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对着小皇帝跪了下去,我看到一滴汗珠从他苍老的额头流下。
白铁绎的脸色也变得有点奇怪,他沉默地看了我一会,目光有点冷淡,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却已转开眼睛,扶起老侍读,温和微笑道:“老师说的人是谁,但讲无妨。”
老侍读犹豫一会,痛下决心似的说:“老臣说的,是均佑年间的状元方逸柳。此人当年聪明绝顶、颇有方略,可惜性情狂悖,被先帝流放南方磨练,如今应该去掉了少年轻狂之气,可堪大用。”
白铁绎沉吟一会:“方逸柳么?”他想了想,说:“明日早朝,老师不妨奏上此事,寡人与诸大臣商议再定。”
老侍读冒险上奏不曾获罪,高兴得白须抖动,神采飞扬地走了。临走之前,他忽然又看了我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我总觉得那眼神有些不善,情不自禁缩了缩,靠皇帝紧了些。
可我忽然发现,白铁绎的手也是微微冰凉。
我困惑地抬头看他,正好小皇帝也淡淡地瞧着我,眼神如同墨云滚滚的天空,一片灰蒙深沉。我有点心惊,大声说:“哥哥,哥哥!”
他定定神,对我微笑。
※※※※※※
“啪!”赵登峰一把将白翦翦的翻译草稿按到桌上,笑得前俯后仰:“这算什么东西?伙计,这是赵墨啊!是中亚、南疆和阿拉伯的共主赵墨!老白,你写得活象三流歌星的退休回忆录……”
白翦翦显然有点老羞成怒,赶紧一把抢过那张纸,认真地夹入活页夹。因为恼怒,她的耳根子有点涨红了,赵登峰看着越发有趣,拧了拧她红得半透明的耳朵,哈哈大笑。
白翦翦被他笑得有点牙痒痒,忽然伸手在他额头敲了一个暴栗:“笑吧笑吧,再笑你的水煮鱼就没了。”
赵登峰吓了一跳,赶紧装乖:“是我错了,我悔过。白小姐,白女侠,您老还是去煮水煮鱼吧。”他讨好地冲着白翦翦笑:“小的我来学着帮您翻译。”
白翦翦其实很好说话,微微一笑,顺手敲了敲赵登峰的脑袋,果然没什么意见地穿上围裙,做水煮鱼去了。她平时像个工作狂人,做家庭煮妇倒是很像样子,在厨房叮叮当当忙乎,专业架势十足。
赵登峰则耐下性子,对着电脑慢慢计算编码表、做翻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天书一般的字迹,情不自禁揉了揉眼睛。
虽然看不懂内容,他还是觉得童年赵墨的字体显得有点张牙舞爪的,旁边的朱笔批注则明显沉稳雄浑了,带着凌厉的霸气,只能从某些特别的书写习惯看出,这是一个人的笔迹。
“笔意很雄厚,但每一笔的收尾都颤抖乏力,看来赵墨受过很严重的手伤。”赵登峰自言自语着,忽然瞪大了眼睛:“奇怪?”
童年赵墨的字体,居然也带着明显的收尾颤抖。但从白翦翦已经翻译的部分来看,赵墨幼年时候并没有受过重伤。怎么回事?
赵登峰困惑地挠挠头,心想搞不好白翦翦的翻译真的有错,他对着屏幕看了又看,忽然低呼一声:“不对。”
那黑色字迹和朱笔所述,明显是同一种结构的未知文字。但白翦翦也说了,赵墨本是中原皇族的后代,他童年时候便该只会汉文,怎么也用上后来的西丹文字?难道这本书话根本是个拙劣的假货?可那个盖着西丹皇帝纹章的金匣该如何解释?碳元素放射试验已经证明了书话和金匣的年代,假货的说法,似乎也行不通。
赵登峰有点烦躁地喝口水,死盯着屏幕,忽然注意到,那个朱红的字迹角落,有一点隐约的暗红色,带着放射状,像溅上去的一小滴鲜血。赵登峰更纳闷了,不断滚屏,翻动所有的书话扫描图像,发现不少页面上都带着细微的血点。
看来,写这个东西的人,一边写一边在咳血,按照那个时候的医学技术,书写者当时应该已经到了生命的晚期。
赵登峰想到这一点,忽然一震,似乎被触动了什么莫名的情绪。
如果是赵墨的话,这位雄霸天下的王者,那时候在想着什么?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激扬,还是长河落日的悲怆?但这份临死才写下的书话,一开始就绕着中原皇族写了如此之多,赵墨到底是出于什么心境呢?
赵登峰瞪着屏幕,心头忽然莫名其妙一阵刺痛,似乎有人在用刀狠狠搅动着他的胸腔,令他肝肠寸断。他一下子冷汗直流,只好无力地趴在键盘上,说不出话来。
厨房传来一阵一阵热烘烘的香气,白翦翦在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她是个很能自得其乐的人,显然煮饭煮得十分愉快。赵登峰吃力地伸出手,想喊一声“翦翦”,却没有力气。
朱红和暗黑的笔迹在他眼前飞舞如灵蛇,赵登峰轻轻叹了口气,陷入一片混沌。
崇文公主
金匣书初译稿No.3译者:白翦翦2004/10/16
那次之后,白铁绎对武德皇太后说:“墨儿长大了,再留在宫中诸多不便,不如在京中择地另外居住。”
白见翔听了,吃了一惊,不动声色地看了白铁绎一眼。她美丽的眼中闪过一道我不太懂得的光芒,随即垂下眼睛不说话。
母亲自然是一如既往地战战兢兢毫无意见,武德皇太后看看小皇帝,再看看我,嘴角现出一个冷淡温和的笑容:“既然这样,赏赐三千两银子买个宅子吧。另外,拨点人手让妹妹和墨儿使用。”
我还不大懂事,一下子就急了,瘪着嘴大哭起来。白铁绎和白见翔沉默不语,母亲则赶紧过来捂我的嘴,武德皇太后看了我一会,笑了:“墨儿,人都要长大的,你也一样。”
她笑容里面有种冷淡悲悯的意思,那是我不懂的。可白铁绎也并不对我做任何解释,他只是淡淡看了我一阵,什么也不说,起驾离去。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他是皇帝,不只是我哥哥。
那一天,我的行李被搬出了靠近崇文公主的寝殿。我拼命嚎啕大哭,几乎叫哑了嗓子,母亲则吓得心惊胆战地找武德皇太后请罪去了。
起初还有太监小心翼翼搓哄我,后来他们不大耐烦了,终于有个胖胖的老太监说:“闭嘴!小公子,你已经失宠了,你不过就是个反王的儿子,还以为可以像以前那么猖狂吗?”他说着,用肥硕的手指狠狠掐了我一下,不耐烦地低喝:“你再哭,瞧我收拾你!”
我被掐得很痛,不过更多的是惊呆了。那天,老太监教懂了我什么是“失宠”,也让我明白“反王的儿子”是多么可耻的东西。
因为宅子一时置办不及,我和母亲被暂时安置到闲殿居住。我怕哥哥姐姐找不到我,特意用旧衣服画了两张地图,要太监送给小皇帝和公主。然后我开始眼巴巴地等着哥哥姐姐来找我玩。
到了天黑也没等到,母亲要我睡觉,我只是摇头:“我在等哥哥姐姐呢,娘娘你先睡吧。”母亲叹口气,要侍侯我们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因为我喜欢缠着皇帝兄妹,这还是几年来我们母子第一次同住。
人都散了,母亲搂着我,她向来温和怯弱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还真喜欢杀父仇人的孩子?墨儿,你不要忘记你爹怎么死的——”
我知道爹是造反被杀,但那时候我其实不大懂这话的真实含义,呐呐地说:“可是老师说的,尽忠皇帝天经地义,父王造反被杀是罪有应得……”
“啪!”母亲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她嘴唇颤抖,却不说话。我觉得头昏眼花,呆呆地看着母亲。她美丽的脸有些扭曲,忽然狠狠攥着我的衣领,低声说:“记住,是武德皇太后和当今皇帝杀死了你爹,父仇不同戴天,否则你枉为人子!”
母亲的神态让我意识到,杀父之仇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我想起白铁绎,要我和他不同戴天?这怎么能?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母亲却反而微笑:“墨儿,我已经问过今日你被贬的缘故了。呵,我的墨儿真聪明,不愧是你爹的儿子,可你以后要显得笨一点。笨一点,才能活下来,为你爹报仇——”
她扭曲的脸忽然温和了,抱着我亲了亲,柔声道:“墨儿,除了娘亲,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小皇帝母子,他们为了博仁君名声才留下我们活命的。你略有不对,白铁绎一定杀了你。白见翔那丫头——她不爱说话,可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是好人啊。”
我看着她,可是眼里什么都瞧不清楚,耳边嗡嗡作响,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为爹报仇,是要我杀哥哥吗?我略有不对,哥哥就会杀我吗?
我不信母亲的话,但老师教我读过的那些书,我其实也懂,知道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很多很多。可我不信,我和白家兄妹也会这样。呵,我那么热爱我的哥哥姐姐,皇帝那么仁慈,公主对我那么好……难道母亲要我杀他们,难道他们会终有一天杀了我?
我不能说话,就是不住地打着哆嗦,如同得了最可怕的伤寒。不知何时,我就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