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转轮重生 时未寒 大结局


“他与你完全不能交流,为何你还当他是兄弟?”

  诸葛长吉看似有意无意的问题,却让许惊弦心中一怔。思索道:“或许是因为他心智未开,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思考,更不会因利益而做出选择,所以他对于每个人的观感全凭直觉,让人深信不疑。”

  “是啊,无法做出选择是一种幸福,而选择太多势必成为一种痛苦。我今日来找你,其实就是带给你痛苦……”诸葛长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与铁老大五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了,晚上去见四大长老吧。”

  “啊!”许惊弦大吃一惊,想不到本已绝望,却复现转机,一颗心登时活泛起来,随口问道,“为何要在晚上?”诸葛长吉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因为只有那时,我才会给你那把打开房门的钥匙。”

  “谁的房门?”诸葛长吉不答,仰首望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阿义等急了,先送我回去吧。”

  这个夜晚特别的寒冷,朔风呼啸,卷起谎称,灰色的阴云密集于低空,层叠驰逐,惨恻哀绵,如悬浮在头顶,伸手可捉。

  梅影峰后山谷的入口处,伫立着一方大石碑,碑上无字,仅以鲜艳的紫漆画了一枚硕大的戒指,那是象征帮主身份的紫霜戒。转轮之碑!其后就是裂空帮的禁地——转轮界。除了帮主之外,任何人进入其内,杀无赦。

  七大门主齐聚转轮之碑前,除了诸葛长吉与沐红衣外,其余无人各持一支明晃晃的火把。七人面容肃穆,定如磐石,寒风吹动熊熊燃烧的火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转轮之碑上颤动着。

  许惊弦沿山道行来,遥遥望见这阵仗,心中忽生出一种想要退后逃脱的感觉,双脚却不听使唤般,依然一步步缓缓解禁着,放佛自己霎时化身为二,一人仓惶离去;另一人却是步伐坚决,毫无动摇。

  在原有的考虑中,他将把沈羽的背叛、夏天雷的死讯、自己如何来到梅影峰、寻找那个未现踪迹奸细等事尽数告知四大长老,随后的世情,即可交给四大长老处理,而他,只需要做一个弟子,不必承担发号施令的责任。

  无法做出选择的人是一种幸福,选择太多则会成为痛苦……可是,事到临头,他却开始踌躇难定,犹豫不决。虽不知见到四大长老会是何种情景,但“无可逆转”那四个字却如烙印般刻在心田,如宿命般难以抗拒。

  这一步踏进去,是否不可回头?许惊弦,你真不想做帮主么?你真如表面上那么清高,不为权势折腰么?你果然只是为了找出奸细么?在你内心深处,没有一丝对权力的渴望么?他在心中不断地问着自己,却无法得到肯定的回答。正如诸葛长吉所言:权力的游戏会让人越陷越深,直至无力自拔。

  他害怕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霍之良的话语隐隐传来:“二百六十三年前,祖师毕无笳南行归来,创下裂空帮,并设四名亲信传下转轮大法,立下训戒:凡本帮弟子,只要行止无缺,但被帮主授转轮诀者,再历经转轮重生之礼后,即可接任帮主。”

  许惊弦乍然清醒过来,“转轮大法”、“转轮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一片茫然。霍之良的目光定在许惊弦身上:“许少侠虽然年轻,又新入本门不久,但既得夏帮主看重,授予转轮诀,我等自当应从祖师训言,奉其为新任帮主,诸位兄弟若有异议者,现在即可提出。”

  无人开口,但各种表情清楚地写在众人脸上,之前显然曾有过激烈争执。火光摇曳之下,望着七大门主珍重的神情,百般疑问涌上许惊弦的心头,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许少侠请上前。”许惊弦应言踏出几步,来到霍之良身前。

  “拔剑!”短短两个字,由霍之良口中凜然吐出,却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这一刻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山,浑若天神。

  暗夜的风吼、明亮的火焰、诡异的环境、庄严的气氛,令许惊弦觉得一切恍在梦中,如被催眠。“铿”一声响,断流剑脱鞘而出,却不知应该指向何处。

  霍之良伸出掌来,手指牵引着剑尖,端然指向天空。他脸上是毫无表情的漠然,眼神里却跃动着明亮的光芒,大声道:“许惊弦,你会用你的剑匡扶正义、维护侠道么?”许惊弦心中一凜,轻轻道:“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守卫国土么、摧毁敌人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保护弱小、迎击邪恶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与兄弟并肩作战,不离不弃么?”“我会!”

  “你会用你的剑承诺梦想和正义,即使面对死亡也依然坚持么?”

  随着越来越快的问答,热血渐渐涌上心头,许惊弦朗声而喝:“我会!”

  霍之良的手指离开了剑尖,一指石碑:“恭喜许少侠,由此而去,踏过转轮之碑,再出来时,你便是本帮第十四代新任帮主了,请牢记你的承诺。”这一刻,他的眼神暗淡下来,接受这一切的,原本有可能是他自己。

  许惊弦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踏出后,他的人生是否也“无可逆转”?这个选择比他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

  “且慢。”轮椅中的诸葛长吉轻轻招手,“请许少侠过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讲。”他身后几步外,就是那一方印有紫霜戒的无字石碑。

  如果这是许惊弦意料之中的阻碍,却来自他意料之外的人。

  在许惊弦的设想中,如果那名奸细就是在场中的一人,此刻正当是他现出原形之时,而他最不希望诸葛长吉是那个奸细。

  诸葛长吉按动轮椅上的机关,一方隔板弹出,又从椅座边摸出一只酒壶、两只酒杯。他置酒杯于板上,独臂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壶斟满酒杯,动作缓慢,仿佛那不是一壶酒,而是琼浆玉液。

  诸葛长吉目光闪动:“长吉平生滴酒未沾,但此际却想敬许少侠一杯,以贺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许惊弦心头苦笑,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么?然而一切早已不受控制,自己反倒像一个任由命运摆布的傀儡。不过听到诸葛长吉并不另生枝节,暗暗松了口气,伸手取杯:“能与诸葛兄同饮,实是小弟的荣幸。”

  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恭请许少侠上路。”诸葛长吉轻拭嘴角酒渍,似笑非笑地道。

  火光的掩映下,转轮之碑的阴影投射在两人身前,旁人难窥究竟,但许惊弦却清楚地看到,一滴鲜血由诸葛长吉嘴角渗出,触目惊心。

  “诸葛兄……”许惊弦惊得目瞪口呆。“啊!”诸葛长吉手抚胸口,大声喘息着,目光直直盯在许惊弦面容上,“想不到,你竟然……”

  许惊弦从未想到,一个身无武功的残疾人,竟也会有这般锐利的眼神。

  几位门主觉出不对,纷纷抢来。

  “不要过来!”诸葛长吉挣扎叫道,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沐红衣大惊失色:“许惊弦,你为何要害二哥?”其余几位门主各持兵刃在手,四面围住许惊弦。许惊弦顾不得分辩,一把托起诸葛长吉,掌中集起十成内力,透入他心脉,欲要替他逼出毒来。几位门主本已冲近,却以为他以诸葛长吉为质,投鼠忌器,同时停步。

  霍之良怒喝一声:“姓许的快给我住手,二弟若有个好歹,我必将你碎尸万段。”许惊弦催功驱毒,难以分心,只从嘴角挤出几个字来:“我若真想害他,还用得着下毒么?”大变骤起,众人一时心神大乱,听到许惊弦此言,方才觉得溪踐。以许惊弦的武功,要想杀诸葛长吉实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在酒中下毒,更无需当着众人的面。

  刘书元反应最快:“那酒壶和酒杯是从哪里来的?事先可有派人验査?”若不是许惊弦下手,那就是有人在酒中提前做了手脚。可是令人疑惑的是,许惊弦亦饮下了杯中酒,为何全然无事?

  诸葛长吉一面呛咳着,忽又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许惊弦,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何时对我生疑,竟会想到替换酒杯。”随着他的说话,黑色的鲜血由嘴角喷出,令那半张脸孔更显狰狞可怖。

  众人心头齐齐一震,如此说来,并非许惊弦加害诸葛长吉,恰恰相反,而是诸葛长吉欲下毒手,却不料被许惊弦瞧破,反以其人之道施于其身。

  像诸葛长吉这样一个不通武功的残疾人,毒药确是唯一的武器。

  许惊弦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偷换过酒杯。莫非是诸葛长吉自己搞错了?但以他的精明,在这生死关头岂会出此差错,百思不解。

  在许惊弦的内功催逼下,诸葛长吉“哇”的一声,张口吐出肚中污物,有不少沾在许惊弦的身上,他却眉头也不皱一下。此事必与奸细有关,只有先救下诸葛长吉,才能进一步查明真相。奈何他体内脉象紊乱,生机似早已断绝,只怕自己纵尽全力,亦是回天无术,唯盼能多延续一些时间。

  诸葛长吉嘶声道:“姓许的住手,这毒药是我精心配制,入口即发,再无解药。既然难逃一死,我也不必隐瞒,只求给我一个痛快,莫再多受活罪。”

  霍之良惊怒交加:“长吉,你说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诸葛长吉恨声道:“不错,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奸细,我不但给将军府泄露消息,与简歌亦有联系,沈羽就是我暗中策反的。”

  沐红衣悲叫一声:“二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其余刘书元、冯七、蒋应、包无染等人面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许惊弦浑身一震。他曾经最为怀疑诸葛长吉,但此刻亲耳听他自己承认身份,却又无法相信。诸葛长吉望着许惊弦:“放我下来,去做你的帮主吧,我的命由我自己取,至不济也交给曾经的兄弟,不会给你。”许惊弦不语,心乱如庥,他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霍之良痛叫道:“你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铁老大你可真是笨啊……”诸葛长吉冷笑,“我虽是个残废,但我偏偏要做那些正常人也做不了的事情。”

  “不可能,你怎么有机会与外界联络?”

  “对于一个残废,你们只会同情他,处处给他方便,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去认识什么人。孟辉其实是我的心腹,通过他我联系到将军府与简歌。”诸人的脸色全变了,诸葛长吉坦承一切,让他们不得不信。

  许惊弦长叹一声,缓缓道:“你究竟为何要害……”在场中人,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换过酒杯,却猜不透诸葛长吉的动机。

  “你这小子也是个笨蛋,现在还看不出我为何要害你么?”许惊弦本要问诸葛长吉为何要“害自己”,但话才说到一半,已被他抢过,嘶声大笑道。“沈羽事发后,其实我最想让铁老大做帮主,因为他最为无能,足以让裂空帮从此一蹶不振。”

  “你这个畜生!”霍之良按捺不住,冲上前一拳击下,诸葛长吉无从躲避,唯有闭目受死。

  许惊弦翻掌相迎,格开霍之良拳头:“此事疑点甚多,还请诸位听小弟解释一下。”话音未了,却看到怀中诸葛长吉紧闭双目,脸色却有着迥异的平静,蓦然想起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天地间的牢房中,面对假扮孟辉罗正宏横在喉头的匕首,诸葛长吉也是这样的表情。刹那间,许惊弦心中大悟。

  霍之良冷然发话:“既然已供认不讳,还有什么好解释。蛇眼、鬼发、小刘看住许少侠,红衣、钝钝随我先把二……把那个逆賊擒下慢慢拷问。”

  “诸位门主,对不住了。”不等众人近前,许惊弦纵身一跃,怀抱诸葛长吉已跨过那“转轮之碑”。霍之良起动稍迟,堪堪捉住许惊弦的衣角,却转轮之碑前硬生生停下脚步,裂空帮中严禁除帮主外的任何人进入转轮之界,即便是太霄门主也无可例外。

  “许少侠,快回来。”

  许惊弦心知诸葛长吉毒入肺腑,神仙难救,若不抓紧时间问个明白,实不甘心。情势急迫,在诸人的打扰下诸葛长吉决不会口吐实言,只好先入禁地之中,事后再对霍之良等人讲明原委。

  许惊弦身形闪入林中,声音遥遥传来:“诸位稍等,小弟返回后再做解释。”几位门主互望一眼,既痛心疾首,又是无可奈何。

  他们都知道,等许惊弦返回之时,已是裂空帮帮主!

  “诸葛兄,此刻四下无人,可否对我坦诚相告?”

  “嘿嘿,既已大功告成,许少侠是个聪明人,就无需我再多说了吧。我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再也不要醒过来。”

  “是的,我知诸葛兄一意求死。但却不懂你为何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死后还要留下千古骂名?”

  诸葛长吉微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一死百了,声名全无意义。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给你留下的那把钥匙,打开裂空帮的大门。”

  许惊弦心头大恸:“我不要帮主之位,我只想留住一个朋友。”

  诸葛长吉急促呼吸着,眼里泪光闪动,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谢谢你,我的朋友,你留不住我,我却留住你了……”

  怜悯,有时比利剑更伤人,但友情,却会给人温暖。

  许惊弦握住诸葛长吉的手,在他一生结交的朋友中,大多是光明坦荡、正直刚强,又或桀鹜不驯、狂放洒脱。却从没有一个人像诸葛长吉这样,看似城府极深,难窥其真容,令人处处提防,但关键的时候,却会用他独有的“诡计”无私地帮助自己。

  “我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坚强,从我懂事起,就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死亡的来临,只不过,我不甘心那么毫无价值地死去。夏帮主的过世让我再无留恋,但至少,我要助你顺利做他的传人。裂空帮有我太多的心血,我不能看着它从此衰落,相比其余人选,你是最合适做帮主的那个人。”诸葛长吉巨咳了几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方才继续道,“但是,你身上也有许多弱点,最大的弱点就是太重情义,这正是一个成功王者的最大障碍,我说过,当你最后一个朋友也离开你的时候,你就可以做帮主了。”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后,他已是气息奄奄。

  “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把奸细的身份强加在自己身上,只会让仇者快,亲者痛,真正的奸细将会隐藏得更深。”

  诸葛长吉摇摇头:“过分的多疑只会伤害真正的好兄弟。相信我,那个奸细再也不会害人了,也许他从未存在过。”

  许惊弦眼睛一亮:“难道你知道那个奸细是谁?告诉我他的名字。”诸葛长吉却不回答,嘴角嗫嚅着,似在喃喃自语。

  许惊弦附耳去听,唯有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我……弟弟,他……从不嫌弃我……真想再见他……”

  “你还有个弟弟,他在哪里,需要我做什么?”许惊弦大声追问着。

  诸葛长吉声音低不可闻:“不要再问了,你我总算相识一场,亦算有缘,记住答应过我的承诺!”他大瞪的独目望向阴沉的天空,“死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就让我平静地去吧。”

  许惊弦眼看着一道死气慢慢爬上诸葛长吉的面容,咬唇不语,眼角酸湿难忍,泪水几欲夺目而出。

  诸葛长吉身体越来越轻,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惊弦愁思百结,脑海却一片空白,仰首望天,眼中却无视一物。他只能抱着那渐渐冰冷的尸身,瘫坐在地上。一时他竟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答应过诸葛长吉什么样的承诺?

  冷风吹来,今年的第一枚雪花飘忽而下,恰恰落在许惊弦的嘴角,温润似泉,却又苦咸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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