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大任于肩
来到梅影峰的第一个夜晚,许惊弦静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当他在观月楼接受了雪纷飞路啸天等人的劝说,承担起裂空帮主重任之时,曾是豪情满腔,胸怀斗志,就算不能坐上帮主之位,再不济也要查出那个将军府的奸细,以慰夏天雷在天之灵。
谁知不过一日之间,事态急转而下,不但帮主之位遥不可及,就连他自己的行动亦受到限制,近乎于软禁,奸细的身份毫无头绪,甚至平惑的安危也不能照应周全,实是有些始料不及。
静思堂中,当许惊弦看到裂空帮诸门主兄弟情深,不禁生出放弃争夺帮主的念头,但听到诸葛长吉的分析判断后,却又犹豫难决。
他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更非毫无主见,只不过《天命宝典》的潜移默化令他顺而不骄,逆而不馁,淡泊名利,从容面对一切。而少年天性中的倔强却又让他决不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可是,他却无法确定接替帮主是否顺应命运?于是他的抗争亦显得摇摆不定。
乍闻平惑被囚禁的消息时,愤怒像一把熊熊燃烧的大火,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但面对花生的冷漠与阿义露骨的威胁,他终于还是强行按捺。鲁莽于事无补,他不知道应该庆幸自己的克制,还是痛恨自己的冷静。
回想起来,裂空帮诸人的面目逐一浮现。粗犷不失细致的霍之良、沉郁暗伏谋略的诸葛长吉、阴鸷难辨的蛇眼冯七、深藏不露的刘书元、剽悍精干的鬼发蒋应、内力惊人的钝钝包无染,再加上慧黠的花生、憨直的阿义……
敌意与善意并存,他不知道应该信任谁?怀疑谁?紫霜戒与转轮诀不但未能令诸人服膺,似乎反倒激起了对方的反感,不知那尚未现身的四大长老身上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许惊弦胡思乱想一阵,毕竟连日奔波,亦觉疲累,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恍惚中来到处山谷中,山道边是幽矮从林,奇花异草映入眼帘,隐隐觉得熟悉,却义不似梅影峰的景象,正狐疑间,耳边忽传来悠扬的琴声,似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传来,融融流入心田,不由足踏节拍,应律而行,心头说不出的受用。
林叶间一道白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云鬓髙耸,手抚瑶琴,姿态娴静……他蓦然一怔,这才惊觉竞来到了四大家族的鸣佩峰中,那抚琴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似乎时光逆转,重又回到数年之前。
许惊弦微笑道:“既然水姐姐来啦,嗅香公子还不快快现身。”
“你这没礼貌的小子,水乡主的年纪足可做你母亲,竟然还以姐姐相称,着实该打。”嗅香公子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却不见身影。
“嘻嘻,水姐姐脾气好,怎么叫她也不会生气,可不像四非公子动不动就欺负小孩子。”
“嘿嘿,你现在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侠士,不再是随便被人欺负的小孩子了,好好瞧瞧吧。”随着花嗅香的语声,从林中掷来一物。
许惊弦接过在手,却是一面铜镜,定睛细看,自己在镜中的影像却是变幻不定,初看依然是如今的模样,倏忽间又化作那蓬须满面的林闲,而少年小弦的相貌亦不时闪现其中,仿佛有三个自己在镜中交替变换着。他既欣然于自己的成长,却又忽觉胸口如堵上了一块大石,悲从中来,心绪难定。
涩声大叫道:“我不要做许惊弦,我仍是小弦。”
花嗅香冷然道:“枉你听了我四个故事,却还是如此执拗不化。莫忘了那通玄镜中的前生来世皆有因果,谁也逃不开宿命的安排。难道你以为自己仍是个小孩子,就可以忘却所有的恩怨情仇么?”
许惊弦如受重锤,浑身一震,脱口道:“嗅香公子逍遥一生,毫无牵挂,难道就忘了桑家姑娘与她的孩子么?”他原本只是怀疑桑詹宇的生身父亲是花嗅香,但不知怎地,疑问冲口而出,丝奄也不顾忌花嗅香的反应。
随着大笑声,花嗅香从林中闪出,依然是不沾一尘的白衣,倦懒若醉的步态,洒脱不羁的身影,但他面庞上却仿佛罩上了一层蒙昽的雾气,乍然望去恰如桑贍宇。
“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琼保次捷来管。”冰冷而漠然的口气,骄傲而孤独的身姿,明明娃花嗅香,转眼间却已变做桑瞻宇。
“琼保次捷……”许惊弦喃喃念着这个曾用了三年的名字,心神突然恍惚起来。那些在锡金御泠堂学艺的垠难岁月、不甘情怀、挣扎心结,仿佛重又攫住了他。
水柔梳缓缓走近,却又化作了水柔淸的模样,手中依旧抚琴,却只是发出单调的音节,望着他的双眸如盈出水来,轻声道:“做帮主太难了,还是当小鬼头吧。那样的日子多么轻松啊……”
许惊弦心头大恸,欲言无声,猛地一跃而起,大口喘狞粗气。水柔梳、花嗅香、桑膽宇、水柔淸等人皆都不见,眼前唯有雪白的墙壁、简朴的摆设,淡淡的月光从窗边透过,在房中撒下斑驳的影子……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为什么会做如此奇特的梦?他呆呆回想着去鸣佩峰时的情形,那时少年小弦身中御泠堂红尘使宁徊风种下的“灭绝神术”,又因施用嫁衣神功反噬自身,引发体内“六月蛹”附骨不散,不得已随花想容、水柔淸、段成等人来到鸣佩峰治伤。路上因与水柔清赌气,央着段成教棋,最终在“须闲号”舟中与水柔清下成了一盘和棋。
初遇水柔梳之时,许惊弦虽被景成像借治伤之机废去丹田,但莫敛锋、水柔梳、花嗅香等人先后以言语开导安慰他,加之义父、林青等人安然在世,心中不存报仇之念,只有对这个多姿多彩江湖的无尽向往。
而之后,他先在行道大会上替代愚大师出战青霜令使简歌,虽胜过简歌处心积虑设下的棋局,但也令温柔乡剑关关主、水柔淸之父莫敛锋当场自尽,从此与水柔清结下仇怨。其后义父许漠洋死于宁徊风的暗算,又随着暗器王林青入京,平山小镇被管平、葛公公等人掳去,在汶河城结识了黑二,与追捕王一路斗智斗勇,京城郊外相遇宫涤尘,髙崖断壁前水秀惨死,斩杀髙德言,最终泰山绝顶一战,林青招胜身死……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卷来。许惊弦忽然明白,在鸣佩峰的那段时光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尽管已长大成人,又打通经脉身怀绝世武功,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依然深深怀念着那无邪的孩童岁月,因为那时的自己不需面对纷扰的人世、刻针的仇恨、承担的责任……
但这无忧无虑的时光早已一去不返,或许只有在午夜梦回之际,才能找回一丝往日的影子。
那纷乱杂呈的梦境之中,是否掩藏着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
许惊弦坐在床边发愣,遥遥琴音再度传入耳中,声音单调,长短不一,全无曲律,仿佛只是随意拨弄,又似乎暗藏着某种难以言述的感觉。他几疑自己仍在梦中,随即醒悟过来,或许正是这琴音引发了梦境。
他无意再睡,暗自叹了口气,披衣起床,推门出房。甜文宠文,http://www.diandianxs.com/
正值黎明时分,一轮皎月挂于中天,犹如珠玉在盘,泻下清冽的光波,衬得树影婆娑。弥漫的晨雾将大地铺起一层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云空点缀着漫天繁星,东天露出一丝破晓的光线。
四周寂然,唯有若断若续的琴音隐隐传来许惊弦循音而行,走过铺满碎石的小道,一路上并无人阻碍,径直来到山崖边。
在崖边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着一个矮小的身影,怀抱琴弓,眼望长天,双手似无意识地不时拨一下琴弦,却是阿义。
阿义听到了许惊弦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憨然一笑:“阿义。”月色在他脸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
日间阿义曾数次张弓冷对许惊弦,此刻却仿佛浑然忘却。望着他全无芥蒂的笑容,许惊弦不由大生感慨,轻叹一声:“真是羡慕你,有什么仇恨转眼间就烟消云散,全不留在心中。”在阿义身边坐下。
阿义茫然眨眼:“阿义。”手指动处,琴弓发出“嗡”的一声。
“会弹曲子么?不妨弹给我听听。”
阿义连连摇手,面容羞涩。
许惊弦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就连最基本的音律都不识,比起你更差得远了。”
阿义嘻嘻一笑,手指一阵乱拨,琴弓发出一串杂乱的音节,却不成调。
“为什么不睡觉,在这里弹琴?”
阿义手指天边的月亮:“阿义。”
许惊弦顺指望去,但见天穹中冷月高悬,阿义在崖边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显得高大,全然不似平日侏儒的模样,这或许是他喜欢这月夜的缘故。在裂空帮中,每个人都对阿义很友好,但之前他又过着怎样的生活?表面看来他不通世故,但在那淳朴的心灵中,是否也潜藏着一份自卑?
怜倘有时比利剑更伤人!
许惊弦缓缓道:“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俨然又变作数年前的小孩子,看到了从前的朋友,找回了从前的心境,也许在我心目中,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长大,依然用孩子的目光看待这个世间……”
阿义面无表情,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懂,只是不时地说一声:“阿义。”
往事如潺潺的溪流,一一浮现在许惊弦心头。他讲述着自己快乐的童年、儿时的梦想、成长的烦恼、曾经的彷徨、被仇恨蒙蔽的心智、被责任束缚的自由……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阿义说起这些,或许因为不会说活的他可以保守秘密,或许因为他依然有一颗孩子般的心,能够理解自己那些难以言述的困扰。他自顾自地说着,不求回应,只为倾诉。
不知说了多久,曙光乍现东天,一轮红日跃然而起。刹那间,天地万物如同罩在温暖的炉光之中,令人心中平静,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阿义满脸欢喜,拉起许惊弦,指着破晓的旭日大叫:“阿义。”
这一刻,许惊弦感染到阿义的情绪,似乎重又成为天真无邪的小弦,所有的思绪瞬间消失不见,亦是手指红日放声大叫:“阿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是“阿义、阿义”地叫个不休,时而相顾而笑,时而放声髙呼,山谷中回声隆隆,惊起无数晨鸟。
也许许惊弦从小到大,从没有这般纵情狂浪的一刻,心中却因此获得了久未品尝的宁静,毫无意义的词语驱走了阴霾,扫去了尘埃,天命谶语、青霜悟魅、爱恨情仇、侠义道德皆抛之脑后,此时的他,只是一个看到日出而雀跃的孩子……
“喂,两个疯子歇歇吧,该吃早饭了。”许惊弦回身望去,只见花生两手叉腰,双目圆瞪,或是已看了不少时候,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
阿义欢声大叫,抢先往饭厅奔去。许惊弦忙道:“阿义慢些跑,莫要摔跤啦。”又对花生洒然一笑,“若非你这一提醒,倒还不觉得肚饿,且先去尝尝你手艺如何。”
花生冷哼道:“许少侠在京师想必吃了许多美味佳肴,哪会瞧得上我一个小小侍女的厨艺。”
“嘿嘿,我可不挑嘴,只要吃不死人,便是山珍海味。”
花生还以为许惊弦会借机讽刺自己指责平惑下毒之事,却见他谈笑自若,似乎全不记得昨晚的争执,不由放缓口气:“想不到你竟能与阿义和睦相处,殊为不易。”
“你为何如此说?”许惊弦奇道,“阿义老实厚道,又无害人之心,才是最可结交的朋友啊。”
花生微微一怔,事实上从接到路啸天传信伊始,裂空帮诸位门主就对许惊弦的目的生出怀疑,“明将军克星”名头虽响,毕竟与裂空帮全无瓜葛,夏天雷如何会派他前来,不但交给紫霜戒,更告知转轮诀?有沈羽叛师的前车之鉴,不得不防,这才有花生与阿义前去迎接、静思堂内诸位门主多方试探等举动。而花生名义上负责许惊弦的饮食起居,实则在监视他。
花生平日所见,皆是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汉子,既有快意恩仇的爽直、两肋插刀的豪气,亦不乏为了一己私利精打细算、苦心谋划。许惊弦在她眼中也难以免俗。
似直到此刻,听着他的无心快语,望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容,才发现他仍不过是一个大孩子,依然有着一分少年的质朴之心。
“我就不服侍许少侠用餐了,随后你去静思堂,不要叫阿义。”
许惊弦一愣:“去静思堂有何事?为何要撇幵阿义?”
“你的问题真多,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呗。”
许惊弦正色道:“若不言明,请恕在下难以从命。”
“嘿嘿,好一副大侠的嘴脸。你不想来也罢,那就別见你的平惑姐姐了,我可是连夜禀报诸葛二哥,才给你换来这个机会。”
许惊弦大喜:“原来是带我去见平姑娘啊。多谢花生啦……”
“嘘!小声点。阿义最再欢平姑娘,他只知平姑娘犯了过失,关在天地间内,却不知天地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去处,若是让他看到平姑娘在牢中的模样,必不肯甘休。”
许惊弦这才知为何昨日阿义听到平惑的名字时情绪突然激动。他二人皆被夏天雷收养,以平惑善良的性子,定是对阿义处处照顾,虽非骨肉同胞,却是兄妹情深。想到这里,心头不由一酸,不知平惑在牢中吃了多少苦头,自己一定要替她洗清冤屈,救她出来。
匆匆吃罢早饭,许惊弦来到静思堂。诸葛长吉与花生已在此等候。
诸葛长吉依旧是身罩裘衣,黑布遮面,花生则换去侍女服饰,身着红色劲装。见了许惊弦也不多言,只是淡淡打个招呼。三人离开静思堂,花生在前面带路,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随后,沿着小道汪山顶而行。
许惊弦暗忖那牢房一般都设于阴森潮湿的地底,却又为何往山顶而行?又见路上并无哨卡,亦不见其他几位门主,不免有些疑惑。
诸葛长吉瞧出许惊弦的心思,淡然道:“为免帮中混乱,帮主受伤之事并不曾张扬。平姑娘毕竟是帮主义女,除了几位门主与一些心腹手下,皆不知她被暗中关押,更不能轻易探望。不过我昨夜已见过平姑娘,证实你二人虽未结义,但确有姐弟之情,今日看在许少侠的面子上,且让你私下见她一面。所以已提前知会闲杂人等避开,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你我三人。”
许惊弦心想诸葛长吉身怀残疾,而花生不过只是个侍女,难打他们就不怕自己情急之下强行带走平惑?目光瞅到花生步伐轻快,晨风吹拂下衣诀飘飘,衬出苗条矫健的身姿,处处透着青春的活力。山路虽陡,她却气息均匀,毫无疲惫。假如她有意隐瞒身手,恐怕其真实的武功必非寻常。
“不知平惑姑娘目前可好?”
诸葛长吉道:“许少侠不必担心,平姑娘虽困在牢中,却是食宿无忧,更不曾动用刑责,仅仅限制其自由。她平日性情温婉,颇得众人敬重,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许惊弦暗舒一口气:“既然真相未明,诸葛门主又知平姑娘的性情,岂会瞧不出她绝无可能有意加害夏帮主。”
诸葛长吉不置可否:“数日前平姑娘由金陵独自归来,心神不宁,表情黯然,本还以为她与沈羽之间有何波折,经我一番询问,却说出她亲手下毒害了夏帮主之事。”
许惊弦注意到诸葛长吉提及沈羽之时并不像霍之良等人措辞严厉,愤愤不平,料想是多年的残疾生涯让他见识了诸多人性中的丑恶,又或敏于观察,早已看出苗头,能够体会沈羽的纠结心态,是以并无太多的惊讶与愤怒。想来平惑失手害了夏天雷,心中内疚,再加上沈羽之故,心神不守,被诸葛长吉三言两语套出话来。
“诸葛门主有所不知,夏帮主虽是因平姑娘送来的月饼中毒,但平惑只是被人利用,本身并不知情。这一切都是沈羽与其手下孟辉暗中策划,幕后主使则是简歌。既然那孟辉也下在牢中,只要对他严加讯问,便知真相。”
“孟辉对此却是矢口否认。两人各持一词,难辨真假,毕竟沈羽叛师之事已然证实,假若平姑娘为了情郎而暗中下毒,事后怕被追究,反咬孟辉一口,确也不无可能。”
“平姑娘错手害了夏帮主,追悔莫及,何况她本可不必回到海影峄,既能对诸葛门主直承此事,便可知她无辜。”
“焉知这不是她为求自保而故作姿态?正所谓知人知面难知心。你二人不过在京师相处半个月,之后数年不见,却又如何能肯定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莫忘了她本来自京师清秋院,谁知道与将军府和简歌有什么联系,也许当初与沈羽的接触就怀着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许惊弦语塞,他与平惑四年不见,只保留着最初的印象,对她的信任[源于自己的直觉,确也拿不出证据。当初沈羽为讨她欢心,故意在众人面前说她是将军府派来的“特使”,虽是戏言,却落下把柄。更何况乱云公子郭暮寒与简歌关系极好,在外人眼中看来,作为乱云公子的贴身嫌女,必是知晓简歌许多秘密,这样的人既然没有杀之灭口,或许就是派来的奸细。
诸葛长吉冷然道:“也许平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为了情郎做下这些事,但已铸下大错,就必须付出代价。”
许惊弦心知只凭自己一面之词无法说服诸葛长吉,目前只好先保障平惑的安全,等到雪纷飞、路啸天等人赶来梅影峰后,再想办法助她脱困。
梅影峰山势绵延,除了主峰之外,另有许多不知名的山峰。走不多远,来到一座山崖前,但见崖高五十余丈,壁直如镜,不生草木,云气缭绕,雾锁半空,隐约可见山壁上还开着许多洞口,大小可容一人勉强穿过,而崖下方的数十步方园的山地上则插着许多碗口粗细的铁刺,刺刃尖利,露出地面半尺.不知有何用途。
“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诸葛长吉朗声长吟,“本帮的牢房便设在这悬空的山壁之中,上不抵天,下不接地,唯见天地苍茫。只有在这里,才能静心思悔曾经犯下的过失。”
许惊弦方知究竟,他望向山壁:“那些洞口可通往牢房么?”诸葛长吉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那些洞口是每一间牢房的‘窗口’。”
许惊弦一怔,按说牢房皆是不见天日的地方,纵设有窗口,也必是细窄,想不到这天地间不但设于悬崖峭壁之中,窗口更是如此宽大,简直如同房门。再看看地面上那些铁刺,心有所悟。裂空帮成立数百年来,声势不断壮大,白道第一大帮行事果是出人意表。
“许少侠大概以为这些铁刺是用于防备犯人出逃所用吧,其实并不尽然。只要被关入天地间,大多会身披镣铐,又服下药物或点穴禁制,严重者会刺穿琵琶骨,无论之前有多高的武功,此际已与废人无异,纵然有这悬崖上的出口,也不可能逃脱。不过若是自觉罪孽深重,便可从此处跳下,以求解脱。本帮立派两百年来,只有七名越狱者,但由那峭壁上掉下来的犯人,却有三百四十六人之多……”诸葛长吉冷笑,“除此之外,洞口与铁刺尚另有深意,待许少侠到了牢中,便可知究竟。”
许惊弦细看那些铁刺上尚有未干透的血痕,不由心惊,面露不忍。
花生轻声道:“这是裂空帮开帮立派以来就定下的规矩,所以如非重犯,也不会关押在天地间之中。但许少侠不必担心,平姑娘情形特殊,一切照料得当,除了限制其自由,饮食起居与平常无异。何况她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无需受废功之苦,而若当真清白无辜,也不会跳崖自尽。”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更像是一种安慰。诸葛长吉听出些蹊踐,却只是奇怪地盯了花生一眼,并未多言。
许惊弦涩然点头,隐隐又见到几个洞口前闪过人影,发出呼喊之声,应当就是关押于此处的犯人。却不知平惑正处于哪一间牢房之中,是否望见了自己的到来?但崖壁上雾气弥漫,瞧不真切。为免对方生疑,他并不曾运起华音沓沓心法,反正即将见到平惑,并不急于一时。
山道至峭壁前止,被一方十余尺高的大石栏住,却不见入口的通道.唯有那大石上尨飞凤舞地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天地间。
许惊弦看那字体走势纵横,毫无斧凿之迹,显是一挥而就,竞似用指力划出,猜测或是裂空帮前辈所留下,或许就是裂空帮祖师毕无笳的手迹花生上前两步,以指触石描摹,堪堪笔划写尽,忽听一声轻响,大石上竟裂开一道缝,里面传来人声:“口令?”
花生朗然道:“天辽地阔,唯吾独立。”
一阵机关声响起,大石移开三尺的空隙,露出一个罴沉沉的洞口,诸葛长吉解释道:“此石名为天地石,坚固非常,刀剑难伤,只能由内开启,每隔十日皆会变换口令。”
许惊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就在花生说出口令的刹那,他忽然有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似乎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目光,端端锁在自己身上,他抬头四顾,却只见群峰环绕,难辨方位。只一瞬间,目光散去,再无所感。
他心知能以眼神引起自己感应者必是高手,大概是裂空帮派人暗伏于侧,心中虽然生疑,面上却不露声色。
诸葛长吉奇道:“许少侠在看什么?”
许惊弦料他早知伏兵,有意装聋作哑,恰好一阵山风袭来,满地的落叶被秋风卷起,又盘旋着慢慢落地。他淡淡一笑:“我在看那些落叶:每片叶子其实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看似轻若云羽,却又重若泰山。”一旦投入天地间,生死皆属无常,不由触动他的情绪,虽是随口一言,却是发于内心。
诸葛长吉微微一滞,若有所思。
花生当先迈入洞中,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的轮椅随之而行。原来这竟是一条于山腹中开凿的通道,虽然狭窄,地面却是平整光滑,轮椅行动无碍。每隔十余步便有一盏油灯,幽幽的灯光将晃动的人影映射在壁上,脚步的回响重叠不绝,尽显诡异与神秘。
通道依山势盘旋而上,沿途并未发现守卫,甚至连寻常山洞之中的老鼠蟑螂也看不见。空气清新,全无普通牢房中阴湿的霉气,可是在许惊弦的鼻中,却似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死尸味道,胸口如压大石,烦闷难言。纵然裂空帮处事公正侠义,关押在此处的犯人大多死有余辜,并无冤情,但死亡的力量总会在每个人心中投下难以抹去的阴影。
行了约摸半炷香时分,算来已至半山腰,已可见到牢房。每一间牢房皆用厚达半尺的铁板封堵,仅在头顶处留有一个递送饮食、半径尺许的小窗,围以儿臂粗细的铁栏杆,可谓插翅难飞。不时有人探出半张脸来,嘶声叫嚷着。花生浑若不闻,径直前行,许惊弦却听得心烦意乱,脚步不由缓了下来。
在吵杂声中,他忽然听到乌槎国的语言,不由大奇:“这里还关押着异族?”
诸葛长吉解释道:“天地间共分三层牢房,第一层中人数最多,关押的都是罪责较轻的犯人。半年前泰亲王谋反之时,本帮与江湖各门派结成神州会之盟,共抗外夷,暗中抓了几名乌槎国的人,本应处决,但中原豪杰之中亦有人失手被擒,目前正与乌槎国交涉交换俘虏之事。”
许惊弦点头不语,心想平惑犯下的是谋害帮主的大罪,只怕到了最高的第三层才能见到她。
到了第二层,已有许多空着的牢房。诸葛长吉嘿然一笑:“许少侠稍停一下,不妨看看牢中的布置。”
许惊弦虽是一心想早些见到平惑,但听他如此说,想必另有深意,当下踏起脚尖,由一间空牢的窗口朝里望去。
但见牢房不过是六七尺方园,虽然打扫得尚算清洁,却狭窄而简陋,仅有一张床与一个便盆,而那设于悬崖峭壁之上的窗口洞开,全无遮挡。最令许惊弦震惊的是,牢房的地面竟是朝那悬崖方向倾斜。
倾斜的角度并不大,但只要稍不小心摔一跤,只怕便会从那窗口掉下去。床铺与那便盆皆用铁链缚住,另一端锁在墙角,若非如此,亦会缓缓朝窗口挪移。
诸葛长吉漠然道:“对于某些罪行严重的犯人,也不需用刑,只要解开那束缚卧床的铁链即可。”
许惊弦长叹一声,暗忖囚禁于此的人每日无所事事,眼中虽可见青天白云,却是难逾雷池半步,更要提防着于睡梦中掉落悬崖,落在那尖利的铁刺之上,夜夜难以安寝,其中滋味可想而知。怪不得选择自尽的犯人有数百人之多,困在此地实是生不如死。想到平惑在这里度日如年,心中剧痛。
忽听旁边传来声响,转头看去,几步外一间牢房的小窗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臂。那牢中的犯人大叫道:“冤枉啊,诸葛门主救我。”
诸葛长吉冷然道:“你若有冤,便不会留在这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除了老天,谁也救不了你……”这一刻,他那原本细弱的声音陡然显得严厉,有种不容违逆的气势。
许惊弦看不到那犯人的面目,只见伸出的手仅余三指,如鸟爪般蜷缩不定,虽然相信此人必是罪不容恕,却依然心头一紧。
诸葛长吉轻轻一推许惊弦:“走吧,那孟辉也关在第二层中,先见过平姑娘后,一会儿我们再同去讯问他。”
天地间的第三层只有八间牢房,按八门而设。所谓八门是指“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分别依八卦中“坎、离、兑、震、巽、乾、坤、艮”的方位,其中生、景、开三门为吉;伤、惊、休三门为乱;而杜、死两门则最为凶险。
所幸,平惑关押在“生”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