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华山之约
破庙中,水柔清拉着阿义退到一旁。
许惊弦与年轻人相隔三步而立,彼此对视一眼:“请!”
年轻人更不迟疑,忽然抢出两步,一记右拳往许惊弦胸口击去,拳速极是缓慢,仿似腕挽千斤,到了身前半尺处,蓦然一缩一抬,肘尖反撞许惊弦的下颌,口中低喝一声:“跳!”
这一招变化得清清楚楚,却又一反常规,极不合情理,如同臂弯内装有机簧,将肘尖疾射而出,不似血肉之躯。
许惊弦是尖微旋,斜跨半步,然而虽然下颌让过肘尖,却将左肩凑了上去,只不过稍稍偏了几分。
年轻人本料此招一出,许惊弦要么侧头闪躲,要么退步以避,早已备下后招。却不料许惊弦不退反进,这一肘虽能堪堪撞在他肩上,却恰好错过锋芒,力道全然不是,而自己肋下则会露出空门,尽管许惊弦有言在先只守不攻,不会出招反击,但习武之人岂会将自家破绽随意暴露在对方面前?
年轻人再喝一声:“刺!”肘随身转,从许惊弦的左肩上空掠过,复将肋下空门封住,右手中指于不经意间陡然弹出,径剌许惊弦的太阳穴。
水柔清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虽说双方言明卸去内力,仅以招法相拼,但看年轻人这一指捷似风行,迅若电闪,若他施诈突然发劲,凭着方才凿石为棋的指力,若是弹实在许惊弦的要害上,哪里还有命在?眼见阿义神情不忿,反手取下背后长弓,似也看出许惊弦的形势岌岌可危,欲要出手相助,便急忙拉住了他。
许惊弦轻道一声:“好!”
年轻人出指虽然突兀,却早在他意料之中,眼见指尖离额间只有半寸,蓦然仰首一摆,避让开对方的指力。但这一摆头却似是力道过竟将喉头要害置入其攻势之下。
“关!”年轻人—声冷喝,右手化指为掌,劈向许惊弦的喉间,同时脚下急动,侧转半圈,右是无声无息地撩向许惊弦的膝盖。其实他原是算定许惊弦纵能避开这一指,身体将会移开半尺胸口与小腹处必会空虚,计划使出一招“板”,反掌切其中门,是下踹其丹田。却不料对手喉头要害竟不设防,露出极大的破绽,出于习武者的本能,不假思索地变招再攻,只是掌势高了七分,是下却又低了半尺。
许惊弦斜步一滑,看似险至毫厘,却于间不容发之际避过年轻人的杀招。
“镇!”年轻人右是似踢非踢,以左是为圆心一个旋身,拧腰转身间,右掌缓收急发,竟如刀劈斧凿般朝着许惊弦当头罩下……
水柔清起初听这年轻人大言不惭,还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辈,此际只见他几招一出,身随意转,变招快捷,或翩若惊鸿、或矫若游龙、或翔若潜凤、或奔若虎豹,身影几已化作一道淡淡的轻烟,围着许惊弦疾速转圈,径寻对方缝隙而入,每一式皆是毫无花架,直取要害,杀机毕现,招招博命,绝非寻常花拳绣腿可比。而他的左手一直空捏诀法,悬于胸前,蓄势待发,若是一旦出手,就必将是惊天一击。这位年轻人武功之强,早已远远超出她的估计,不由替许惊弦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阿义亦是神情紧张,口中喃喃念叨,用力握弓的手青筋显露。
殊不知那年轻人却是有苦难言。几招下来,他的攻势已展开了大半,表面上看似许惊弦左支右拙,空门大露,却能在小庙五尺的空间内尽施小巧腾挪之术,破绽虽多,却全无致命之处,更能招招留有余地,随时可弥补身法的缺陷,令他最有威胁的左手始终寻不到半分机会。
一个攻得犀利,一个守得沉稳,转眼间已过了七八招,但由始自终,双方身体都没有半分接触,皆是稍有意向即被对方识破,立时变招。
年轻人的武功由棋道悟出“尖、剌、飞、关、跳、跨、镇、冲、立、扳、点、夹”十二字诀皆由围棋术语化成,各有功效。
以往对敌应战时,对方往往被他的奇招怪式弄得不知所措,最终全盘皆溃。然而今日遇上许惊弦可谓碰到了克星,对方明明陷入被动,却又在他一招尚未完成之际诱他匆匆发出下一招,每一式都是中途半端,尽管攻势极盛,却全无胜利在望之快意,反倒是因总是半招而止,胸间一口闷气越集越多,无处发泄。
就如在棋局中尖刺一手对方却不粘接,小飞攻敌反遭跨断,好不容易精敲细算下出一记隐伏后续手段的妙手,对方竟然置之不理,投子大场新辟疆域,局部虽受损,大局却不落后。
纵然年轻人身怀绝技,但第一次遇上奕天诀那避实就虚、一味求和的武功,亦觉缚手缚脚,难施所长。
十招方过,年轻人蓦然跳出战团,大叫一声:“不比了。我抢占边角实地,你却是追求虚势厚味,棋风迥然不同,境界全然各异,这一场架根本打不起来。”
说话间年轻人跃向那黑白大石处,连出数十指,“叮叮当当”一阵狂响,一口气凿下数十枚棋子,将过招之际的闷气宣泄而出,方觉酣畅。
水柔清明明见许惊弦败势浓厚,却不料年轻人竟收手罢斗,虽不太明白,却也知他略逊一筹,拍掌喜道:“你可是认输了?”
许惊弦笑道:“尚有两招未出,就算作和局吧。”事实上他以往用奕天诀对敌,虽是志在求和,但心头总是存着胜念,而此役唯愿与对手平分秋色,反倒对那“致虚极、守静笃”的功诀有了更深的领悟,武功隐隐又精进一层,实乃拜年轻人所赐。
年轻人面如死灰:“我才不要你承让,输了就是输了,差半子与大龙被歼全无差别。”
水柔清笑吟吟道;“既然输了,还不快将彩头奉上。”
年轻人拾起《铸兵神录》,掷与许惊弦。略踌躇,方道:“实不相瞒,此书乃是受人所托:许帮主,在下岂敢私藏?不过本想赢了之后给你,令你受我一个莫大的人情,想不到棋差一着,中盘跪败,还有何话可说?”
此人确是棋痴,明明是武比认输,却也当作是在棋盘上败下阵来。
许惊弦正容一揖:“兄台言行光明幕落,小弟由衷佩服。却不知是受何人所托将此书给我?”
“许帮主可认识冯破天此人?”
许惊弦大觉惊讶:“兄台说得可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么?”
“不错。正是他临终前托我将此书交给许帮主。”
“啊,他……已死了?”
“大约在三个月前,我无意中遇见一人被追杀,见他浑身是血,却被多人围攻,忍不住一时动念救下了他,才知竟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奈何冯破天不但身受外伤,更还中了绝毒,实是回天无术。死前他摸出这本《铸兵神录》,请我将此书交给你。我虽因大师兄的缘故对你颇有芥蒂,但既然有会遇上了他,却又救不得他的性命,也只好答应了他临终的恳求。”
原来当年冯破天与许漠洋同赴滇南媚云教,无意间知道了许漠洋收养的义子许惊弦实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之子,便想以此在教主争夺中得有利之机,刻意与许漠洋结交。却不料宁徊风率擒天堡暗夜突袭,激战中许漠洋受宁徊风一掌,恰好被赶来的暗器王林青与虫大师相救,奈何是不治,只好星夜兼程送往鸣佩峰好见上许惊最后一面。
许漠洋身受重伤神志不清,冯破天就趁机将那本《铸兵神录》暗藏起来。
其后许惊弦之表兄陆文定做了媚云教主,乌槎国拥泰亲王起兵,宁徊风化身丁先生,暗中联络媚云教、擒天堡与川、渝、滇各派,订下了“刺明计划”,又将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派入媚云并位居青蝎左使。
荧惑城之战后,泰亲王身死,乌槎兵败求和,刺明计划功败垂成,媚云教中几员大将倶亡,陆文定任用一批新人,鲁子洋渐渐势大,而冯破天则被多方排挤,不受重用。
后来听说许惊弦是裂空帮帮主,想到他性格宽厚,不计旧嫌,亦算颇有交情,便起了投靠之心,而这一本《铸兵神录》亦可算是晋见之礼。当即寻个机会,连夜逃出媚云教。
陆文定知情大怒,遂派出媚云教徒追杀。冯破天身经百战,加之对媚云教中诸多手段早有所料,一路化险为夷,总算逃至中原。
却未想到陆文定知当年冯破天并不支持自己坐上教主之位,早有防他之意,再加上鲁子洋挑拨蹿掇,提前令人给他暗中下蛊,并以解药放入平时的饮食中。冯破天离开媚云教半月之后,蛊毒发作,终被追兵赶上。若非年轻人恰好路过出手相救,只怕当场就会被乱刃分尸。
冯破天自知中蛊已深,无药可解,死前天良未泯,便请年轻人将《铸兵神录》交还许惊弦,亦算是做下最后一桩善事。
许惊弦听罢原委,想到当年若不是冯破天去清水小镇接驳“越风宝刀”,引来日哭鬼掳走自己从此踏入江湖,或许现在还与义父相依为命,一辈子不闻江湖之事,安心做一个朴实的乡村少年,亦不知是福是祸?不由长叹一声,默默在心头祝祷:无论冯破天对自己怀着好心还是是恶意,既然其人已死,亦都一了百了,唯愿他在天之灵能得到最终的安息。
许惊弦翻开《铸兵神录》,一物从中轻轻飘下,却是一根羽毛。
许惊弦眼利,认得那是一根鹰羽,凝神细看,几可确定正是扶摇身上之物,浑身大震:“此物由何而来?”
年轻人神秘一笑:这本是另一个彩头,不过许帮主输了一场,便不能吿诉你了。若想知悉其中秘密命,还请闲瑕之际去华山一行。”
“华山?”许惊弦沉吟,久闻华山掌门无语大师慷慽豪侠,为民解忧之名,却是无缘得识,莫非扶播之事竟与他有关?不过知都年轻人好胜心强,怕是再不肯多说,反正此去梅影蜂会合斗千金后,尚要去重铸偷天弓,必会去关中无双城见过杨霜儿与物由心,届时路过华山,或可找出真相。
年轻人道:《铸兵神录》已给了许帮主,我总算不负冯破天所托,亦见识过了你的本事,这就告辞了。”
许惊弦急忙唤住他:“多谢兄台带来家父遗物。另外不知你那大师兄与我到底有何过节。还台居中调解一下。”
“嘿嘿,你与大师兄之间的事我可不好说,总之你不要以为胜了我,便可小窺于他。你们的武功颇有近似之处,若有一天相见对决,我依然押他一注。”又对水柔清与阿义点头为礼,“山水有相逢,下次我请一个人再与水姑娘斗嘴,管教你输得无话可说。”
水柔清嘻嘻一笑:“尽管放马过来,本姑娘可不怕。”
年轻人再不多言,是尖连画,将地上的棋盘毁去,提起一黑一白两块大石负在肩上,转身出庙,他虽承了两块数百斤的大石,却依然健步如飞,瞬间消失在黑夜中。
水柔清苦笑:“没来由地打了一架,却连对手的名字都不知道。”
许惊弦却是胸有成竹:“如此精深的棋道,如此强横犀利的杀人武功,虽对我颇不服气,却也无甚恶意,行事倒也不脱侠道,你还猜不出是谁么?”
水柔清低头想了想,惊呼一声:“齐生劫?却果真是他,身为虫大师的弟子,为何来找你的麻烦?”
“十有八九正是此人。不过虽有波折,但毕竟给我送上了天大的礼物,心里实在是感激不已。”找回《铸兵神录》固然是许惊弦的心愿,而扶摇尚且活着的消息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听他的口气,对他的大师兄似是十分崇拜,那又会是谁?”
“虫大师有‘琴棋书画,四大第子,秦聆韵是女子,应该不会用师兄相称,舒寻玉几年前伏杀鲁秋道时死于水知寒之手,其后也未听闻虫大师再收新徒,算下来就只有墨留白了。”
“不错不错。”水柔清抚掌笑道,“虫大师收徒有个古怿的毛病,每一徒杀满五人后即可出师,齐生劫虽是排名第二,却未必是先入门,反倒是久久不闻墨留白的出手,必是一直留在虫大师的门下,所以反倒成了大师兄。但不知他与你之间有何不解之仇?嘿嘿,依我看是树大招风,自从你做了裂空帮主之后,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拿你当欲要超越的目标呢。”
许惊弦想到当初明将军在恶灵沼泽中对墨留白武功的评价,在他眼里的少年高手中排名第二,尚列在沈羽之前,当是一大劲敌。至干他与自己为敌的原因,已隐隐有了一些猜想,却不虞与水柔清多言,淡然一笑:“该来的迟早会来,多想无益,明日还要赶路,早点安欺吧。”
再过几日,他们终于赶到了梅影峰。
许惊弦见过夏天雷后,先告知了四大家族答应前来加入神州盟的消息,随即急于问询宫涤尘与何其狂的消息。
夏天雷早已得到裂空帮的线报:“管平请太子下令,集合葛公公、刑部左飞霆、妙手王、泼墨王与御林铁骑,在京师南郊绝云谷中设伏擒拿宫涤尘。苦战良久后,辛有明将军深夜入宫请得赦令,并派鬼失惊与蒹葭掌门骆清幽一同出马,救下了二人。何共狂虽然伤重,但幸无性命之忧,宫涤尘唯恐在京有变,亦不便留在白露院连累骆掌门,派人传来消息,此刻已陪着凌霄公子同去恒山,在那里静休养伤,并等待你前去会合。”
许惊弦一怔:“泼墨王薛风楚不是已疯了数年,如何被治好了?”
“据说是被关明月请来的高人相治,具体详情老夫亦不明了。”
许惊弦想到四年前京师兵变前夕,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那京师郊外的树林中遇见六色春秋与疯狂的泼里王,当时点睛阁主景成像亦在场,说泼墨王身中离魂舞,必须七日内解救,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是癲狂--生,沉疴难愈。凭景成像的医术都束手无策,泼墨王又如何能复原?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是另有精通离魂舞的御泠堂高手施术解救。如此看来,几乎可以肯定简歌是
这一场对宫涤尘伏击中的幕后主使,桑瞻宇怕也难脱千系。
而最令他担心的,是简歌与管平的联手。
一个是城府极深的京师公子,一个是计惊天下的太子御师,他们的合作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阴谋?
或许,只有到了恒山见过宫涤尘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许惊弦处理完帮中事务后,抽空见过斗千金与黑二。
斗千金本是个闲不住的老人,所以这些日子时常在梅影峰演武堂内指点帮中弟子的武功,他并不看重招法的变化,而是由兵器方面入手,言论与众不同,别出蹊径,针对每个人皆有不同的见解,诸多弟子闻风前来受教。
而黑二虽然发下誓言不再行医,但凭着多年仵作的经验,遇到被人暗算受伤的弟子,往往能指认出凶手的兵器与手法,破了几个疑案,两人俱是大受欢迎。
黑二一生漂泊,以往做个默献无闻、令人惊怕的仵作,不知受厂多少白眼与冷落,此刻被人如此看重,亦显得意气风发,脾性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虽然仍是与水柔淸斗嘴不休,却再无当初心浮气躁之相,而是节心諍气,不时面公微笑,隐有仁者之风。
夏天雷受许惊弦传书所托,已怔求过黑二入驻转轮谷的意见,他亦欣然应允,只等寻适当的时机通告全帮卜,下,即可入谷。
而那“风云雷电”四大转轮长老亦被秘密安排离开梅影峰,各寻悠闲处颐养天年。
斗千金得知《铸只神录》失而复得,自是大喜过望:“如此一来,我们同去笑望山庄拜祭四两师兄,办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师叔且莫心急,不如先与我去一趟恒山,见过宫大哥后,我们再同去西域吧。”
斗千金太笑:“妙极妙极,久闻恒山静尘四士之名,却是无缘见识。”
许惊弦不解:“静尘四士?师侄只听说过冥沉、慧静、辟尘三士,却不知还有一士是什么?
“静尘斋被誉为近千年来最为神秘的门派,那是因为他们只为天下苍生谋利,不为扬名,行事低调。所以外人不知详情,许多精妙之处亦渐渐被江湖人所遗忘了。所谓静尘四士,冥沉士察人观相,辨识性情,可为人中良师;慧静士辨真识假,分析情报,可为将帅谋臣;辟尘士观势识运,统筹全局,可为丞相国师。但最为厉害的,却是那‘般若士’,能够洞悉天运,册立明主。据说历史上诸多开国之君,皆是般若士钦点之人。呵呵,这都是如神话一般的人物,或许只是一些传说,姑且听之,来必能信。”
许惊弦一呆,在那鸣佩峰的英雄冢上,他曾见过“般若士”之名,原只当这个从未听闻过的名字是某位归隐多年的前辈高人,想不到竞是出于静尘斋。而英雄冢既然能名列其七,由此可知斗千金口中所说的“神话一般的人物”并非虚妄,而是确有其人了。
陡然间,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苦慧大师多年前坐化在青阳山中时,留下的那八句至今未能一窥全文、却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天命谶语。
千古昊空,神兵显锋。
勋业可成,破碎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