无染没有说话,但许惊弦却感觉到他的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背上,也许只等霍之良一声令下,炽热的剑气便将袭来。

  霍之良决然道:“鬼发、蛇眼、纯钝,加上我,已占多数。就这么办!”诸葛长吉轻叹了一声,似也无可奈何:“许少侠,请相信我们的做法是出于谨慎,而非不信任。你不妨先休息几天,再慢慢从长计议。”

  按许惊弦猜想,自己本与裂空帮毫无瓜葛,突然接任帮主必遇阻力,但只要凭着紫霜戒与那转轮诀,再加上四大长老的支持,总能觅得转机。谁知事态急转而下,莫说见不到四大长老,甚至就连自己也将被软禁起来。

  许惊弦苦思无计,却张口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小弟听几位门主皆以‘铁老大’相称霍帮主,不知是何缘故?”

  众人不解,何曾想于此关头,这少年的心神却锁在毫不紧要的事情上,但见他面上不现半分沮丧,唯有欲知究竟的好奇,不禁暗暗称奇。

  “这都是兄弟间随便起的绰号,在帮中弟子面前,可不敢胡叫。”

  霍之良笑道:“俺块头大,又生得黑,所以便叫‘铁牛’了。”

  许惊弦恍然大悟,冯七“蛇眼”之名确是传神,蒋应那一头乱发亦应“鬼发”之名,但以沈羽平日的儒雅,唤做冷面不知是何缘故,而包无染的绰号更是令人糊涂。

  诸葛长吉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包九弟的兵器乃是剑盾结合,其焚心炙焰之功亦可化为护盾,加上人又老实,略显迟钝,所以就起了个这绰号。”

  “原来如此,小弟还记得刘门主外号人称‘手眼通天’,却不知另两位门主如何称呼?”

  “‘手眼通天’那是江湖上的叫法,至于刘七弟真实的绰号么,哈哈!”霍之良大笑,“罢了,日后有空让七弟自己给你说吧。”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刘书元面上阵青阵白,喝道:“谁敢说,我就和他翻脸。”许惊弦心中大觉好奇,却也不便询问。

  诸葛长吉语含笑意:“丹霄门主贾遇道江湖人称‘假道长’,其实绰号叫做‘悬崖’,至于玉霄门主沐红衣么,嘿嘿,这些绰号都是她起的,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供人取笑的把柄。”

  许惊弦实难想象一个人的绰号如何会叫“悬崖”,想必另有典故,而对那尚未谋面的沐红衣亦生出一分好奇。

  翟之良接口道:“兄弟们正商量着合伙给沐四妹起个好名字呢……”

  花生道:“铁老大背后捣鬼欺负女孩子,等沐姐姐回来后我告上一状,保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嘿嘿,花生口中留情,改日我送你些上好的花生。”

  “阿义。”像是感染到众人的情绪,阿义亦是一脸痴笑。

  听着众人随意地开着玩笑,许惊弦心中涌上一种既羡慕、又伤感的情绪,就像面对着一个充满欢笑的大家庭,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无法分享他们的快乐与痛苦,更无法和他们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即使他能坐上裂空帮帮主之位,恐怕也无法获得这些人的真心拥戴。或许他应该退求其次,无论霜之良、诸葛长吉、抑或是沐红衣成为下一任帮主,只要侠道不灭,能够让裂空帮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大壮声威,便算是完成了夏天雷的遗愿。

  许惊弦一念至此,顿觉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微微一笑:“小弟听从铁老大的意见,先在梅影峰休息几日,待观月楼的消息传来后再行商议。”暗忖这几日有机会单独找霍、诸葛两人说明夏天雷的死讯,好让他们早做打算。

  而对于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出那个奸细!

  众人本担心以许惊弦的少年血性,势必会拒绝霍之良的命令,或许还不得不翻脸动手,暗地都有些踌躇难决。但见他转眼之间如变了一个人,却依旧信心满满,不似隐忍低头的模样,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理。

  诸葛长吉道:“难得许少侠如此识大体,那就这样吧。许少侠可住在夏帮主的客房中,由花生负责安排起居。大家改日再议。”

  许惊弦本想打探平惑的情况,却知此际不便,寻思着稍后抽空问问花生。

  众人相继散去,许惊弦正要去找花生,耳边却听到诸葛长吉道:“麻烦许少侠送我回房可好?”

  许惊弦知道诸葛长吉行动不便,向有专人服侍,既然叫住自己,必有下文,欣然应允。当下推起轮椅,依着诸葛长吉的吩咐穿人厅内某道门,门楣上标注着小字:紫霄。原来那静思堂中九道门户分别对应着九位门主的住处,他想到夏天雷既然住在静思堂中,厅内某处定然还另有一道暗门通往卧室,大概只有花生才知晓。

  依然是长而曲折的白色甬道,别无通路。许惊弦推着轮椅前行,诸葛长吉则从椅下摸出一本书来读着,似乎根本无意说话。

  许惊弦心知此刻他们仍只是在静思堂厅的外围绕着圈子,只怕隔墙就是另一位门主,即使诸葛长吉有什么机密事情询问自己,也不会在这里。甬道蜿蜓转折,多转几圈后就难辨东西南北,他一路默记方位,暗想心事。

  自从许惊弦决意卸下继任帮主的重担后,心里大觉轻松,当下专注思索奸细之事。除了未到场的玉霄门主沐红衣与丹霄门主“悬崖”贾遇道之外,今日在场八人可谓是夏天雷、沈羽之外裂空帮最重要的几员大将,哪一个才是将军府的奸细呢?

  路啸天曾说夏天雷最信任的人是霍之良,或可排除;阿义与花生应该接触不到太多的机密,亦可排除。其余人之中,害羞的“钝钝”、阴鸷的“蛇眼”、诡异的“鬼发”、镇定的刘书元之中,其中以刘书元最为可疑,虽然他揭破自己就是吴言之事,仿佛并无包庇将军府,但这未必不是一种高明的伪装,何况此事迟早会被众人得知……可是,当日与刘书元相见之时,却深感此人谈吐不俗,是个颇可相交的汉子,为什么自己的直觉会与内心的判断截然不同?

  他轻轻一震,已知究竟:那是因为作为一个卧底,不但必须隐藏本来的面目做另外一个人,还要时时刻刻担心一旦被揭穿后的压力,绝非那些胆大心粗的江湖汉子所能承受,至少,应该是一个略通文墨之人。所以,他的直觉会忽略蛇眼、鬼发、钝钝几人,而锁定在城府颇深的刘书元身上。

  然而,裂空帮中最有学问、最具城府的人,并不是刘书元,而是……

  诸葛长吉突然开口:“许少侠知道静思堂这长长的甬道有何深意么?”

  “小弟不知,还请诸葛兄指教。”许惊弦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像诸葛长吉这样一个行动不便、无法自由来去的人,即使有做奸细的资格,却无条件,除非他还另有一个便于与外界联络的同伙。

  诸葛长吉似是对许惊弦心中念头一无所觉,不紧不慢地道:“数百年前,裂空帮开山祖师毕无笳横空出世,此人天资卓绝,争胜之念尤甚,凭着自创的九霄神功挑战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一生经历大小争斗近百战,未尝败绩。难遇敌手是高手的寂寞,某一日他听说天竺国师不但精修佛法,更是武功高强,顿起好胜之心,当即前往求战。

  “那天竺国师亦曾听闻中原大侠毕无笳之名,起初避而不战,耐不住其一再挑衅,便答应了他,约好在某山中的竹林内比斗。到了约战的日子,毕无笳到了那竹林边,却不见天竺国师,唯有其弟子手执一花相送,曰:“师父就在竹林深处,请毕施主执花相见。但有一条件,不可破坏竹林。

  “毕无笳艺高胆大,也不怕对方耍花样,依言执花前行。却不料那竹林乃是天竺国师特意派人栽种,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竹林插天,密不透风,虽有无数道路,却只在林间打转,皆是死路。

  “毕无笳听到天竺国师在林深处宣吟佛经,但走了许久,依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以他武功跃过竹林倒也不难,但激起好胜之心,虽知这片竹林其实就是一个没有生路的迷宫,却有意要与那天竺国师比试耐性,看谁先忍不住退场。

  “到了第五日,天竺国师现身来见。毕无笳哈哈大笑,以为自己终于赢了。然而国师却问他:我的花儿呢?毕无笳垂头一看,花儿已枯,只余残枝败叶。闻师微笑道:人世一场争斗,却是花儿的枯、荣、绽、谢。

  “毕无笳大悟,谢过国师回到中原,自此放下争强好胜之念,行侠仗义,扶危济贫。他虽‘无家’,却立志要让天下穷苦的百姓有一个家,最终成立了裂空帮,成为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侠。

  “故事未必是真,道理却不假。静思堂正是为了纪念毕祖师而建,希望每一个来到静思堂的人,无论本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经过这长长的甬道后,都能静思而行,做出最好的选择。”

  许惊弦陷入沉思之中。诸葛长吉却只是一笑:“同样的故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许少侠无需告知我你的领悟。记住‘静思’二字,足矣。请往左边走。”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甬道,按方位是在静思堂的南边。许惊弦推着轮椅沿左首边的碎石小径缓缓前行,小径两旁种着成排的梅林,风摇花枝、淡香飘溢,令人神清气爽。林边有几处浅潭,叠叠梅影落入潭中,与山峰倒影相映,宛如画卷,这就是梅影峰的来历。

  诸葛长吉笑道:“可惜许少侠早来了几个月,不然便可看到梅花盛放,梅香遍野。正所谓暗香浮动月寅昏,而如今,却只有……”他漫声长吟,“疏影横斜水清浅。”若不见他那可怖的面貌与身形,只听其语,任谁都会以为是一个博学多识、胸藏万卷的翩翩才子。

  过了梅林,可见前方十余步外七八间木屋,当是诸葛长吉的住所。小屋前有一洼水池,蒸气缭绕,热力扑面,乃是一处温泉。

  轮椅停在温泉边,诸葛长吉道:“每到阴冷天气,我周身关节都会疼痛,所以夏帮主特意把此处交给我住,好借温泉之力替我祛除病痛。”说话间诸葛长吉撩起披在身上的裘衣,腰身一挺,挣扎起身。许惊弦欲要来扶,却被他以完好的右手拨开。

  这一拨虽无内力,却有着常人单手难及的力量。许惊弦微微一怔,这才知道诸葛长吉虽然残疾,却也绝非外表上的孱弱。这是否证明他亦具有做奸细的条件?

  许惊弦还不及细想,却见诸葛长吉单腿连跳几步,并不脱衣,只除下头上方帽,“扑通”一声落入温泉之中,霎时没顶。

  许惊弦心中一派茫然,直到现在,他也捉摸不透诸葛长吉的用意。望着泉面上波纹层层散开,一个个小气泡翻涌而上,却不见他露出头来,试着轻声唤道:“诸葛兄?”却是全无反应。

  许惊弦不禁有些着急,若是堂堂紫宵门主淹死在自己面前,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正考虑是否应该下水看看,却听“哗啦啦”一声水响,诸葛长吉浮了上来,换了一口气,重又沉下。

  许惊弦身处泉岸,只看到他那畸形而缺了一半五官的脑袋,既觉残忍、亦觉心酸。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刻他清楚地望见,在他那沾满水珠的半张脸上,还有另一道来自他自身的液体从那独眼中缓缓渗出。

  他突然明白了,诸葛长吉急于下水并非因为身体疼痛难忍,而是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泪水。

  他为什么哭?对于这样一个从小就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必是早已练就了宠辱不惊的心态,为何会如此?

  许久之后,诸葛长吉再度浮出水面:“此泉采地热,不但可愈风湿,习武之人常年浸泡亦受益良多,许少侠可想试试?”声音依旧含混不清,却已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许惊弦脱下上衣,纵身入水。无论诸葛长吉是不是残废,无论他是不是奸细,此时他都得到了许惊弦由衷的敬佩。

  弥漫的水汽,温适的泉水,但他们都没有放松身心。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不懂武功,只有在这里才能确定无人打扰,也没有人偷听。而我希望在这里,许少侠也可以敞开心扉,对我说出实情。”

  “我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事情。”

  “不,至少有一件事我确定许少侠在说谎,另一件尚不确定。”

  “诸葛兄有何疑问?”

  诸葛长吉深深吸了一口气,湿润的空气在他破损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怪响,令人闻之心悸,他的独眼中进出凌厉的光芒,锁定许惊弦的面容,一字一顿:“我确定帮主已然过世,但不确定你是不是凶手!”

  许惊弦沉馱半晌,方才答道:“沈羽虽有叛师之念,但已幡然醒悟。夏帮主心伤爱徒,最终毒发不治。如果一定要追查凶手,那就是简歌、慕松臣等人与天意。路前辈既然并未告知夏帮主的死讯,诸葛兄从何得知?”

  离开观月楼之时,何其狂蹊跷的态度曾让许惊弦隐生怀疑:或许复天雷并未过世,只是借此机会好让自己去做裂空帮帮主。但这种想法未免太过荒唐,夏天雷一代宗师,何必给自己开这么大个玩笑?何况若自己判断错误,亦是对夏天雷的大不敬,故仅抱着一丝幻想,不敢询问。

  但此刻,听到诸葛长吉斩钉截铁的判断,突觉悲从中来:那个可敬的老人果然已不在人世了。

  “铁老大等人或许不会注意到那些蛛丝马迹,却逃不过我的观察。”诸葛长吉自嘲般一笑,“许少侠带着紫霜戒,又知道转轮诀,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你是杀害夏帮主的凶手之一,要么就是应夏帮主遗命来接替帮主之位。”

  许惊弦反问:“为何不会是我替夏帮主指定下一任帮主?”

  “如果是那样,来的应该是路啸天或北雪这样与世无争却可博得大家信任的前辈,而不会是你这样一个竞争帮主的有力人选。”

  许惊弦一震,忽觉上天是何其不公?像诸葛长吉这样的人,本可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却只给他留下了残缺不全的肢体。

  诸葛长吉似感应到许惊弦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若非身体的残疾,也不会有头脑的敏锐。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福祸。至少长吉生而无憾。”

  许惊弦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诸葛长吉让他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魏公子手下第一谋士、如今焰天涯的军师一“公子之盾”君东临;另一个则是擒天堡师爷、叛军军师、自己的杀父仇人一“病从口入,祸从手出”的宁徊风。或许诸葛长吉既没有君东临的武功与魅力,也不及宁徊风的阴狠狡诈,但有着同样的盖世谋略、深藏不露,心思细腻处更有过之,何况比起那位号称周身大小病不断、每天都要,几十副药的宁徊风,眼前之人孱弱的身体中更有一份坚定的意志。

  “先不论夏帮主的遗命,许少侠请告诉我,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做帮主?”

  “不瞒诸葛兄,小弟来梅影峰之前确有此意,但与诸位门主见面之后,只觉得裂空帮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已无此意。”

  诸葛长吉摇头而叹:“如果沈羽没有叛师,他是最好的人选。除此之外,裂空帮后继乏人。”

  “霍门主极得兄弟爱戴,诸葛兄以为如何?”

  “不错,铁老大有一身豪情壮志,为友两肋插刀、义薄云天,对敌疾恶如仇、决不姑息。如果裂空帮只是一个小型帮派,每个兄弟都会为这样的首领去拼至最后一息。但是,裂空帮数万弟子,良莠不齐,不但需要一个可以带他们冲锋陷阵的大哥,更需要一个可以约束他们,指引他们走上侠道的帮主。”此言确是一语中的。

  “诸葛兄足智多谋,意志坚定,亦是做帮主的上上人选。”

  诸葛长吉淡淡道:“静思堂中,许少侠问起兄弟们的绰号,可知为何我没有?不错,他们对我很尊重,甚至小心翼翼地唯恐触动我的敏感,连玩笑都不会和我开一句。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只能站在背后,当真做了帮主,又怎能让手下真心服膺?”

  许惊弦语塞。他可以想象出每个人面对诸葛长吉时的心态,唯恐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上天已经对他如此残忍,善良的人们不愿再给他添加多余的负担,哪怕只是善意的嘲讽,也会换来巨大的伤害。只是这个想法只能存留于胸,实不便当面讲出来。

  诸葛长吉苦笑一声:“知道吗?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

  许惊弦心头一沉。是啊,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即使诸葛长吉根本不需要怜悯,别人也会主动送到他面前。付出怜悯的人自得于其后暗示着的高尚,却忽略了被迫接受怜悯的人要吞咽怎样的痛苦。

  “你可知我为何会为夏帮主效力?”诸葛长吉道,“我五岁之时身受雷击,幸好家中尚算殷实,遍请名医,好歹活了下来。但从此也成了一个怪物,没有伙伴,没有朋友,甚至有时家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恶的,也许当时父母对我的生存根本不抱希望,只是出于仁慈才救了我,却未想到我虽然活下来了,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除了家里背着我的仆人,没有人愿意陪我,我只好去找些小猫小狗玩,可是即使是猫狗也远远躲开我。

  “那一年我九岁,有一天我省下自己的点心,去喂城东的那条小狗,它却对我狂叫着,不让我近身。我伤心极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夏帮主恰好经过此地,便问我何故哭泣?一个陌生的成年人竟然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我,我仿佛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一边骂着自己是个没用的残废,一边骂着老天爷和所有的人。夏帮主耐心地听我说完,先对着小狗大声喝斥,狗儿自也是酏牙相报;随即夏帮主接过我手里的点心,微笑着招呼小狗,慢慢地,小狗走上前来,开始吃他手中的点心……

  “夏帮主笑了,留下了一句话:要想别人不把你当做残废,首先你要把自己当成健全的人。言罢而去。我试着像他一样逗弄小狗,果然小狗吃光了我的点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陪我玩了。因为在我的眼里,他们都必是嫌弃我的,于是我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裹在壳里保护起来,还外露着锐利的尖剌……

  “之后,我开始刻苦读书,也许我的身体永远是残疾,但至少我要做一个智力健全的人。十年后,我加入了裂空帮,成为了夏帮主手下不可或缺的谋士。但可惜的是,除了夏帮主,没有人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怜悯。其实我活着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努力做一些健全人才能做的事。”

  许惊弦心中暗叹,他知道诸葛长吉加入裂空帮已有十余年,算来如今不过三十出头,但只看那半边雪白的胡须,大概都会以为早已年过花甲。身体的伤残过早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但他内心的坚强却一如壮年。

  “那么,如果霍门主做上帮主之位,而由诸葛兄辅佐,岂不是两全其美?”

  “铁老大和我都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分不清楚勇敢和鲁莽的界限,而我,太过懂得恐惧和谨慎的差别。”诸葛长吉淡淡道,“所以,如果你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统领裂空帮的人,我会支持你。当我肯定你并非杀害夏帮主的凶手后,自然会相信夏帮主的眼光。”

  “诸葛兄何以如此肯定小弟与夏帮主之死无关?”

  “如果你是凶手,这个温泉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诸葛长吉轻声道,眼中闪动着一丝近乎渴望的光芒,“我的决定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了夏帮主的遗命,而是一个智力健全的裂空帮弟子应该做出的选择。”

  告别诸葛长吉后,许惊弦沿原路返回静思堂。

  即使诸葛长吉的眼泪对他有所触动,却也并未能消除嫌疑。他无从判断诸葛长吉的泪水到底是因为心伤夏天雷的死讯,还是一种巧妙的伪装,而他对自己这个“外人”的支持反而更显突兀。

  自己毕竟太过年轻,还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诸葛长吉从自己的言行中看出破绽,从而确定夏天雷的死讯,安知他人不能?能够坐上裂空帮护法之位,每个人都不简单。即便是霍之良,在那粗豪的外表下是否也隐匿着一丝细心?按说沈羽既反,霍之良与诸葛长吉谁都有可能继任帮主,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真能心无芥蒂,依然做一对好兄弟么?而其余人在这帮主之争中会保持什么样的立场?那一名将军府的奸细会因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转轮诀现世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四位裂空帮长老身上又藏着什么样的惊人秘密?

  各种猜想涌上许惊弦心间,却找不到解答。目前的形势就像诸葛长吉住处那温泉之水,看似平静的表面,底下却潜藏着暗流。

  他蓦然一惊,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变得不再轻信别人、随着年舲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猜忌与揣测取代了信任,这是不是就是成长的代价?

  在此之前,他所接触到的几乎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拥有绝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乃至得体的风度,他们站在江湖的顶峰,摒弃了普通人的烦恼,眼中没有芸芸众生,只有自己的理想。而那时的他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纵然有任性胡闹的时候,也会得到对方的纵容。但此次梅影峰一行,已然成长的他终于认识到真正意义上的“江湖”,美丽的浮华盛景之后,掩藏着无奈的深渊。

  或许,这才是复杂世间的本质。

  许惊弦脑中一片混乱,不愿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一刻他突然特别渴望见到苹果姐姐,只有儿时的友谊才能保持令人怀念的纯真与美好。

  静思堂中,花生坐在椅中百无聊赖地剥着花生,阿义则拨弄着那一把琴弓,发出单调的音节。见到许惊弦归来,花生懒洋洋地起身:“客房已经准备好啦,这就带许少侠去。”说罢在桌下摆弄机关,后墙无声无息地现出一道门户,应就是通往夏天雷居室的通道。

  许惊弦暗忖花生既然是夏天雷的侍女,替客人安排房间本是分内之事,为何却是如此不情不愿的模样?莫非对自己有成见,但霍之良嘲笑自己之时她却又为何帮着说话,难道……

  “喂,你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样子,你是不是饿了?要不先带你去吃饭?”

  许惊弦连忙道:“确是有些肚饿,多谢花生。”暗骂自己疑神疑鬼,竟然为了一个奸细,怀疑所有人。

  门内依然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回响着三个人的脚步声。许惊弦正想问平惑之事,花生先幵口道:“哎,我问你,为什么对那帮家伙的绰号感兴趣啊?是不是觉得取得很传神?”

  “嗯,是有些好奇。我曾与琅霄门主沈羽见过数面,实难想象那样一个总是面带笑容的英俊男子为何会被唤做‘冷面’?”

  “他的心是冷的,谁也走不进去。”

  许惊弦暗暗点头,或是因为家世的缘故,沈羽对每个人都隐藏荐一丝戒心,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真正的信任,表面上的錨雅只是用来掩饰内心的面具,这个绰号可谓是一针见血。虽还未见玉宵门主沐红衣其人,但想必是一个心思敏锐、观察力极强的人。

  “对了,贾门主为什么要叫‘悬崖’,这绰号实在很特别。”

  “嘻嘻,告诉你吧,那可不是山崖之崖,而是牙齿的‘牙’。因为贾道长跟人打架,门牙掉了一颗,另一颗也摇摇欲坠,怕是撑不到几时……”

  许惊弦大觉好笑:“那刘门主的绰号到底是什么?”

  “刘门主本来是叫‘手眼通天’,别看他年纪不大,却是个稳重的人,加上又不像蛇眼、鬼发生得那么有特点,最不好起绰号。不过嘛,有一次他问我要花生吃,结果吃多了,恰好夏帮主召集几大门主商议事情,然后他就忍不住放了一个臭屁,可把大家熏坏了。铁老大气得大叫:你这哪是手眼通天啊,分明就是……嘻嘻,你自己想吧,我可说不出口。”

  许惊弦愣了一下,与花生对视几眼,两人忍不住一同放声大笑:阿义虽不明就理,却也跟着一边傻笑,一边“阿义、阿义”地叫嚷不休,到梅影峰这半日来,无论面对几大门主,还是与诸葛长吉在那温泉中,许惊弦一直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此刻方才真正放开胸怀。想到刘书元面上阵青阵红尴尬至极的样子,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出了南道,是一个四方小院,院中约有十几间小木屋听花生说中间最大的正屋便是夏天雷的卧室,许惊弦则被安排在东首。

  许惊弦心中一动,平惑尚未与沈羽成亲,或许正与义父住在一处:“花生,我向你打听个人。”

  “谁啊?”

  “那位夏帮主的义女,平惑姑娘可是在这里?”

  却见花生面色一变:“你为何问起她?”而一旁的阿义听到平惑的名字,亦突然显得十分不安,连连叫道:“阿义。”

  许惊弦微微一惊,略一思索,决定如实相告:“她是我的姐姐!”

  “她是你姐姐?可从没听她说过……”花生半信半疑,“平姑娘本是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却在天地间。”

  “天地间?那是什么地方?”

  “本帮的牢房。”

  “什么!”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平姑娘犯了什么事,为何要关在牢里?”

  “哼哼,你这个好姐姐给夏帮主下毒,她已招认,你难道还不知道?”

  “那只是一场误会,她被沈羽利用,自己并不知情。对了,沈羽手下有一人叫孟辉,可带他来对质。”

  “孟辉也在牢里,择日一并审问。”

  “那你现在快带我去见她。”

  花生盯着他半晌,口气古怪,缓缓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见她,去找铁老大或诸葛二哥吧。”说罢转身就走。

  “你站住。”许惊弦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现在你陪我去见两位门主。”

  “阿义。”阿义一声怒吼,箭已搭在弦上,直指许惊弦的眉心。

  花生冷冷道:“你要是有胆就杀了我和阿义,不然快给我放手!”

  “嚓”一声轻响,花生猛拧手臂,生生将衣袖扯裂,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惊弦怔立原地,犹感觉阿义箭支指处,可怖的杀气似有形的刀剑,令他眉心隐隐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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