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故人重逢

第55章 故人重逢

  地牢旁边,是一间黑色的小屋,门口挂着纯黑色的布幡,上书一个大大的“殓”字,除此更无装饰。

  水柔清但觉鬼气森森,忍不住打个寒战,皱眉道:“这个黑二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住在这种地方,难道就不怕死人诈尸?”

  “黑二本就是名仵作。你莫瞧不起他,此人秉承家学,医术精深,只怕比起景阁主也不遣多让。”

  水柔清摇首:“我才不信他比得上景大叔,再说既然是名医,为何不云游天下救治病人,反倒安身于这小地方?”

  “你当人人都好虚名么?黑二幼时家中不幸,其父因医而遭祸,故立下重誓不再做悬壶济世的名医……”许惊弦一叹:“还记得牢狱王黑山么,其实黑二就是他的同胞兄长,只不过黑山热衷功名,凭医术杀人;黑二却是宅心仁厚,与世无争,甘当一名默默无闻的仟作,将医术施用于验伤。”

  “如果他住在这里,想必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为何迟迟不出来相见?”

  “在黑二的眼里,世人狡诈,他宁可只与死人打交道。仵作的工作虽然令人惊惧,但却是还冤死之人一个清白。恐怕黑二此刻正在专心验尸,魂游物外,对我们的到来丝毫不知呢。”

  斗千金挑指赞道:“听师侄这样一说,老夫也想见见此人了。能遵循自己的处世之道,可谓是隐于市的大隐。”

  许惊弦苦笑:“我倒怕这一趟反而打扰了他清静,只不过当年他对我有过大恩,若不能确定他的安全,亦难安心。”

  叩门无应,许惊弦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打开。水柔清有些紧张,唯恐突然见到血淋淋的死尸,蒙着眼睛不敢看,却又难耐好奇,从指缝间偷窥。

  房内却是空无一人,仅有桌椅床铺,以及一些简陋的生活必需之物,却显得格外清洁整齐。在背墙上挂着一面画像,画着一位三四十岁的汉子,额宽颧高,长发深瞳,看相貌应是塞外胡人,画像上并无题字,但画像下的墙角不起眼处设有一个灵位,上面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家兄!”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牢狱王黑山的灵位!

  黑二少时家逢不幸,他的父亲尽力医治将死的病人,却因回天乏术,反被诬为庸医投入牢中。其父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死,自此黑氏兄弟流落江湖,虽同样都以医术谋生,但各自命运已全然不同。黑山去了京师,以酷刑逼供犯人而成名,一跃成为“八方名动”中的牢狱王,加入泰亲王一派,直至四年前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失利,黑山死于乱军之中;而黑二则流落到汶河小城,做了一名默默无闻的仵作。平心而论,两兄弟的出路看似毫不相同,其实上都与父亲死于牢狱、家传医术对人体骨胳经络那极深的研究有着莫大的关联。

  黑二虽然忠厚老实,天性淳朴,但幼时误诊之事不但导致父亲惨死,他自己也被打伤腿脚,落下终身残疾,只能以木杖代足,所以对汉人怀着极深的成见。即使行云生化名三公子来保护他,黑二却未必领情,所以水知寒定是让行云生将黑山的尸骨带给黑二,以博取其信任。

  江湖说到底仍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任那牢狱王黑山曾经在京师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一旦失势身死,最后仍是埋身于一杯黄土之中,终被江湖人所遗忘,而唯有他从不提及的兄弟黑二,才会记得给他留下一个灵位。虽然为防节外生枝不提姓名,好歹能在逢年过节之际送上几炷香。

  许惊弦与黑山在清秋院之会上曾有一面之缘,想不到昔日威风八面的“牢狱王”,如今却只化做小小灵位上的“家兄”,不由倍感唏嘘。

  除了黑山的灵位之外,房内一如平常,并无仓皇凌乱迹象,显然行云生并未通知黑二许惊弦的到来。在房间右首处另有一扇小铁门,上前一推,却是从里面反锁着,隐隐有血腥气从内传来。

  铁门前挂着一根长线,许惊弦知是召唤所用的摇铃,轻轻一晃,只听到似从地底深远处传来铃响,看来这个房间只是黑二平日的居所,铁门后才通向殓房重地。

  水柔清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声音?”她半蒙着眼,虽没见到死人,依然觉得心底发毛,大声说话以壮胆。

  斗千金在水柔清眼前摇摇手:“小丫头别装了,快睁眼吧,这里没死人。”

  水柔清拍拍胸口:“幸好幸好。大叔真坏,明明知道人家是装的,还偏要说破。”

  斗千金道:“老夫确是不懂风情,不然也不会子然一身,终身无娶了。”

  “嘻嘻,我温柔乡可有许多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好女子哦,大叔要不要入赘我温柔乡啊?哇,若能招来兵甲派的乘龙快婿,堂姐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水柔清口中的堂姐,正是温柔乡主水柔梳。

  斗千金口中对水柔清说话,自光却斜瞅许惊弦:“我老头子孤家寡人惯了,可不想害人。小丫头想找兵甲派的人当女婿,却似乎找错了人咧。”他一双老于世故的眼睛雪亮,早看出许惊弦与水柔清之间若隐若现的情愫。

  水柔清大窘,口中却不服软:“大叔不要胡说八道啦,那个小鬼头早已被我收做帐下小兵,做不得数。”

  斗千金一脸正色:“堂堂裂空帮主竟是你的帐下小兵,原来你这小丫头才是真正的武林盟主啊,失敬失敬。”

  “嘘!”水柔清煞有介事地以指按唇,“本姑娘不喜热闹,所以只由得小兵抛头露面,大叔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好好好!老夫答应你。不过你可要乖乖听话,不然老夫就把此消息昭告天下,保证江湖人人都知。”

  言罢两人一齐开怀大笑起来。

  许惊弦见他二人东拉西扯湘处融洽,不由心头一暖。在这个江湖上,他已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尔欺我诈。但那几个为数不多真心相交的朋友,都是他心中最珍藏的记忆。

  隔了许久,又摇了几下铃,才听到一个声音吼道:“谁啊?催鬼么?”不许吵着老子,乖乖等着,这一刀若是下错了地方,就让你来帮我缝上!”

  斗千金忍俊不禁:“这家伙的臭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小丫头别闹了,不然让你去缝死尸。”

  水柔清给他个白眼,却当真不敢再大声说话。

  许惊弦听那声音虽是从地底传来,显得闷声闷气,却正是黑二所发出,顿时放下心来,微笑道:“我们就多等一会儿把。趁此机会,我来讲讲当年认识他的情形。”当下把当年汶河之事细细说出。

  往事浮上心头,当年许惊弦总共只与黑二相处了七天,其间除了听到了黑二的家事,再就是摸着死人学习“阴阳推骨术”,似乎全无更多的交流。然而,就是那短短七天的时间,一个生性木钠、沉默寡言的汉子,却与一个古灵精怪,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为莫逆之交,从起初的猜疑到毫无保留的信任,直到最后真情流露,甘愿以命托付。

  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

  正说到给黑二留字辞行,洽逢追捕王梁辰奉泰亲王之命来到汶河,身无武功的黑二与少年小弦并肩相抗,黑二拼死阻拦未果,终被梁辰强行掳走小弦。小弦一路上逃跑无策,百般不服下想方设法捉弄梁辰,在树洞中留下秽物任其自取……

  斗千金听得绷不住老脸,捧腹而笑,水柔清更是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忽听铁门后隐隐传来木杖点地的“笃笃”声,随即铁门一开,一人手持木杖而立,瞅了几人一眼,满脸不耐烦:“你们是谁?找我有何事?”

  水柔清本以为定会见到一个满身污垢、臭气冲天的家伙,却不料来人虽然一副胡人的容貌,又身带残疾,颇有些骇人,却是一衣雪白,头发丝毫不乱,全身上下整洁清爽,完全与死尸沾不上半点关系,几乎以为许惊弦找错了人。她不知黑二向有洁癣,每次殓伤后都会沐浴更衣,所以才拖了这么久时间。

  斗千金遇人无数,眼光独到,想这黑二每日身处检房中,只有死尸虫鼠为伴,却能修身养性,自律极严,不由暗赞一声。

  未见黑二前,许谅弦尚能按擦住情绪,如今对面相逢,陡然间艰中一热,大叫一声:“黑二叔,你可还认得我么?”他见黑二虽然鬓角多了几缕白发,但精神键旺,目中神采流露,比起当年那颓败模样反倒更显年轻了几分,大感欣慰。

  黑二怔住了,喃喃道:“这么多年来,叫我黑二叔的只有那个孩子……你……你是谁?”

  许惊弦如今相貌大改,已从当年颇为丑陋的小孩子转变为英俊潇洒的青年侠少,难怪黑二一时认不出来。

  许惊弦语带硬咽:“黑二叔,我是小弦啊。”

  黑二一呆,定睛细看过来,尽管乍望去与记忆中的印象遇然不同,但眉眼中依稀仍有些当年的影子。

  黑二原本冷硬的面容渐渐化开,颤抖的嘴角弯出一线弧度,似哭似笑,暮然一声大叫:“小弦,真的是你啊,可想死叔叔了……”上前两步,欲要拥抱,却又硬生生停下步来。面前的青年丰神俊朗,隐有一代宗主之气,实与当年那个顽皮可爱的孩子相差太远了。

  许惊弦不由分说,一把将黑二揽在怀里:“黑二叔,小弦长大了,我来看你了……”不争气的热泪汩汩流出,淹没了他想说的千言万语。

  黑二亦是紧紧拥着许惊弦,喃喃道:“自从那年你被追捕王带走后,过了几天又有京师的人强行把我带到邻县安顿下来,但隔了几个月后我就回到了汶河,因为叔叔一定要留在这里,哪也不要去,就是怕你回来找不到我。一晃五年,我终于等到了你,果然是苍天有眼啊……”

  黑二一生凄苦,父亲早丧,兄弟反目,大半辈子几乎都在殓房中,每日只与死人打交道,根本没有任何朋友。而与少年小弦相处的那七天,是他记忆中最弥足珍贵的时光,事后百般回想,心中视其若自己的孩子,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盼他能重来相聚。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心愿得偿,早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许惊弦心知那必是管平派人转移黑二,以防泰亲王杀他灭口,至少这一点管平并未食言。他恩怨分明,承管平此情,暗暗记在心里。

  水柔清与斗千金面面相觑,从未见过许惊弦这般忘情,听他叙说与黑二相识的过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何以至此?不过看两人真情流露,亦觉恻然,襟声不敢稍做打扰,唯有阿义惊大了双眼,口中不断念着“河义。”

  或许在外人眼里,两人之间不过短短的七天之缘,但那却如同代表着许惊弦童年时光最后的温暖记忆。

  随追捕王到了京师后,由乱云公子设计盗写《天命宝典》到简歌暗算琴瑟王水秀、卑鄙无耻的高德言落并下石,青霜令使在流星堂布下花月大阵,直至暗器王之死。小弦一步步真正目睹了人性中的尔虞我诈,也从此开始了他艰难的成长岁月。

  紊乱激荡的心绪良久平复,黑二拭去泪花,细细打量着许惊弦,露出一抹笑容:“那时的小弦还未到我胸口,现在却长得这么高,也更壮实了。”

  “我苦于前些年来到处漂泊,一直没机会来找黑二叔,最近方才重归中原。对了,记得曾告诉过黑二叔我的大名,你可听说我现已做了裂空帮帮主?为何不来找我?对了,这三位都是我的朋友……”

  许惊弦将斗千金、水柔清与阿义分别引见,黑二却视若未见,眼中似乎只有许惊弦一人:“哈哈,原来那个什么帮主真的是你啊,才听到这消息时,我可真不敢相信。”

  黑二啧啧而叹:“当年的你可是被一屋的死尸吓得魂不附体,何曾想竟然这么有出息,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我最厌江湖的事,就算确认你是帮主,又何必去给你添麻烦。”

  许惊弦柔声道:“未必是怕麻烦。我知黑二叔一身硬气,自视极高,断不肯做那攀龙附凤的事,所以才不肯找我吧。”

  黑二大笑:“想不到我黑二这一生知己难求,到头来最懂我的人竟然还是你这孩子。不错,若是听说你有难,我必会千方百计去寻你,替你挡劫消灾,但既然你有了这般成就,那叔叔在心里为你祝福就好。”他这番话虽谈不上掷地有声,却是语出真诚,发于内心。

  水柔清与斗千金旁观者清,见黑二虽然相貌凶恶,脾气亦倔,却是知书懂礼,心地善良,皆在心头暗赞。

  许惊弦道:“但如今既然我来找你了,可愿随我一起走?至少容我侍奉你安享天年,以报当日之恩情。”

  黑二一摆手:“当年之事谈不上什么恩情,只要你有这心意就足够了。我虽不通江湖的事,但亦听人说过那个什么裂空帮是白道的大帮会,处处替百姓着想,决不欺侮好人,只要时时能听到你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事情,也就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许惊弦见黑二不肯跟自己走,计上心头:“行走江湖,免不了动刀动枪,本门弟子时有伤损,还望借黑二叔精湛的医术,助我一臂之力。”

  黑二摇头道:“我一个小小的仵作能帮你什么忙?何况当年曾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行医。你不必再说了,能见你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人老了,早已习惯小城的生活,这里就当成是自己的家乡,不想挪地方啦。”

  许惊弦见无法晓之以理,只好动之以情:“我自幼父母双亡,扶养我长大的义父业已离世,暗器王林叔叔逝于绝顶,在我心中黑二叔就如亲人一般,还容孩儿多尽一分孝道。”

  “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布衣,怎可与那些大英雄相比,岂不是辱你名头?嘿嘿,你黑二叔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收留你时也出于一己私念,想来亦是满心惭愧,你能如此对我已足够,日后行走江湖时有空来看看我就好,岂敢奢望太多?”

  许惊弦一番好言相劝,谁知却惹得黑二犯了倔性子,左右不肯离去,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服他。只好眼望斗千金,盼他有法子劝得黑二回心转意。

  斗千金老于世故,知黑二本性淳厚,心中所思便诉之于口,想法虽与常人有异,却不折不扣是个性情中人,索性实话实说:“你这汉子怎么还不明白?许少侠现在身份已然不同,身为白道第一大帮帮主,那些江湖邪道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既知他当你如亲人,必会借此要挟。你若留在此处,一旦落在敌人手中,岂不是让许少侠缚手缚脚,处处受制?”

  黑二怪眼一翻:“你当我黑二是什么人?老子别的没有,就有这一身硬骨头。莫说无人找上门来,就算真有,大不了一头撞死,说什么也不会做小弦的累赘?”

  “嘿嘿,你当想死那么容易?就怕你根本未见过敌人的手段,真的落在他们手里,多得是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二丝毫不让:“嘿嘿,你这老头怕也未见过我的手段,我和死人打了半辈子交道,虽然身无武功,但想活就活,想死就死,谁也拦不住我!”他这话倒也不是虚言,凭他黑氏家传的精湛医术,纵然缚住手脚,再点上穴道,也有法子自断经脉。

  斗千金不怒反笑,双手一摊:“好嘛,遇上一个比我还倔的主儿!黑兄弟,你脾气虽臭,人却委实不坏。可敢与我去梅影峰上拼酒,就不信你酒量也比我大。”

  黑二瞪着斗千金半晌,亦不由失笑:“我看得出老先生也是一番好意,方才言语多有冲撞,尚请莫怪。我人是不离开的,但只要老先生到汶河来,陪你一醉也无妨。”说到底,仍是不肯离开。

  斗千金仰天长叹:“你虽是个顽固不化的实心眼,却让老夫不得不佩服。”

  水柔清眨眨眼睛,忽道:“斗大伯不必佩服他。依我看,左右不过是一个自私自利,精于算计的家伙罢了。”

  黑二皱眉道:“你这小姑娘信口雌黄,胡说八道,我有何算计?”

  “我且问你,你是否真不怕死?”

  黑二冷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那也倒是,你父兄皆亡,又身患残疾。若能死了,倒也是一种解脱。”

  许惊弦听水柔清越说越不像话,捏了一把冷汗,正想要阻止,却见她暗暗对自己扮个鬼脸,勉强忍住将要出口的话。

  黑二面上已隐有怒意,拍拍手中木杖,自嘲般一叹:“小姑娘说得确也在理。只不过我见过太多生老病死,亦知人生在世殊为不易,须要死得其所,方才不枉一生。”

  “哼哼,死得其所!果然被我猜中了吧。”水柔清抚掌笑道,“想你不过是汶河城的小小仵作,根本无人瞧得起你,是死是活都不被人知,如今却有一个天大的机会送上门来……”

  “什么?”

  “你口口声声不愿被人说你趋炎附势,攀附权贵,所以才不肯随许少侠去裂空帮,那是因为你知道即便去了梅影峰,最多也就被人当作帮主的穷亲戚,表面上敬你一声黑二叔,暗地里还不是嘲笑你?可一旦你留在汶河城被敌人抓住,为不连累许帮主,受尽酷刑后自尽身亡,真就应了‘死得其所’这四个字了。日后江湖上说起黑二来,谁都要挑起拇指,大赞一声义气当头,豪情盖天!”

  黑二大怒,一时气得面容扭曲,说不出话来。

  水柔清犹不收口:“你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啊。生来默默无闻,死后却是风光无比。我若是你,也坚决不肯随许帮主走的。”

  “气煞我也!”黑二大叫一声,“小弦,我们走!”

  许惊弦与斗千金目瞪口呆,万万未料到水柔清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这般心计,看似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却收奇效,不由刮目相看。

  斗千金大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黑兄弟快快收拾一下,莫忘了给老夫带一块上好的殓布。”

  趁黑二去整理的空当,许惊弦忍不住问水柔清:“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水柔清洋洋自得:“笨帮主啊,你不想想他父亲为何自尽?”

  “那是因为被人冤枉啊。”

  “他的心结可不就落在‘冤枉’这两个字上?我就偏偏再来冤枉他一遭!”

  斗千金哈哈大笑:“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晤,老夫虽无意入赘温柔乡,但我兵甲派却很想招个温柔乡的媳妇呢。”

  阿义也不知听懂斗千金的意思没有,只顾兴奋地大叫:“阿义!”

  水柔清满脸红晕,啐道:“斗大伯坏死了,不理你。”

  许惊弦心口怦怦乱跳,装作未听见,急急别开头转身出门,眼角余光却撇见水柔清对着他的身影吐了吐舌头。

  黑二收拾完后,给知县留书一封置于桌上。随即几人离开县衙,先去迎仙酒楼找回马车,斗千金尾随谈刀等人时已备有坐骑,便交给阿义骑乘。

  几人出了汶河城,许惊弦与斗千金驾着马车,听到水柔清与黑二犹在车厢中辩驳不休,肚内暗笑。

  他们先故意行于官道上,一路留意再未发现有人跟踪。看来经汶河城中这一闹,谈刀等人亦不敢过多逗留。

  直到此刻,许惊弦方有机会细问斗千金来此的缘由。

  当初在吐蕃那无名山洞中,南宫静扉秘密约见非常道“生香”香公子,却被许惊弦与斗千金无意间撞破,缠斗间不料忽生地震,将四人困于山洞,谁也无法出去,迫于形势只好暂时化敌为友。

  双方极尽勾心斗角之事,斗千金借香公子之力教许惊弦习得《用兵神录》,领会各式兵器的应用,而南宫静扉却是心怀鬼胎,暗在食物中种下“惜君欢”之毒,将斗千金与香公子迷倒,幸好许惊弦警觉识破诡计,反而将计就计诱他说出当年南宫逸痕于此山洞中悟出青霜令解法的过程,那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悟魁图那不可思议的魔力。

  最终南宫静靡咎由自取,被雷鹰扶摇啄瞎双眼后掉落悬崖丧命,而斗千金则利用兵甲派铸造之学,将折断的兵刃碎片拼接成一铁鞋,并以此助许惊弦脱离山洞,还将显锋剑相赠。经此一别后,二人直到今日才再度相会。

  原来斗千金重信守诺,因用显锋剑斩断香公子奇门兵刃“飞铊”,承诺替他另行打造,故也不害其性命。随后替香公子解开“惜君欢”之毒,却故意假称许惊弦夺去显锋剑,凭宝剑之力与南宫静扉远走高飞。香公子信以为真,反正无法离开山洞,只好静待春暖雪化之际,再做打算。

  那山洞本就是当年御泠堂主南宫逸痕留下的秘地,食物储备丰富,倒也不愁生存。斗千金想借机化去非常道对童颜之必杀令,香公子却想探得南宫静扉的下落,两人似敌似友,关系微妙,时而比拼争斗,时而聊天解闷,竟渐起相惜之意,反倒并不急于离开。在这山洞一呆就是三四个月之久。阴差阳错间,也幸好有斗千金缠住香公子,让他无法分身,未赶上明将军出征乌槎之战,不然若是宁徊风等人再添强助,刺明计划也未必会功败垂成。

  直到来年雪化,两人方才告别。此刻双方再无敌意,约定斗千金替香公子重造飞铊,半年后在京师碰面。

  斗千金遍寻名川,寻找打制飞铊的材料,总算及时完工赶去京师。他念及师兄杜四留下的神弓,当即拜访白露院。蒹葭掌门骆清幽才艺惊艳天下,可谓是世间男子最为仰慕之人,却云英未嫁,唯独钟情于暗器王林青,奈何林青英年早逝,只给她这位红颜知己留下那一把断了弦的偷天神弓。

  骆清幽深知击败明将军攀登武道极峰正是林青一生心愿,而最适合接替他完成遗愿的人只有许惊弦。得知斗千金来历后,便请他替神弓续弦,并转交许惊弦。

  斗千金对师兄杜四深怀歉疚,接续偷天弓之事亦正中其下怀,当即答应骆清幽的请求。原本打算即刻着手,拾好许惊弦接任裂空帮已在江湖上沸沸扬扬地传开,便改道来到了梅影峰。他不事张扬,所以才留书给许惊弦等他来见。

  许惊弦方知原委,心头苦笑:原来前几日在梅影峰上收到的传信竟是来自斗千金。在吐蕃雷鹰扶摇与他们并肩抗敌,显锋剑亦是受斗千金所赠,自己早该想到,却情迷意乱之下错安在叶莺身上,这一路上疑神疑鬼,当真可笑至极。还好那番在客栈中对阿义的自言自语未被水柔清听到、不然必是无地自容。

  斗千金续道:“这几日梅影峰人来人往,你易容下山的事老夫根本未察觉,若不是意外发现了非常道的联络暗号,恐怕就与你失之交臂了。”

  许惊弦奇道:“师叔如何对非常道这般了解?”随即释然,“是了,你在京师已见过香公子了吧。”

  “不错。老夫曾与香公子相处数月之久,非常道的联络暗号自然已熟记于胸。此人最是个冷血杀手,但与老夫也算有缘,既然答应了送他兵器,只好信守承诺。他见老夫应约给了他飞铊,自是十分欢离,约老夫在京师逗留了数日,彻夜长谈,引为知己……”

  许惊弦知道兵甲派门人一生只铸三件兵甲,那把飞铊必也耗了斗千金许多心血,必是不可多得之物。香公子当是如获至宝,自然也再不会提追杀童颜之事了。不过此人毕竟是敌非友,得此神兵后如虎添翼,怕是更不好对付。这位师叔亦正亦邪,全凭本心行事,倒也说他不得。

  斗千金笑道:“不过这小子也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当然不会将非常道的机密随便说出来,但在老夫旁敲侧击下,倒也发现了不少秘密。香公子此去京师,乃是奉慕松臣之命,负责保护一位女人的安全,从香公子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判断多半是慕松臣的相好……”

  许惊弦微微一震,吐出一个名字:“天齐夫人!”

  “哦,原来你认识她?”

  许惊弦便把九幽府遇见天齐夫人,并替她化去非常道“误佳期”之毒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斗千金点点头:“不过她在京师却不用这个名字,而是太子府中的一位普通的舞师。老夫好奇心起,偷偷跟踪了她几次,却发现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情:每隔十二日,她就会去京师郊外一间赌场与人相会。老夫本以为她去幽会老情人慕松臣,还打算跟上去见识一下非常道主的‘胆战心惊’呢,哪知那个赌场看似外表破落不堪,内里却是戒备森严。说来丢人,若非老夫知机,险些就走不出来了,更不知道她约见的人是谁……”

  许惊弦听斗千金口中说得轻描淡写,过程必是险象环生。能令兵甲传人大感棘手的处所,绝非寻常:“那个赌场是在什么地方?何人所开?”

  “赌场在京师北郊,名为‘销金窟’,其主人不详。不过老夫第一次受挫后,越发不肯服输,心想若这女人是慕松臣的相好,光明正大地约会也无不可,何必如此鬼鬼祟祟,嘿嘿,若能发现有人给慕松臣戴上绿帽子,以此羞辱他亦是美事一桩。暗中跟了那女人十余天后,老夫终于等到她第二次去销金窟,这一次老夫学乖了,只在赌场外远远守候,不管她与何人幽会,就不信能躲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结果……你猜我发现了谁?”

  “是谁?”

  “第一个人蒙着面,看那走路的模样,分明像是宫里的人!哈哈,老夫识人无数,自问决不会走眼,当即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方向,哪有女人和太监幽会的?”

  许惊弦亦觉好笑:“既然师叔说这太监是第一个,想必还有其余人。”

  “与那女人一起出来的人并未蒙面,但你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是管平!”

  许惊弦精神一振,太子御师可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人物。如果慕松臣明里与水知寒结盟,暗中却派天齐夫人与太子府来往,将军府岂能坐视不理?不过水知寒岂会任人暗中摆布?一旦东窗事发,绝非儿戏,只怕立时就会引起京师派系的大混战。“管平之策”算无遗策,当然会料到这一点,他敢与天齐夫人公然露面,必定有恃无恐。

  斗千金又道:“老夫转念一想,管平这个人也不对头啊,两人同处在太子府,何必来北郊赌场相会?心知必有玄虚,便耐着性子继续等候下去,果然又等到了其他人。”

  “嗯,还会有谁呢?”

  “第三个人隔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依然蒙着面,但身形灵动,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轻身功夫,怕是偌大京师也不出三五人吧……”

  许惊弦沉吟:“京师龙蛇混杂,各路高手齐聚,但凭轻身功夫展露头角者却为数不多,莫非是‘妙手王’关明月!?他也是太子系的人……”

  “不对,你离开京师多年有所不知,关明月已投奔丞相刘远。”

  除了太子御师管平,妙手王关明月亦是京师成名以久的人物,由此推想,第一人也绝非无名小卒。许惊弦开始怀疑那太监极有可能是皇宫总管葛公公:“想必还会有其他人吧?”

  “这个天齐夫人决不简单啊!”斗千金喷喷而叹,“老夫总算没有白等半宿。第四个人与第五人同时出来,亦是蒙面,彼此交谈了几句方各自离开。老夫只听到半句‘我们六人……’,随即第四人已朝老夫的方向望来,立时感觉到此人身怀强大的气场,气度从容不迫,武功高至绝顶,唯恐被其发现,急忙收功不敢继续偷听下去……”

  许惊弦一怔,以斗千金的见识,放眼整个江湖,能得他如此赞许的人也是寥若晨星。而在京师里,大概只有将军府的三大高手有此实力。以此分析,明将军胜于霸气,鬼失惊胜于杀气,唯有水知寒似乎更符合斗千金的描述。如此一来倒也合情合理,管平与非常道勾结必是得到了水知寒的默许。

  代表将军府的水知寒、代表太子的管平、代表承相刘远的妙手王关明月、再加上代表当今皇上的葛公公……这四人与代表非常道的慕松臣以及简歌的天齐夫人相约,所图绝非小事。

  “老夫静等他二人离去,心想既然说是六人,加上天齐夫人拾好如数。想必再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远远跟着那第五人而去,最终眼看他进入了新建成的平西府……”

  “啊!”许惊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或许斗千金对此有所不知,但他却非常清楚平西府正是桑瞻宇的住处,而那里亦是御泠堂在京师重地深深扎下的一枚钉子。

  因白玛落入简歌手中,宫涤尘正怀疑平西府中有奸细,所以才与何其狂等人赶赴京师以察究竟。

  但如果这个奸细就是桑瞻宇呢?

  继四年前击破泰亲王谋反后,京师几派再度合作,但却偏偏没有了逍遥派的人物,更加上简歌与非常道……

  许惊弦心中怦怦乱跳,依这些线索他目前得出的结论:这是一个专门给宫涤尘与何其狂设下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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