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在空流面前落地,反手一剑,将他的左臂齐肘切下。空流又痛又怒,叫道:“你做什么!”拾起禅杖向那人头上砸去。沈瑄手搭他肩上,轻轻按下。空流觉出他内力柔和,却绵绵不绝,极为深厚,不觉坐倒在地。沈瑄一边却已点了他伤处的穴道,止住了血。
范定风跑过来喝道:“来者何人!”沈瑄淡淡道:“你不认得我的。”一边却对空流道,“晚辈鲁莽。但若非如此,大师的性命就不保了。”
空流看见自己被砍下的左臂,已变得漆黑。吴越王妃的金蛇鞭上,也敷有无药可解的尸毒,中招者除了解腕,确无良法。
空流又是害怕又是感激,眼睁睁瞧着沈瑄给自己敷上金疮药,忽然道:“这是洞庭派的灵药,昔年医仙沈彬大侠曾用此药救过老衲一命。这位少侠,你是……”沈瑄不语。
“三年不见,原来你没有死。”吴越王妃慢慢走过来。别人不认得沈瑄,她却已经悟过来,“你不但没死,好像武功也大有长进。只是你显得很憔悴啊,想来她已经不在了?”
沈瑄给空流仔细包扎好断臂,方转身道:“是。这就是我今晚来找你的原因。”吴越王妃道:“中了我的无影三尸掌,没人活得了。她死得也算可惜!不过你也有责任,当初如果你为我配了解药,岂不是连她也救了?你总是说无影三尸掌的尸毒无药可解。其实天底下没有绝对的事,你这样的聪明人,何必墨守成规,本来应当试一试的。”
沈瑄心中一震,却道:“我就是配得出药,也不会给你。”吴越王妃道:“很好。你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其实我目前的状况,你最清楚。”
沈瑄当然清楚,很早以前他就诊出,吴越王妃练的无影三尸掌会毒死她自己,期限不过三年。眼前她虽然仍旧武功高强,其实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刚才她落地时站立不稳,就是尸毒发作的症状。吴越王妃自己也觉察到了,所以她一定要作生命中最后的一搏。死于决斗,要比死于尸毒发作好得多。
就听吴越王妃道:“你报不报仇,结局都差不多。当然,我想你正是为了亲手杀死我,才赶着来的。这个世界上,想亲手杀我的人太多。天童寺的,恼恨我毁了他们的藏经楼;镜湖派的,要我为王寒萍偿命;武夷派的,我欠了他们一个莽撞师弟的性命;你们洞庭派么,也有一两笔账是栽在我头上的……数不过来呢。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来,我可就忙死了,想想不如派手下去收拾。不过,你有所不同,你是为了亡妻来和我决斗。而且据我估计,你将要使用的武功,也是她临终前留给你的。有这样感人的理由,今天我就算败给了你,也可说死得其所了。”
沈瑄也不知她说的是真心还是讽刺,定了定神,道:“那么出招吧!”
“慢着!”范定风踱了过来,怒道,“王妃,今日是你我二人约了在此比武。你与我过了招,再和这小子计较不迟。”他听见吴越王妃与沈瑄说个不停,全然忘了自己的存在,心下很是不快。
沈瑄道:“范定风,你有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有,为什么让这么多人给你打前阵?倘若没有,何必浪费时间!我的仇人,我要亲自取她性命。你若不服,不如我俩先比一场。王妃已经久战,这样对她也公平一些。”范定风怒极反笑:“你怎知我没有必胜的把握,难道你就有?”沈瑄不答。
范定风虽然以前不认得沈瑄,此时听他们对话,也已经想到他是谁。此刻看他仗剑挺立,神形萧然,忽然心中一动:此人从前固然武功低微,但士别三日犹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江湖上的事情本来就说不准!
他一转脸,爽朗地笑起来:“我们都要找这妖妇报仇,原是同仇敌忾,分什么彼此呢?倘若动起手来,岂不徒惹妖妇笑话。兄台要争先,在下便暂让一会儿,少时再为兄台助阵!”
沈瑄不由得朝吴越王妃望了一眼,吴越王妃猜出他的心意,也不愿旁人观战,遂展开轻功,奔到湖面上去,沈瑄紧紧跟上。两人踩着盈盈碧波,在水面上过起招来。范定风只看了一会儿,就知道沈瑄的功夫已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得暗暗庆幸没和沈瑄闹僵。
就见沈瑄衣袖浮动之间,便有风声大作,吹得吴越王妃裙带横飞。吴越王妃发现他内功极深,兀自吃惊。但他的剑法更是匪夷所思,既潇洒飘逸又灵巧万状,旁人一点门道也看不出。虽然如此,吴越王妃倾尽全力,仍是不落下风。一双白皙柔美却满是杀机的毒掌,使出了落英缤纷的套路,如影随形,阴阳百变,看得旁人毛骨悚然。可是沈瑄的身法更妙,他似乎有分身化影术,总能在离吴越王妃掌力最远处出现。
从前蒋灵骞与吴越王妃周旋,凭借的是天台派的绝顶轻功。这时沈瑄的步法在天台轻功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天台派剑意,更加诡奇灵动、趋避自如。吴越王妃不但连他的衣角都招呼不到,反而在五十回合之后,一个疏忽,被沈瑄突然绕到背后,一剑刺向后颈。
沈瑄剑快,吴越王妃要闪身避开,已是不及。她忽然一跺脚,身子竟然直直沉下水去,沈瑄的剑,只削去了她几茎头发。
沈瑄一剑未中,就随着吴越王妃沉向湖底。过了很久,范定风见湖面的涟漪渐渐消退了,两人却始终没有动静。范定风本来想,如果沈瑄击败了吴越王妃,他坐享其成也很好。可是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他忽然醒悟过来,一头扎进水里。
不出所料,水下果然有机关,那是迷宫的又一个秘密入口。那扇小门还没有合上,钻进去是一段上行的台阶,不一会儿就出了水面,现出点着幽暗壁灯的地道来。曹止萍、神山和尚和曹长老一个一个跟了过来。
范定风皱了皱眉,道:“三位不必随我犯险,还是把住出口要紧。咱们的人守住所有出口,妖妇进了迷宫,可就成瓮中之鳖了。”他转头又道,“曹长老,你和夫人先找到二姑娘要紧。”
范定风其实心想,眼前这些人的武功都在沈瑄之下,跟进去也没用。等沈瑄和吴越王妃两败俱伤,他再来个渔翁得利,岂不甚好?有了旁人在眼前,他的胜利恐怕就要减几分光彩。曹长老本来就惦记着宋氏姐妹,神山也担心师弟的伤势,两人立刻回去了,曹止萍也就跟了出去。
钱世骏交出地图的时候,何先生特地亲笔描绘了十来份,让钱世骏分发到各派领头人手里,范定风也有一卷。他走到第一个岔路口,展开地图,细细研究起来。不看则已,这一看居然就是一炷香工夫。地图上的线条纵横交错,一眼看下去没有任何规律。他找了半天,才大致确定了自己的方位。可是该往哪边走呢?
好不容易看出正确的途径来,往前走了十来丈,又是一个岔路口。
这样一来,范定风每走一小段路,就得蹲下来研究地图。如此十个来回,搞得心烦意乱,不由骂起来:“什么见鬼的地图,这样下去,三天也走不出去!”
其实这地图本就是吴越王妃画来捉弄人的,范定风当然想不到。可他知道三天后吴越王妃和沈瑄的决斗早该结束,他的算盘可就落了空。
墙上的灯忽明忽暗,地道里却连一个守卫都没有。范定风猛然醒悟。这复杂的地图颇有惑人心智的魔力,他只顾钻研路径,竟忘了时间。那边的事现在怎样了?自己若还在这里耽搁下去,可就误了大事,必须立刻离开此地。但找出路又何尝不费时费力?
范定风心急如焚。总算他还不笨,当下把这恼人的地图收入怀中,不再观看,慢慢从原路退回。
第十八回 雷惊迷梦
还是在当年那间布置优雅的大厅里,吴越王妃周身筋脉都被重创,再无还手的能力。那座假山盆景一毫无损,大花瓶却打得粉碎,零落的桃花和银色的瓷片混在一起,又像是血,又像是泪。
吴越王妃拈一朵破损的桃花,微微笑道:“你拿到经书,果然把武功练得很好。如今武林年轻一辈中,除了不多的几人,比如叶清尘和欧阳云海,其他人已不是你的对手。”
沈瑄道:“王妃不必过奖。王妃的技艺远胜在下,若不是近日来身上毒质发作,功力有所减退,在下也不能在三百招之内取胜。”吴越王妃惨然笑道:“你太谦虚了。我练了这无影三尸掌,早料到是玩火自焚。”
沈瑄道:“天台派的内功走纯阴一路,你体质寒冷,却要强练我派的至上内功‘不系舟’,阴阳不能调和,要不是你功底尚厚,早像我一样吐血而死啦。你不能练成正宗的洞庭内功,居然另辟蹊径,用‘不系舟’里的上乘功夫创出了无影三尸掌这样的邪魔武功,我爷爷若泉下有知,也会被你气死。好在你自己也知道,你没有上乘内功,总是抗不住尸毒内侵。本来你今日自食其果,这些年的罪孽也算偿还了。但我曾答应过蒋姑娘,一定要为她报仇。”吴越王妃道:“我可以为她偿命。其实我来这里和你决斗,无论胜败,都没有打算再出去。”
沈瑄知道,吴越王妃是把这个迷宫视为自己的“归宿”的:“你是不是想到那里去死?”吴越王妃点点头:“不错。烦你跟我到那个有石棺的屋子里去。另外,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她见沈瑄迟疑不定,又道,“你杀了我,就可以离开这地方。你从前不是走过么?别的出路有镜湖派和海门帮的人看守,想来你也不愿和他们夹缠不清。那条路是武夷派的人把着,红梅仙子虽躁,还不是讨厌的人。”原来范定风的布置,她早就了如指掌,“你不用担心我要你陪葬,因为我还有求于你。”
沈瑄道:“什么?”吴越王妃道:“钱世骏这一回带着人回来,我早已算定难逃劫数,认了命。不过,我死以后,丹儿必然陷入绝境。我杀人无数,却从没让丹儿的手上沾过一滴血。我求你看在你二人一向的情谊上,保护他性命。”
沈瑄心里一震,她还不知道钱丹已经死了,而且死在她自己设的圈套里。要不要告诉她呢?沈瑄望着她凄凉心酸的神情,终究不忍,只涩涩道:“放心吧!”吴越王妃释然,走到盆景后,拨开了机关。
那条仄仄的地道和三年前并没什么两样,事实上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走过。沈瑄跟在吴越王妃身后,一句话也没有。山谷里只有足音在回荡,一声,又一声。两人都各怀了一段长长的记忆。
石室里的长明灯晦暗如困倦的眼睛,又如游丝一脉的气息。沈瑄推开石棺的盖子,吴越王妃却把手伸进去,又打开石棺里的机关,露出下面的阶梯来。“这不是我真正的寿材,我是准备埋在下面的。”她解释道。
沈瑄想起了曹操七十二疑冢,暗自摇头。那块刻着“江海不系舟”的石板横在棺底,吴越王妃道:“多少人为了这劳什子送命,谁料到竟然被你练成了。”
在下面的那间石室里,那香案已重新布置好了。一排白白的蜡烛飘出悠悠的火舌,流下的烛泪在烛台上积成一座小山,形成千奇百怪的样子。青瓷瓶插着桃花,娇艳如血,在白墙上映着淡淡的霞影。香案下面有一只巨大的青铜香炉,累累积着多年的香灰,三支秘制名香吐着馨香的烟气。
吴越王妃抓出一把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投入火盆里,静静看着它烧完,又抓过一把。沈瑄立在一旁,颇为好奇。
吴越王妃低声念了一段经文,神情已十分安详,默了一会儿,又道:“湘儿,娘又来看你了。这一次,娘再也不走,永远陪着你和你爹爹。你高不高兴?”原来除了钱丹,吴越王妃还有一个孩子!
吴越王妃又添了一把纸钱,徐徐道:“今年娘本来备了很好的礼物,可匆忙间没带来,湘儿,你不怪娘吧?今天是你的生日……”
沈瑄愕然,她在说什么?他颤声问道:“今天是几日?”
吴越王妃又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我约的比武是二月十一,已经过了一夜了,今天十二,是花朝节。我的女儿与百花同一天生日,长得真可爱……可惜她还只是花蕾的时候,就已经凋谢了。”
沈瑄几乎晕了过去,他眼前分明现出了几年以前,太湖边上那个黯然伤别的夜晚,蒋灵骞卷起袖子,给他看过一只红玛瑙的臂环。
可他还存了一线希望:“令媛……多大了?”吴越王妃道:“一岁多就夭折了。活到今日,也有二十岁,早该出嫁了。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回过头,看见沈瑄绝望的脸色,惊道:“怎么,你知道这事?”
沈瑄本来手扣着佩剑,此时“当”地落到地上。吴越王妃见状,也是越来越惊恐,瞪大眼睛:“怎么回事,你说!”
沈瑄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但……他还是应该问清楚的:“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戊子乙酉庚辰辛未’?”
吴越王妃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她?”她当然也明白过来,女孩子的生辰八字只有父母至亲知道,还有夫家。
她惨叫一声,悲笑道:“我为她祈祷了整整二十年,想不到她好好地活着,却被我自己一掌打死。”白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是她自己齐腕切下的。
“夫人,别这样……”沈瑄叫道。吴越王妃已经晕死过去,断腕处流出的血,都透着尸毒的黑色。沈瑄心乱如麻:他千里迢迢赶来为蒋灵骞报仇,却在最后一刻发现仇人竟是她的生身母亲,而且是多年来苦苦思念女儿的母亲,他该怎么办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越王妃终于睁开眼睛,看见沈瑄守在一旁,徐徐道:“你怎么不杀了我?”沈瑄的心情渐渐平静,只是摇头。
吴越王妃长长叹息一声:“这本是我的一个秘密,本来以为会平平静静地带到坟墓里去的,不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晓得无影三尸掌会自害其身,为什么还要练?”
沈瑄道:“为了复仇。”吴越王妃道:“不错,深仇大恨。你知道,我本是天台派的弟子。我的父亲,就是天台掌门蒋听松。大家都说他是个性情很怪的人,其实那是为了我母亲。我父亲很爱我母亲。‘峨眉雪,赤城霞’。他总是说,母亲是赤城山上司管云霞的仙子。可是,母亲生下我以后,就死了。”她望了沈瑄一眼,想起来什么似的,“后来,父亲百般溺爱我。我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的就是掌上明珠,是天台山的公主。那不是一般的父女之情吧。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我第一次背叛了父亲时,他气得几乎发了狂。”
“那是为了我的婚事。我十八岁那年,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上了天台山。他打败了我所有的师兄,连爹爹也不是他的对手。爹爹和师兄都气死了。你可知道,我爹爹当年名重江湖,只有你爷爷烟霞主人和巫山老祖任风潮与之齐名。但后来,这年轻人却被我征服了……”
她气息奄奄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如花的笑靥,显得那样天真,仿佛沉浸在当年初恋的甜蜜之中。可惜这神情一转即逝,她又叹道:“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想笼络蒋灵骞的,就是因为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天台山的女孩子总是这样的不幸,为什么我们的爱情总遭到所有人的不满?当然,我还是比你们幸运。那个时候,天台、洞庭两派虽然互有嫌隙,不相交结,但并无深仇大恨,没有闹到后来那样不可收拾。”
沈瑄道:“那个年轻的剑客,是洞庭门下?”吴越王妃诧道:“四郎是你们洞庭派最杰出的弟子,你怎么会不知道?也难怪,死了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能有谁还记得他呢。”
“说到哪里了?嗯,我说过,我爹性情古怪,他不愿我嫁给外人,何况是他一向不满的洞庭派,更何况这人重重挫了他的风头。而且本来,他就把我许给了他的得意弟子大师兄黄云在。我有七个师兄打小都很宠爱我。也许,大师兄真的很想娶我,后来我嫁给四郎,他很难过了一阵……想不到爹爹多活了十几年,行事还是如此,居然把湘儿许给了汤慕龙。他以为,选一个自己觉得十全十美的,就万事大吉了。其实汤慕龙性情柔弱,空有一副好皮囊……那个时候,为了能嫁给四郎,我把赤城山闹得翻了个个儿。爹爹大发脾气,我的脾气却更大。最后爹爹拗我不过,只得宣布断绝父女关系,由得我去,百事不问了。”
沈瑄道:“其实令尊……我到过天台山,令尊一直留着你的房间,他很想念你的。”蒋明珠道:“我知道的,爹爹就是这样的人,但我不能饶恕他们……四郎那边也不是没有问题。天台派我行我素惯了,在江湖上声名不佳,爹爹是老怪物,我是小妖女,现在又是妖妇,哼!四郎虽然一直在江湖上浪荡,但他对师门的感情极深。你们洞庭派那时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他要娶我,会遭多少人不齿!好在你的爷爷真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为难四郎。”
“后来历经波折,我和四郎终于结了婚,婚后就在天台山里隐居。那地方十分隐蔽,没人找得到。我那些师兄们也不敢来打扰。四郎从君山老家带来了湘妃竹,我又在山谷里种下了碧桃花。我们建了一座竹屋住在里面,不问世事。那一年多的日子,真如世间最美的梦一样。后来,湘儿就出生了。我俩给她起名字叫‘湘灵’,那是因为四郎说他不能忘了师门的恩惠,一定要一个‘湘’字。这‘灵’字,源于竹屋后面的惆怅溪,它的上游发源自赤城灵溪。想来后来爹爹抚养了她,自然不会让她再叫一个‘湘’字了。”
“湘儿小时候就很漂亮,春天的时候,我抱着她在院子里看桃花,心里就想,她长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美人儿,会不会像我。可惜,她长大了是很美,却不像我,可能像她父亲吧。”言下却有深深的遗憾,倘若蒋灵骞像她,也许真相早就揭开了,不会迟到如今。沈瑄忽然想到,那无根岛上的尼姑印月,却为什么像极了蒋灵骞呢?
蒋明珠续道:“就在那年春天,梦醒了。那时你爷爷病重,带了信来,他就不能再隐居下去了。他自己要回洞庭不算,还带走了湘儿,说要给你爷爷看。因为这件事,我永远不原谅他。我放心不下,本来要跟去,可偏偏那时又有了身孕,只好留在山上,苦苦等他带着湘儿回来,谁知他再也没回来。当时匆匆一别……”一滴泪水从她蜡黄的脸上滑落,二十年的风霜,也不曾磨灭当年的伤痛。
“年轻的时候从没想到,江湖的仇怨会越积越深,而不是渐渐化解。我一直以为,时间一长,师兄们总会跟我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料到他们恨得那么深。四郎还没到洞庭,就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兄围攻。江湖上的人纷传他失了踪。我知道他是死了,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来找我的。至于湘儿,我那时以为师兄们也不会放过她。想来,还是爹爹救了她,又把她抚养成人。”
“我一直不清楚,爹爹在这件事里到底做了什么。但一开始,我就恨他,七个师兄敢于如此,他逃不了责任。他为什么不护着女儿女婿!后来听说他到三醉宫去,夺了你爷爷留给四郎的经书。我就想,他一定是为了那个什么‘江海不系舟’,指使徒弟害了四郎的性命。我一定要报复他!那天晚上,我就潜回赤城山去偷取那本武功秘笈。没想到那本书竟被爹爹随便扔在客厅里。我本想拿了书就走,后来一想,不能便宜了他。我熬了一夜,把原书颠三倒四地抄了一遍。我那时学武也小有聪明,那些话经我一改,居然也头头是道。可意思和原文全是反的。我又把原书的封面拆下装在赝品上,弄得和真的一样,放回原处。我就是要爹爹去练这假武功,白费心力,走火入魔!你别说我心肠太狠,那时我难过得发疯。痛失爱人的滋味,你也知道的。然后我就离开了天台山,再没回去。”
“后来听说爹爹到你们三醉宫去,逼死你父亲的事。不知道是爹爹看出了经书是假的,怀疑到洞庭派头上呢,还是他们都没发觉,争执的本来就是我造的假经书。”
沈瑄却知道,洞庭派确有这样一本秘笈落入范家。那时他拿到蒋灵骞从石棺中抢出的《江海不系舟》还深为疑惑,不知何以吴越王妃也有。现在才知道,父亲为之流了一湖赤血的“家传秘笈”,竟然只是一本伪书!此刻,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我在江湖上流浪,无可归依。一路寻到庐山,没有找到丈夫和女儿的尸体,每天只是以泪洗面。好在那时我腹中还有四郎的骨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孩子身上了,盼着将他生下来,抚养长大,为他的父亲和姐姐报仇。”
“那是钱丹么?”沈瑄问道。蒋明珠摇头道:“不,丹儿是钱佐的孩子。我在庐山上又遇见大师兄。他逼我回去,仍旧做他的妻子,我自然不肯。那时他的武功比我好,我拼着一死居然胜了他,远远逃走。可是经过这一场苦战,我的孩子也失去了。那时我绝望到了极点,只想早点去见四郎,就在一棵树上投缳自尽。恰好钱佐游庐山遇见了,救下了我。钱佐出身贵族,却是一个很老实的人。我跟他到了西府城,摇身一变,成了吴越王妃。”
“一死不成,人的思想就会改变。我发下毒誓,要为丈夫女儿报仇,让所有凶手付出惨痛的代价。报仇要有绝世武功,我就不惜练‘无影三尸掌’;报仇要有权势,我就赶走了钱世骏,让我的丈夫做吴越王,自己揽下了吴越的军国大权。”
沈瑄正色道:“你复仇也罢了。但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人,不会个个都是当年的凶手吧?”蒋明珠凄然道:“你说得不错。可是权势这种东西,追逐起来永远不会嫌多。而仇恨,更是像雪球一样可以越滚越大。复仇让我变成了魔君,既然成了魔君,就不会再做人做的事。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太过分了?可一想到四郎和女儿的惨死,我就觉得天下人对我不起,我又何必手软!当年的仇人,一个个家破人亡,鸡犬不留。只除了一个人尚未查出,那是七个师兄邀来的帮手。我一直想,四郎何等英雄,七个师兄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个帮手一定不凡,多半是庐山派的。试想四郎以洞庭名门弟子,竟在庐山遇害。他庐山派竟然说毫不知晓,怎么可能!但也奇怪,我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眉目。或者那人已死,不过也要找到他的家人徒弟偿命。这件事没有解决,我一直深引为憾……不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害人终害己。还没有迫害到最后一个仇家,报应就来了。可是,可是……如果上天真的要惩罚我,我情愿自己死一万次,只要能换回湘儿的性命……为什么偏偏夺走了我的女儿……”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而沈瑄则一言不发。
蒋明珠忽然抬头道:“你说你去过天台山。我爹爹死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沈瑄怔住了,这如何说起呢:“令尊三年前过世,情形如何,我也不明白。”蒋听松的死至今还是个谜。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他和离儿或许能像蒋明珠夫妇一样,在桃源仙谷过上半年神仙日子。一念及此,不觉怅然。
蒋明珠道:“我和爹爹之间,是是非非纠缠了一辈子。他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当年他解散了自己一手创建的天台派,我一直以为是他丢了经书,迁怒弟子。后来黄云在和梅雪坪临死前说,那是因为他恼恨七个弟子不义,对我的丈夫孩子下毒手,使得我和他反目成仇。他始终是爱我的,为了这一点,我和他的恩怨便可以算了。可我只是不能原谅他,他带走了我的孩子,何以不告诉我,至少也该告诉湘儿。他害我们母女对面不识,隔阂了一生。我背叛了他,他就让我的女儿做我的仇人。真是狠心!”
沈瑄道:“我想不是这样的。蒋老前辈向蒋姑娘隐瞒,大概是为了不让她也卷入恩怨仇杀之中。什么都不知道,日子还过得平静些。蒋姑娘的身世,实在太可怜了。”
蒋明珠出了一回神,叹道:“是啊。她始终不知道母亲就是我这个恶魔,也许更好些。”她站起身来,从香案后面取出一把样式古朴的宝剑,轻轻抽出,剑身闪出清冷剔透的光芒。沈瑄觉得好眼熟。
蒋明珠道:“她一定跟你说过天台山的青崖双刃,洗凡清绝。”沈瑄点头。蒋明珠道:“我结婚的时候,将这两把剑偷了出来,洗凡剑自己使用,清绝剑给了四郎,也算得定情之物。四郎在庐山上殒命,清绝剑就失了下落。我发现蒋灵骞佩着清绝剑,曾大起疑心。后来才打听到她是捡来的。世界那么大,偏偏是她捡到她父亲的剑,这也是天意么?离开天台山后,我就不再使剑,这洗凡一直收藏在这里,现在我把它给你。”
沈瑄微微有些震惊:“给我?”蒋明珠这样说着,持剑的左手却没有伸出:“我女儿一生不幸,但她得到你真心相爱,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对你说了这样长的一个故事,正是为此。我希望这世上总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一直牵记她、想念她。你把这剑带走吧。洗凡清绝,原是配成一对的,只可惜世间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她话音徐徐微弱,渐至不可闻。沈瑄一低头,见那寒光四射的洗凡宝剑,已刺入了她的胸膛。
“夫人!”
蒋明珠再也不会醒了,脸上的神情,是说不出的安详。
沈瑄扶起她的尸身,轻轻拔下宝剑。饶是他曾遭遇剧烈变故,此时也有些支持不住。可是,蒋明珠除了死,的确别无他路。他看见香案的一侧,果然有一个十分朴素的木棺,便将尸体放了进去,替她理了理妆容,盖上棺盖。
纸钱还剩了一些,他尽数烧完了。香案后的帷幕被掀起,亮出灵龛的一角。沈瑄撩开一看,里面写着一大一小两个牌位,没有称谓,只是简简单单的名字,一曰“澹台树然”,一曰“澹台湘灵”。
沈瑄回到上面的石室里,用掌力击碎一段山岩,封住了那条逼仄的地道。又合上石棺盖子,捣毁机关,堵住了向下的台阶。这样吴越王妃的尸体和她的秘密,便再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在石室的一角,沈瑄找到了从前那扇门。犹豫一会儿,他终于吹灭了蜡烛,提起洗凡剑,推门出去了。他记得三年前那次逃生,门外面是一个很深的碧水潭。可是门开了,眼前只有一片干涸的泥地,星罗棋布地露出一块块青石板。山中又是暮色苍苍。
他不禁想到:这就是沧海桑田么?
第十九回 凭谁问哀荣
身后一声巨响,接着山体中传出一阵阵碎石迸裂的声音,许久方才停歇。不知道里面什么机关触动了,将迷宫的地道和石室统统摧毁。
爆炸声引来一群奇装异服的道士,一个个从山石后面露出头来,把沈瑄团团围住。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道姑和一个矮个子老道士,迎面过来。沈瑄想起来,这是武夷派的人了。
“妖妇人呢?”红梅仙子劈头就问。沈瑄本来懒得多言,但吴越王妃的生死存亡,当是这一批江湖侠客最关心的事。不说清楚,他们不会罢休的。于是将昨日迷宫决斗,王妃自戕的经过大致说了说。当然,蒋明珠自尽的原因,他只字不提。
红梅仙子拧着两条眉毛:“你说她死了,我们怎地相信?说不定你悄悄放了她呢。带我去见尸首!”沈瑄道:“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带你去的。吴越王妃总是吴越国母,劝你不要对她的遗体不敬。”红梅仙子的眉毛拧得更紧。
“她葬在地下迷宫里。迷宫已坍塌了,你一定要瞻仰遗容,可以学学愚公,把这座山挖开。”沈瑄续道。
“你!”红梅仙子大怒,拂尘手柄一倒,扫向沈瑄脸上。这一招“红拂掠发”,手段极漂亮,是红梅仙子的一出绝技。平日用来教训人,端的威风十足。
沈瑄不动声色,随随便便一闪,红梅的拂尘就落了空。红兰道人一把拉住红梅:“唉,师姐,发什么火呢!吴越王妃已死,这是好事。”这红兰道人的脾气非常和气,与红梅恰恰相反,“昨日丐帮曹长老送信,说是有一位少侠也来向吴越王妃寻仇,还救了空流和尚的命,想来是尊驾了。少侠英才盖世,杀死吴越王妃,为武林除害,也替我们红菊师弟报了大仇。不知……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因为和蒋灵骞的情事,江湖上知道沈瑄名字的人不少。可是真正认得他的,却没有几个。昨夜在八卦田,曹止萍是没想到,范定风有所猜疑却没说出,其余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沈瑄只是道:“在下无名小卒,道长不必打听。还有,我已说过,吴越王妃不是我杀的,她是自尽。”
红兰笑眯眯道:“少侠谦虚什么。吴越王妃是何等样人,若不是被少侠制服,走投无路,她怎会自尽?”沈瑄心里惘然,那是杀死蒋灵骞的凶手,也是千万人仇恨的魔头,但却也是她的母亲。自己到底该不该杀她?倘若蒋灵骞地下有知,还会让他报仇么?会不会反而怪他害了自己亲母。虽然他终究没杀蒋明珠,但她的死,究竟自己有多少责任?如果不是胜了她,使她陷入绝境,或者她不至于要死。只是现在这些千头万绪的假设,都无从证实了。
沈瑄苦笑一声,抱拳道:“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先告辞了。”红梅仙子冷冷道:“吴越王妃这一死,吴掌门的事可就没了了结。”
沈瑄本来已准备离开,听见“吴掌门”三字,禁不住停下来:“是洞庭派的吴掌门,他也来了?”红梅仙子虽急躁,却也极有阅历。她刚才见识了沈瑄闪避拂尘的动作,料定他和洞庭派有渊源,遂抬了吴剑知出来,想查清这少年的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