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知寒之忍
三人重回索桥之上,妄语大师正要替水柔清解穴,许惊弦却道:“大师且慢,待你们走后,我再叫醒她,免生波折。”他倒不是怕水柔清得知叶莺之事,而是不知如何解释君东临对他的杀机。他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而不愿让水柔清接触到真相。
他真的是一枚被人有意放在棋盘上某个位置的棋子么?这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相信。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存在着种种迹象,证实着君东临的说法。
临别之际,君东临沉思半晌,忽又叫住许惊弦有一事我心头尚存疑问,但觉得必须提醒你—声。”
“君先生请说。”
君东临眉稍一挑:“许少侠可知我视为平生最大劲敌之人是谁么?”
“不是明将军么?”
君东临微微一笑:“明将军是公子的劲敌,而我身为公子之盾,对应的自当是将军府的‘半个总管’。”魏公子已死去七年,但在他的言语中,似乎魏公子依旧在世,情深至此,不由令人啼嘘。
许惊弦:“君先生提到水大总管,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么?”
“我只想用这样的方式郑重提醒你。”君东临目色凝沉,缓缓吐出三个字,“小心他!”
许惊弦心头一动,他已心照不宣地知道了君东临的怀疑:水知寒,或许就是那只摆放棋子的手!
大约二十六年前,魏公子平定北城王叛乱,御封太平公子;也正是在同一年,昊空门弟子明宗
越来到京师,不发一招,却令一代宗师包素心咳血而退,迫使包素心将关睢门主之位传与洪修罗,退隐江湖。
其时魏公子在朝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头之劲,一时无两。当今天子恐其势大,恰好明宗越一战成名,如彗星般崛起于京师,亦有心由武入仕,便刻意栽培与魏公子抗衡,明宗越凭着卓著军功,仕途一帆风顺,直至坐上了大将军之位,自此拉开了日后双雄争霸京师的帷幕。
魏公子稳成持重,明将军则是锐意求变,朝中文武各自支持两人,暗中对峙。起初明将军忙于军务,先是平定封隘侯叛乱,又再率军出征塞外,远离京师是非,彼此尚相安无事,待明将军远征大胜归来后着手整顿朝纲,不禁与魏公子冲突频生,―山不容二虎,双方渐成水火之势。
明将军用五年时间平定北疆,逼迫塞外各族对中土俯首称臣,威震天下,正是声誉最隆之际。不但稳居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更是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又在江湖上搜罗许多奇人异士,水知寒、鬼失惊、毒来无恙三大高手坐镇将军府,威名远播江湖;而魏公子却是唯恐功高震主,刻意收敛锋芒,但他为人刚直,言由心生,不事遮掩,无意间开罪的仇家着实不少。此消彼长之下,魏公子渐落下风,最终被迫丢官离京远遁,乃至在峨眉金顶上死于楚天涯与封冰联手的“惊梦无涯”之下。
魏公子武功虽高,毕竟出身草莽,心怀闲云野鹤之志,并不精于官场权谋之术,全凭号称“公子之盾”的君东临周旋在京师诸多豪门之间,勉强维系着派系间的平衡。虽最后功亏一篑,但旁观者皆心知肚明:若无君东临的幕后谋划,魏公子断无可能与将军府对抗十余年之久。
所以封冰虽身为叛党遗女,一直是朝廷缉捕的重犯,而焰天涯实力也未见强大,更远处滇南弹丸之地,置于擒天堡与媚云教两大势力的夹缝中,却一直安然无恙。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明白,只要君东临还在一天,任何人胆敢进犯焰天涯,都势必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江湖上有这样一种人:提及他时无法轻易置评,因为只知晓他的名字,却很难描述出他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又深信其实力远在声誉之上,看似雅儒温良无需提防,但不到万不得已,却无人愿意招惹。就像沙漠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漩涡,谁也不知道下面会是一汪救命的甘泉,还是陷人于万劫不复的流沙。
而君东临,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像他这样一个这样一个胸罗万象、博知通透、有着远见卓识的战略家,不乏真知灼见,即使他对水知寒的猜测太过危言耸听,亦不由许惊弦与妄语大师半信半疑。
君东临诚声道:“有一件事必须说明,君某之所以针对许少侠在华山设局,并非执意要杀许少侠,而是更倾向于观察,并以这样颇为极端的方式向你提出膂告,以免受人利用而不自知,待酿成大祸,恐为时已晚。”
听他如此说,许惊弦早已打消心中最后一丝顾忌:“我知君先生本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士,原只需将任务交代给手下完成,不必亲赴华山。此中良苦用心,我当然明白。最重要的,你我有着一个共同的强大敌人,那就是明将军,故才能喑中结盟,共抗将军府。”
妄语欣然道:“善哉善哉,二位如能齐心合力替天下苍生百姓谋福,实是贫僧所愿。”
君东临大笑:“和许少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确实事半功倍。”
“但君先生所说受人利用,指的就是水知寒么?,’
“江湖上对水知寒的说法不一,毁誉参半,每个人都认定他迟早会反出将军府,但直到现在,至少表面上他仍对明将军忠心耿耿。嘿嘿,‘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水知寒号称是将军府的第一道屏障,无论他有何居心,都是我们挑战明将军前无法回避的对手。而据我的判断,近年来江湖上发生的几件大事皆与水知寒的暗中策划有关。”
许惊弦眉头一挑:“君先生的说法一旦流于江湖,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有证据?”
“正因我一直视水知寒为心目中最大的敌人,对他的了解远超任何人。此人生性多疑,城府极
深,极少显露破绽,要想拿到真凭实据谈何容易?但人过留影,雁过留声,任他如何谨慎,亦无法做到天衣无缝。经对他过往一些事件的分析,可以找出不少蛛丝马迹。”
妄语大师道:“昔日无语师兄入京请命,曾与水知寒打过几次交道,事后对贫僧谈起,说此人外表儒雅,心机深沉,锋芒尽敛,绵里藏针,喜怒不形于色,唯有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知寒之忍’驰名于世,莫非君先生看破其忍耐之中包藏的真正用心?”
君东临沉吟道:“对水知寒的一些推论大多只是出于我个人臆断,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本不应该诉之于口。不过如今既已与许少侠冰释前嫌,化敌为友结为同盟,自当开诚布公,坦诚相待,故也无需藏私。若是许少侠有心,不妨将我的推断作为参考,日后暗中留意,管教水知寒无所遁形。”
许惊弦想到水知寒曾在京师相助水柔清找简歌报仇,且不论其背后藏有何用意,至少水柔清深感其德,并以“大好人”相称,唯恐她穴道自解后听到这番话:“既然如此,还请君先生与大师移步僻静之所,今日之言,亦仅限你我三人得闻。”
说话间三人越过索桥,前方是一道飞瀑,正好可借着瀑布的隆隆水声掩盖语音,不虞旁人探听。
“此事说来话长,要想真正探知水知寒的内心,须从这些年的武林大势说起。”君东临凝视着瀑布,长吸一口气,缓缓开声,“每个行走江湖之人都怀揣着梦想,但要想成名立万,品性固然重要,但若没有强大的实力,一切都只是痴人说梦。所以他们勤学苦练,不分寒暑,为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艺业大成,名震武林。但因资质所限,际遇不同,能够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站在江湖最顶峰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近年来虽然江湖新一代高手辈出,但在十多年前,被视为中原武林的超一流高手,唯以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无语大师、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京师魏公子以及邪道六大宗师明宗越、雪纷飞、水知寒、龙判官、风念钟、历轻笙十人为最。其余人如黑道杀手鬼失惊、凌霄公子何其狂、非常道慕松臣、无双城杨云清、落花宫赵星霜等人在声望上仍要稍逊一筹,冰儿虽排名‘夏虫语冰’最末,但只是承魏公子的余荫,真实武功与上述几人相差甚远,可以不计。
“至于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高手,则因行踪诡秘,并不为人所知,暂且不论。而上述这十大超一流高手中,虽然明将军稳居天下第一宝座多年,却只因流转神功霸道绝伦,无人敢轻撄其锋。
“至于真正的武功排名高低,江湖上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但个人认为与明将军武功最接近的人,只有三个。第一人无疑就是夏天雷,豪情重义,侠气盖天,九霄戟法大开大阖,刚猛无俦,锋锐无匹,千军辟易,若论攻击之凌厉,当世无人可出其右。何况夏天雷身为白道第一大帮帮主,江湖上的声势亦决不在明将军之下,只可惜这两人皆是身高位重,动一发而牵全身,若彼此能置身俗事羁绊之外,放手一搏,当是武林一大盛事。奈何随着时光逝去,英雄渐老,夏天雷既然将帮主之位传于你,当是心萌退隐之志,与明将军这迟迟未决的一战怕是再也无缘见到了……”
许惊弦听君东临如此说,不由紧握了一下拳头。他相信:裂空帮主与明将军未竟之战,将会由他自己来完成。
君东临续道:“方才许少侠关于敌人的一番话颇合吾意,换言之,那就是用一个强大的敌人来督促自己的修行。经我分析天下大多数英雄的成名之路,皆是出道伊始,就会遇到层层挫折,以战养战,越战越强,由一次次的生死搏斗中提升自己,用无数失利换取难得的实战经验,直至大成。
“不过江湖上却有几人是例外,他们出道以来,未尝败绩,固然缺少挫折的磨砺,但正因其百战百胜,所以对阵中怀着必胜信念,即便战局不利,亦会不骄不躁,耐心寻找机会,面对这样的对手,任何人会觉得头痛百倍。所以我心目中与明将军武功最接近的第二人选,乃是北雪雪纷飞。
“北雪虽远处长白孤寒之地,但纵横塞外数十年,平生未逢敌手,更因曾胜过龙判官半招而拥有极高声望,此人不好虚名,行踪不定,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更增神秘。据说他的归心剑法原是变幻莫测,共有一百零八招之多,却被他去芜存菁,舍弃华而不实的招法,最后只余返朴归真的三十九记剑招,变化虽减少,但威力倍增,足见其非凡气度,若有一天与明将军公平对决,当是一场好胜负。”
妄语大师抚掌道:“君先生这一番分析头头是道,令贫僧大开眼界。却不知那第三人是谁?”
“至于第三个人选么……”君东临稍一停顿,才略含苦涩地缓缓续道,“虽然我很希望是魏公子,但客观判断下来,仍不得不说出水知寒的名字。”
许惊弦记得鸣佩峰英雄冢上水知寒排名第五,隐高排名第七的魏公子一线,看来四大家族的眼光与君东临不谋而合。君东临虽视水知寒为敌,却仍不以喜恶论英雄,这份推崇对手的胸襟着实令人钦佩。
妄语大师沉思道:“君先生提醒了我。以贫僧对武林事件的了解,似乎也未能找出水知寒的真正败绩。此人出道至今,出手虽少,却是无往不利。纵然前年伤于龙腾空之手,但龙腾空因之命丧穹隆山,亦算是惨胜。”
君东临淡淡道:对于水知寒伤于龙腾空之事,我另有看法,此刻暂且不表。不错,纵观江湖上的几位绝世高手,夏天雷少年时年轻气盛,四方搦战,但因惨败于前任裂空帮主沐剑方之手,从而改投沐剑方为师,并随后接管裂空帮,成就一段武林佳话;九宫山虫大师受鬼失惊偷袭:能全身而退已属不易,六语大师亦因此役身亡;龙判官失手于北雪,声名大跌;南风风念钟虽未与明将军正面对敌,但几度在气势上受挫,对心志的打击尤甚,与败无异;历轻笙先在君山栈道受挫于暗器王林青,随后在穹隆山一役败亡在碎空刀下,亦可不论;真正从未败过的人,除了像无语大师这种淡泊虚名与世无争的方外人士之外,就只有北雪与水知寒两人,就连号称当世无敌的明将军,亦有绝顶之战的遗憾。不过明将军之败又与他人不同,非是对自我能力的否定,而更近于一种鞭策,败过一次,就补去一个破绽,对其流转神功的修行大有益处,此事容后再说。”
听到林青之名,许惊弦心头浮起一丝黯然,又注意到君东临有意未提魏公子的名字,事实上魏公子纵横多年未遭败阵,虽然最后一战在峨眉金顶上死于封冰与楚天涯的联手一击,但那是以―对二,并不能作数。那只是君东临心伤旧主之死,不愿提及罢了。而妄语听到早逝的师弟六语之名,眼中亦闪过一丝悲痛,双掌合十默念佛号。
强劲的山风袭来,卷起漫天积雪,激撞在飞瀑中,转眼化为乌有。三人因言触情,因景感怀,各生愁绪,刹那间皆生出天广地大,命运难测,仅凭个人之力无法抗衡的感觉,一时倶都静了下来。
良久后,君东临才清咳一声,继续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前所述,随着从未败过的水知寒声望渐涨,位居六大邪道宗师之列,他将遭遇出道以来最大的危机,那就是与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之间势在必行的一战。明将军亲自下书约战水知寒,江湖为之震动。若水知寒能胜出,不但名利随之而来,更可以开宗立派,借机投身仕途,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谓风光无比,可一旦落败,所有名望付之流水,恐怕从此一蹶不振,务难东山再起。然而所有人都未料到,水知寒做出了意料之外的选择,转而投身将军府,用一种委曲求全的方式把这场危机化为无形。明将军当即拜他为将军府大总管,此事在江湖上名动一时,传闻甚多,既有人鄙视水知寒血性不足,临阵脱逃,亦有人赞其通时务,懂进退,还有人觉得他只是贪图荣华,借机加入豪门,更多的人则认定他仅是卧薪尝胆,蓄势待发,一旦觉得时机成熟,就会反出将军府,与明将军做一次真正的决战。可惜这场决战等了十几年,也未能开始,不免让江湖好事者大失所望。”
妄语大师道:“相信明将军对此事亦有无可奈何之感,水知寒令他蓄势待发的一拳击在空处,但为保持高手气度,又不得不对其礼遇有加。由他踏入将军府第一天起,与明将军的争斗便真正开始。”
许惊弦想到在恶灵沼泽中明将军对他所说关于水知寒的一番话,忍不住道:“妄语大师只怕小窥了明将军,事实上他亦需要这样一个近在咫尺,又随时可能反目成仇的强敌。”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帮明将军说话,或许只有一个近于完美的敌人,才可以更加激发自己的斗志。
妄语大师赞同道:“贫僧淫浸武学多年,深明随着武功渐高,会有意给自己设立一个难以企及的目标的道理,明将军稳居天下第一高手多年,既是江湖的不幸,亦是习武之人的万幸,因为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正是武道修行途中所必有的一道压力。暗器王如是,风念钟如是,想必水知寒亦有此心。”
君东临忽然摇头一叹:“你们亦小窥了水知寒!”
“对此君先生还有其他见地么?”
“起初我亦与大多江湖人保持着一样的看法,但在京师与水知寒明争暗斗数年,深知此人心计极深,最擅未雨绸缪。他的忍不是一味地闪躲,而是一种谨慎的蓄力,除非万不得已,宁可忍辱负重,也决不打无把握之仗。试想这样一个人,在未做好万全的准备之前,又怎会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将自己置于明将军眼中欲除而后快的角色?谁也没去仔细想想,放眼整个武林,除了暗器王,明将军又对谁有过如此的重视,竟然亲自下书邀战?而此事最大的疑点不在于水知寒的态度,而是他成功地打入了将军府,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像他这般由一介白丁骤然置身于京师豪门之高位,几无先例,说其一日之间飞黄腾达亦不为过。可以说是将军府收服了水知寒,但亦可说是水知寒通过将军府踏出了充满野心的第一步。此人城府之深,确实天下少有,我若不是经由这十余年的观察,也难以得出一个通透的结论。力口入将军府,兵不血刃地得到强大的后盾与实力,才能进而实现他后续的计划。”
许惊弦与妄语大师齐是一怔,君东临的话语犹如石破天惊,引发了他们对水知寒的重重怀疑。
君东临轻叹一声,凝声道像水知寒这种人,表面越是谦恭,内心越是高傲。以我对水知寒的了解,他必是有意营造出一种形势,令明将军对他生出蹩惕之心,从而借机投靠将军府,并且算准明将军必会接纳。这并非无可奈何的示弱,而是一个早有预谋的策略。”
“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一般人生于世间,或为名利奔波忙碌,或为梦想拼搏奋斗,但是我确很难说出水知寒的抱负,一切皆视其野心而定。最近目标应是取代明将军,成为将军府真正的主人;最终的目标或是称霸江湖,甚至君临天下。”
“不过即使是最近的目标,亦十余年而不得,是否也太慢了?”
君东临苦笑反问:“谁又能说将军府真正的主人不是水大总管呢?”
许惊弦与妄语大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始料未及的惊惧。表面上明将军当然仍是将军府的主人,但这几年明将军渐渐归隐不出,反倒是水知寒率众高手肆虐无忌,前年一举挑落江南五剑联盟,江湖为之震动,各门派惴惴不安,暗自警惕,又或暗中结盟,唯恐自己成为将军府的下一个目标。若不是正好泰亲王在南腿起兵,乌槎国入侵,中原武林一致联手共抗外夷,谁又敢说如今不是将军府一统江湖的格局。
“许少侠毕竟年龄较轻,阅历尚浅,而妄语大师玄门静修,一生只知参佛习武,大概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要的不是胜利,而是一种控制欲。两位可知我与水知寒在京师对峙数年,最大的感觉是什么?”
“君先生请说。”
“京师是卧虎藏龙之地,只有真正拥有实力的人才能占得一席之地。对于我等来说,高明的武功就是实力,然而我却从未觉得水知寒视武道为极途,武功对他来说,一是防身之术,―来只是为了获取更大利益的筹码。相信若有机会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会毫不迟疑地放弃一身绝学。”妄语大师叹道:“‘知寒之忍、天下闻名,一向只有他算计别人,从无人明白他内心所想。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世上还有一个君先生将他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分析得如此透彻。”
君东临傲然一笑:“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在水知寒看来,我或许只能算做是曾经的手下败将,早已不放在眼底,但在我的心里,与他的这一场争斗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谁笑到最后尚属未知。这些年我收集了许多关于他非常详实的资料,恐怕是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就是我!”
许惊弦精神一振,水知寒身为将军府总管,一向隐于明将军之后,少有露面,可谓是京师中最为神秘莫测的一人。但君东临曾与之正面对抗数年,更有魏公子门下强大的情报网为其所用,加上他缜密的分析……若说天下有一个最有可能揭开水知寒秘密的人,一定非君东临莫属。
“水知寒有两个最大的隐秘,一个是他的身世,一个就是他投靠将军府的真正用意。数年前,自水知寒出道之始,就仅凭一双肉掌闯荡江湖,既有替百姓除去一方恶霸之义举,亦曾坐看江洋大盗劫镖之后趁机黑吃黑,似乎只凭自身喜怒行事,亦正亦邪,难以捉摸。无人了解他的师门来历,只知其武功极高,七十二路寒浸掌法气势凌人,光明磊落,应该是脱胎于名门正派,再加上自创的招法,只因其功法怪异,中掌者往往并不立即毙命,而是在体内游走一股寒凉之气,缠绵入经脉,驱之不去,数日内攻心而亡,所以又被视为邪派中人……”
许惊弦心中一动:“数日前我曾去鸣佩峰一行见过花楼主与水乡主,意外得知平西公子桑瞻宇暗中派人潜入温柔乡追査数年前的弃婴事件,曾怀疑与水知寒有关……”当下把花嗅香与水柔梳的疑虑如实告之。
妄语大师一震:“水姓并不常见,本就令人怀疑水知寒与温柔乡的关系。记得水知寒在江湖上名声渐显之际,无语师兄还专门去四大家族求证过他的身份,却并未得到肯定的答复,亦就只当是巧合,不再过问,何况寒浸掌与四大家族的武功路数全不相符,所以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想不到事隔多年后竟又旧事重提,若果真如此,水知寒投靠将军府的行为大有蹊跷。”
君东临叹道:“太过明显的事情,反而会让人忽略。以水知寒的城府,大有可能虚者实之,故布疑阵。不过这个信息非常重要,恰好可解释水知寒的某些做法。譬如六年前迁州一役,水知寒与鬼失惊奉命保护鲁秋道,但因四大家族弟子花溅泪的现身,改而追杀花溅泪,从而令鬼失惊独自面对虫大师门下大弟子秦聆韵的伏击,最终因刑部名捕余收言倒戈一击,导致鲁秋道命丧迁州,鬼失惊亦受了不轻的伤。因随后花溅泪携妻子临云在焰天涯长住,我曾与他详细谈论过此事,当时水知寒追上花溅泪后,交手不过数招,便强行迫使花溅泪与之内力相拼,以致两败倶伤。事后花溅泪对此亦百思不解,至少觉得水知寒的武功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高。如今看来,只怕是水知寒有意示弱,并没有完全施展其寒浸掌的威力。”许惊弦思索道:“但这样对水知寒有何好处?不但令他声望有损,迁州一役更是将军府首次在江湖上受挫,事后他这个总管亦难辞其咎。”
“许少侠毕竟不太明白京师的权谋之争。鲁秋道本是明将军手下第一谋臣,在将军府的地位亦与水知寒难分伯仲,将军府能在京师派系中屹立不倒,令政敌饱受打击,鲁秋道居功至伟。不过此人心性狭窄,睚眦必报,又贪慕虚荣,不但借机公报私仇,更是贪污官饷,中饱私囊,朝中早有怨言,在江湖上亦是臭名昭著,所以虫大师才会悬其名于五味崖发出必杀之令。何况当年为了打击政敌,将军府做出不少有违道义之事,皆来自鲁秋道的出谋划策,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当将军府在京师渐渐坐大,再无敌手后,鲁秋道就已成了鸡肋,用之惹人垢言,杀之令门下齿冷,何况鲁秋道知道太多将军府的秘密,万一投靠政敌,反倒会授人以柄。鲁秋道的死虽令白道士气大涨,但也同时除去了将军府的一块心病,若论失职,首当其冲乃是鬼失惊,而失去鲁秋道后,明将军不得不更加倚重水知寒。由结果来看,水知寒虽稍损名望,却是实际上最大的获益者。”
许惊弦与妄语大师听得满面愕然,君东临的推敲细致入微,合情合理,虽只是猜测,想来与事实亦相差不远,宛如亲见,唯有敬服。何曾想到水知寒竟有如此深的心机。
“虽然加入了将军府,表面上是总管,其实却只不过是一个客卿,水知寒必须通过展现自己的实力而得到明将军的信任,同时也须赢得将军府众高手的尊重。于是,他的矛头直指明将军最大的政敌魏公子,并且是全力以赴,并无二心。”君东临一声长叹,“与之相争数年,君某终于还是无力护主。由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将军府最可怕的人是谁。”
他显是不愿多说那一段伤心往事,一语带过:“待魏公子失势丢官后,虽然水知寒坐稳总管之位,但明将军在京师再无对手,势必伺机整顿将军府,水知寒怎能对此坐视不理?然而太子羽翼未丰,逍遥派不问政事,唯有泰亲王尚可与明将军一争高下。我虽随魏公子远离京师,但京中仍留有不少眼线,通过各方面情报分析,可以大致断定泰亲王的崛起离不开水知寒的暗中支持。”
许惊弦奇道:“如果当真如此,明将军岂会不知?何况泰亲王毕竟是皇室亲族,若当真扳倒将军府,水知寒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明将军只是心知肚明,假装糊涂罢了。他亦知一旦京师实力失衡,必会引得皇上猜疑,有泰亲王这道挡箭牌亦非坏事。水知寒有恃无恐,是因为他在泰亲王身边布下几个关键的人物,随时可掌控局势。”
许惊弦心中一动,当年京师巨变泰亲王谋反,最令人生疑的是简歌的倒戈,他本是太子手下,却暗中相助泰亲王,事发后远离京城,至今仍列于刑部的通缉名单之内,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虽说正是御泠堂枕戈乾坤、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派,但依简歌的老谋深算,岂会看不出京师局势,明知泰亲王成功几率极小,又何必行此下策?
但若是他与水知寒暗中有约,则又另当别论。更何况意外由斗千金口中得知销金窟秘会,可以判定简歌与水知寒、管平等人皆有勾结,所图绝计不小。
“击破泰亲王,可谓是水知寒的巅峰之作,一方面暗中联络京师各方面势力,壮大自己的实力,并逐渐接管将军府大权,更重要的是他终于在与明将军这一场藏于暗处的龙争虎斗扳得平手。”
“何出此言?”
君东临话锋一转,忽反问道:“两位可知近年来江湖上最受称道的英雄人物是谁?”’
此问不是太难,而是答案太过明显,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凝在许惊弦唇边,却说不出来,只听妄语大师慨然道:“暗器王林青!”
“不错。”君东临点点头,目视许惊弦,“我知许少侠与喑器王渊源极深,但你可曾想过,为何是他?”
许惊弦一怔,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视林青如天人,只觉加诸于他身上的一切荣誉都是理所当然的,此刻被君东临一言点醒,不由静心思索起来。
毕竟意欲挑战明将军武林第一的江湖豪杰不计其数,但却只有暗器王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尊敬。沉声道:“这么多年来,明将军稳居天下第一宝座,而在江湖上,反抗强权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人们渴望着出现一个打破平衡的英雄。而当年在塞外笑望山庄,林叔叔于万军丛中公然下战书挑战明将军,顿时激起了每个人心中的血性……”
“暗器王公然下战书之举虽被世人所称道,但事实上当时却无人看好他的战力,唯敬其不畏强权之风骨。然而林大侠因武成痴,视挑战明将军为鞭策自己之动力,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偷天弓,经过几年卧薪尝胆,苦心磨砺,武功大进,先在困龙山庄力挫宁徊风、鬼失惊的阴谋,又在君山栈道不出一招迫退六大邪道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跃成为武林中的宗师级人物,亦成为江湖人心目中有资格与明将军决一高下的首选。”君东临低叹一声,“然而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以往明将军的挑战者,或为名利,或为声望,不似暗器王动机单纯,他身为京师八方名动中的一员,早已经是名利双收,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更有红颜知己蒹葭门骆掌门相伴,江湖上谁不艳羡。但他却只因想要攀越武道极峰,为了自己的梦想宁可放弃这一切,加之行事不脱侠义本色,故而才得到江湖人的一致赞赏……”
许惊弦听得热血沸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默默怀想林青永远留在他记忆中的风釆。
君东临淡淡道:“绝顶之战后,明将军自承失利,暗器王虽死犹荣,声望达至顶峰,亦令明将军数十年之积威出现了一丝破绽。然而,当所有人扼腕叹息的同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一场万众瞩目的绝顶之战,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许惊弦与妄语大师皆沉默,这本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因绝顶之战的光芒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从而忽略过去。或许只有君东临才有如此独到的目光,见常人所不能见,思常人所不能思。
“正是水知寒!明将军远赴泰山绝顶,京师要务尽数移交于水知寒,无论之前明将军有怎样的策划,这功劳都只能归于水知寒。而明将军一旦败于林青之手,甚至丧命泰山,水知寒将会顺理成章趁势接管将军府,而即使如众人所见,林青招胜身死,亦会令明将军天下第一的名头摇摇欲坠,引得更多的人效仿暗器王。而无论水知寒是否料到明将军会因绝顶之战生出退隐之意,他进一步得到将军府更多的权力亦是不争事实。此战之后,只要他能寻得机会在公平决战中胜过明将军,将无人能望其项背。”
许惊弦越听越惊,喃喃道:“明将军必会识破水知寒的野心,对此应有防范。”
“明将军亦非常人,他反而袖手旁观水知寒的坐大,如此高深莫测的态度亦让水知寒不敢轻举妄动。若不先从心志上击倒明将军,想要胜过流转神功,却又谈何容易?”君东临长吸一口气,“水知寒毕竟是人而非神,他的忍耐已快至尽头。由前年开始,在水知寒的带领下,将军府已着手计划逐步蚕食江湖。依我看来,这更像是水知寒的一种策略,一方面激化江湖与将军府的矛盾,另一方面则是试探明将军对他的反应。将军府中的高手虽说大部分被水知寒所用,但毕竟仍有对明将军忠心之人,到底明将军会甘心情愿把将军府的实力移交给水知寒,还是在水知寒的逼迫下不得已而为之,抑或在忍无可忍之下双方终于反目?一切即见分晓。我曾设身处地试想过,若我是水知寒,亦会采用同样的策略,直至将军府与裂空帮势成水火之际,极有可能引出明将军与夏天雷之战,届时坐山观虎斗,便可坐收渔人之利。”
妄语大师道:“不过水知寒人算不如天算,将军令传至五剑联盟,激起江湖公愤,引来碎空刀叶风、刀王与龙腾空的出手,食指点江山受挫,中指行云生断腕,无名指无名身死,而水知寒亦伤于龙腾空濒死一击之下,将军府着实受挫不小……”
君东临胸有成竹道:“但不要忘了,将军府五指皆是忠于明将军之人,而真正属于水知寒最精锐的十面来风与十七令符根本没有发动,我倒是因此更加怀疑水知寒借机剪除异己。至于水知寒受伤之事,我一直心存怀疑。我曾细细査探过穹隆山一役的情形,当时水知寒手下高手甚多,更有鬼王历轻笙在旁,水知寒大可派他先打头阵,本不必亲身下场,完全不符他一贯的慎重小心、宁求无功但求无过的风格。待明将军突然现身,放过叶风与秦空等人后,我才恍然大悟。明将军必是忍无可忍,终于横加插手,只怕还有将计就计、趁着水知寒的亲信皆留在京师之际一举除去这个心腹之患。但穹隆山离京师有数日的路程,水知寒必是提前得知明将军离京赶往,他亦没有把握面对蓄势已久的明将军,索性冒险与龙腾空交手负伤,明将军自高身份,当不会再留难于他。此举与当年迁州诈伤于花溅泪之手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哪怕明将军知其意图,却也无可奈何。”
许惊弦与妄语大师皆有所悟,暗暗点头,经由君东临的一番分析,更觉水知寒的可怕。
“水知寒的做法已引起明将军的猜忌,若是天下太平,只怕明将军随时会寻机发难。但巧在随后泰亲王南疆起兵,乌槎国进犯,明将军临危授命,率军出征,不但无暇找水知寒的麻烦,还不得不将留他坐镇京师。若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来,泰亲王可谓凭空帮了水知寒一个大忙,将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化去……”
许惊弦低声道:“但若当年水知寒与泰亲王暗中勾结属实,这就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了。”
君东临重重一叹:“将天下事尽收于股掌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应该就是水知寒的抱负吧。最妙的是水知寒借机又与裂空帮化敌为友,联手共抗外敌,重又赢回不少名声,令我亦忍不住为他拍手叫绝。”
妄语大师道:“不过明将军率军平叛,这份功劳水知寒再怎么也抢不走。”
君东临目光如炬,望向许惊弦许少侠亲自参与了‘刺明计划’,应该是一直怀疑简歌在幕后操纵,但毕竟简歌对于明将军行军布阵的风格未必了解,很难准确判断出他大胆出击荧惑城的胆略时机,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做出假设,这是简歌与水知寒共同策划,甚至连简歌亦听从水知寒之命,是否更加合理?一旦明将军战死南疆,将军府落入水知寒手中不说,京师或许还会发生更加惊人的变故。说极端些,在水知寒的眼里,明将军只是他完成野心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所幸天不亡明宗越,更有你抛弃前嫌,无私相助,至少在这一点上,水知寒未能用好你这一枚早已布好的棋子。”
许惊弦陷入深思,君东临的怀疑不无道理。更让他想起与明将军接脱擒天堡与媚云教的追兵后,在约好的地点却意外遇见一支敌意十足的朝廷大军。当时猜测是皇室的亲卫,但亦有大可能是水知寒暗中联络各家权贵豪门派出的人马,不想让明将军活着回到京师的人,远不止水知寒一人。
看似扑朔迷离,但只要有一根线,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水知寒,果真就是那个其后操纵一切的黑手么?
君东临嗟叹道:“尽管对水知寒的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仅出于我的推测,但只要许少侠能看清目前形势,由裂空帮在明处正面对抗将军府,君某则在喑中策应,足可扭转乾坤,识破水知寒的真正面目。”
许惊弦抬起头来,提出他心中最关键的疑问:“即使君先生对水知寒的怀疑不假,但如何能认定我是他布下的那枚重要棋子,乃至不惜来杀我?”
“我相信,水知寒需要第二个绝顶之战来重新布局,完成他最终的目标!更重要的是……”君东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许少侠渴望成为第二个暗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