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生死与共
管平等人为留退路,不敢堵实峡道,仅在峡道中间以大石封塞,中间尚留有五六尺的空隙,足够两人容身。宫涤尘运功调息,而何其狂则守于峡道口,已呈一夫当关之势,至少暂时脱离了腹背受之困。
何其狂低声道:“你为何让我退入峡道中?此处太过狭窄,若是他们从高处落石,或是火攻,我们岂不是欲逃无路?此处绝非久久留之地,若你你能恢复一半的武功,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宫涤尘道:“不然,绝云谷中全是敌人,此处才是唯一生路。”
何其狂不解:“这是什么道理?”
“管平决不会无缘无故说那番话。他既然想逼我自尽,又何必点明会连累你陪葬?试想他们兴师动众、竭穷心智方才给我布下‘霜雪漫魅’之毒,却非致命之毒,又怎会轻易让我死?”
何其狂恍然大悟:“正是此理。那‘霜雪漫觞’只能让你十二个时辰内功力全失,定是意欲生擒。对了,管平自己也说你一旦入狱亦有可能被安然放出,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折,定然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秘密?”
“从沈羽救出白玛并带着青霜令到梅影峰开始,我就怀疑简歌有阴谋。举在看来,必是他暗中策动了这一场联合京师数派的行动,其目的就是生擒我从而得到青霜令的秘密。”
“可是,那天在静思堂解开青霜令时,在场足有八人之多,简歌为何把目标锁定在你一人身上……不好,白玛若是落入他手中岂不坏事?”
宫涤尘摇头:“简歌以已心度人,只当我会独享青霜令之秘,所以才不惜泄露桑瞻宇反叛之事诱我入围,精锐尽出,毕其功于一役。而我刚才假意自尽,其实就是想试试管平对我是否有绝杀之意。”
何其狂一怔:“原来你是在做戏?哼哼,只有我这个傻瓜才当真了……”想到自己方才惶切之下心意尽露,不免赧颜,却又有些难以言述的开怀。
宫涤尘疲倦一笑,转开话题:“管平想生擒却怕我以死相挟,所以才故意发出不惜迫我自尽的狠话,却又提醒我一死之下必会连累你。这是我与管平之间的一场斗智,我们唯有利用这点方有一线生机,至少要多拖一段时间,好让吕昊诚和白玛及时到达安全地点。”
何其狂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恐怕现在管平还真担心我一失手给某个御林骑士杀了,那样你说不定真会自尽以谢,反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我们现在虽然暂时安全,可他们决不会等到十二时辰后我毒力自解,届时必会全力狂攻,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你可有把握在短时间内恢复功力,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样或有可能逃出去。”
宫涤尘闭目不答,她精于洞察,心知管平若无十足把握决不会将自己中毒实情相告,却不忍对何其狂说出。依凌霄公子的性格,无论自已身死或是被擒,只怕都会拼死战至最后一刻。
何其狂反是飒爽一笑:“那就如此吧。武者役于疆场,原是死得其所,何况有你相伴,也算不虚此生。”
官涤尘沉默;她知道凭凌霄公子的武功,纵在敌阵之中亦可纵跃腾挪,避开杀招,但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损伤,才不得不以身体挡住敌人的兵器。她望着何其狂肩上伤口中渗出的血丝,若再这般被自己拖累下去,只怕两人皆难幸免,却再说不出让他弃己不顾独自逃生的话。心头踌躇,考虑万不得已之下,是否可以用青霜令的秘密换得两人平安。但一来素日骄傲的她岂会甘心将辛苦得来的家族秘密奉上?二来敌人也未必相信。更何况有太子亲笔手谕,仅凭青霜令中那八句似渴非偈的秘语亦难退敌。
转眼间一炷香时辰已过,管平声音传来:“宫兄可想好了么?若再不降,我等就将全力进攻了。”
宫涤尘淡淡道:“多谢管兄好意,但宫某自幼受袓训,实不知降为何物。”
何其狂夫笑道:“如此风雪,你们在这谷中已等了三天,滋味想必不好受,还不快快放马过来大杀一场,我也好活动一下筋骨。”
“何兄武力超卓,我也不必派大送死,只须万箭齐发,看你能支撑多久?”
“那必定是非常壮观的一幕。嘿嘿,我一生打了无数次架,唯独未能亲临战场,引为平生至憾,还望管兄成全。”
葛公公阴恻恻地道:“何公子如此不知好歹,管兄可令人投石入峡道。”
管平叹道:“此法太过阴毒,念在相识一场,怎忍让他二人死无全尸?容我再考虑一下。”
何其狂心知他们一唱一和,不过是攻心之计,肚内暗笑,大声道:“此处确实太过宽敞,正想找管兄借几块大石呢。反正左右是死,如何死法就不劳管兄费心了。”
左飞霆献计道:“不若以烟熏之法迫他们出来?”
何其狂凛然无惧:“这等冰天雪地,你们又没有山洞避寒,定然承受不住,还不快生堆火取暖。对了,管兄好像已令人尽毁树木,引火之物可不好找哪。”
管平恨得牙痒,天齐夫人媚声道:“管御师不必心急,只要再饿何公子几个时辰,数百铁骑轮流上阵,总不信他是铁打的。”
何其狂横钩于胸,只说了四个字:“何某静候!”嘴上虽如此讲,心里却知对方所说是实情,唯有硬着头皮苦撑下去。
泼墨王的声音悠悠传来:“何兄肯如此为南宫姑娘拼命,想必早做了其入幕之宾,行了那苟驳事吧。”
何其狂大怒:“薛泼墨你放什么屁?”
左飞霆与天齐夫人同声惊呼:“宫先生是女子?”其实他们早从拨墨王口中知道了宫涤尘女子身份,如此作态不过是想激何其狂出来伺机围攻。
泼墨王笑道:“不错,人人都以为她是翩翩于红尘浊世的佳公子,实不知其实是个易钗而弁的绝色美人,极精媚惑之术。当年我便是中了道儿方才失心疯了,不过能一睹南宫姑娘的艳容妙姿,与之共行好事,决不后悔……”
“噗”,宫涤尘又气又急,喉头一甜,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当年她将泼墨王逼疯用的是御泠堂的离魂之舞,不过是稍加声色之诱,岂如他言中那般不堪,忙低声道:“不要信他的话,他们只是想……”
―言未毕,只听何其狂一声怒吼,已然冲出峡道,随即便是一连串密如急雹的兵器交接之声。
宫涤尘大惊,欲要追去,奈何全身乏力,复又坐倒在地。忽见洞口一暗,一道人影已急窜进来,看那小巧灵动的轻身功夫,当是妙手王关明月。
宫涤尘一咬牙,勉强提起双剑,与其落入敌人手中受辱,还不如自我了断。忽然耳边响起关明月极低的语声:“宫兄请再坚持半日,救星即至。”
宫涤尘一怔,一时难辨真假。如果是关明月故意如此说以扰乱她的判断,但此刻全无抵抗之力,稍有延误便会被敌所擒;可关明月以传音之术不虞外人听到,或是实情。只叹无法运功以“明心慧照”之法洞察对方心意……
才一疏神间,关明月已然迫近三步之内,掌中明晃晃的长剑光芒闪动。
陡然间一道灿如烈日的钩光在幽暗的峡道内闪过,关明月一声狂吼,不敢再过逼近,极速往外退去,同时长剑外扬,连画出数道剑圈将自身罩于其中。他身为八方名动中的“妙手王”,号称宇内偷技无双,精于缩骨之术,身法小巧灵动,轻身功夫亦只比当年“登萍王”頋清风略逊一筹,此刻全力逃命之下,更是迅若闪电。
钩光如影相附,紧蹑关明月不放,眼见就要击中,关明月身体一蜷,手脚齐缩,本已瘦小的身体乍然又细了几分,长剑蓦然弹出。
“铿”一声巨响,宛若断金裂玉,关明月掌中长剑断为数截,钩光亦因此一滞,关明月腾空的身体一掌按在冰壁上,借力转向,堪堪避过钩光,打着旋飞出峡道。
饶是京师成名多年的妙手王,在凌霄公子全力一击之下,也不得不断剑求生,狼狈而逃。
何其狂不再最赶,高大的身影挺直如枪,如一道坚壁般端立峡道口,掌中瘦柳钩血水滴落,瞬间冻为冰珠,冷冷一笑:“泼墨、妙手,亦不过如此!”
在冰壁上,赫然刻下一个血红的掌印,那是关明月方才以剑挡瘦柳钩必杀一击后被震裂虎口。
那一刻,纵然冰雪寒凉,冷风剌骨;纵然强敌环伺,生死攸关。望着身前男子不动如山、凝力待发的背影,宫涤尘的心头也莫名泛起一丝暖意。
钶其狂左腿上又多了一道锯齿状的伤口,右肩上一点黑记凝沉如墨,深深嵌入肌肤中。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按捺心情,撕下一条衣襟替他包扎,又以短剑挑去那墨块,喃喃道:“大漠黄,淡紫蓝……”她曾与泼墨王薛风楚相交甚久,知他名唤“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分别是夕阳红、花浅粉、大漠黄、草原绿、淡紫蓝与清涟白,手中的武器亦都是绘画工具所制,如画笔、画刷、画板、印章、砚台等物。何其狂左腿正是被大漠黄的画板所割伤,而肩头墨块则是淡紫蓝的独门暗器。
何其狂大咧咧二笑:“无妨,可惜没能割了薛泼墨的舌头,只要了他两根手指头。”方才拨墨王出言诋毁宫涤尘,却也暴露了自身的方位何其狂含忿出击,途中连斩六名铁骑,逼近泼墨王。六色舂秋齐齐护师,仍被他寻隙而入,与泼墨王力斗数招,硬撑之下受大漠黄与淡紫蓝一击,震断泼墨主两根手指,再旋即赶回,以一记瘦柳钩法中威力巨大的“彩虹挂日”慑退关明月。
宫涤尘静默许久,怅然一叹:“既然已杀出,何必回来?”
何其狂并不回头,微微一笑:“若不回来,何必杀出?”
短短的两句对话,却似饱含着无数意义,两人俱都沉默了。
宫涤尘心头苦笑,她自问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从不轻易原谅仇敌,赤从不欠他人之情。所以,无论面对任何人和事,她都始终保持着距离和冷静;或许,只有许惊弦才是她平生唯一的例外。
然而,此刻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欠下何其狂一份债,偏偏还不知应当如何去偿还!
泼墨王等人有意诱何其狂出来搦战,本是皆有防备。奈何凌霄公子的武功太强,远远超出估计,更在敌阵之中来去自如,虽身负两处轻伤,却仍重创滚墨,惊退妙手,足令对手胆战心寒,士气大跌。
风雪中传来泼墨王的呼痛之声:“何公子一钩之恨,薛某没齿不忘,誓当奉还。”他以画技享誉京师数年,断去两指后自是大受影响,心头怨恨至极,亦难保持所谓的二流风度了。
“好一个一览众山小,好一个凌霄公子!”天齐夫人婉转长叹,“此刻方知何公子武功高明至此,恐怕放眼京师之中,唯有那将军之手方可匹敌吧。”她这话明里褒奖何其狂,却又似隐隐勾起了在场数大高手的妒忌之情,令管平等人更添几分杀意,其心思委实难辨。
管平亦是一叹:“只可惜,任你何公子武功盖世,亦难逃今日这一劫!”口中发出长短不一的啸声,指令铁骑重新集整队伍,准备下一次的攻击。
峡道中,何其狂挺立不动,一语不发,任凭身后的宫涤尘替他包扎伤口。平日的他嬉笑怒骂,一副玩世不恭之状,心有所想便诉诸于口,从无半分顾忌。但此际面临生死关头,纵有千言万语想对身后的人说,却又觉得一切话语都是多余,只要拼尽全力守护她至最后一刻,再也无需多言。
此际已至午后,风雪依然不停。管平一众有备而来,自取干粮食之,还故意放声喧哗说笑,以削弱宫、何二人之斗志。
何其狂激斗半日,饿得肚中咕咕直叫,用痩柳钩从马尸上切下一块肉,奈何虽有火石,却无引火之物,眼睁睁望着手中血淋淋的马肉,实在下不了口,喃喃道:“我读书不多,但记得昔日抗金名将岳飞的名句,他不是说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么,却不知是烧熟了还是生吃呢?”
宫涤尘运气良久,内息全无恢复,只得放弃。幸好只是无法运功,行动倒是无碍。她虽然忧心忡忡,听到何其狂如此说,亦忍不住笑着调侃:“久闻凌霄好狂傲江湖,一无所惧,想不到竟然不敢生吃马肉啊?”
“宫兄此言差矣。”何其狂竟也摇头晃脑地掉文,“在下虽不才,好歹也算是京师堂堂一公子,纵不能锦衣玉食,却也不能如此委屈自己吧。要么你先吃一口给我示范一下?”
宫涤尘摇手一笑:“那我们就硬撑着吧,纵然战死,日后也可留名江湖,或许还会将你我比做武林中伯夷与叔齐。”
“这是什么典故,快给我讲讲,也能暂时充充饥。”
当下宫涤尘将那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故事讲来听了。何其狂拍手大叫:“好好好,管平你若还念一份旧情,日后就在江湖上传扬一下宫伯夷与何叔齐之事,我死了也不找你算账。”
强敌当前,明知几无生望,凌霄公子反倒视生死如无物,气度泱然,管平等人听在耳中,既觉心折,亦增必杀之念:如此人物,若是放虎归山,日后岂有片刻安宁?
宫涤尘哈哈大笑:“伯夷为兄,叔齐为弟,何公子还是换一下姓氏为好。”
虽是大敌当前,何其狂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与宫涤尘相识以来,她从来都对自己不假辞色,唯有此刻命悬一线之际,才仿佛解开了宫涤尘内心的束缚,彼此间有了一种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的感觉。虽依然不闻软语温言,但往日那座冰山却似已在渐渐融化。只可惜,这般感觉怕是时日无多,想到这里,忽一拍大腿,低声自语道:“不对不对,那伯夷、叔齐乃为同胞兄弟,而我与你却非兄弟……”
宫涤尘当然明白何其狂的心思,暗叹一声,不愿与他在此刻说那些儿女情长之话,转过话题,将关明月方才暗中传音之事说出,何其狂一挑眉:“你觉得他说的可是真话么?”
“不好判断。关明月性格谨小慎微,并非急躁之士,完全无必要冒进争功,还险些中你一钩,依此看来或许此话不假;但按当时的情景,亦有可能是为了防我自尽而信口开河。”
何其狂思索道:“你可注意到:京师各派皆有人马参与这场伏杀,却唯独少了将军府的人?另外若是清幽得知此事,也必会前来相救。”
“管平的计划必是暗中进行,骆女侠清雅摒俗,白露院未必能及时探知。但依将军府的强大实力,眼线遍布京师各处,决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明将军与你关系匪浅,一旦知你遇险,必不会袖转观。”
宫涤尘缓缓摇头:“不然。如果是太子亲下手谕,明将军亦不能公然违抗。何况他这些年几乎不理政事,将军府大权都掌控在总管水知寒手車,他可以不派人出手,但完全有机会截住这―报,不让明将军知晓。”
“不错,将军府不参与并不代表他们会来营救我们,水知寒这个老狐狸,他也不需隐瞒,只要晚几天让明将军得知,届时我们已然命落黄泉,纵然相救亦来不及了。”
宫涤尘盯住何其狂:“你可想过,关明月此话可能还有另一个用意?”
“什么?”
“让你死!”
“此话何解?”
宫涤尘苦笑:“以你快意恩仇的性子,今日不死,他们以后谁都睡不安宁。但只要我心存生望,不至以死相争,那就只会慢慢耗尽你的体力,最终力竭而亡。所以,我们决不能让敌人如意以偿……”
“拜托你就此打住!”何其狂高举双手,浑如告饶,“今日我若弃你逃生,日后活着亦是生不如死。你若再提此事,我便先你一步死了罢了。”
宫涤尘清亮的目中闪过一丝迷乱,轻声一叹。
何其狂脸上似有些发红,嘿嘿一笑:“你不要以为我对你有什么特别,江湖人义字当先,就算换个人,我也是同样的做法。”
对于宫涤尘来说,对世间人之本性洞察极深,所以以往凌霄公子半真半假的表白皆可视若不见,却偏偏被他这一句欲盖弥彰的掩饰深深打动,霎时心潮翻滚,脱口道:“好!那我坚持到最后一刻,你若战死,我决不独生!”一言出口,竟破天荒觉得心口怦怦乱跳,急忙别开头去。
峡道外马蹄骤响,嘶喊声起,敌人再度来袭。何其狂一声狂吼,手持瘦柳钩反身冲出,激战中犹在细细品味宫涤尘那言中之意……
一连三、四个时辰内,铁骑轮番冲击,数度被何其狂杀退,留下数十具尸体与残肢断臂,峡道口已被染红,血肉夹杂着冰雪冻结成一团,整个绝云谷中散发出一阵阵的寒腥之气,令人闻之欲呕。
何其狂身上亦再添数道伤口,虽都是皮肉轻伤,但他毕竟非铁石之躯。一日未进水米,再加上失血乏力,他头脑已有些微晕眩,动作已不及最初那般灵便,却唯有苦撑,还尽力不露出半分力竭的迹象。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不支,恐怕就是宫涂尘以命相挟敌人的时候。
既然最终注定是玉石俱焚的结局,他不愿在生命的最后看到心中矜傲如公主的玉人有对敌示弱的一刻!
朔风停。暴雪息。卷云舒。苍天阔。西方一抹夕阳沉沉落下,映得云天皆赤。然而,他们还能再看到明晨东升的朝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