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霸气重归
深夜,二更。
风静雪止,云开雾散。明月高挂在淡青色的东天,如苍弯中一轮玉色圆盘泻出清冷的光波,映得京师城中遍地明鳞;疏星似零散的灯火点缀于夜空每个角落,晃灿晶莹。
但在这宁静悠远的天空下,却依然是浮华繁嚣,争斗不绝的尘世。
紫禁城皇宫外,一人大步流星漫行而来,蒙咙月夜下,只见他身着锦衣,面蒙青布,不现其貌,高大的身影仿佛凝重如山,却又似飘忽若云。大雪初停,道路上积雪颇深,然而来人身下的脚印竟是淡若鸿爪。
城外一队骑卫经过,遥见此人形迹可疑,高声问询:“什么人,报明身份!”
锦衣人默然不答,脚步不停,依旧前行。骑卫们同声呼喝着,数骑并出,从后赶去。奇怪的是锦衣人看似步伐悠闲,行动却极为快捷,给人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众骑卫眼见他就在马前五、六步外,偏偏无论如何催马疾驰,距离却始终维持不变。
锦衣人与数名骑卫你追我赶,转眼间已至皇城护河边的金水桥。诸骑卫未得宫中召唤,不敢径入,只得纷纷勒马停步。但只要那锦衣人过了金水桥再经百步御道,便将直抵宫门。
一名骑卫举起号角放于唇边,欲给宫中传信。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旁暮然电闪而出,身未落地,又是凌空一掌击出。那名骑卫但觉掌心一热,号角陡然炸裂,一口气虽已吹出,却是哑然无声。
黑影更不迟疑,如梭般穿行于骑卫间,暮然腾身而起,足尖在众骑卫马头上连点数下,几个纵跃后,如一条黑色的大鱼般直投入金水桥下。桥下水深近丈,却诡异地并未发出半点水响,仿佛黑影已凭空消失。
守在金水桥头的八名禁卫见此一幕,齐齐发动,他们虽只是禁卫身份,但身为大内高手,皆是武功不凡,其中领头者徐行风更是昔日纵横江湖的独行盗,其八十一路行风棍法横扫江北九大世家,直至十年前被追捕王梁辰盯上,缠斗数日后方才失手被擒,最终被皇室招安,做了大内侍卫,如今虽将长棍换做长散,威力亦丝毫不减。见那锦衣人如风般行来,高声喝道:“何人敢擅闯皇城?”
锦衣人听若不闻,脚步并无半分停顿。
禁卫们齐喝一声,亮出长截上前阻截。这八名禁卫守护金水桥多年,配合无间,四人在前,四人在后,隐成阵型,八柄长戟交叉于空,各补缺漏,将前路重重封锁。来人除非折戟伤人,不然绝计无法硬闯而过。
锦衣人步伐似是略略一缓,刹那间,每名禁卫都觉面前压力倍增,生出一种对方朝自己出手的错觉,不及细想,八戟齐出便朝来人身上刺去,却觉得眼前一花,对手雾时消失不见,八戟皆刺在空处。锦衣人身法若滞实疾,已窥得八戟由守转攻那稍纵即逝的一丝空当,骤然提速,从栽缝中晃了过去。
八名禁卫皆是一怔,何曾想过竟有人能这般举重若轻地在瞬间破去八戟联抉的阵法,从容通过。此人武功平生仅见,实乃深不可测。
徐行风强按震惊,正要给紫禁城楼发出预警,忽又听见桥底传来轻微的异响。他低哼一声,斜纵而出,脚尖勾在栏杆上,倒挂在桥下探身望去,就见一个黑衣人亦是面蒙青布,全身悬空,脚不沾水,双手各以两指搭在桥底石缝中,交替而行,虽是以手当足,却是动若奔兔,闪如猎豹,诡似趣魁。
徐行风方才受挫于锦衣人,一口闷气正无处发作,也不问话,长戟当胸刺出。黑衣人双手皆勾在桥下,无可抵挡,眼见长戟即将穿身,却听他喉中发出一声梁集怪笑,眼里神光暴现,右手疾探而出,正抵在戟尖上。徐行风但觉戟尖力中铁石,竟不能透其肉掌,料有刀枪难入的手套,发狠拼力一搅。对方掌力忽松,长戟如刺入一团棉花中,浑不着力,急忙往回一收,却被黑衣人趁势一拉,借劲腾空,由他身边疾飞而过,远远地落在一丈开外,复又以两指勾于桥底,正好处在那桥上的锦衣人身下,继续往前荡去。
徐行风险被黑衣人拉拽入水中,以戟刺在水底,借力腰腹急收,方才倒翻到桥上,心头巨震。这二人的武功皆可谓是江湖少有的绝世高手,更是行动默契,分别从桥上桥下通过,宛如一人合体。若是密谋行刺圣上,措手不及之下,只怕集一众大内高手之力亦难抵挡。不过方才电光石火间的一招交手,黑衣人明明有机会重创自己,却是手下容情,不像是刺客所为。一时难以判断对方的来意,怔在当场。
金水桥的另一头并无多余守卫,只有一个瘦削顽长的人影静立中央。望见锦衣人疾速行来,长而狭的眼中闪起如电的精芒,缓缓吸一口气,也不开口问询,仅是竖起一根食指遥指来人。
他的手白哲、文气,不沾一丝杂尘,指甲剪得很干净,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边角。那根食指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比普通人的手指略长半分。
双方距离一步步缩短,锦衣人意态从容,步法时疾时徐,桥边人端若亭渊,食指忽伸忽缩,罩定对方身形。十余丈的路程瞬间接近,直至锦衣人迫近三步之内时,食指陡然刺出,指尖竟隐隐泛起一层莹白通透的光华,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剑。
锦衣人不避不让,只一抬手,就将食指握于掌中。桥边人一惊,自己一指刺出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是暗含十一种变化,奈何对方视而不见一掌击来,以拙胜巧,以实破虚,自己的十一种变化全然形同虚设。他一咬牙,蓄于指尖的锐劲尽数射出。
锦衣人疾行的身法骤然急停,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挥洒开来,在月光映射下若展开一幅匹练,口中冷声道:“点江山,你何时做了宫廷侍卫?”
桥边人正是将军府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再抬头触到对方那灿若辰星的双阵,大吃一惊:“将军!你怎么来了?”
锦衣人正是朝中大将军、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他并不答话,只是冷视点江山一眼,放开他的食指,从他身边飘然掠过。
点江山怔楞原地,半晌不语,他奉将军府总管水知寒之命守卫金水桥边,阻止今晚所有来人,何曾想等了半夜后竟等来了明将军,难辨福祸,大觉忐忑。心知方才若非明将军及时停步收功,自己赖以成名的食指必废,既惊且佩。
从将军府一路到紫禁城,明将军途中全无半分停顿,直到方才食指点江山一指击出才止步。却不是因为点江山的指力,而是他若不停步,流转神功的反挫之力必会震断那根如刀似剑的食指!
明将军走下金水桥,踏足在御道上,而前方百步外,就已是紫禁城门。两位太监左右守于门边,正茫然相顾。明将军来势太快,直到此刻,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明将军边行边沉声道:“明宗越请见圣上,烦劳二位通报。”他半夜舰见,不敢喧哗,是以声音虽低,却是用流转神功发出的传音之术,震得百步外的两位太监耳中嗡嗡作响,听到来者竟是朝中大将军,不敢怠慢,急急入宫通报。
明将军大步前行,突觉周围凶气乍起,阴风隐生,如同有一道看不见的透明之墙隔在眼前,视线亦仿佛模糊起来,耳边更是传来游丝般的鬼哭狼嚎之声,面容一肃:“十七令符,装神弄鬼,还不给我退下。”
阴风略止,鬼哭却未停,换为低若絮语般的呢哺声,仿似在商议。
这几年将军府由总管水知寒新招入的人马中,最有名的当属五指、十风、十七令符,五指与明将军私交颇深,自不敢持其虎威,十面来风负责打探江湖消息,多在外地执行任务,但这十七令符却是水知寒帐下亲信,精通隐匿、用毒、伏击、刺杀等术,并且只听从水知寒的号令,就连明将军亦是只闻其名,并未曾一一见过。
看此际的情形,十七令符必是得了水知寒之务,严禁有人入宫舰见圣上,只是未想到来人竟是明将军,一时畴躇难决。
明将军脚步不停,暮然深吸一口气,功聚全身,空气忽然燥热起来,仿若烈日君临,但周遭的积雪却未见融化之迹象。那是因为他已运起名为“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若是十七令符再不退开,便只有与之硬抗。
“不知将军深夜前来,知寒有失远迎。”一人由紫禁城中悠然行出,面容清俊儒雅,青衫无风而动,长鬃飘飘如仙,声音恭而自铃,正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在他身后,跟着方才进宫通报的两名太监。
明将军身边压力骤轻,十七令符瞬间消失,如化风中。他目光扫过那两名太监,最后如锋锐的利剑般盯紧在水知寒的脸上,冷冷道:“我说为何将军府里到处找不到水总管,原来竟在皇宫中。”在这里遇见水知寒尚在他预计之中,但水知寒竟敢阻止两名太监通报圣上,确是大出意外了。
虽然距离尚在三十步外,但水知寒被明将军眼光一罩,已觉眉心印堂间火热如烫,似有一股力量要把双眉撕裂,雾时双掌一翻,合于额间深施一躬:“将军且莫误会,知寒被人相请,所以才不得不来。而此刻皇上已然歇息,因葛公公不在宫中,两位太监不敢贸然打扰圣上,所以才找上我。若非如此,怕也不知将军亲临。”
明将军但觉眼内微微一冷,如被冰针所刺,那是水知寒借鞠躬之际以寒浸掌之力反击流转神功所至。水知寒入将军府近二十年,从没有一刻敢与自己这般针锋相对,如此有恃无恐,怕是有备而来!
假设有人问起明将军,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了解的人,他会答:水知寒!诚如昔日明将军对许惊弦所言,他与水知寒是一种彼此珍视亦彼此忌惮的对手,必须知己知彼。两人同处将军府多年,每一时刻都在观察着、审视着,无论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被对方掌握。但若有人再问明将军,谁是将军府里他最不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水知寒!形诸于表,意藏于内,谁也不知他的心底真正所想。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却甘心被其所用,做了将军府的总管,更是唯恐功高震主,谦然以“半个总管”相称。随着明将军逐渐生出归隐之意,将军府大权已被水知寒慢慢掌控,江湖上时时都在猜想其何时会反戈一击,他却依然数年如一日,从不流露半点怨言。
当年水知寒加入将军府时,给明将军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与明将军公平决战,若胜出,便可掌握将军府所有实力。但直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将军府大部分实力几乎都慢慢移交到水知寒手里,却也未等到他的最后一击。
但今晚,“知寒之忍”是否已忍到了尽头?
明将军锐目如针,遥遥锁住水知寒,缓缓道:“将军府不可无主,我既然来了,总管请回。”他当然知道水知寒决不会无缘无故深夜入宫,也必然有紧守宫门的理由。这只是一个测试,如果水知寒依言从命,一切仍如当初,他依然做将军府的总管,但若抗命不遵,那就是两人正式反目之时。
水知寒略一踌躇,虽不见明将军面露惺色,但自入将军府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态度强硬地对待自己,郑重的口气中隐含一份严厉。淡然道:“知寒奉太子相邀入宫商谈,此际离开于理不合,尚请将军体谅。”他虽未从令,却搬出了太子这个挡箭牌,看似身不由己,实则富有深意:如果这是明将军有意送给他一个公然决裂的机会,现在他已把这个主动权重新交还给了明将军。
“太子何在?”
“适才酒醉未醒,不敢惊扰。”
“那就与我同去见圣上。”
“更深夜重,圣体已安,不若明晨再去,免受群臣之忌。”
明将军哈哈一笑:“我知水总管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提前给自己预留一条退路。但我一直很好奇,若是不给你留此退路,你又将如何?”
水知寒微怔,面对明将军的追问,只要回答稍有不慎,便是两人反目成仇之时。若按以往,他必是避其锋芒,但此刻,明将军大异往常的举动,是否印证了其心境已乱?水知寒尚未想好应该如何应答,稍一犹豫间,却见明将军身形一动,急速迫近。看那情形,当是要硬闯内宫。
无声无息的阴风又起,十七令符再度发动,鬼影若隐若现,如烟似雾,拦住明将军去路。明将军除下青布,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容,抬手一扬,青布掷于空中,发出诡异的“扑扑”声响,如同撞上了无形之墙。青布虽是软物,却凭空激起一阵里风,憧憧鬼影与之稍触,随即荡开,夹杂着几声仿若夜想啼泣的惊叫。
面临明将军啮啮逼人之势,水知寒目光闪动,他身为天下有数的高手,又在将军府呆了十几年,数次见过流转神功的威力,深谙其中玄机。威凌天下的流转神功最厉害之处并不在于其霸道无匹的雄厚强劲,而是内息流转不停,浑然一体,全无缝隙,宛若天成,看似沛莫能御,实则刚中带柔。但此刻,八重流转神功的狂猛尽现,却少了那一份隐匿其中的“凝虚”之力,非是明将军功力减退,而在于他心境已乱。
以往水知寒藏锋敛芒,从不与明将军正面冲突,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时无刻都想一试流转神功之威。而这一刻,明将军心境起伏难定,四周大内侍卫与太子府的高手随时可援手,再加上十七令符隐伏于侧,占尽天时地利,可谓是他与明将军对决的最好时机!纵然事后问责,只须推说其擅闯禁宫,自己出手阻拦亦在情理之中……水知寒深吸一口气,已提起十二成的功力,在这个大雪初停的深夜里,当世两大宗师、寒浸掌与流转神功已是一触即发。
明将军急行不停,水知寒凝身不动,看那势道,只须四、五个呼吸间,两人就将正面相对,再无缓冲余地。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吓得浑身颤抖,欲要闪开,却被两人交缠的气场锁住,挪移不动半分。
明将军深夜入宫觐见,早料得必会被人所阻,故才面蒙青布,不虞被人瞧破。借沿途奔行之际调整内息,流转神功逐渐增强,先以四重“屏俗”甩开一众骑卫,再以五重“开合”掠过金水桥禁卫,六重“辟神”力挫点江山,七重“气灭”慑退十七令符,此际状态已臻最高,第八重流转神功“凝虚”发动,锋芒直指水知寒。
距离二十步,水知寒足下微微一沉,身体陡然陷入地面一分;而明将军却是越行越轻,脚下足印淡若无痕,衣抉飘飞,仿佛直欲腾空升起。
距离十步,道边积雪暮然倒卷而起,凭空形成两个旋涡,分别把两人裹在其中,情形诡异,声势惊人。
但,就在两个游涡之间却隐有一条雪线穿透而过,如有一柄无形的利剑剖开雪浪,剑尖则是端然指向水知寒的胸口……
刹那间,水知寒心头巨震:这忽隐乍现的雪线绝非来自流转神功,而是来自另一道凌厉无双的杀气。
而这杀气,他认识!
天下杀手无数,唯有二者可称王!一人是虫,白道杀手之王,持量天之尺,藏窃魂之器,携“琴棋书画”四大弟子,悬贪官之名于五味崖,从未失手;一人是鬼,黑道杀手之王,发轰天之吼,套云丝之手,聚“星星漫天”之众,有摘星揽月之能,绝无虚发。
与这两人相较,无论是东海非常道、祁连无念宗,还是四年前京师飞琼桥头行刺明将军未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包括近年来蛔起的南疆少年一一冷血剑客童颜,其江湖声望与地位都远为不及。
假设有人问起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理解的人,他会答:鬼失惊!依水知寒的观察,鬼失惊应是奉昔日御冷堂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命,暗中保护明将军。身为杀手,他不应有原则与立场,只须忠诚与行动,所以他独来独往,远离是非,沉默寡言,从不与人深交,亦决不参与争权夺利,只知完成交予的任务;但假设有人问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不能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鬼失惊!在江湖上,鬼失惊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冷血杀手,在将军府,他却只是处于明、水之下的三号人物,以他的心性,不能在江湖上肆意妄为,反而要处处受制于将军府的命令,心底是否会有一丝不甘?随着时日渐远,南宫睿言命逝已久,接手御冷堂的南宫逸痕业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南宫涤尘一介女流,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岂能心服?然而,鬼失惊依然故我,对于明将军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与信任。
曾有几次,水知寒私下试探鬼失惊,却只换来如山的沉默与冷冷一瞥……
甚至,有时水知寒会生出奇怪的念头:若是没有鬼失惊的存在,他与明将军之间的对决是否早已开始?而如果他能取代明将军完全掌控将军府,是否也会换来鬼失惊同样的忠诚?
这一注,水知寒犹豫了十余年,也迟迟不敢赌!
但这一刻,他却有了明白无误的答案。尽管,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水知寒忽然一笑,急收神功,同时侧让开身形:“既然如此,水某就于此处静等将军请命归来。”他此举甚为危险,若是明将军不及时收功,他势必面临流转神功的全力一击。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换取明将军的信任?
在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骤觉空气燥热、粘滞,呼吸亦困难起来,那是被八重流转神功罩定水知寒身周五尺方圆之力所波及。
水知寒一身长衫无风而颤,浑如衣下藏了数十条毒虫,瞬间又恢复原状。
“膨”的一声轻响,积雪所化的游涡在空中停了半息,纷纷坠下,那一条宛如利剑的雪线亦消失不见,唯有雪粉飞扬,触体寒凉。
两名太监始觉压力尽去,大口呼吸着,心中犹有余悸。
明将军已停在水知寒面前三步外,似笑非笑,举手道:“水总管,请。”
“将军深夜入宫,必有要事。奈何父皇龙体欠安,就由本宫替你分忧可好?”宫门旁闪出一人,身着华贵紫袍,头戴金冠,年约三十出头,面色白净几近透明,嘴角嗡着一丝谦然的微笑,却掩不住眼神中流露的威严与傲气。
“太子殿下安好,闻说你酒醉未醒,就不打扰了。”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明将军依然不卑不亢。
太子呵呵一笑:“纵是宿醉三日,见到将军与水总管方才这一幕,亦是不得不醒。”在他身后有四人,虽都是身着侍从的服饰,却全无侍从谦恭小心之态,反是目光炯炯,神情敏锐,一望而知皆是武学高手。
四君子!明将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将军府对这四人所查探的信息。
第一人最年轻,也最英俊,只可惜颈边有一处青色胎记,故将衣领高高翻起以做遮掩。这几年来,若提起江南梅家,首先想到的不是其庞大的家业与横跨七省的绸庄,而是三公子梅天歌。梅家世代经商,梅三公子却能成为衡山剑派中剑法最强一人,殊为不易;第二人面相最普通,木讷而憨厚,虽然众人中毫不起眼,但若是亮出其拢在长袖中的右手,江湖上至少有一半人能认得出来。蓝百辉,右腕全断,接以半月形的银钩,锋锐犀利,能裂虎豹,以十八路金丝缠手成名,残忍嗜杀,江湖人送绰号“蓝月亮”,真名反倒渐不被人知;第三人是个驼子,又矮又胖,身不足六尺,圆滚滚的腰身竟也有四尺余,浑若圆球,面上还敷了厚厚的一层粉,难辨真容。东方竹,出身梨园帮,以毒成名,精修缩骨易容之术,疑为三年前亭江城十七口灭门案之主凶;第四人年纪最长,亦最无高手之相,面黄似蜡,颊瘦见骨,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半睁半闭,浑若病入膏育,但他两边太阳穴却是高高隆起,显见内力精深。此人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前面三人的名头加在一起怕也不及他。赵长菊,师出名门,武当俗家弟子中第一人。
泰亲王失势后,京师派系之争渐渐经渭分明,太子府急欲扩充实力以抗将军府,故在江湖上遍寻高手,这四人相继被太子重用,收为贴身侍从,因名字分别对应着“梅兰竹菊”,人称太子府上的“四君子”!
明将军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太子想必知我为何而来?”
“小小一个宫涤尘,何致劳动明将军大驾。你只跟水总管说一声,由他来找本官即可,又何必夜探皇宫?若是被人误会,可是大大不妙啊。”
“宫涤尘何罪之有,竟要出动御林铁骑缉拿?恕我直言,若是引得吐蕃大军犯我中原,太子殿下可知其后果?”明将军今晚才由骆清幽处知悉宫涤尘遇险的事,故连夜直闯皇宫,他料想必是水知寒压住消息不虞自己得知,所以方才锋芒毕露,极不客气,几乎逼其对决。对太子亦是态度强硬,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正是因为顾忌吐蕃铁骑,所以我才命管平等人机密行事,不泄情报。嘿嘿,但被将军这么一闹,只怕适得其反。”面对明将军的责问,太子连消带打,巧妙地避开缉拿宫涤尘的罪名,不露半分破绽。
明将军知太子意在拖延时间,而宫涤尘与何其狂却是命在俄顷,丝毫耽误不得。当即直言道:“明宗越请太子即刻收回成命!”他虽是朝中大将军,手握兵权,势震朝野,但如此公然话问太子,确是以下犯上之举。
“四君子”中梅天歌年轻气盛,虽慑于明将军的名头,但有太子撑腰,倒也夷然不惧,忍不住喝道:“大胆,竟敢要挟太子殿下!”
“此处有你发话的资格么?”明将军冷冷瞥他一眼,“幸好,将军府没有你这号人。”言外之意自明。
被这一眼扫中,梅天歌恍若被掌力所劈,五脏六腑都隐隐一震,一时竟分辨不出是明将军目光所致,还是心理上受其威势所迫。正想开口扳回面子,却听太子低喝一声:“梅三住口,退下。”梅天歌不敢违抗,悼然退后,脸上阵青阵红。
太子一笑:“平日纵容过甚,缺了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明将军面容肃穆:“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沉吟:“接平西公子举报,宫涤尘四年前暗中联络泰亲王,图谋造反。”
明将军浓眉一扬:“太子殿下必是有所误会。宫涤尘乃是得我密令,方才刻意结交泰亲王,促其提前谋反,不然岂能一举灭之?若非如此,如今京师的形势又将是另一个局面吧。”他救人心切,索性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或许会授人与柄,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话语中也顺便提醒对方:四年前泰亲王谋反失败,最大的得益者正是太子府。
“哦,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力保宫涤尘,那必定是个误会了。不过嘛……”太子语锋一转,“此人身为边陲邪派御冷堂之首,还必须要查个清楚。”
“但太子殿下也别忘了,宫涤尘亦是吐蕃国师蒙泊的爱徒。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暗地查证,切不可敲山震虎,惹来无穷后患。”
太子犹豫道:“将军所言有理。不过这叛逆之罪可不是说笑,就算我想收回成命,也须请示父皇才可。”
“好!”明将军右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扬,太子只道他要出手,惊得倒退半步。
却不料明将军声东击西,目标乃是那两名太监,掌力到处,两人但觉得身上一热,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直往宫门内飞去,耳边犹听明将军悠然道:“既然太子有令,你二人还不快去通报圣上。”四君子同时出手,梅天歌与蓝百辉一左一右,分往两名太监身上抓去,东方竹则是背向一跃,胖体似墙,驼峰如盾,反身拦住两名太监飞行的路线,赵长菊双掌齐发,左手绵掌,右手太极,一招两式,横截而下,却是击往空处,意在断去流转神功之余劲。
虽是措手不及之下,但四人皆是反应快捷,配合默契,且能及时审时度势,兵刃皆不出手,只是竭力阻拦两名太监通报,不至于开罪当朝大将军,不仅有真才实学,亦深谙官场之道。
明将军微微一笑,右掌虚收再放,两名太监如被无形之线所操纵,在空中一滞,复又加速往前飞去,洽拾避过梅天歌与蓝百辉的扑击。此际赵长菊双掌已击下,凌空触到流转神功,但觉明将军那一股内劲浑然一体,无隙可入,自己的掌力尽被卸在外门;赵长菊一咬牙,低喝一声,掌势不变,却已集起十成功力,这是他精修数十年纯厚功力,明知一旦与流转神功接实,必会受其反震,但骑虎难下,只得全力以赴。
然而,赵长菊一掌拍下,才发现流转神功竟如成百上千道内劲交缠而成,难辨其质,最诡异的是数道内力皆是极有弹性地不停颤动着,他的掌力雾时如泥牛入海,皆被那颤力化去,陡然间一道急劲从中迸出,这是两人真元之力相交,再无回旋余地,随即就是一串密集的轻微爆响。
赵长菊一声惊呼,被震得气息浮乱,面色鸵红,如醉酒般娘跟舱脸退出十余步,方才止住去势,但觉双掌骨酥筋软,疲乏难举,几无再战之力,心知流转神功之威强悍至斯,自己数十年功力全然无法对抗,怔在原地。
武当俗家大弟子毕竟不凡,虽被流转神功震退,但也阻住了掌力,两名太监身体一沉,往下落去,正好东方竹赶上来,厚大的脊背一挺,眼见就要撞在两名太监身上。
禁宫中,东方竹自然不敢伤人,脊背将触未触之际,已将横撞之力化为卸劲。暮然间背上驼峰一凉,两道寒气袭来,一道刚猛力沉,另一道却是沉敛绵长,凭空一旋,身不由已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个鹤子翻身,斜斜落在五步之外,犹觉背心处寒凉似冰,忍不住打个冷战。
出手的人是水知寒,寒浸掌余劲未消,再将两名太监远远送入宫中,口中对四君子笑道:“你四人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可不是找小太监的麻烦。”
太子眼见手下受挫,却是面色不变,抚掌而叹:“流转神功、寒浸掌,两大绝学神乎其技,实令本宫大开眼界。”他早知难阻明将军,但水知寒的出手仍是稍觉意外,且不论坊间如何传闻两人不和,至少面对外敌时,仍是同心协力。仅凭此一点,要想彻底铲除将军府,实是难于登天。
明将军淡然道:“太子殿下既已颁下手谕,若是朝令夕改,不免有失尊严。还是由我请柬圣上,方是稳妥。”他早知太子会推三阻四拖延时间,所以才先斩后奏,径直送太监入宫通报。
太子哈哈大笑:“还是将军想得周到。请!”闪身让开宫门。他亦属当机立断之士,既然势难阻止明将军,索性就卖个人情。算来宫涤尘入伏已有七八个时辰,或许管平等人已然得手,明将军就算请得一纸赦令,也为时已晚。
“总管请稍等片刻。”明将军吩咐一声,对太子略一拱手,大步入宫。
一旁赵长菊忽然闪出,拜倒在太子脚下:“太子殿下,赵长菊请辞归乡。”
太子一怔:“本宫并未怪责你,赵师父又何须如此?”
赵长菊帐然一叹:“赵某本以为尽得武当真传,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这些雕虫末技实难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练,还请太子殿下恩准。”他精研道学武功数十年,与明将军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间,虽被挫败,但已稍窥流转神功之奥妙,雾时隐悟内家修为的无上之境,极度震撼之余,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净的脸庞仿佛更苍白了几分,静默许久,方才一挥手,仿佛挥去心头那份沮丧,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吧!”即使刚才明将军强行入宫也并不能令他动气,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将军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实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知道:哪怕他日后登基九五,成为一国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远难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项背!
赵长菊三叩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愧是武当名门弟子,武功虽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气度上依然保持着武人的骄傲。
梅天歌、蓝百辉、东方竹三人默然无语,心头虽敬赵长菊之举,自己却舍不下京师的荣华富贵。
太子抬头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总管可随我再去饮几杯。”
水知寒细微摇首:“知寒在此等候将军,他必还有话要问我。”
“我本以为自己醉了、却是未醉;本以为将军老了,却是不老……”太子一双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面上,“本以为水总管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难道亦看错了么?”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太子殿下并非看错了知寒,而是对我期许过高了。”事实上,他本也以为明将军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气重归,心中并无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许的兴奋与欣然:有如此对手,方不负他十余年的隐忍!
太子大笑,漫声长吟:“赵客缓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讽奋如流星……”率余下三君子扬长而去。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曲《侠客行》可谓道尽太子心头之憾:虽然其贵为太子,但终其一生,亦与那仗剑千里、快意恩仇的侠客无缘!
一柱香后,明将军走出宫门。从他平静的神情上,无法看出是否如愿请得圣命,但水知寒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将军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于自己,而绝非太子与皇上。
明将军一言不发,径直踏上御道,水知寒随后而行。
到了金水桥头,明将军忽开口,只问了两个字:“地点?”
水知寒早有准备,立刻回答:“京师南十五里,绝云谷。”
明将军抬手一挥,一物往桥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条黑影闪过已将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隐伏在桥下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他对明将军与水知寒遥施一礼,复迅疾朝城南方向离去。
水知寒眼利,已瞅见那物乃是一面令牌,当是御赐之免罪金牌。只要鬼失惊能及时赶到绝云谷,就能调回御林铁骑,管平等人纵然敢抗命,面对鬼失惊与“星星漫天”的威胁,亦只好放弃。
就只怕宫涤尘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将军已然尽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五步,默然往将军府走去。寂静的京师大道上全无半个人影,唯有厚厚的积雪。
水知寒心知鬼失惊既去,明将军再无顾忌,恐怕要问责自己为何不及时通知宫涤尘被伏击之事,暗思要如何应答方释其疑。
不料明将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收到中指行云生传信,五日内即将回京。这一年中总管派他去了何处?”
“汶河。”
明将军暮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双目射出灿华之光:“黑二?”
“正是。”
“他……去了么?”两人心知肚明,虽未直称其名,但这个“他”正是指那个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他不但去了,并且带走黑二,应该是送其回了梅影峰。”
明将军无声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也没有看错他!”复转身前行,再无一言。
水知寒心头震撼。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明将军这一句话对他的冲击更胜于皇宫前的八重流转神功。难道,他精心设下的计划早已被明将军看穿?
将军之手,知寒之忍。两大宗师之间,终归会有一场最后的决战。
或许,就是从这句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