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搭着蒙面人的手指往上一拔。蒙面人冷冷一笑,变指为掌,向少年拍去。两人双掌一对,少年觉得胸口猛地一震,眼冒金星,几乎呕出血来。他脚底摇晃,急向后退,忽然觉得手掌竟被对方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来。两人以内力相拼,慢慢地耗着。少年在重压之下渐渐不支,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蒙面人冷笑道:“你只顾钻研剑术,不讲内功修为,今日方知道坏处了吧?”少年这才明白过来,蒙面人这一次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正在生死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哥哥,哥哥!”

  少年心中一酸,却想到:“好了,阿烟来了,湘儿有救了。”

  这时蒙面人似乎也心中一动,掌上的吸引力不知不觉消失了。少年心想机不可失,赶快撤掌,向后跃去。这一跳本拟跃出蒙面人双掌的范围内,不料他的力气消耗太多,几乎灯枯油尽,一跳之下只刚刚把脚抬起来。蒙面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双掌推向他的胸前。少年身子一晃,就飘向悬崖下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少年拼出了全身力量,左臂一甩,将怀中的婴孩抛了起来。孩子被甩到了悬崖边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想不到悬崖壁上,居然有一段枯树,正巧挂住了少年的衣衫。少年九死一生中,抬头一看,阿烟冲到悬崖边上哭喊着:“哥哥,哥哥!”拼命地伸手去拉他。枯树离悬崖顶并不远,但两人无论如何够不着。阿烟脚下一滑,也滚了下来!

  少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阿烟,把她也挂在了枯树上,阿烟却道:“不行,哥哥,不行!”

  少年抬头一看,不禁喟然长叹。原来那段树枯朽已久,只是松松地附在岩壁上,少年落下之时,将它拉得摇摇晃晃几欲不支,这时加上一个阿烟,已见得树根从岩壁上慢慢地滑出来,维持不了多久了!

  悬崖上,爱女还在声声哀号。少年心如刀绞,从衣衫上扯下一块尚未沾血的白布,咬破了手指,匆匆画了几笔,一面道:“阿烟,一会儿我有了力气,就把你抛上去。你带着湘儿去找她母亲。”

  阿烟哭道:“我不要,哥哥,我和你一起死了算了!”

  少年望了望,枯树的根部和岩壁只有一线相连了,少年道:“胡说!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么能死!湘儿还在上面,只有你能救她了。他……他不会杀了你的!”

  话音未完,枯树已经坠下。少年将血书塞到阿烟手里,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把她甩了上去。

  万丈深渊下面是浓浓的云雾。只见一袭青衫缥缥缈缈,就像一只飞鸟,被浩淼烟涛霎时间吞噬。

  阿烟踉跄爬起。那蒙面人呆立着,仿佛对刚才那一幕感到不知所措。婴儿正横在他脚下。阿烟大叫道:“不许你碰她!”

  蒙面人缓缓道:“我不想杀她,但我怎敢让她留在世上……”

  阿烟这时骤经惨变,心里忽然清亮如明镜。她扑过去,将婴儿抱在怀里,蒙面人知她武功远不及自己,由了她去。阿烟望望山脚下的树影,忽然有了主意,将血书悄悄地掖在婴儿的襁褓里,对蒙面人道:“你如果胆敢加害这孩子,将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其实你不如杀了我,留下孩子的性命。你要斩草除根,无非是怕她长大了报仇。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明白,将来只有我会对她说她的杀父仇人是谁。不妨这样,你将我杀了吧!这就不会有问题了。”

  蒙面人叹道:“阿烟,你的想法总是这么怪。可是我把你们姑侄俩都结果了,岂不更省事!”

  阿烟冷笑道:“那你就杀!”

  蒙面人低下头,颤声道:“我怎么知道你要来,你明知我……不能对你下手。”

  阿烟凄厉叫道:“你真的不能吗?可你却能狠心对我的亲哥哥下手!我一定要救这个孩子!一命换一命,怎样?”

  蒙面人默然半晌,忽然伸出手,向阿烟拂了过来。阿烟心中一凉,她本来只赌这蒙面人尚能顾及一丝旧日情分,所以豁出去了也要保护哥哥的孤儿。岂料他竟然真的对自己也不肯放过!她把婴儿远远抛开,就失去了知觉。

  蒙面人看见阿烟被点中穴道,晕厥倒下,便顺手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婴儿刺去。说来也怪,那孩子本来哭得正厉害,被匕首的精光一照,忽然止住了抽噎,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幽幽地瞧着蒙面人。蒙面人也愣了,望着这玉雪可爱的小女婴,一把匕首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忽然,他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转身一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天台派弟子,竟然已经全都不见了。正在惊疑不定间,他瞟见地上有一个怪怪的影子,从自己背后投过来,像是一棵老树——但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没有树的!

  那影子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形,枯槁,锐利。似乎还有一双鹰隼的眼睛在盯着他。他不禁手一滑,匕首“铛”地落下,划破了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婴孩“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蒙面人此刻心神大乱,根本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一把提起倒在地上的阿烟,飞也似的跑掉了。

  悬崖上只剩了几摊血泊、一片空寂。苍凉的天空下,只听见婴儿还在用早已哭哑了的嗓子,一声声地啜泣。

  

  第一回 清歌如梦水如空

  

  深秋时节,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上,满山遍野的梧桐树一夜间齐褪青衫。蝴蝶一般的黄叶,顺着秋风飘摇,纷纷扬扬撒向山脚的一座小镇。

  这青石小镇,毗邻江南的医药名城桐庐,也是个远近闻名的药材集散地。乡人多好围棋,高手辈出。镇上不足半里的一条街上,倒有十来家棋社。但在本乡棋客们眼中,水平最高的还数街南那一家最老的。每逢集日,棋社里好手云集,大家切磋手谈,计较棋艺,很是热闹。

  不过眼下,棋社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棋客们全都罢了自己的战局,围在了一张棋桌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沉思默想。只见那棋坪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执白的那个青年书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对面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却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拨弄着钵中的黑子。他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悬长剑,不时瞟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书生显然是有点一筹莫展了,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着未动。他身旁站着一位娇俏少女,也微颦双眉,手指不断轻敲桌面。

  围观的棋客都有些灰心丧气,低声议论着:“陈秀才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这棋局也当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陈公子乃本乡第一高手,连他都参不透的棋式,只怕世所罕有,你我虽不敢妄想破解,总也算是开了眼了。这个外乡人可不简单。”“却不知他们到底是甚么来头……”

  那中年汉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朗声道:“陈公子,这棋局乃是上古遗篇,千百年来,破者寥寥,非绝世高人不能为。你也不必太……”

  书生陈睿笈笑道:“晚生资质愚鲁,才穷力竭。正要向前辈请教。”

  “且慢!”

  众人愕然,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阳光里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冷眼望着棋局,大步走了进来。手杖上挂的铜铃叮叮当当。棋客们不认得他,只道他是个游方算卦的。那几个异乡人一见,眼中顿时放出光彩来。

  中年人镇定道:“老先生有何见教?”

  老人拣起一粒白子,“啪”地一声打在棋坪一角。

  陈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啊!”

  棋客中有几人这时也悟了过来,不住称奇。原来这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招闲棋,竟然顿时改变了全盘局势,白子解了围,黑子却一下山穷水恶起来。

  一片叹赏声中,老人仍是毫无表情。中年人微笑着说:“洞庭弈仙,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人缓缓地说:“你们费尽心机,找到这棋谱,想用棋局诱我出来——也算是一路高招了。可是就凭你们几个毛贼,老夫还用得着躲吗?”

  中年人笑道:“乐老前辈说笑了。晚辈们怎敢在前辈身上使花招。前辈既然现身了,咱们也不客套,还是那件小事儿……”

  “休,想!”

  乐子有话一出口,那几个青衣大汉“刷”地围住了他。

  中年人丢了个眼色,又说:“乐前辈,我们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那物事赏给在下,一切……”

  “你们,为难得了我吗?”

  中年人微微变色道:“我们天台门下,就算本事至不济,也不是畏难怕死的。”

  乐子有怒道:“别说我并无此物。就算有,也不会让天台山的无耻鼠辈拿去。你们有什么招数,全使上来吧。就算赤城老怪自己上来,我乐子有难道还怕了!”

  话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乐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乐子有却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从手杖中拔出一柄长剑,“刷刷刷”几剑,把四周欺近的几个大汉都逼开好几步。中年人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乐子有喝道:“拔剑吧!老夫今日再会会天台山的绝技,看比洞庭剑法高到哪里!”

  那几个大汉一一抽出了佩剑。中年人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乐子有左肩。乐子有横剑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跃起,手掌一翻,竟直拍乐子有的天灵盖。乐子有微一蹲身,长剑在头顶如白虹般划过。中年人一惊,立刻收手,否则一只右掌算是不保了。乐子有左掌一挥,那几个围攻的大汉,纷纷捂着脸跳开,却是被乐子有从桌上卷过的一把棋子打中面门。

  如此几十个回合,中年人和几个大汉,虽倚多却取不了胜。乐子有把一套洞庭剑法使得稳健精妙,招招都是致命杀手,只因敌人太众,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们。混战之中,中年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乐子有砍了一剑,鲜血淋漓。乐子有追过去,长剑向他右面劈下。

  突然,乐子有左膝上一麻,顿觉一股奇痒的脉流蹿上来,两腿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一只黑色长针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跃而起,朝乐子有笑道:“得罪!”便伸手去夺乐子有的长剑。

  “住手!”

  窗外呼地跃进来一个姑娘,挥剑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转身截住,两人斗起来。姑娘的剑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乐子有显然嫩稚太多,几招下来便已不敌。乐子有疾呼道:“秀宁,快退开!”一面暗暗运劲,飞出一枚棋子击向中年人的后脑勺。不料中年人一转一带,棋子堪堪地打在姑娘身上。

  中年人乘机一把扣住姑娘的脉门,微笑着说:“乐前辈,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站着,不要运功用力。绣骨针你听说过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气出来,寒毒就冲上心脉,那时什么解药也没用了。”

  乐子有大喝一声冲了过来,一阵寒流真的冲进了五脏六腑,不禁全身抽搐起来。中年人趁机扑过去,一掌沉沉打在乐子有的背心,乐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姑娘厉声叫道:“爹爹!”

  中年人嘿嘿冷笑着说:“乐前辈,令爱倒是个孝女,又生得如花似玉,只可惜落在了我们手里。不过前辈放心,只要前辈拿出那物事来……我们不动她一根寒毛便是。”

  乐秀宁颤声道:“根本不在我们这里,你一刀杀了我也没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非要杀你?”

  “一帮禽兽,还不住手!”

  中年人一惊,一把利剑正悬在他头顶直指下来,不觉倒退两步。一袭蓝衫身影轻轻落地,却是一个英武的青年。他略略一抖手腕子,长剑青光闪闪地仍逼着中年人。中年人赔笑道:“原来叶大侠也云游到了此地,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哇……”

  “少来这套!谁和你相逢。姓桑的,为什么每次碰见,我都看见你带着人行凶作恶?还不放开这父女俩,否则我立时取你性命!”

  姓桑的中年人苦笑道:“我等一向敬重大侠威名,但这一回,恕难从命!我家主上志在必得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劝不回。”

  叶大侠笑道:“什么事志在必得?说来听听呀!”

  姓桑的道:“内中情由,不便相告。叶大侠,这父女俩可不是什么好人。”

  “呸!”叶大侠大声道,“你们才不是好人!一大帮人,欺负洞庭君子山的前辈,下手如此狠辣。今日须容你们不得!”

  姓桑的变色道:“叶大侠,你既知他们是洞庭派的,须晓得这其中的事情牵扯甚多。我劝你莫趟这浑水!”

  叶大侠道:“你在江湖上打听打听,我叶清尘怕过谁?”

  姓桑的和几个大汉换了一下眼色,“嗖”地一声,齐刷刷跃出窗外,拔腿就跑,叶清尘断喝道:“打不过就跑,哪有你这样的孬种!”展开轻功继续追。

  此时,乐子有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乐秀宁哭道,“相烦诸位叔叔伯伯,这镇上可有郎中,我爹爹他,他……”

  棋社的人又围拢来,大家多有同情这父女的,立刻拉了个过路的大夫来。

  那郎中把把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摇头,叹道:“这一针倒也罢了。这一掌,这一掌,打得极重,掌上却又不知喂了什么毒,竟不知如何解得。在下又不懂武功……恐怕只有那个小神医才有办法。”

  乐秀宁问道:“小神医在何处?”

  郎中说:“找他却也难。”

  乐秀宁问:“他不肯见人么?”

  郎中说:“倒也不是。那小神医有求必应,人是极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芦湾,地方偏僻,离这儿有十几里水路。现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来不及了。”

  这时,陈公子身旁的少女忽然说道:“小神医今日正好到镇上来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得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神医来啦。”

  众人向外望去。门口一个有人道:“妹妹,病人在哪里?”

  人群略略闪开。乐秀宁张望过去,大吃一惊。快步走来的这一位,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乡下少年,穿了一身渔人的粗布衣裳,一丝儿不见医生的模样架子。她实在是难以相信这小神医能有多少真本事,却只见周围人等全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向人们询问着情况,俯身察看病人,态度既从容又和雅,竟很像是那么回事。乐子有背上,有一个诡异的掌印,淡黄色泛着银光。他想了想,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瓶,把药涂在伤痕上,又从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针,挤出黑血,洒上药粉。然后,他把乐子有扶起来,在玉枕穴上推拿几下,乐子有渐渐开了眼睛,盯着眼前的医生。

  “二师哥……”乐子有轻呼。少年不明其义:“老人家,您……”

  乐子有看着少年,不言语,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乐秀宁走过来轻声问:“大夫,我爹爹怎么样了?”

  少年摇摇头,低声说:“这种毒本来无药可解。我只能让他再缓口气。”

  一滴眼泪从乐秀宁的面上滑落。

  这时,乐子有猛地睁开眼睛,冲着少年医生说:“你姓沈是么?”

  少年奇怪地点点头。

  “你是瑄儿?”

  少年一凛,盯着乐子有:“您为何知道?”

  “我们姓乐……孩子,你记得吗?”

  少年呆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惊叫道:“乐叔叔!妹妹过来,这是我们的乐叔叔!”

  原先站在陈公子身畔的那个少女,闻声立刻奔了过来:“乐叔叔,我是璎璎啊!”

  乐子有颤声说:“璎璎,瑄儿,我……我找了你们兄妹……这许多年,竟在这里。唉……都长这么大了!咳,咳……你们的娘还好么?”说着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璎璎将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乐子有又说:“瑄儿,你医道高明,像极了你父亲。武功……武功也练得不错吧?”

  沈瑄道:“侄儿惭愧。自从离开家乡便再没练过。”

  乐子有诧道:“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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