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时就应该死在孟康的那个矿洞里。”他喃喃,近乎耳语般地说,“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在黑暗里。等我死了,你再吃掉我…这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退路。”
水映寺位于腾冲的郊外。传说这里是忘川的终点,无数的亡灵通过镇魂碑的指引,汇成一股洪流,去往彼岸——而这里,便是他们转世的所在。
寺里寂寂无人,唯有惨碧色的灯光映照。
灯下有人独坐,斟酒独饮。
滇南的七月,空气湿热,夜色深浓,头顶无星亦无月,连风似乎都是灼热而凝滞的。沉闷许久,忽然间,草木间响起了疏疏落落的声音,长短不一。紧接着,九曲凝碧灯上也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铮然错落,如金玉交击。
“下雨了吗?”原重楼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忽然眼神凝聚。
漆黑的雨夜里,窗外的屋檐上静静站着一个女子,握剑而来,就这样站在雨中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冷亮如电,脸色却苍白如死。
“迦陵频伽?”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你来了。”
他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她一掠,便到了室内,站在了他的眼前——不知道在外面的雨里站了多久,她全身已经湿透,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和脖子,一滴滴地往下滴着水,更衬托得肌肤苍白如玉。
“擦一擦。”他皱了皱眉头,扔了一块手巾过去。
苏微握着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块手巾就掉到了地上。原重楼看了看她,忽地冷笑:“既然来了,一切就该听我的!否则就滚回去。”
她沉默了一下,身体僵硬。然而,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俯下身,将那块手巾捡了起来,缓缓擦了擦脸颊和身上。
“好。”他满意地微笑起来,指了指对面,“坐下来。”
她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却没有坐在他正对面,而是下意识地移到了斜侧,低下头,带着嫌恶的神色,似是不愿意看到他。
“坐这里。”他蹙眉,命令。
她咬了咬牙,挪了过去,依旧一言不发。他就坐在她的对面,无法避开——仅仅是几天不见,这个人似乎完全陌生了,眉目依旧清俊,然而薄薄的嘴唇含着笑意,却似是刀一样锋利。
更加刺痛她眼睛的,是他手边放着的那把夕影刀。
“来,陪我喝一杯。”他给她斟了一杯酒,清冽的酒里沉浮着白色的花瓣,居然是大理出名的梨花酒,“放心,没有毒。我还费不着用这么大力气对付你。”
“我戒…”她刚想说自己已经戒酒,话到了一半却止住,只是咬着牙握起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冷冷斜觑着他。
“好!”他轻轻击掌,似是极高兴,“再来一杯!”
他一连给她倒了三杯,她都是一言不发地酒到杯干,爽快利落至极。梨花酒入口柔,后劲却极烈,空着肚子几杯酒下去胃部顿时灼烧般地热起来,一股热意升起,令她苍白的脸颊多了一丝殷红,衬得眼睛更是亮如秋水。
“真是听话啊…简直不像你了。”他看着她,似是有些感叹,“在腾冲这些天,一直都是被你呼来喝去的,如今终于轮到我出这口恶气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手边的一个东西:“现在我当家做主,是不是?”
——在他手边放着的,居然是那个洞房里的枕头。
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猛然站起:“你…”
“我什么?”他却依旧丝毫不动,笑笑地看着她。
“你倒是会演戏,不做戏子可惜了。”她拼命按住内心的愤怒,冷笑起来,“别在这里绕弯子废话了,你想要怎样?”
“这么扫兴干吗?我只是要你陪我一天一夜而已。”他施施然伸过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们好容易拜了堂,却被人居中打断,没有来得及好好享受洞房花烛夜,未免有些扫兴——”
他感觉到她微微一颤,似是被人刺了一剑。然而,她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闭上了眼睛。他凑近她的唇,凝视着她。两人的气息交错在一起,然而他却没有吻下去。九曲凝碧灯在雨中飘摇,惨碧色的灯光映照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有一种冰冷的美。
“别磨磨蹭蹭。”她忽然睁开了眼,冷冷道,“来啊!”
他凝视了她一眼,一声冷笑,忽然间按住她,狠狠地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紧闭着,柔软而冰冷,如同死去之物。他怎么也无法得逞,忽然间暴躁起来,抓着她的衣襟,一下子把她按倒在了旁边的榻上——她没有反抗,却一动不动,冰冷地看着他,那种眼神能令最灼热的钢铁瞬间冷却。
“你早就是我的女人了!”他咬着牙,冷冷道,“还装什么?”
她看着他,忽然嗤笑了一声:“做梦!”
“什么?”他怔了一下。
“我压根不认识你,怎么可能是你的女人?”苏微终于直视了他,冷笑着,“我嫁的那个人,叫作原重楼,是腾冲最出名的玉雕大师——可惜,我的丈夫在成婚当天就已经死了,被一个叫作灵均或者梅子瑄的人杀了…”
她的语声轻而缓慢,如同剑锋:“所以,现在我是个孀妇了。”
他看着身下这个女人,忽然语塞。然而,下一刻他就冷笑起来,重新将她扔到了榻上:“管你怎么巧舌如簧,今晚照样得做我洞房里的新娘!”
他将她按倒在榻上,近乎粗暴地撕开了她的衣衫。她挣扎着,白皙如玉的身体在惨淡的灯光下有一种诡异的美丽,那是他所熟悉的,却又如此陌生。当他的手触及肌肤,她一开始下意识地反抗,然而似乎很快意识到了如今的境地,又颓然中止。
当他再度压上来时,她忽然开启了嘴唇,回应了他。
她的吻缠绵而深入,一如以前。然而,他却在那销魂的一刻忽然挺直了身体,看也不看、闪电般探出手,回手并指一夹,将刺到了脑后的剑锋瞬间定住!
血薇已经出鞘,闪着幽幽的暗光。
他低下头,死死地看着她,似是愤怒,又似冷嘲。她无所畏惧地和他对视,眼眸冷酷而仇恨,低声:“来啊!只要你敢再亲近我,就随时做好被杀的觉悟吧!”
他忽然暴怒,掐住她的脖子,一甩手,将她从榻上卷起,直接扔飞了出去。
他出手很重,她背部重重地打在墙壁上。苏微低低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腹部,整个人贴着墙壁摔到了地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她拖起来,忽然却愣住了。
有血慢慢沁出,染红了她身下的衣裙。
“你…”那个瞬间,他看着她,不敢相信地喃喃,“你难道…”
“哈哈哈!”就在他出神的那一瞬,她一声冷笑,松开了护着腹部的手,袖子一翻,剑光横斜,闪电般地斩了过来,出手便是杀招!
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地折身后仰,却没有完全躲过。唰的一声,血薇在他肩膀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创口,几乎把锁骨削断。
苏微一招得手,毫不留情地步步抢攻,他只是稍微一出神,几乎便把性命给送了。
然而,她刚刚把剑刺向他胸口,忽然间眼前一花,似乎有无形的门在面前瞬间关起来,便失去了他的踪影。这…是结界?这个水映寺里,他早就设好了重重陷阱!
原重楼从眼前凭空消失,下一个瞬间,又仿佛烟雾般重新聚拢,出现在她的身后,冷笑了一声,出手如电,一指点在了她的后腰,形如鬼魅。
“真是好险,来真的啊?谋杀亲夫?”他看着倒在怀里的她,冷嘲,“如果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里设下了结界,我就真要被你杀了。”
“你…”她怒极,却无法挣扎。
“跟你说过,你杀不了我的!乖乖的做我这一天的新娘子就好了。”他封住了她的穴道,将她重新抱到了榻上。她竭力挣扎,他压着她的身体,却没有再度出手轻薄,只是停在那里细细地看着她——方才一轮欢好中,他的外袍已经落下,衣襟散开,露出坚实如玉的身体。然而,苍白的肌肤上却有着一处处奇特的青色痕迹,如同一棵树一样蔓延了全身。
那种青色,不久前她在他昏迷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如今居然更加深了许多。
她有些惊愕,却咬住了嘴唇什么也没问。
“你…”他在灯下细细地看着她,手指温柔抚过她的肌肤,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似乎艰难地开口,“你…是不是有了孩子?”
她微微一震,避开了他的眼神,冷笑了一声:“胡说。”
“不,我没有胡说。”他喃喃,抚摩着她的小腹,眼眸雪亮,“刚才你撞到了墙,就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这里——如果不是有了孩子,你是不会这样做的。”
一边说,他一边扣住了她的手腕,打算探她的脉搏。
她知道他定然会觉察,干脆抽回了手,冷笑着承认:“是又怎么样?”
那一刻,他的手僵住了,就这样定定看着她,许久不动。惨碧色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令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奇怪的光影之中,如同暗夜里的雕塑。忽然间,他发出了一声大笑:“哈哈哈…不会吧?我居然有了孩子?我…”
他停住了,似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却看着他,眼神冷静而残酷,冷冷道:“对!这就是上天送给你的陪葬品!”
他骤然停住了笑声,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我们之间必有一死。如果你要杀我,那就必须先杀了你自己的孩子!”她看着他,虽然毫无反抗之力,眼眸却充满了恶毒的挑衅,“如果你杀不了我,那等我杀了你之后,自然也会把他杀掉——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这个恶种生下来!”
她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一字一字吐出。
原重楼再也无法控制地暴怒,甩了她一个耳光,低吼:“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她放声大笑起来,“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死死地看着她,不再说一句话,眼神凶狠而愤怒。她毫不退缩,也冷冷看着他,眼里似乎藏着一把剑。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忽然间,他一把伸出手,将她抱入了怀里!
死死地、紧紧地,用力得几乎令她说不出话来——他的怀抱冰冷而熟悉。那一刻,她只觉得窒息,几次想伸出手推开他,却又无力地垂落。
“原来你有了孩子…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抱紧她,低声喃喃,声音竟然在发抖,“如果我一早知道,那…”
她没有说话,咬紧了牙不让自己颤抖,可那一瞬间眼眶却有些热。是的,当时,她那样坚决地拒绝了停云,将血薇还给他转身就走,不惜背弃对姑姑的誓言——不仅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再握剑杀人,更是因为,她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生活在那片江湖里!
可是不管初衷如何,到现在,终究还是一场空。
“迦陵频伽…”她忽然听到他在耳边开口,“我们当时就应该死在那里的。”
什么?她微微一惊。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吐出的只有一声无法压抑的啜泣,如同从最深的心底传出,撕心裂肺。
是的…是的。什么都晚了!
他们两个人,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便是错误的。十年前的匆匆一面,尚未相识便种下了血海深仇。十年后,仇恨指引着他们再次相见,绝无逃避的可能。
这样的孽缘,如同种入骨血的蛊毒,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好了…好了,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她全身颤抖,只听到他在耳旁轻声叹息,轻吻着她的额头,低声,“就让这一天一夜好好地过去吧…过了这十二个时辰,再来了断我们之间的恩怨。好不好?”
她在他的怀抱里剧烈地颤抖,死死咬着嘴角,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啜泣。他紧紧抱着她,抚摩着她的发梢,靠在黑夜里,静静地等待着天亮。
窗外的雨声无休无止,如同整个天和地都在哭泣。
在梦里,她似乎回到了那个黑色的洞穴里。
她在嶙峋锋利的乱石之间爬行,呼喊着他的名字,慌乱而恐惧。他没有回答她,然而,远处黑暗里却有声音敲击着,一声又一声,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唤,指引着她去寻找他。
“重楼!重楼!”她惊慌失措地大喊,摸黑在一块块矿石之间找着他。
忽然间,一块石头下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她。
“重楼!”她惊喜万分地回过身去,抓住了他的手,试图从石头下拖出被压住的人。然而,只是微微一用力,咔嚓一声,黑暗里那个人居然拦腰而断!下半身还压在石下,鲜血喷涌而出,染红她一脸一身。
她抱着断裂的上半身跌在地上,恐惧得发抖,失声喊道:“重楼!”
然而一转眼,手里抱着的半具尸体,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为什么还不回洛阳去?”怀里的尸体睁开眼睛,看着她,开合着嘴唇,慢慢地问,“血薇的主人,不能离开听雪楼。”
“停云!”她失声惊呼,瞬间醒来。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已经是中午,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里的炎热一扫而空,到处都是葱茏草木,青翠欲滴。
她在一个怀抱里醒来,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重楼?”她下意识地喃喃低语,可忽然又猛醒过来,全身僵硬。
“别这样,放轻松一点。”他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温柔安静,在一瞬间似乎回到了昔日那个玉雕师的样子,轻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暂时不去想这些恩怨,好好地过完这一天再说——你要报仇,日后有的是时间。”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探出手去握紧了血薇,心里略微安了一安——这把剑居然一直在她身侧,并没有被他拿走。
然而想站起来时,却双膝一软。
“时间不多,我还是封了你身上的穴道,免得你不听话乱折腾。”他走过来,俯下身将她拦腰抱起,如哄孩子般地道,“来,该吃饭了。”
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新的碗筷,米饭雪白晶莹,里面拌有鱼酱,野蕨菜炒了口蘑,鱼粉汤香气馥郁,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块鹿肉——她睡过去那么久,居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身做了这满桌子的菜。
他在椅子上把她温柔地放下来,俯下身去摆好了碗筷,又亲自给她盛了一碗鱼粉汤,细心地将上面的泡沫撇了开去——他的动作轻柔妥帖,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正在照顾怀着身孕举动不方便的妻子。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孟康竹楼里的晚餐,心事如潮,不可抑制。
那是他为她做的第一顿饭,虽然普普通通,却永生不能忘记。
“我的手残废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剑——所以,我们都没用了;所以,他们都离开了——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所以,我们不要自相残杀了。谁又比谁好一点呢?”
那一夜,他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样对自己说。也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她被他所打动,慢慢让这个人走进了心里的那扇门。
可是…他说的话是假的,他的笑也是假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计谋,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自相残杀!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她拿起了筷子,手却微微地发抖,怎么也无法下箸。
“我在水映寺外面预先设了一个天地交征大阵,把忘川中所有鬼魂的力量都暂时积聚在了这里,就算是明河教主和我师父他们亲自来,没有一天两天也破不了。”他看着她,眼神平静,低声道,“好好吃吧,这可能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餐了。”
她微微一震,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为自己盛饭,舀了汤。鱼汤热气蒸腾,迷住了她的眼睛——那一刻,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克制住了即将落下的泪水。
“我在汤里放了一些紫苏,可能味道有些奇怪——你动了胎气,需要好好稳固。”他的语气平静,“慢慢吃吧。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然而她吃到嘴里,却全是苦涩。原重楼没有动筷子,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吃,眼神复杂莫测。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声音错落长短,无休无止。他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似是心绪烦躁起来,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被捏断。
“那句话是真的吗?”她放下汤匙,忽然问。
“什么?”他怔了一下。
“你不喜欢下雨天。”她看着他,眼神平静,“说一下雨,就会觉得世间到处都是哭泣的声音,让你想起你那个被抛弃后以泪洗面的母亲。”
他凝望着檐下绵延的雨滴,低声道:“是真的。”
“是吗?”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原来在你对我说的所有话里,至少还有一句是真的…”
他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她:“其实,我对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的。”
她手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低下了头,错开了视线。
“不过,我母亲并不是什么寨老的女儿,只是一个普通的摆夷族女子。她钟情于我的父亲,没有明媒正娶便生下了我。可惜,我父亲虽然英雄盖世,却是惧内之人,竟然把我们母子抛弃在了腾冲。”他低声对她叙述着自己的身世,“直到过了五年,父亲的正房夫人死了,他才将我母亲接回了身边,又在中原生下了我妹妹,然而,却依旧不敢把我带回去——因为梅家是大家族,如果凭空又出现一个新继承人,只怕内斗会更加激烈。”
顿了顿,他苦笑道:“父亲原本打算在我行了冠礼之后,再把我带回中原去。”
“所以,你的名字并不在族谱上?”她默然地听到这里,忽地冷笑起来,“没想到,这反而让你逃过了灭门大难,成了漏网之鱼。”
她的话语锋利,他的眼神凝聚了一下,似乎有怒意,却硬生生按捺住。
“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他咬着牙,声音忽然间有些微的发抖,“我父亲穷途末路之下,还要狂奔千里来见我最后一面;而我身为人子,近在咫尺看着父亲被人一刀斩首,却不能去相认!这种痛苦,你知道吗?”
他的语气,令她锋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你不知道你父亲在中原都做了些什么。”她喃喃,声音虽然轻,却并没有丝毫的动摇,“这江湖本来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至少,我们两个人是明刀明枪地赢了这场仗的!如果天道盟胜了,被追杀的或许就是我。”
“但是我不是江湖人,至少那时候还不是。”他摇了摇头,黯然,顿了顿,忽然道,“如果那一日,你不去拦那一刀就好了。”
她一震,脸色苍白,久久不语。
是的,如果当时她没有拦住萧停云那一刀,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会作为路人被瞬间灭口,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如果命运的转轮停止在那一刻,如今她的命运会如何?听雪楼的命运,又该如何?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一切都在那一日毁灭,包括他自己。
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咫尺的距离被斩首,紧接着,失去了右手,失去了谋生技能,失去了恋人,失去了母亲和妹妹…穷途末路的他,在毁去了原重楼那个无忧无虑的身份之后,这些年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活下来的呢?
这一切,他从没有和人说过,哪怕是自己的师父孤光。
他只是戴上了面具,全心全意地跟随着拜月教的大祭司学习术法,夜以继日,进境神速,被誉为三百年来唯一可以和迦若祭司媲美的天才。
可没有人知道,从那以后,他的心也已经戴上了面具。
十年啊…那样漫长的日子里,几乎每一夜,他都梦见父亲被一刀斩下的人头在空中旋舞着,嘴唇开合,吐出最后的话语——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似诅咒,也似是最后的嘱托。
可悲的是,即便在梦里,他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直到全身颤抖着在噩梦中醒来,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也依旧不敢哭泣,只是咬紧了牙关,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报仇!
可是,面前的仇人太强大。那两个人来自天下最强大的听雪楼,刀剑的联盟牢不可破。即便他一生苦苦修习,也不可能胜过他们两个人的联手。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刀和剑指向彼此,自相残杀!
在十九岁那年,他便默默地在内心设定了这个计划,并为此赌上了一生。这条路是那么长,那么暗,一路行来,终于到了这里。
“你…到底是谁呢?”她喃喃。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是神秘高贵的灵均;再后来,他是落魄尖酸的玉雕师原重楼;到最后,却是以黑暗复仇者的梅家遗孤作为收尾!这三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看着窗外的雨,笑了一笑,“你最喜欢哪一个?”
她几乎想脱口回答,却又硬生生忍住。然而,原重楼似乎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只是淡淡地苦笑着,喝了一杯酒,低声道:“但我知道的是,当我是‘原重楼’的时候,我过得最快活——可能是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将一声微弱不可闻的话吞了回去。
是的,那,也是她这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只可惜,却如同烟花一般刹那消散。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想引你上钩。你也很蠢,一步步都按照我算计好的走。”他望着外面的雨,喃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孟康那个竹楼里吃了那一顿饭,听着你说话,忽然之间,竟觉得自己很嫉妒洛阳的那个人…”
“竟然一时昏了头,忘了要一步步来,就对你动了歹念。”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然后你一掌就把我打飞了——呵,当时我还不能反抗,不能还手。因为我得装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扬了扬酒杯,笑得复杂而意味深长。她在一边怔怔地听着,心中只是翻江倒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事情就悄然改变了吧?”原重楼喃喃,眼神变得有些茫然起来,“再后来,你不惜用自己的命换我一命,把我从蟒蛇口里救出来…唉。我设法把你弄到了月宫,让你见到听雪楼的使者,本来也是想试探一下你当时心里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去见了石玉,回来却和我说你选择留下来——我对你说,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她听他在一边慢悠悠地说着,手指绞紧,指节几乎苍白——是的,或许在那一刻,他原本以为他们的人生将在那一点上转折。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早已给他们安排了另一个结局。
“那个洞窟的最深处,真的有蛇吗?”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还是…还是你造出来的幻境?那一路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幻觉?”
“你说呢?”原重楼笑了笑,“将来你自己再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去,咬着嘴唇。
“心里还有什么疑问,都说出来吧。”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原重楼抬起头,眼眸平静,“过了今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想问什么,却终于还是克制住。
“算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低下了头去,握紧了手里的血薇,声音虚弱地叹息,“事已至此,再问什么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你知道吗?”然而他却看着她,忽然道,“除了被你拦住的那一刀之外,本来还有第二个机会,可以让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她看向他,眼里充满了疑虑。
原重楼看着手边的夕影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如果萧停云在洛水上真的被炸死了,那就好了…”
“你!”苏微愤然变了脸色。
然而,他没有理会她,径直把话说了下去:“原本听雪楼主死了,我也打算就此作罢。接下来,我会找个机会让‘灵均’这个身份死去,再放我师父出来,抹去此事和我相关的任何痕迹,从此以原重楼这个身份活着——这样一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只可惜…”
说到后面,他停住了话语,摇了摇头。是的,只可惜赵冰洁不顾自己性命,背叛了他的指令,而萧停云也没有死在洛水底下,反而来了一个奇袭,直接杀入了滇南!
他的对手,远远比原先预想得强悍不服输。
这些日子以来,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只想把她和听雪楼永远地切割开来,把她永远留在滇南这个世外桃源里,成为他的迦陵频伽——可是,当婚宴之上,血薇如白虹贯日,从天而降的瞬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当苏微扯下红盖头,看着那把剑时,她的眼睛重新燃烧。
那种光芒,是他十年前才在她眼里见过的!
“在婚宴上,你扔下了我,选择了听雪楼。迦陵频伽,你不知道当时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开口求你不要去的…我这一生里,从没有这样害怕,也从没有这样哀求过一个人。”他的声音轻而冷,似乎凝结了寒意,“可是你走了,头也不回。”
“我只是去一趟看看而已。”到了如今,她却居然还不由自主地分辩了一句,“我说过会回来的!事实上,我也回来了!”
“那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找到了你,你还是选择了他…我曾经竭尽全力要把你和你的过去割裂,可是,我失败了。”他微微摇头,眼眸黯淡,“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的迦陵频伽!我试图拥有的那种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他顿了一顿,忽地恶狠狠冷笑起来,用酒杯敲打着桌面,一字一句:“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他的眼眸也变得冷彻狠毒,宛如魔鬼——是的,在看着她拔剑远去的背影时,在那个被撇在喜堂上的新郎心里,被禁锢的魔鬼又重新脱缰而出!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要重新推动原来的计划,把这血海深仇一口气报完!以杀止杀,以血还血!
——而后面的一切发展,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唰的一声,苏微把碗里的汤泼到了他脸上,怒视着他:“卑鄙!”
“为了报仇,我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卑鄙又算什么?”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发怒的样子,忽地笑了一声:“好了,吃完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微警惕地握紧了血薇,厉声:“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作声地笑了一笑,笑容却很温和,“我说过,先把恩怨放一边吧!就这十二个时辰。等时间到了,我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何?”
他不作声地抬起手,闪电般地扣住了她的腰上大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走进了雨里。
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细蒙蒙的如同牛毛,粘在人的发丝上,如同三春柳絮那么烦人。原重楼抱着她,沿着水映寺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向了后山。
寺庙的后面是一座断崖,壁立千仞。
他抱着她,沿着那条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过葱郁的草木,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径隐没在乱草里,前面没有了路。他站住身,腾出了一只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特而繁复的符号,然后平举起手掌,轻轻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声轻响,雨幕居然凭空裂开了!
那一瞬间苏微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出现了一片全新的景象。那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方圆不过十丈,地上青草萋萋,当中立着经幢和碑文,看起来似乎是一座墓园。外面在下雨,然而这里却是整洁而干燥,似乎和整个时空都割裂了开来。
“这里是个结界。”原重楼轻声道,“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抱着她走进去,雨幕在他身后重新闭合,两人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天风崖下。他走过去,直到那面碑面前才停下来,弯下身将她放到一边的空地上,抬手将碑上的蔓生的杂草拨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父亲,母亲,妹妹,我来看你们了。”
苏微猛然一震,抬头看了过去。
——是的,那一块墓碑上,赫然用暗红色的字写着一个名字:梅景浩。而在旁边,是另外两座坟墓,分别写着他母亲和妹妹的名字。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他为什么反对自己来天风崖采药。
原来,一切的细节,都有原因。
原重楼跪在墓碑前,轻轻抚摩着上面的字,低声对她道:“那一年,在你们走后,我收殓了父亲的无头尸体,葬在了这里。后来,我又从吹花小筑的手里将母亲和妹妹的七零八落的尸体偷了回来,拼凑在了一起——这三座坟,上面的字都是我用血写上去的。”
她没法说话,脸色微微发白。
“每一年我都会来扫墓,用自己的血将上面的字描上一遍。”他抚摸着墓碑,声音低而冷。苏微在一边听着,咬着嘴唇,没有开口——是的,这就是仇恨的力量,不随时间逝去,反而在重复地叠加。如同碑上的血,一层层地沉淀下来,令人窒息。
她身体不能挪动,只是微微弯下了腰,对着墓碑行了一礼。
死者为大。即便是曾经有过多少的刻骨恩怨,此刻对于沉睡在这地底下的人,她也只有满心的歉疚。
他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了她的举动,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洛阳的白马寺替我父亲立了一个灵位,对吗?”他的声音平静,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难道你心里也有愧吗?——是不是就算我不用计谋挑拨,你也迟早会离开洛阳?”
她没有回答,只觉心中凛然。
原来,哪怕尚在洛阳,她的一举一动他也早已暗中注意多时。
“父亲,你知道吗,今日,我终于替你报仇了。”他对着墓碑喃喃,脸色苍白而平静,唯有眼里有火焰燃烧,一字一句,“就算梅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我也终于报了这个仇!萧停云死了,听雪楼也要灭了,你和母亲、妹妹在九泉之下…”
他的声音低沉,有竭力克制的微微战栗,到最后却化为喑哑,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痉挛着没入了泥土。从后面看去,只见肩膀剧烈地起伏,却没有丝毫声音。
她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冰火交煎。
“本来,我是想要用萧停云的人头来祭奠父亲的。”他在父母的墓前倾诉完了话语,回过身,看了一眼她,语气森然,“可是,我答应了你要归还他的遗体,也就算了——过来,见一见我父母亲吧。”
他转过身,不容她反抗,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来到了墓前。
她吃惊地看着他,想要挣脱,然而他一手扣住了她的双臂,制止了她的反抗,抱着她在碑前缓缓跪了下去,低声:“父亲,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腹中,还有梅家的骨血。”
“所以,请您原谅我不能杀了她替你们报仇。”
她震惊地看着他,嘴唇颤抖了一下,说不出一个字。
他跪在荒野里,对着坟墓喃喃低语,雨水沾染了眼角眉梢,整张脸似是从水墨里浮出,苍白得令人心惊,唯有眼眸深沉,黑得不见底。
他抱着她,深深地叩首三次,然后站了起来。
她从头到尾都静默地待在他怀里,没有出声,怔怔地看着他。原重楼祭拜完先人,便抱着她走向了来时的路,再也不回头。
那样深的仇恨,似乎在这三拜之后,彻底地了断尘封。
当他走出那片虚空之后,外面的雨重新落下,细细打在了他们身上,微凉——那一刻,苏微才从方才的恍惚和震惊里惊醒过来。
“你不杀我,我也一定会杀你!”她咬着牙,手里握着血薇,“这个孩子我也绝不会留,你们梅家,注定断子绝孙!”
“别说这样的狠话,迦陵频伽。”他没有被她激怒,抱着她走向了水映寺,只是冷冷道,“这只会激得我毁弃诺言,把你囚禁在身边,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沉默了下来。
“呵,看把你吓的…”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这种拖泥带水、把人不明不白关一辈子的人吗?我说过只要一天一夜就让你走,自然说到做到——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如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她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却无可奈何。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忽然道:“今天是月圆之夜,晚上可不要下雨才好。”
苏微一愣,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吗?传说中的鬼节?这一刻到来时,黄泉洞开,百鬼夜行。滇南几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怕日落后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便会撞了邪。
“你听到那种声音了吗?”原重楼抬起头,看着天空,语气里居然充满了憧憬,“今天晚上,那条忘川应该会很拥挤吧?”
她抬起头,却什么也没听见,不由得问:“那是真的吗?”
“什么?”他怔了一下,问。
“忘川是真的吗?还是你编造出来骗我的?那个叫莽灼的向导,本身也是你雇来的人,对吧?”苏微看着他,眼里已经没有好奇,只有麻木——被欺骗的次数太多,她几乎都已经无法确定,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原重楼眼里的神色变幻了一下,蹙眉:“那当然是真的。”
他看着她,眼神深沉而静默,许久,才低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所见到的、所听到的,的确很多是假的,但,还有很多却是真的——从这里离开后,你可以慢慢去追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冷笑了一声:“我才不会去想。”
是的,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去追忆的呢?所有的真和假掺杂在一起,如同孪生的藤蔓一样生长,交缠着勒入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无法分辨。
血泪交错,到最后唯一最真切的,便只有刻骨的仇恨!
她握紧血薇,默默运气,试图冲开被封住的穴道。然而原重楼封穴的手法和中原武林迥异,她竟然丝毫不能动——她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看着天空,似乎有些出神,竟没有觉察她暗地里的异动。
天空渐渐暗淡下来,雨却还没有停。
“时间到了!”忽然间,她听到他低低说了一句,霍地站了起来——那一刻他语气里竟然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失落和恐惧,微微发颤,令她心里一惊。
原重楼站了起来,看着依旧下着细雨的天空,忽然道:“该死!”
他从屋檐下走出,疾步入了雨里,唰地对着天空伸出了手——苏微看到他的十指以眼睛几乎看不清的速度结印,然后对着天空伸开双臂,发出了一声低啸。
那一刻,整个天空忽然间亮了一亮!
雨在半空凝结,停住,一滴一滴清晰可见。
她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这,就是拜月教里那种几乎可以通达天人、俯仰日月的神秘术法?这个人年纪轻轻,居然拥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在他张开双臂的那一瞬间,苏微看到他整个人似乎发出光芒来,有青色的闪电在他身体里穿梭,宛如幻境。
“真是讨厌下雨天。”他张开双臂,仰头看着阴霾密布的苍穹,喃喃。
那些雨滴停在了空中,仿佛满天垂落的水晶珠子,折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仿佛是梦境里才会出现的景象。她坐在檐下,面前垂落一道疏疏落落的水晶帘,流光泻玉。
那一刻的景象是如此美丽,以至于她私心里有一种幻觉——他是在竭力想把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停在这一刻。
“月亮升起来了,你看到了吗?”原重楼忽然开口,指着天空,用一种欢喜的语气对她道——头顶的阴云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开,居然真的露出了一方洁净爽朗的夜空,薄薄的云层里,有一轮圆月无声浮沉着,洒落清辉万千。
他停住风雨推开乌云,就是为了和她一起看一眼这满月吗?
清辉洒落在他们脸上,无限温柔,如同轻纱。
苏微怔怔地看着,直到那些雨滴忽然震了一震!空气里似乎有一个巨锤凌空击落,震动了漫天凝固的雨滴——同一个瞬间,原重楼猛然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一步,单膝跪倒在地上,似乎有一记巨大的力量打在了他的背部!
“他们来了?”他失声道,望向天空。
风里有依稀的歌吹,似是丝竹,又似是埙,极远极远,似乎是隔了上百里传来,穿透了雨幕,水映寺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忽然亮了一下,好像有闪电落下——那一刻,苏微清晰地看到眼前的雨帘忽然动了,似乎是挂在蜘蛛网上的雨滴被触及,盈盈欲坠。
原重楼抬起头看着苍穹,脸色苍白,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奇特的笑意。
“师父?”他喃喃,“你们终于来了…”
一瞬间,漫天凝定的雨滴忽然纷纷落下,淋湿他的全身。
那一刻她想唤他快回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是的,一定是师父通知了灵鹫山月宫的人,拜月教主带着孤光祭司已经来到了腾冲——这一切的恩怨,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然而,原重楼却没有在意眼前大军压境的情况,只是在雨里怔怔看着天,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眸里隐约闪动着一丝光亮,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知道吗?师父曾说过一句评语,我一直刻骨铭心。”他低声道,“他说我‘天赋出众,可谓惊才绝艳,不逊于昔年迦若大祭司’。”顿了顿,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但是他又说我‘只惜用心过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他冷笑:“呵,他说得真对。”
“你…”她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
原重楼脸上的表情一掠而过,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回到廊下,指了指水映寺后院的东厢房,对她道:“萧停云,四护法,墨大夫——你要的那几个人的遗体都在那里,等会儿可以带走了。”
“遗体?!”那一瞬,苏微失声惊呼,脸上血色尽褪,“你…你不是说要放了他们吗?你言而无信!无耻!”
他看了她一眼,道:“我从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你又不是才知道。”
她猛然一颤,眼神凶狠,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然而他看着她,眼神却柔和下来,叹了口气,道:“其实,为了把你骗来这里,我说了谎——那一夜在水映寺里,听雪楼就已经全军覆没,几位护法全部战死,无一幸存。”
原重楼脸色凝重,低声道:“本已隐退多年,却为了故主复出,血战到最后一刻,确实令人起敬——你好好地带他们回中原去吧。”
早…早就已经战死了?那一夜,为了让她顺利脱身,四位护法竟是都不惜牺牲了自己!苏微猛然一颤,握紧了血薇,只觉得内心的恨意又如同毒蛇猛然抬头,唰的一声冲上心头,不可遏制。
是的,她要复仇!要将眼前这个人千刀万剐,以祭听雪楼!
拜月教的人已经到了,如果她要报仇,就得趁现在!
“今天是七月半。在洛阳那边,太阳也已经落山了吧?风雨的人马应该已经出动,将听雪楼上下全给灭了…”他淡淡地说着,声音冷酷,毫不顾忌一边的她脸色已经是如何惨白,笑了一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很好,我终于是替父母报了仇了。”
“你…”她咬着牙,只觉得心中恨意狂涌,双手颤抖着握紧剑,提了一口气,居然觉得穴道开始松动了一些。
水映寺的周边不断有电光涌现,头顶的天空却依旧阴沉。空气里有细微的震动,一声一声,檐下挂着的两盏九曲凝碧灯微微摇晃。
“放心,明河教主和师父就算再厉害,这一时半刻还是破不了我的结界。”原重楼看了一眼,语气淡淡的,只是道,“时间快到了,我去替你找一匹马来。”
那一刻,或许是真的因为时间到了,她猛然一运气,只觉得一口真气从气海唰地提了上来,在四肢百骸瞬间流转自如!那一刻,她想也不想,手腕一动,血薇无声跃入手心。
他刚刚转过身,她的剑已经无声无息刺出,抵住了他的后颈!
然而,那一瞬,苏微忽地看到他的后颈皮肤上出现了一块奇怪的青色瘢痕——那种青色仿佛活了一样地在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那个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
剑擦着他的脖子停住。
然而,原重楼却已经被惊动,闪电般地回身,她来不及躲藏。他回过头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血薇,脸上有惊愕的表情,忽然间又转为欢喜,脱口道:“迦陵频伽!你…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她咬着牙,手腕颤抖着,想要把剑往前推送一寸洞穿他的心脏。然而,他却在那个时候忽然转身,伸出手将她拥入了怀里!
苏微在那个瞬间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往回收剑。
可是,已经来不及——唰的一声,锋利无比的剑芒瞬间穿透了他的心脏。然而原重楼竟然似毫无痛觉,依旧脸上带着笑容,往前踏进了一步!
噗的一声,血薇直接没入他的心口,从背部直穿出来!
“不!”她失声惊呼,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恐,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抽出剑来,双手发抖,拼命往回收剑,“不要!”
“呵…还想说谎吗?”他笑起来了,用力地抱紧她,让血薇唰地穿透自己的胸膛,任凭她惊呼挣扎,死死不松手,“如果你想杀我,就来吧…”
他将她连着剑拥入怀中,紧紧地,不留一丝余地。一瞬间,她手里的整把剑只剩下了剑柄露在外面。血薇穿心而过,炽热的鲜血汹涌而出,染红他们彼此的心口。
那一刻,那种灼热,几乎令她脑海一片空白,如同置身地狱。
“好了。”她听到他低声道,如同叹息,“现在,你报了仇了。”
她猛烈地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轻,听起来却宛如惊雷。
“满意了吗?”他在耳边喃喃道,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本来…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故意转过身,让你可以亲手杀我的——可惜,你这个傻瓜竟然临阵手软。所以…所以,只能我自己来了…”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剑柄,用沾满血的手指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下个瞬间便会委顿下去。
“重、重楼…”她声音发着抖,“为什么…”
“我不愿死在别人手上。”他笑了一笑,在她耳边梦呓般地回答了她的疑问。同一瞬间,仿佛是这句话散去了他的元气,他整个人颓然后倒。
她看到他的身体出现了可怖的变化——他的整个人,竟然破碎了!那种“破碎”是可怖的,仿佛陶瓷人偶,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坍塌,如同一块拼图正在片片掉落!
每一处碎裂的地方,都有着暗青色的印记。
当肌肤发生可怖的变化之后,有青色的妖异的火从他的身体里透出,吞噬着他!她惊呼着,试图扑灭那火,然而却毫无用处。那种从身体里透出的火是冰冷的,无形无质,完全无法触摸到!她竭力扑打,然而却仿佛只是用剑徒劳地划着水面,完全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苦笑着,摇了摇手,制止了她。
“这是青妖之树的反噬…谁、谁都挡不了。”火焰里的人没有挣扎,虚弱地开口,看着疯狂般的她,“我…我强行使用禁忌之术来复仇…也早、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很庆幸…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所有要做的,都已经做完。”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全身冰冷。
从一开始?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刻?那么,从胁迫她来这里之时,他早就已经算计好了这最后的结果?
他没有算计别的,只是要她陪他这最后的一天一夜!
“重楼…重楼!”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泪如雨下。
“嘘,迦陵频伽…”她听到他在耳边低声说着,语声虚幻如梦,“不要哭…结束了。一切噩梦都结束了。嘘…别哭…别哭。”
他抬起手,指了指夜空:“你…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吗?”
她震惊莫名,却什么也没听到。风吹过树林,木叶纷飞,雨在头顶落下,无声无息——四周有闪电惊雷,这个水映寺却寂静无声,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两盏灯挂在那里,幽幽暗碧,明灭不定。
“重楼?”她低下头看着他,轻声地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迦陵频伽…我爱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地喃喃,“这一场相遇…就算什么都是假的…但这里、这里,却是真的。”
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微弱而缓慢,细如一线,忽然断绝。
那一刻,那种诡异的火焰轰然大盛,吞没了他!冰冷的火焰簇拥着正在死去的人。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然而眼里却还含着那种复杂莫测的笑意,一直凝视着她,似乎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看着她,直到生命的终点。
那个短短的刹那,似乎漫长得如同永劫。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吐出那一声哽在喉咙里的呼喊,也不敢透出一丝气息,似乎以为这样时间就能够停止——可不等她腔子里的那口气息吐出,那双不瞑目的眸子,却已经消失于青色的火焰中。
“重楼!”那一刻,她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
无数的闪电汇集在水映寺的四个方位,映照得天空隐约透明。召唤来天地之力的拜月教主和孤光祭司并肩站在高处,手指间积蓄着力量,准备突破眼前不可见的屏障——然而,就在月亮升起、他们准备联手出击的瞬间,那一重笼罩在寺庙上空的无形结界,却在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仿佛云雾忽然散去,眼前出现了寺庙的山门入口,而头顶的雨也停止了,阴云散开,露出了一条淡淡的银河。有满月无声地从云间浮现,升在林梢。
这一刻的静谧和安宁,令前来的所有人反而都止步。
“怎么回事?”明河教主低声,修长的手指从孔雀金的长袍里伸出,指尖凝结着淡紫色的光——盘踞在这寺庙之中的那股力量原本那么强大而邪恶,怎么忽然间就消失了?难道是…
那一刻,有奇特的风从水映寺里吹来,四散而出。
明河教主在一瞬间微微变了脸色,失声低呼:“是他?!”
清朗的滇南朗月之下,一个白袍人从寺庙里无声无息地走出,如同御风而行,一直朝着他们走过来——在所有人几乎都要出手攻击的瞬间,那个人站住了身,似乎不能再走近一步,忽然弯下腰,对着孤光祭司深深一礼。
“灵均!”那一刻,祭司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的,那是灵均!是那个悖天逆神的弟子!
他缓步而出,恭谦地对着师父行礼,然后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抓住师父的衣襟,说一句什么话——然而,仿佛是被那一声呼唤的气息吹散,那个人影瞬间消失了,如同稀薄的雾气,消散在了月下。
“天啊…”明河教主的十指从虚空里闪电般地收拢,手心里顿时出现了几团淡淡的白色光华,只看得一眼,便低呼,“这是魂魄!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孤光祭司失声道,“灵均已经死了?!”
当所有人抢身进入水映寺的时候,那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声息。只有两盏九曲凝碧灯在风里悠悠摇晃,惨碧色的光映照着整个空寺,伴随着哭泣之声。
“阿微!”秋护玉失声惊呼,冲了过去。
檐下坐着一个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哭着,俯下身紧紧拥抱着什么——然而她的双手之间,早已空无一物。火焰在她手里熄灭,怀里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灰烬。
风一吹,簌簌散开,了无痕迹。
唯有滇南新月如霜,冷照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