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之上浮出一抹葱茏,那是皇城北首的万岁山。此山乃帝京之最,山上遍植松柏,终年常绿,是帝后妃嫔们重九登高之处。先帝晚年好道,又在山中修筑放鹤亭、鹿野苑,远望如仙山楼阁,遥遥浮于皇城之上。她曾在城中远望此山,却从未有机会与它如此接近,近得可以听见白鹤振翅之声,闻得见山间草木之馨,令她未免怀念起故乡的千岩万壑、芳草嘉树与长河碧海。
此日白云在天,碧空如洗,映得山川秀美,鹤唳清长。帝京的冬日设若无雪,便只是草木荒疏,尘沙漫天,风如刀割。若非这如琉璃盏一般的蓝天可以相望,岂不令人心如槁木死灰?
“琴娘子——琴娘子?”
她将目光从青天白云间移开,循声望向小院门口,看见一只光溜溜的小脑袋伸了进来。
“小七,这么早就散学了?”
小内官颠颠儿跑进来,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本子。
她皱眉道:“又要我替你写字?”
徐小七涎着脸蹭过来:“娘子的字最好了。我写字是鬼画符,回回被先生用界方打手,一只爪子都肿成粽子了。娘子你就行行好,反正你成天关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
“先生总会看出来的。这要是让你干爹知道了,瞧你怎么办。”虽是这么说着,她还是一把抄过那本帖子。翻了翻看不过是“甲乙丙丁”之类,便铺了纸飞快地写起来——给小孩子捉刀,自然不能写得太好。
“沈先生看不出来。”徐小七一面埋头研墨,一面咕嘟道,“只要娘子不说,干爹也不会知道。”
她随口问道:“你说的那沈先生,是哪一位内相呢?”
“我们的先生不是内官。”徐小七的语气颇为自豪,“先帝说内官要读书明义才能入司礼监,所以内书堂都是请词臣进宫来讲学。这位沈先生,乃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名叫沈弘让。”
听见“沈弘让”三个字,她的笔停了停,转而嗤笑道,“该死,业师名讳也是乱叫得的?你可知天下多少读书士子欲拜在沈先生门下而不得。你们内书堂请动他来讲学,捡了莫大便宜。偏你还不认真。”
“娘子认得这位沈先生?”徐小七眨巴着眼睛。
她默了一下,推说道:“我哪里认得。”
“娘子哄我,娘子必是认识的!”徐小七根本就不信,“快告诉我沈先生有什么癖好,什么忌讳,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
她好笑道:“你琢磨这些做什么?他是先生,又不是你干爹。你把四书五经背顺了,就是投了他的癖好。不然,就是送他十斤窝丝糖,也糊不住他的嘴。”
徐小七还要闹着她说,却听见外面传来笑意朗朗的声音:“莫非我的嘴就是能用窝丝糖糊上的?”
徐小七大惊,连忙抓过一本字帖儿往纸上遮盖。她亦忙着收笔,四手一撞,墨汁溅了一桌。
来者是个年轻内官,穿大红天鹅绒曳撒,腰挂司礼监牙牌,长身玉面,笑容可掬。
她有些慌张,敛衽道了声万福,又说:“我和小七说笑话呢,田公公请别介意。”
田知惠哈哈了一声,踱进门来,抛给她一个蓝布包袱:“琴内人,我瞧你的病也大好了,是吧?”
她低眉应道:“多谢田公公看顾,奴婢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田知惠略收了收笑容,道,“我来跟你说件正事儿。快到年下了,大家都忙,你也别闲着。上次你抄的经书甚好。皇史宬那边誊录书目,正缺着人手,你就过去帮个忙吧。”说着指了指那包袱,“换身内官衣裳,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走。”
她迟疑道:“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田知惠一扭头,瞧见桌上的字帖,掀开一看,帖子背后沾满了斑驳墨迹。他再看看桌上的字,心下了然,不觉冷哼一声,一把拽了徐小七往院里去,顺手带上房门。
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件青色贴里,一顶青罗平巾——这是宫中小内官的装束。她心知这是要易装。细看了看那件贴里,倒还干净簇新,于是她换下了宫人袄裙,把贴里加在中单外面。
她在家时行动都有人服侍。入浣衣局之后,诸事都要自己动手,居然梳头也成了难题,弄得成日首如飞蓬。后来受了杖刑,卧于安乐堂等死,更成了一只蓬头病鬼。近日躲在值房里,既不见人,索性连绾发都免了,只还如小时一般披散着。
现在要易装出门,却要梳个内官的发髻。待要问问田知惠怎么梳,又觉问不出口,又不敢拖得太久。忽想起在家时曾看过谢迁束发,于是尽力回忆着他如何拢发,如何束带,如何加冠……想着想着,铜盆里溅起了一朵水花,却是自己的眼泪。
终究弄了个男人的发髻,虽不太像,平巾一罩上也还过得去了。
推开门时,田知惠立在院中树下,正在数落徐小七。回头看见她伶伶俐俐地站在檐下,恰是一个清秀小内官,田太监脸上不禁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正是这位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田知惠出面,把奄奄一息的琴太微从安乐堂中捞了出来。彼时琴太微早已昏聩不知人事,依稀记得有人给自己灌药扎针,有人聚在床头低声议论,声音听不分明。折腾了三五日后,神志稍清,她才知自己是落到了司礼监。这一带位于皇城以东,玉河西岸有许多大小院落,皆是司礼监太监们的私宅。她藏身的这间小院,就是田知惠的地盘。
初来时她异常惶恐——内官终究也是男人。在浣衣局时,她亦曾听同伴说起,曾有大珰擅自从浣衣局中择取美貌宫人做自己的对食。说这话的宫人,言语中不无艳羡,依傍有力内官总比累死在浣衣局要好。但在琴太微心中想来,那还不如一头撞死。不过田太监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将她锁在这偏僻小院中,不教她出门露面,甚至不让她出大声儿,唯恐被人知道了,一应饮食、汤药,都派了徐小七服侍。琴太微在这里悄无声息地住了一个多月,果真是没被人发觉。她亦问过他们为何要搭救她,徐小七是个孩子,自是说不清。而田知惠只笑而不语,问得多了方含混一句:“谢娘娘是宫中数得着的人物,你又是熙宁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难道真让你死在浣衣局?”
她想想果然不错,这宫里若还有人肯看顾自己,那也只有谢家表姐了,又问:“不知表姐是否身体安康?”
“她是你表姐,更是淑妃,在宫里提到她,必须称娘娘。什么姐姐妹妹的,叫人听见了,你又好吃一顿棍子。”田知惠这般教训着,却并没有向她说起淑妃的近况。
他们出了值房,沿着玉河一路向南走去。路途甚远,田知惠一边走,一边低声向她介绍着沿途建制。自入皇城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外出走动。皇宫分为两重,外面是皇城,内府的十二监八局四司等衙门,皆集于此处,里面一层禁城,才是天子与后妃的居所。禁城的红墙望之不尽,气象森然,高可接天。日色天光之下,依稀可见墙头浮着淡淡一层金光,是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的琉璃顶折出的光芒。
她疑心是不是都快走到外朝了。
绕过一带朱墙,她忽然看见一条长长的砖道,砖道尽头是白玉高台。台基上的大殿面阔九间,金瓦铺顶,雄奇壮阔。更奇的是全殿皆用砖石砌就,连一根木头也没有用,宛如千古巨碑。
下午的日光打在大殿的金瓦上,又洒落一地。田知惠眯起眼睛,微微仰头,似有些陶醉于这清净光彩之中:“这就是皇史宬。”
听见这三个字,琴太微忽然有些伤感起来。当年父亲为她讲京中掌故,曾特意提起这里。
田知惠领着她寻到一间值房,教她先在外间稍候。房舍不大,却甚雅洁,她揣度这大约是此间管事太监的居所。隔着帘子看见田知惠走到床边,倒头就拜了下去,叫了声“师父”。
床上有人低声问道:“人带来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琴太微略感奇怪。不及细想,田知惠已招手叫她入内。此时她才看清,那人身形苍老,竟是伏在床上的。这情形再熟悉不过了,九月间她自己就这么趴了十多天。这位老内官一定也是受了杖。
“这位是皇史宬管事郑太监。”
田知惠介绍得十分郑重,她忙敛衽欲拜。老内官却道:“琴内人不必行礼。内人到此,我不能起身迎候,实在抱歉。”
郑太监伏在床上,姿势虽不甚雅,却神色端然。琴太微入宫之后,各样内官也见过一些,端庄谨严的、随和世故的、朴陋直鲁的。这位老内官意态萧闲,言辞文雅,不似宫中之人,倒像是个寻常文士。她先时以为他很老,其实只是鬓发皆白,面容不过四五十岁。
琴太微正胡乱寻思着,又听郑太监说:“鄙司虽大,人手一直不够,得用者更少。明年六月晒经之前,须得将全库目录整理出来。我因抱病,恐耽误了工期,请内人过来帮忙做点抄写工作——听说内人写得一手好字,鄙司何其有幸。”
琴太微忙谢过了,又听他说:“此间没有别的宫人,都是些内官。你不便和他们一处,暂且在我的后院安置下——也不要再穿宫人的衣裳。”
后院以夹道相接,仅开侧门,院中有巨槐掩映,不留意的根本看不出另有房舍——果然是藏人的好地方。田知惠将她安置下,道还有事,便先行离去,又嘱她安心在此,“别怕,我得空就来瞧瞧你。”他依然是笑,“那十斤窝丝糖,我可是记下了。”
房间极小。支了架子床,床帐洁净如新。余地只摆了一张旧漆桌子,桌上笔砚俱全,可读书写字。琴太微就着床边坐下,出了一会儿神。从安乐堂中捡回一条命之后,她在司礼监值房藏了一个多月。如今田知惠那里大约藏不住了,又挪到此处来。只是这样东躲西藏要到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告诉她。深如潦海的宫禁之中,她终究要飘向何处,亦无人解答。
她坐立难安,起身往前院走去。
郑太监正捧了一卷书,见她过来,指了指床头的一张杌凳:“坐吧,琴小姐。”
久违的称谓,令琴太微悚然。她并不敢坐,狐疑地瞪着郑太监。郑太监笑了笑,支起身来坐好,认真地看着她:“我叫郑半山。在入宫之前,我用的名字是郑出云——你可曾听说过?”
她努力回想着,这名字似真听见过,但记忆如海,不知沉在哪一块礁石之下,只是想不起来。
“大约未听说过,”他的笑容依然温煦如春,“你是万安二十八年出生的,今年十四了吧?而我在万安二十六年,就已离开杭州。”
“郑叔叔吗?”她想起来了,幼年时在杭州,常听父亲提起某郑姓故友从京中寄来信函,直到父亲骤然去世才失去联络。她一直以为“郑叔叔”是父亲的同僚,没想到竟是一位内官。
“我与知惠他们这些孩子不同,并非自幼入宫。我是萧山人,年轻时读过书、中过举,不料撞上科场舞弊案,把功名全废了。一介落魄书生,幸得令尊青目,投在军门下效力。万安二十六年,我军与海寇一场血战,同袍捐躯无算,我亦身负重伤,便由令尊安排,入宫做了内侍。”他的声音不似内臣那样尖厉,原来是因为这个。说起往事跌宕,语声波澜不惊,像是在讲别人的履历。
“令尊于我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金兰之谊。我是畸零之人,不敢自居叔伯辈。只这皇宫大内,我已浸淫一二十年,略知其中门道。你在我这里待着,尽可安心,不会有人害你。”
琴太微已是满面泪水。半年以来,她从安乐仙乡跌入修罗道场,并无一人伸出援手。那些辛酸委屈,原本压在心里一丝不敢表露,一身所受的伤痛羞辱,深陷刑狱的惊惧挣扎,病入膏肓的凄凉绝望,与亲族的分割离弃,与祖母的诀别不舍,与表兄的别离牵念,乃至从前父亲暴亡母亲离世,那些生死暌违的瞬间,天人永隔的痛楚,一霎时间从丹田中涌出,化作漫天雨露霜雪,毫无顾忌地浸湿了眼前这位白发故人的衣袖。她毕竟忍不住。
“好了,好了……”
郑半山伸出枯枝似的手,轻拍了拍她抽搐的肩膀。
冬至日举朝往圜丘祀天地。一入腊月,又要早早备下太庙与奉先殿两处的除夕祭祖。直殿监洒扫楼阁廊庑,神宫监排演韶乐侑舞,尚膳监与太常寺筹备节庆宴飨,内外俱忙成一团。唯有这皇史宬,始终是个清冷之地。虽说要编出书目来,此时离六月晒经还有半年之久,并不急在一时。琴太微说是负责誊写,不过只趁着每日下午日光明亮时做做工,其余时间便在空无一人的石楼中晃来晃去,把各种书籍册页翻出来观看。
皇史宬保存大量图书,防火便是第一桩要事,不仅房梁无木,黄铜作柜,连桌子都是石板打成,照明只用羊角风灯,蜡烛、纸灯笼、炭盆之类更是概不可入楼,所以一到冬日,竟如寒冰地狱一般。那几个小内官多不愿在楼中待着,得空便溜到院中磕牙晒太阳。琴太微自不与他们混在一处。她幼时听父亲说过,这皇史宬十分了得,不仅存放累朝玉册、诏敕、实录等,并且汇集天下典籍文书图册,乃至收录一些民间见不到的秘藏,于是便起了入宝山不能空手归的念头。
历代的档案文献都收在黄铜打造的巨柜里,名曰金匮。先帝早年极其好文,曾命令司礼监经厂印刷累朝所传之典籍,又自民间搜求大量遗秘,汗牛充栋俱存于此间。后来先帝一心修道,讲幄尘封,这些书便长年无人顾问了。因失于检点,乃至凌乱失序。去年今上偶然路过皇史宬,发现库中藏书有蠹鱼之患,方责令司礼监委派博学内官清点书籍,编撰目录。但内官中纵有博学广识之人,亦不以编书为晋身发迹之道,更不愿远离御前美差而屈就皇史宬这种清寒衙门。所谓编书亦不过是磨着工夫吧。郑半山虽有心做点事,只他也是偶然被贬谪此处,不知自己会待多久,故亦不上心。只有琴太微好奇心盛,对查书这种事情,竟比任何一任皇史宬管事还要热忱。郑半山见她如此有兴致,便将楼中一间朝阳的小室拨给了她,供抄写书目使用。又寻了一件半旧的貂皮大氅、一双羊皮皂靴命她终日穿着,以免受了楼中的寒气,再次生病。
这天琴太微东翻西拣,发现了万安三十五年的实录——那是先帝朝的最后一年,期间国事更迭频繁,禁中频出异象。即使如她一般的闺中小女子,也隐约听过一些流言。她抱了书册,坐在金匮上一页一页详读起来。然而看了半天,却发现当年的实录官胆子太小,并没记下什么要紧故事。正失落间,忽见郑半山飘至门口,连忙跳下来,反手将书卷抛回柜中。
郑半山只作不见,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今日风大,何不戴暖耳?”郑半山见她露着两鬓,皱眉道。
琴太微从袖中摸出暖耳,默默戴上。每年冬天,高阶内官均可从尚衣监领得御寒暖耳一副。郑半山将今年新领的暖耳也送给了琴太微,自家戴去年的旧物。琴太微却不喜此物,只觉戴上这个益发像内官了。
除夕祭祖,须悬挂历代帝后之容像。这些画像平日里都保存在皇史宬的阁楼上。每逢祭祀之前,由管事太监从阁中请出容像,一一检点清楚,送往神宫司备用。
郑半山并未叫旁人跟着,只带了琴太微同登阁楼。楼阁闭锁已久,空气凝滞,晦暗无光。揭开沉沉的三重落地帷幕,忽得亮出一排金朱绚烂的巨轴彩绘,皆是一样尺幅一样衣冠。琴太微支起了一扇窗,下午的一线日光穿墙而入,轻尘如雪上下舞动,仿佛画像都活了起来,云黼霞黻,璎珞琳琅,恍如紫霄仙界。
本朝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少时历尽磨难,戎马半生打下江山,九五之位刚刚坐稳,便兴起酷刑大狱,将当年从龙功臣杀了个干干净净,一时海内英才,百不存一。琴太微注目此人面貌,即使画工百般粉饰,一身杀伐暴戾之气依然掩藏不住。第二代太宗皇帝亦是随父起兵的武将,颇有乃父之风,身躯魁伟面色黧黑。第三代高宗皇帝身体孱弱,面色苍白,登基两年即龙驭宾天,直到第四代仁宗皇帝,才有了清贵文华的气象。下数诸帝俱是衣冠衮冕,面相庄严,观之无甚奇特。琴太微不禁问道:“这些容像,与真人相比究竟有几分相似呢?”
“还是很像的。”郑半山知她笑道,“尤其近世以来,画师中人才辈出,他们完全可以兼顾帝王的仪态隆重与神形肖似。”
谈论间已走到先帝画像之前。先帝名杨铎,谥宪庙,十八岁登基,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励精图治,被视为一代中兴之主。不料四十岁上,忽感顽疾,缠绵病榻达五年之久,国事不得不交予皇后与太子处理。宪庙病愈之后,目力全坏,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眼耳鼻口,性情也似换了一个人,从此不再视朝理政,却终年躲在西苑修道炼丹,乃至长居阳台山,与朝天宫的一群道士混在一起。徐后涉政,外戚势起,皆是拜先帝怠政所赐。
琴太微的父亲琴灵宪,正是在万安年间名扬天下的。她仔细瞧了瞧这位先帝的面容,并不是想象中枯瘦痨病的模样,因为面貌清癯,反而显得仙风道骨。
她正要品评,目光滑到左边的一轴画上,忽然呆住了。
画中人不过双十年华,亦着衮冕,玄衣五章,纁裳四章,冕仅九旒,较皇帝冠服稍减。
“那是庄敬太子。”郑半山轻声说。
庄敬太子名杨涣,乃徐太后所出之嫡长子。若不是万安三十三年太子骤然薨逝,如今在奉天殿上坐着的人,就不是杨治了。琴太微幼时,亦曾听父亲盛赞太子聪慧贤明,一度被满朝臣工给予厚望。只未想到贤明之外,这早逝的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她不禁又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暗遗憾,又问:“郑叔叔,今上和他的兄长像不像?”
郑半山正在出神,忽听她发问,想了想说:“他们一母同胞,当然有几分相似的。庄敬太子的容像与众不同,并非出自画工之手,而是今上亲手画的。当初谁也没想到他去得那么早,连一幅遗容也未曾留下。后来,太后老娘娘命画工凭记忆画像,总觉得不传神。画工微贱,又非太子亲近之人,岂能看得那么细?后来还是今上亲自动手画了这张画,太后才说像了,于是装裱入库。不过,太子薨逝之前,今上身为藩王,长居庆州,多年不曾入京朝见。所以他记忆中的太子,还是二十岁的相貌。”
“皇上失去了哥哥,一定很悲伤。”琴太微说。忽又想起“世间多少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之句,便盯着画中的太子又看了几眼,竟于那广额星目、绿鬓青衿之间,当真看出了些戚戚然的意味。
郑半山似是叹息了一声。
“我猜,庄敬太子的容像,是郑叔叔裱作的吧?”琴太微忽然说。
“你倒是猜得准。”郑半山微笑道。
转眼即腊月。初八日宫内家家洗红枣、泡粳米、剥栗子菱角,熬制腊八粥,分食互赠之外,还要供奉各处神佛、井灶和园树。到二十四日祭灶,蒸点心办年货,买时兴料子裁制新衣,宫人内官竞夸奢美。从二十四起至正月十七,乾清宫每日放花炮,昼夜不断,偏远如皇史宬亦能听见隆隆声响,过年的气息从禁中一直散布到皇城四角。
腊月二十五日,徐小七携了一个提篮,从司礼监值房一直跑到皇史宬,把琴太微的院门敲得山响。琴太微颇不耐烦地拉开门,却见他吁吁喘着,一张脸红得像正月里的灯笼,还冒着腾腾热气。
“干爹叫我送来,给郑爷爷和琴娘子过年。”
提篮装的皆是年货,第一层匣子里放了一碟糟河蟹、一碟木樨银鱼鲊,一碟江南乌笋,一碟红煨海参,皆是郑半山平日所喜之物;第二层匣子里是一包六安松萝茶,一包寿字雪花糕,一包嵊州细榧,并一小瓶文襄公金坛酒;第三层匣子里却是清香扑鼻,码着九只金灿灿圆滚滚的密罗柑。
徐小七掀起一只柑,从提篮角落里摸出一只缠枝莲纹青花瓷罐:“这是我给娘子的。”
琴太微揭开罐子,只觉幽香入脑,原来是蔷薇花油。徐小七嘻嘻笑着说:“我见娘子没有梳头的东西,特意去廊下家买的。这个虽不比娘子在家使的东西好,也是宫里内人们都喜欢的。”
宫人们所使用的香肥皂、头油、珍珠粉、胭脂等物,皆由宫内尚服局发放,每月有定例。琴太微躲在皇史宬中,是得不到这些的。
“你的月钱也不多,何必如此破费呢。”琴太微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娘子替我写了这么多字,应该的,应该的。”徐小七连声道,说着又掀起两只柑子,琴太微一瞧,倒抽一口冷气,又是一叠纸!
“琴娘子啊,今日沈先生叫我们写时文啦!你再帮帮我吧……”徐小七苦着脸道。
“你们又不考功名,写这个做什么?”琴太微奇道。
“先生说,将来侍奉内书房,与朝官应对,总要言之有物。官儿们自己都是科举出身,就逼着我们也弄八股……”
她在家时也看过谢迁写的时文。谢迁自是个中高手,不然也不会在十七岁上就摘得乡魁。可她自己读书识字,却只是粗粗念了一遍四书五经,读了一些诗词歌赋,兴致倒落在了那些笔记杂谈、天文地理乃至精算演绎上。叫她写八股,简直是缘木求鱼。
“姐姐啊,帮帮我吧。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写,我们真是知音啊……”
琴太微在脂粉和稿纸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稿纸拿了起来。
题目是《孟子》上的:“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还好不算太难,如果谢迁在就好了。
“不过你得多等两天,”她皱着眉头说,“我也没写过这个,得斟酌斟酌。”
“沈先生说了,年三十儿之前交稿就行。”徐小七见她屈服,心中大喜,“姐姐不用写太好,写得太好先生会怀疑的!”
郑半山坐在窗下看书,见他俩一前一后地进来,便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红漆海棠食盒:“你们两个分了吧。”
琴太微掀开盖子一瞧,是雪团冰碾似的一碟子酥油泡螺儿。徐小七欢呼了一声,立刻拈起一只来咬下,只觉得甘美甜润,三两口就滑到了肚里。他一面吃,一面奉承:“也不知是哪位大珰孝敬的,真是稀罕物。清宁宫供奉的点心,也不过就是这样了吧。郑爷爷真是桃李满门墙,天下英雄皆入毂中。”
郑半山和琴太微听见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话,皆笑弯了腰。徐小七又问琴太微为何不吃。
琴太微迟疑了一下,轻声道:“牛乳做的,有些腥膻吧……”
徐小七白了白眼儿:“你不吃我就给干爹留着了。”
“你这孩子有心,还知道惦记干爹。”郑半山呵呵直笑,却推给琴太微一盒梅苏丸:“这个喜欢吗?”
梅苏丸原是寻常小食,琴太微拈了一枚含在口中,忽然变了脸色:“这不是京里的梅苏丸,倒像是从前爹爹从钱王祠前王家铺子买来的……”
郑半山微笑道:“确是从杭州采办来的。”
梅子的清酸从舌尖乍然散开,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游走,又直冲上脑囟,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郑半山把身子支起来,往前倾了倾,又说,“却不知玄静一向为人矜持,竟会跑去街上采买女孩子家的小食。”
“我娘去后,爹爹身边无人持家。那些绢花、泥偶、糖饼之类,都是爹爹亲自去给我买的。”琴太微压着喉中的颤抖,低声答道。
“唉……令堂早逝,他又不肯续弦,独自将你带大,殊为不易。你读书也是玄静亲自教课的吗?我瞧你每日所览之书与寻常闺阁不同,倒一一随了玄静的爱好。”
“爹爹平日忙于公务,并没特意教过我什么。原先在杭州请过一个西宾,胡乱上了几天课。而后我便自己上爹爹书房里找他的藏书翻阅,爹爹有空时也会指点一二。”琴太微道,“只是后来我被送到京中,就没有机会了。”
“那么,”郑半山悠然道,“你是神锡二年离开杭州的?”
“是的。”琴太微说,“神锡二年腊月,爹爹入京述职,带着我住在外祖母家。外祖母说我已满十岁,不宜跟着父亲奔走任上。所以过完年,爹爹就自己回了杭州,没有带着我走。”
神锡三年,琴灵宪死于东南总督任上。关于这个,郑半山是很清楚的。“这么说来,你爹爹去世时,你在京中。”他说,“没有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次日天气忽然回暖,连风也停止了,乍然有阳春早回之意。琴太微要来了热水,躲在自己房中沐浴更衣。浴罢又解散发辫垂入盆中,一边顺发,一边用半只葫芦舀水,慢慢浇在头上。从前在家时,沐浴洗发皆有人服侍,不用自己动一根手指。如今自己洗头,次次都把前襟和袖子弄得湿透。洗完以后,少不得将袍子脱下来晾着,只穿了一件细棉中单。晾发之际,枯坐无聊,她披了貂皮大氅,又袖了一只黄铜手炉,溜入石楼游逛,将前日寻到的一卷地图取了出来,悄悄携入自己的小室中。
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射入,室内颇为暖和。她支开窗牖,只见长空一碧,风烟俱净,望之令人心中清澈空明。万寿山如海上蓬莱一般,遥遥浮于空中。
她忽想起白鹤来。
本以为北地气候寒冷,白鹤不能栖居,是谢迁告诉她万寿山中养了一群白鹤。他们亦曾谈论过去哪里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白鹤,只是别说禁苑深深无门入,他们连走出谢府的机会都难得。
如今她倒是离万寿山不远,看得见山上的放鹤亭。只是入宫半年,一次也未见白鹤从山中飞起,不知是何缘故。她坐在窗下的条桌上,想起历历往事,心中的惆怅如风篷一般涨起。日光烈如醇酒,浇在了眉睫,浸透了面颊,亦染酸了她的曈曈眼眸。于是渐渐眼花起来,有五色光缕上下蹁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凉风从颈间滑过。她倏然惊醒过来,貂衣滑落在了地上。
而本来关着的房门,不知何时开了半扇。雪白的光影从门口掠过。
她怔了怔,忽然追了出去。
楼中甬道幽深。转角处,那白影盈盈如鹤羽飘举。是真有白鹤飞来,还是她眼花看不分明?
追至跟前,鹤影却化入黑暗中不见了。
四周陷入一片幽寂,她神志稍清明,静立了一回,似听见一扇门背后发出轻微的响动。
门里有人说话,语声极低极弱,但仍是她熟悉的。
“……谈了几回,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看我的薄面,就留她一命吧。”
她的手在门上放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推开。
里面的声音消失了,也许他们已经谈完?也许已经听见她的脚步声?
因只穿了中单,她开始觉得这石楼中确乎冷如冰窖,于是踮着脚回到自己的房中,裹好貂衣,慢慢下了楼。
头发已晾干,梳理整齐,用笢子蘸上蔷薇花油,一点一点地刷在长发上。头油的香气在空中缓缓散开,蔷薇花香深邃而蛊惑。
刷完头发,绾上发髻,洗净双手。她心思已定,展开徐小七留下的稿纸,字斟句酌地写起那篇八股文章来。
到了除夕这日,田知惠下了值,叫上徐小七,又提了一瓶椒柏酒,备了一个百事大吉盒儿,早早来给郑太监“辞旧岁”。郑半山亲手做了一扇笼的羊肉扁食,望见他们一进门,便烧开大水倒下扁食,不一会儿煮好,热腾腾地装了四碗端上桌,又摆上各样干果点心,斟好酒,方命徐小七去后头,把琴太微闹起来。原来宫中的习俗要守岁,除夕这一晚概不能睡觉的。郑半山见琴太微熬不住,叫她小睡一会儿,只等交子时起来守着就是。
琴太微揉着眼睛进来,见屋内炭盆烧得通红,墙上贴了福神、鬼判,帐子上挂着金银八宝串子,老小三个太监围了一张四方桌,单等她一人入席,俱是眉开眼笑,倒真像小门小户一家子过年似的,她心中真不知是何滋味。
饮过椒柏酒,叙了一回话,徐小七就迭声地问郑太监,有没有在扁食里包铜钱。郑太监笑说有,小七忙将自己碗中所有的扁食一一咬开查看,却并未找到,不由得唉声叹气。琴太微亦好奇,忍不住拨了拨自己碗中的扁食,发现其中一枚形状稍异,心中忽然一沉。
郑半山和田知惠说了些宫里的事情,无非是谁得罪了主子,谁又升迁了。田知惠道,因中书房无得力之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周录有意将郑半山调回去,只等皇帝开恩。郑半山沉吟一会儿,笑道中书房太累,倒是皇史宬清闲得好,正适合颐养天年。
琴太微把那个饺子剩到了最后,不得不一口咬开,果然滚出亮晶晶的一枚“万安通宝”来。徐小七连连道:“姐姐大吉大利,姐姐会当上娘娘的!”
琴太微涨红了脸:“你胡说些什么?”
徐小七眨眨眼睛道:“姐姐生得好,一定会被皇上看中。苟富贵,勿相忘!”
饶是琴太微磨炼了半年的耐性,这时也搁不住脸面了。田知惠忙喝住了徐小七:“你如今没大没小,一声娘子也不肯叫,叫起姐姐来了。琴娘子管我师父叫叔叔,你反倒叫她姐姐?是不是还该我叫你一声哥哥才好?”
见干爹翻了脸,徐小七连忙跪下来,捣蒜似的磕起头来。田知惠嗤笑道:“还不滚到院子里去,把那堆柴火给我烧干净了!”
徐小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开。
众人围炉闲谈了一回,郑半山见窗纸上映得通红,遂出去察看。京中旧俗岁暮烧柏枝除邪祟,曰之(火禺)岁。郑半山早在院中备好了柏枝,徐小七一人张罗着,倒也烧得不亦乐乎。
“郑爷爷,我想去看烟火。”
郑半山往大内那边望了望,火树银花连天不绝,遂道:“那你就端个杌凳,坐在院子里看。”
徐小七笑道:“高处看得更清楚些。”
郑半山心知他是想上石楼,除夕这夜灯火大盛,石楼按例是紧锁了不放人上去的。郑半山想了想,道:“你跟琴娘子道个歉去。她若肯时,让她带你悄悄上去。”
琴太微早已消气。郑半山找了两只手炉,又拣了一盒栗子柿饼之类给他俩带上,嘱早去早回,休惊动旁人。徐小七抱着果子盒,拖着琴太微就跑,不一会儿两人便消失在夜色里。
白铜执壶里的酒有些冷了,田知惠从炉上续些了热水来,把酒重温上,又给郑太监倒了一杯。
郑半山抿了一口酒,脸上的春风和悦之色亦渐渐褪了下去。
田知惠心中再明白不过,他打定主意要问个端底了:“打算把她怎么办呢?”
郑半山闭了闭目:“这个我还没想好。”
“那么……”田知惠揣度着,指了指西边,“他的意思呢?”
“本来是说要除掉的。”郑半山轻声说着,一边拣了几颗饱满的栗子,抛入火盆中焙着。火光猛跳了一下,郑太监那张青白如玉的脸,忽然间被照得明艳似血。“除掉”,田知惠虽早已有数,听见这个词仍觉得一丝丝心寒。
好在郑半山又幽幽地接了一句:“现下又说,让我随便找个地方,送走完事儿。”
田知惠道:“随便,天下最难就是这个‘随便’!随便打回浣衣局也是随便,随便送给皇上也是随便。干脆发到乾清宫去,免得浪费了这般才貌。或者透个信儿给谢娘娘,横竖是她家的人,看她怎么料理……”
“万万不可,谢家大小姐——”郑半山想起那个粉妆玉琢容色和婉的美人儿,不禁冷笑了一声,“也未免太乖觉了些。”
“不能让谢娘娘知道,那么驸马府也是回不得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还得给她找个人家。”田知惠道,“怎么说也是琴督师的掌上明珠,我猜您也舍不得委屈了她。”
郑半山被他说中了心思,笑道:“上月我看邸报。北海那边打了大胜仗,陆家兄弟将罗刹人赶到了乌拉尔山西边,至少三五年内不敢再犯北海。如无意外,明年春天小陆将军就要回来了。”
“陆……文瑾?”田知惠有些惊喜。
“今年高烛明和他通信时,他听说了琴家的官司,还特意问起过琴小姐,想来他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多年未见,不知小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还是等来春见过面再说。”郑半山道,“眼下这孩子就留在我这儿,慢慢看着吧……她倒是极聪明,可惜不能收了做徒弟。”
田知惠低头忍笑,想了想又道:“论理不该我问。不过我还是纳闷儿了——把人藏来藏去,费这么大周章,也没弄出什么结果来。这到底是为的什么啊。”
“既知不该问,还说什么?”
田知惠嘿嘿地一笑,不敢再说话。炉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栗子爆开了壳儿,发出丝丝甜香。田知惠用火钳夹出栗子,吹冷了,剥了壳,捧到郑半山面前。
郑半山拈了一个栗子尝了尝:“差点儿火候。你还想问什么?”
“小事儿,小事儿。”田知惠笑道,“就想问问,您那手抖泼茶的毛病,只是在给谢娘娘裱《洛神图》的时候犯过一回,是吧?”
郑半山忍不住伸手弹了弹田知惠的额头:“越发长进了,什么都敢问。”
田知惠笑道:“徒弟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求师父指点,就当是年下打赏了徒弟吧。”
郑半山闭目沉思良久,终于道:“我是想试探一下,皇帝是否忌讳《洛神图》。”
“结论呢?”
“忌讳,非常忌讳。我原本就怀疑皇上并不想看见这张画,又不愿惹恼了有身子的谢娘娘,大约是盼着这画被人毁了拉倒。果不其然……”郑半山道,“若非如此,泼了御笔这种大事,哪里是一顿板子就能完事的。”
“为这饶上一顿板子,还被贬到皇史宬来,”田知惠嘟囔道,“也不知值不值得。”
“当然值得。”郑半山冷然道。
这是将有大动作的意思了。田知惠还想问问,如何就知道皇上会不喜欢那幅画,又想起刚才那句教训,暂且忍住,却问:“您就不怕得罪了谢娘娘?”
“哼……”郑半山将栗子放入口中,慢慢咬碎,“画什么不好,要画洛神?只怕她自己也是在试探皇上吧。”
这一晚清宁宫、乾清宫两处彻夜燃放烟花,四九城中百姓俱能仰望。琴太微领了徐小七,悄悄走到她那间值房里,支起窗扇,正好望见漫天的琼英碎玉飘飞不断,将星河的光彩都掩盖下去。
“乾清宫看起来真远啊。”徐小七一边舔着柿饼上的糖霜,一边叹道,“有一千丈那么远吧。也不晓得我这辈子能不能去皇上身边儿当差呢。”
“哪有那么远,”琴太微说,“也就二百来丈罢了。”
“咦?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已经去过乾清宫了?”
琴太微说:“不用去乾清宫,站在这里估算一下,就知道有多远了。”
“怎么算呢?”
琴太微伸出手臂,把拇指竖起来:“比一比就知道了。《海岛算经》上说‘今有望海岛,立两表齐,高三丈’……你想学吗?”
徐小七想了想,说:“没兴趣,干吗学它。将来我去了乾清宫,自然知道了。”
琴太微轻轻笑了一声:“是啊,行军打仗才用得着这个。对宫里人来说,这些本事学来也全无用处。”
“姐姐打过仗吗?”
“要叫娘子。”
“娘子打过仗吗?”
“……我没有打过仗,只见我爹爹指挥过人打仗。”
徐小七恍然大悟:“我听干爹说过,娘子的爹爹做过大官儿。我只道是个读书的夫子,原来还曾领兵打仗来着,敬佩敬佩!”
琴太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的爹爹啊,是个很了不得的人……”
徐小七待要听她讲故事,说她爹爹怎么了不得,却没下文了。偷眼瞧去,见她面色端凝,唯有一对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波光明灭。他还以为她哭了,其实只是映着天空中烟火的光彩。徐小七想逗她高兴,又说:“娘子啊,我说了你别生气。”
“嗯?”
“你吃到的那个铜钱,很灵的。去年除夕,跟我住一块儿的何三儿吃到了铜钱,一开春他就被挑去给二皇子伴读了。还给起了个学名儿,叫什么何足道!唉……”
“做伴读很好吗?”
“好呀!现在是伴读,以后就是皇子的心腹了。可惜我书读得不好,选不上我,”他想了想,扳着指头说,“大皇子到现在还没出阁,谁都不指着他。皇上还有三个庶出的弟弟,不过跟着他们没意思,将来都得之藩。徵王更不成,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剩下就没人了。淑妃肚子里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也是皇子,等三皇子长大读书,我都老了呀。”
琴太微揣摩他所说的“有意思、没意思”,大约指的是想跟着太子,以后就是皇帝身边权势倾天的大珰。她亦听说大皇子有病,故而宫中的情形十分微妙,乃至徐小七这样连禁城都不大进得去的小内官,都要掐斤算两、掂量利害。
“姐姐,你咬着了铜钱,希望明年有什么好事儿落在你头上?”
琴太微说:“我想回家。”
“天下那么多愿望,你倒许了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徐小七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