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恩怨之心
许惊弦与花嗅香一同从池边移步翩跹楼。
水池与阁楼间以一道长长的廊桥弯曲相通,廊边各置柱数十根,其上绘有各式图画,多是女子。
花嗅香介绍道:“本门以画入武,这些画像皆是历任楼主所绘,多是纪念其夫人与私宠……”
许惊弦知道历任翩跹楼主不但画技精湛,亦皆有风流之名,看那些画中女子各种神情、服饰、妆态、动姿俱备,眉目传神,鲜活如生,不由赞道:“诸位前辈丹青妙笔,果然是非同凡响。”
花嗅香在一柱前停下,深情望着画中人:“这—幅正是我当年绘下的亡妻之像。她因生产容儿时难产而逝,所以我对容儿总是心怀愧疚,过于溺爱。”静默良久,方才提步继续前行。
许惊弦本还不知如何启齿桑瞻宇之事,灵机—动,沉声发问:“却不知这里可有云雁姑娘的画像?”
花嗅香惑然不解:“云雁姑娘是何人?”
“此人姓桑,复名云雁。乃是昔日御泠堂碧叶使桑雨鸿之胞妹。花三叔可记起来了?”
“桑雨鸿我自然知道,似乎听说过他有个妹妹,不过却从未见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桑雨鸿退出御泠堂已久,如今的焱雷旗碧叶使乃是吕昊诚。惊弦为何说起他们?”
许惊弦本以为提及桑云雁嗅香公子即会醒悟,不料他竟是不动声色地矢口否认,面上神态亦不似作假,全无羞惭之色,似乎并不知内情,料想其中有蹊跷,按当时鹤发所述之事默算时日,缓缓道:“大约就在二十年前,花三叔可曾到关中一行?”
花嗅香一怔,脸色微变:“不错”。
“可曾遇见过一位年约十八的女子,并与之相恋?”
“你说的是小言?她……你怎么知道此事?她现在又在何处?”
许惊弦见嗅香公子虽然面现惊诧,却无愧色,反倒有一些怀念之意,知他心怀坦荡。算来那时他爱妻已身亡五六年,另结情缘也无可厚非。况他这些年一手将花溅泪、花想容兄妹抚养成人,再未续弦娶妻,当是重情之士。嗅香公子寻芳天下,遍识红颜,或许只当那是一段风流孽债,并不以为然。
花嗅香察言观色,蓦然醒悟:“难道,小言就是桑雨鸿之妹桑云雁?”他脸上阵青阵红,喃喃道,“她的名字是言语之‘言’,而非鸿雁之‘雁’。惊弦你是否搞错了?”若他喜欢的人是寻常女子自然无妨,但假若正好来自四大家族的宿仇御泠堂,那可不是一件说笑之事。
许惊弦心头暗叹,看似“言”、“雁”谐音,其实桑云雁真正喜欢的人却是御泠堂老堂主南宫睿言,所以才自称“小言”,其中微妙实不便对嗅香公子挑破,唯有点头默认。
花嗅香怅立良久,方才开口:“那年我在关中与小言邂逅,一见倾心,郎情妾意,缱绻相恋,几有嫁娶之意。不料三个月后她忽然不告而别,遍寻不至,只得郁郁而返。日后我虽揽丽江湖,但每每思及那—段萍水之缘,依然是心动不已,再有脂粉佳丽,亦难真正打动我。我曾问起过小言的家世,她只说原是江南闺秀,家境没落后落难至关中,当时并无起疑,何曾想她竟会是御泠堂中人。怪不得那时她总会突然发起呆来,时而默默流泪,问之却又不答,其中竟有这等隐情……”
许惊弦从未见嗅香公子如此凝重的神情,想是对那化名“小言”的桑云雁动了真情,心中感叹,也不开口打扰,任其回想怀念。
花嗅香渐渐恢复常态:“这本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你今日为何提起?小……这位桑云雁姑娘如今却在何处?”
“桑姑娘多年前就已失踪,生死不明。但最近京师平西公子崛起,花三叔对此可有耳闻?”
“你是说那桑瞻宇?他……难道与桑姑娘有关系?”
“实不相瞒,桑瞻宇正是桑云雁之子。”
花嗅香喃喃默念四大家族探得的信息:“桑瞻宇,凭‘天脉血石’退吐蕃十万铁骑,御賜平西公子。相貌英俊,行事干练,檀长剑术,喜交权贵,年约十九……”他蓦然抬头,满面震惊,“按他年纪来算,难道是我的骨肉?”
“正是如此。桑云雁十六年前托人将桑瞻宇带回御泠堂交予其兄碧叶使桑雨鸿收养,她则下落不明……”为免刺激花嗅香,许惊弦这番话大体不差,细节上却有诸多出入。当年乃是紫陌使晁雨对桑云雁痴心一片,为迫她尽早回来,所以偷偷将年仅三岁的桑瞻宇掳回御泠堂,却不料桑云雁性烈,自知做下错事,无颜相见南宫睿言与兄长等人,竟然留下遗书自尽。晁雨亦因此而拔剑自戕而亡,碧叶使桑雨鸿愧疚于心,从而退出御泠堂,这才远赴西南化名鹤发,并收下童颜为弟子。
花嗅香乍闻这个消息,惊喜交集,怔了半晌“桑瞻宇可知内情?”
“这是御泠堂中最高机密之一,只有堂主与几位堂使知情,瞻宇应该不知。”许惊弦为安花嗅香之心,勉强答道。但想到桑瞻宇既然参与销金窟秘会,多半宫涤尘与何其狂遇伏与他有关。若按常理,桑瞻宇绝无理由叛堂,除非有人在他的身世上大做文章,受其胁迫,不得不如此。以此推算,极有可能是简歌在幕后策划。
“是南宫涤尘命你告诉我真相吧。既然隐瞒了十年的秘密,为何现在要说出来?”
“花三叔莫要误会。宫堂主特意嘱咐过我:若要以桑瞻宇的身世要挟你,必不用等到今天。那是因为当初的少堂主南宫逸痕早有化解两旅恩怨之心,所以才着力培养桑瞻宇,刻意扶持他做得一番成就,才好与花三叔相认。其中良苦用心,还望体会。”
以花嗅香的智慧,稍点即通:“多谢宫堂主好意。此事我将如实禀明景大哥,其中是非曲直皆由我一力承担,决不连累宫堂主与……瞻宇。”翩跹楼一脉单传,爱子花溅泪迟迟不归,花想容云英未嫁,令他如鲠在喉,想不到如今竟突然冒出来个儿子,实是欣慰至极。若非与御泠堂有关,早就举手相庆了。
见花嗅香极明事理午惊弦微微一笑:“瞻宇与我在御冷堂一同学艺三年,能让你们父子相认,亦诚所愿!”话虽如此,但在他心里依然有一道无法抹去的阴影:桑瞻宇对他的亲生父亲到底会是什么态度?
花嗅香又细细问了一番桑云雁与桑瞻宇的情况,许惊弦则是有所保留地将自己所知与当年鹤发所述之事说出。直听得嗅香公子忽悲忽喜,嗟叹不已。
说着话儿,两人绕过桥廊,重又走回池边的石桌旁,阿义尚与花想容在远处笑闹,玩得十分尽兴。
花嗅香收拾情怀,连饮三杯,忽想起一事:“说到这平西公子桑瞻宇,前不久正好有一件奇怪的事与他有关。”
“哦,花三叔请讲。”
花嗅香沉思片刻,缓缓道:“大约一个多月前,温柔乡中曾失窃了一批文件……”
原来四大家族中,点睛阁由书入武,浩然正气与醉欢掌法皆属于大开大阖的正统武学,门下多是饱学博闻的谦谦君子,又以医道著称,悬壶济世,广结善缘,所收门徒最多,声势最大;翩跹楼则恰好相反,一脉单传,人丁不旺,不过花氏弟子天性散漫,多游闲于江湖,做出不少仗义之事,在武林中声望颇重,折花手亦是走小巧擒拿一路;英雄冢的武功因必须以童子之身修炼,招纳弟子并无血缘关系,所以审査严格,唯有资质根骨上佳者才可封以物姓,为谋得内弟子之名,门徒之间争夺极重,所以虽然英雄冢的气贯霹雷功与狂云乱雨手乃是四大家族最强悍霸道的武功,但亦因内耗极多,难以齐心,反而名列最后;而温柔乡因女性掌权,只招赘外婿,生下女孩皆从水姓,并留做弟子,男孩则随夫姓,送入婆家。缠思索本是灵动多变,但因有不少江湖知名的侠士入赘后将独门武技传授给女儿,温柔乡的武功博采众长,渐分出剑关、刀垒、索峰、气墙四营。而外婿中特别优异者亦可掌管部分重任,似当年水柔清之父莫敛锋司职剑关关主便是一例。
所以带回鸣佩峰与长辈相见,商议婚嫁之事。安排那罗姓男子在温柔乡住下后,起初平安无事,亦无反常之举,然而过了十几天后,他却突然不告而别。与此同时,一批密件亦随之不翼而飞,事后追査,正是罗某深夜潜入掌管资料的气墙楼中窃得文件,为此还责罚了几名失职的温柔乡弟子,与之相恋的女弟子亦受牵连。
花嗅香续道:“东窗事发后,柔梳立刻派出手下追踪,却未能及时擒获那罗某人,想必另有接应。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失窃的资料并非武学秘笼、师门机密等重要情报,而是一些散乱的文件,譬如记录温柔乡弟子的名册、修习练功的纪录、曾入赘温柔乡的高手资料、日常住用开销等,甚至还包括几本生意往来的账本。那罗姓男子来自江南某世家,习艺于九华剑派,与四大家族并无纠葛,委实找不出他窃取这些文件的动机。但经査证,他曾与平西府的几名剑客过往甚密,几个月前还去了京师一行,并与平西公子秘密会晤。假若他受人支使,这就是唯一的疑点。”
许惊弦思索道:“会不会是桑瞻宇对自己的身世起疑,所以派这姓罗的前来査询?”他早怀疑简歌或许已对桑瞻宇透露其身世之谜,此举亦有可能是为了求证。
“不然。一来所丢失的文件与他并无关联,二来即便如此,他又为何去的是温柔乡而不是翩跹楼?而且那罗姓男子见过桑瞻宇后,随即就结识了温柔乡女弟子,经过对那名女弟子的问询,可以大致推断出罗某身后另有他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所以才能在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种种巧合之下,—举赢得她的芳心。而罗某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到鸣佩峰窃得那一批资料。”
许惊弦沉吟不语。如此工于心计的做法确实像桑瞻宇的风格,不过那些名册等文件只涉及温柔乡,账本等物更是全无用处,着实猜不出他的计划。
花嗔香嘿嘿一笑:“我与柔梳曾一起推敲分析,那罗某人不过是江湖上的小角色,被人利用前来盗取文件,恐怕根本不知幕后者所图为何。拿走的名册、资料与账本等种种物品中只有一样东西才是对方想要的,其余不过是掩人耳目之举。其后柔梳对此暗中做了一些査访,我有一次无意问起,她却三缄其口,或是支吾一番转过话题,似乎并不想对我说明,不知有何玄虚。若是以往我亦乐得清闲,不再追究下去,但今日听你说起那桑瞻宇与我的关系,此时却是必须要问个明白了...”
许惊弦正中下怀:“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立刻往温柔乡去一趟。”
琴声忽隐约传至耳中,但见两人往翩跹楼行来,一位黄衣少女在前,眉似含烟,眼若秋水,蹦蹦跳跳,俏皮可喜;随后的白衣女子手抚瑶琴丹髻如云,影若柳絮,步态娴静,高贵典雅。两女一动一静,难分研秀。可不正是水柔清、水柔梳姐妹?
嗅香公子一笑:“说曹操,曹操就到!看来柔梳听到我在说她坏话,兴师问罪来也。”
温柔乡主水柔梳来到近前,沉声道:“见过许、少侠与花三兄。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妹此次有一桩事情需要知会两位一声。”
花嗅香笑道:“莫非是上月那件资料失窃案有了结果?咦,为何你神情如此严肃,可是出了什么纰漏?”
柔梳肃然道:“你可知我以前为何没有把相关信息通知你?那是因为我派出大批温柔乡弟子,终于在半个月前找到了那位罗姓男子,可惜去晚—步,他已被灭口,尸身也早被人搜索过,并无失窃的文件,线索就此中断,不过如此一来,更加证明了他窃取的文件之中必定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我见此事蹊跷,出于谨慎,便只令几名亲信暗访,在未出结果前,就连花三哥也瞒着了。
花嗅香一惊一叹:“我方才正与许少侠说起此事,按说这姓罗的人恐怕只是被人利用,根本不知详情,其幕后主使者却依然不惜杀之以策安全。唉,能否确定就是平西府主使?”如果能证实果然是桑瞻宇在背后操纵,别的不说,至少他这位私生子心狠手辣之处可是远胜其父。
“我又派人详细问询了那罗姓男子的家人,他出道江湖不久,结交之士并不多,平日的几个好友都并无嫌疑,但他与平西府中人接触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平西府。于是,我重点去査探曾与罗某交往的三位平西府剑客,结果更是令人吃惊那三人中一人忽患急病身亡,上人在京师与人比武争斗毙命,最后一人则差外出游玩中不幸失足坠崖,虽保得一命,但全身瘫痪,口不能言,与死人无异。―切都发生在短短半个月中……见过罗某人如今尚还健在的,也就只有平西公子桑瞻宇一人了广’花嗔香悚然无语,一两个人的死亡或是巧合,但三名剑客同时发生意外,必定是人为,不问可知定是桑瞻宇暗中使入灭口。这固然证明了窃取资料的重要性,但这三人得桑瞻宇之密令行事,应该都是其心腹,却也能下此毒手^难道自己的孩子竟会是这个模样?
许惊弦亦是一怔,实难想象桑瞻宇下手如此狠辣,或是简歌暗中授意亦未可知,料知花嗅香心情沉重,却也无从安慰,继续发问道:“水乡主今曰既然来见花三叔,想必已査出平西府的真正意图?”
“平西府乃是御泠堂在京师所设据点,平西公子桑瞻宇更是堂中二代弟子的佼佼者。御泠堂与我四大家族争斗千年,对彼此武功传承十分了解,几无秘密可言。温柔乡弟子多为女性,极少离开鸣佩峰外出,我仔细清点后,目前在外执行任务的不过五六人,且都远离京师,实难相信平西府会因为忌惮她们的身份而杀人灭口。而偷走账本等物亦是扰乱视线,所以,可以认定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些招赘的外婿资料之中!”
“任何江湖人,只要一入温柔乡,就断了过去的恩怨,纵有旧仇亦由温柔乡接着,还有谁会査他从前的来历呢?”
“但是我们亦可反过来思考,另外还有二种可能,从温柔乡离开后来到江湖的人!”
“那么,应该重点查证那些曾入赘温柔乡后又离开鸣佩峰的人。”
花嗅香笑道:“有道是温柔乡处是英雄冢’,既尝得温柔滋味,又如何舍得?据我所知,至少近百年内并没有入赘的外姓高手复出江湖的记录。”
水柔梳沉声道:“但是,在此百年间,却共有三十五名男婴被送出温柔乡。”
水柔清奇道:“那些婴孩会有什么关系?”
水柔梳叹道:“试想那些孩子原本有名动天下’的父母,可在一出世后便失去了父母的宠爱,或许一生亦无缘相见。有的人还被送往寻常农家收养,若是不知自已身世亦还罢了,一旦得知,会不会生出其余的念头,其行事就难以测度了。唉,其实我觉得此举颇有不妥,奈何袓上规矩如此,亦无力更改……”
许惊弦与花嗅香齐是一震,想到了桑瞻宇虽非出于温柔乡,但与那些无辜孩子的处境极为类似,这会是他派那罗某人偷窃资料的起因么?
“在这三十五名男婴中,有些离世,有些失踪。如今尚可査到的还有十四人,其中九人身怀武功,有两位还是帮派之主,但经我细细排査,甚室包括他们的后人,皆无可疑之处“那些失踪的呢?”
“这亦是我调査的重点。下落不明者共有四人,失踪原因各异,但因时日久远,线索不明,’已很难査清他们的去向。不过有一点可以做参考:平西公字为何不远千里打探一个默默无闻的温柔多弟子?而且畏之如虎,竟然一定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水柔清脱口道:“莫非平西公子要找的人也是在京师中,而且这个人的势力一定木小,令他不得不谨慎从事,唯恐惹来灾祸…”语至中途,忽然想起一人,一时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惊弦与花嗅香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中皆是深藏惊讶。将军府大总管的名字一齐涌到嘴边,却是谁也没有先讲出来。
水柔梳早已想到这点,轻声道:“这一年来平西公子在京师崛起,可谓是新一代侠少中最为出众的人物,能令他如此忌惮之人并不多,氷知寒的条件绝对符合。不过温柔乡自古订下的规矩,唯有女婴才可以水姓,送出的男婴皆从父姓。水姓本就少见,在历代入赘的外婿中,并没有一个
姓水的男子。若从此点而论,水知寒反而最无嫌疑。”
“不然。”花嗅香缓缓道:“若依水四妹所言,自是怀疑不到水知寒的头上去。但是像这等心态的孩童却难以用常理度之。有些人或会自暴自弃,从此浑噩一生,再无所为;但有人会因认定被温柔乡所遗弃,所以才偏偏要以水为姓,做出一番成就以证明自己……”
许惊弦心头暗叹,花嗅香睿智多谋,对人性揣摩极深,所言即便不中亦相差不远,更有甚者,也许还有些孩子会从此心怀恨意,视父母亲人为仇,做出许多难以想的事情。而这亦是他最担心桑瞻宇身上可能发生的变化。
水柔清道:“当初在京师时,水知寒曾化身为‘大好人’助我一臂之力,会不会与他来自温柔乡有关?”
水柔梳反驳道:“枭雄行事,常人实难臆度,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他只是借你之手来对付简歌而已。”
“不过平西府的做法,倒令我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不过这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做得了准。”许惊弦沉思一番,欲言又止。
花嗅香与水柔梳熟知许惊弦自幼聪明机灵,听他如此说必有道理,连连催促:“许少侠但讲无妨。”
“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论之,平西府为何会找上温柔乡,这一点耐人寻味。若无七八成把握,又何必派出罗某大费周折上得鸣佩峰,一不心,反而会开罪四大家族,岂非得不偿失。必是先有怀疑,然后才来求证。事后杀人灭口,更进一步证明已得到了价值连城的情报。那么,纵观京师群雄,来历不详,令平西公子如此戒备却又从温柔乡找寻线索的人,又有何人呢?”
诸人听到许惊弦从常人不曾考虑到的盲点推论,不禁拍案叫绝。如此来说,水知寒的嫌疑反而最大。
假设水知寒真的出身于温柔乡,他又是怀着怎么样的意志去苦学武功,修得名动天下的寒浸掌,一跃成为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刻意投身将军府辅佐明将军的做法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么多年来,江湖人人皆听过“知寒之忍”的称呼,却谁也猜不透水知寒的真正意图,他在京师的权谋之争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一旦清楚了他的身世,迷底是否将随之揭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无数猜想,一时倶都沉默了。
良久后,水柔梳方道:“花三兄与许少侠的观点仅仅是一种猜测,还需确凿的证据。我会进一步追査下去,直至水落石出,一有结果,便将通报诸位。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在尚未有确切答案前,还请大家保密为好。”
众人亦知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将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皆点头应承。
许惊弦又说起明年神州盟会之事,花嗅香满口应承:“你且放心,我必会劝景大哥率众参与盛会,就算他不去,我也想松活一下筋骨,届时必至。”水柔梳笑道:“花三哥一向过着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就连四大家族的事情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如今对这些江湖事亦如此用心,看来许少侠的面子可当真不小啊
许惊弦淡然一笑,心知花嗔香得知桑瞻宇之事后,雄心复炽,也不说破。既然鸣佩峰诸事已了,他记挂着何其狂的伤势,归心似箭,便向花嗅香与水柔梳辞行。
花嗅香奇道:“许少侠远道而来,何不多盘桓几日,让我稍尽地主之谊?”
原来花嗅香在四大家族中向来不理俗务,竟是不知宫涤尘、何其狂在京师中伏之事。待许惊弦如实说出后,方明究竟。
水柔梳却道:“许少侠担心朋友安危,急于离去,我就不挽留了。不过清儿外出许久方归,可不准再走了。”
水柔清一怔:“堂姐留我作甚?”
“盘査平西府与水知寒这事涉及温柔乡的隐私,不便由他人插手,不如由你来办。何况你年龄渐长,亦该懂事了,以后还需你承担诸多职责。姐妹同心,你留在温柔乡帮我,有何不可?”
水柔清苦脸央求:“好堂姐,我父母大仇未报,还要去找简歌。你就不要再留我了。”
水柔梳淡淡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简歌岂是易与之辈,虽传言中他不以武功为长,但且不论这些年与权贵交往习得多少武林秘学,仅凭御泠堂的帷幕刀网与屈人剑法,你一个小姑娘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何况此人手下众多,阴谋诡计更是层出不穷,可莫杀之不成,反把自己搭了进去。你既然立下重誓要亲手杀了简歌为父母报仇,就应该静下心来,武功大成后再作长远打算。这几日我顺便考教一下你的缠思索法,看看可有进展。”
水柔清大急,又不好说出许惊弦答应替自己报仇之事,勉强道:“我不过就想在江湖上散散心,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何况这几年四处打探简歌的下落,却连他本人都未见过,才刚刚有了一些眉目,正要继续追査下去…”
水柔梳一叹:“不必多说了。我虽只是你的堂姐,但当年蒙秀姨诸多教诲,视你若同胞姐妹,每每想起你这些日子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我心中就十分不安,更是担心你的安危,此次断不会放你走。”
水柔清心知堂姐对自己一番厚情,又听她提到母亲,眼眶不由有些泛红。但望着许惊弦,想起与他一起闯荡江湖的种种有趣好玩之事,心里却又是万分不舍,瞪他一眼,躲脚低声道:“也不帮我说说话儿?”
许惊弦苦笑,亦只好搬出水柔清对景成像的那一套说辞:“水乡主有所不知,清儿在江湖上遇见了白石前辈,和他约好要同回鸣佩峰来。若是清儿不归,白石一人怕是不愿意回来。”
水柔梳脸上薄现怒意:“哼,物天晓那个反复小人,不回来也罢了,若是回来,我还有好大一笔账要与他清算。”
当年水柔清之母亲水秀在京师罹难,起因便是“白水相约”,虽只是被简歌利用,水柔梳却因此而迁怒于白石。
水柔清见堂姐半步不让,面现难色,正想再劝说,却听花嗅香笑道:“柔梳尽可放心,清儿在江湖上也是一种历练,何况有许少侠在旁,偌大个裂空帮岂会护不了她的安全?至于盘査平西府那件案子,我倒有一个人可以推荐给你。”嗅香公子精于世故,早看出许、水两人之间情愫暗生,故出言解围。一面说着话,一面给水柔梳打个眼色。
水柔梳看看许惊弦与水柔清二人的神情,恍然有悟,微微一笑:“也罢,既然有花三哥说情,这次便先放过你。却不知三哥要给我推荐什么人?”
“嘿嘿,我这其实也是出于一份私么。”花嗅香放低声线,“非是自夸,容彡栏心意质,冰雪聪明,当是最好的人选。”
花想容恰好陪着阿义走来,忽然听到花嗅香半句话,脸上未语先红:“爹爹,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花嗅香哈哈一笑:“爹爹只顾夸你,哪敢说坏话?你不是总说近来闲得无聊,我特意给你找些事做,去帮梳姨处理一些事务,你可愿意?”
花想容先是愕然,随即体会到父亲对自己一番呵护之情,面现喜色,对着水柔梳道个万福:“梳姨是容儿一直心羡的人物,无论学识、谈吐都是天下少有,更能独当一面,不让须眉。若能跟着您学些事理,容儿求之不得呢。”
水柔梳立时明白了花嗅香的一片苦心:花想容钟情林青之事虽从未表明过,但鸣佩峰上人人皆知。她是个含敛于怀的女子,口中虽不说,内心却是千徊百绕。这几年虽依然清宁雅致,秀美出尘,但眉眼里却不时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哀愁,眼见容颜渐消,既替她无奈又令人心生惋惜。中意她的青年男子虽不少,但皆自问难比暗器王之风采,唯有知难而退,即便偶有提亲者亦都被婉拒。久而久之,花想容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却依然待字闺中,若能给她找些事情做,倒也不失一种解脱的办法。何况她并非温柔乡的人,调査起来也无需太多避忌,确实是上佳人选。
水柔梳念及自身,亦是心下暗叹,拉过花想容的手,轻轻笑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就怕花三哥不肯放他的宝贝女儿,这才迟迟不敢开口要人。不瞒诸位,这些年我这乡主委实做得辛苦,限于能力,也就是尽量维持,不求有功,唯求少生是非,确也愧对袓业。若是容姑娘能来助我,让我也似花三哥般过几天逍遥的日子,当是最好不过。”
花想容道:“本知是做何事情?就怕我笨手笨脚,弄巧成拙反被人取笑。”
水柔梳有意无意望一眼阿义,不愿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含混道既然这样,容儿明日就先来温柔乡熟悉一下,我再慢慢给你解说详情。”
花嗔香忽故意一板脸孔:“咱们可提前说好,容儿只是帮四妹做这件事情,若你将她收入温柔乡,我可不依。”
水柔梳抿嘴一矣:“花三哥多虑了,就算我有此心,只怕容也舍不得她那个风流倜傥、闻香天下的老爹……”
众人一齐大笑。
花嗅香道:“此事可喜可贺,许少侠好歹来了一趟,便由我做东,在翩跹楼用过餐后再走吧。”
当下花想容亲自下厨,在翩跹楼中用餐,虽菜肴不多,却是精细别致,口味鲜美,令人拍案叫绝。
散席后,水柔清唯恐迟则生变,忙不迭地给许惊弦打眼色,催他早些离幵。水柔梳略犹豫一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递给许惊弦:“我听说何公子在京师中伏,受了重伤,这里是几枚丹药,治疗内外伤倶有奇效,还要麻烦许少侠替我转交给他。”
许惊弦郑重接过:“水乡主放心,晚辈必不辱使命。”‘
之后许惊弦告别花嗅香等人,与水柔清、阿义踏上归路。此际赶去京师于事无补,裂空帮在京师布下许多眼线,梅影峰上应该有更详细的消息。
水柔清只怕被景成像等人追回去,一路担心,直到走出鸣佩峰,方才暗舒一口气,拍拍胸口:”好险好险,差点出不来了。”霎时便如出了囚笼的鸟儿般,重又叽叽嗖喳说笑不停。
许惊弦打趣道:“看你的模样就像劫后余生般。你与水乡主呆了那么久,为何不说清楚,,还险些被她强留下来?,’
水柔清一吐舌头:“我什么都来不及和她说,却先被她问了好多间题。”
“问你计么?”
无非就是这些日子到了什么地方去,见过了谁……嘻嘻,她的问题虽杂乱无章,却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哦,说来听听。”
“堂姐似乎挺喜欢何公子呢。”
“啊!”许惊弦吃了一惊,“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水柔清振振有词,“你们这些男人,一听到‘喜欢’两个字就会胡思乱想。对我们女孩子来说,就像喜欢一首诗,一幅画甚至就是某一刻突然说的一旬话,又不会就此嫁给了他。唔,也许堂姐对何公子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吧。当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后,就连忙去见景大叔,然后就和我一起来找你了。”
“找景大叔为何事?”
水柔清用指尖戳戳许惊弦的脑袋,笑骂道:“你这个笨蛋。景大叔医道精深,当然是找他求些良药啊。你当那些丹药是温柔乡的么?嘻嘻,我倒很想知道那包丹药里有没有什么书信……”
许惊弦这才醒悟过来,同想方才水柔梳给他丹药时的神情,果然是有些微不自然,原来高贵矜傲如温柔乡主,也同样有着常人一般的七情六欲。
水柔清亦是托着腮发呆,喃喃道:“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何公子喜欢的人是宫大哥。要依我来说呢,当然是向着堂姐,可是看着何公子与宫大哥在一起的时候,却也觉得他们很般配,着实头疼啊……”
许惊弦失笑道你就别替他们操心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水柔清瞪他一眼:“想我自己仟么?哼,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多开心,才不要喜欢谁。嘻嘻,阿义你说是不是啊?”
阿义却只是傻笑不停,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她的话。
许惊弦一言出口,亦觉不自在,讪讪一笑,不再多言。回想起当年在京师郊外的树林中,水柔梳与何其狂第一次相见时,似就对其颇有好感。按说两人一个是名动天下的京师四公子,另一个却是江湖人口中最神秘的温柔乡主,彼此亦算良配。奈何凌霄公子就在同一天见到了疯狂的泼墨王笔下所绘宫涤尘跳离魂舞的画像,自此心有所属,再无旁骛……不由暗自感叹“情”之一字,原是要与“缘”相辅而成,半分勉强不得,差之毫厘,便将错过终生。
无论是林青与花想容,水柔梳与何其狂,倶都如此。许惊弦忽然心头微微一震,他与叶莺之间,经飞泉崖一战之后,是否就从此错过?而他与水柔清从儿时相遇直到如今,是否又可以从容地把这缘分继续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