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总是很混乱,到处是血,还有面目模糊的父王,他只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但他要我为他报仇,说父仇不共戴天,不报仇我就枉为人子。我也看到了母亲,她一会抱着我伤心哭泣,一会咒骂我。我还看到了那个胖大老太监,他笑眯眯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然后把我扔了下来,踩到地上,说:“你已经失宠了。”我又看到武德皇太后,她紧紧抱着我,可是她的怀抱冷如霜雪,淡淡说:“你得长大。”我觉得几乎不能呼吸,拼命大叫:“哥哥,姐姐,快来救我……”
可是梦中没人理会我,我闷得快要死掉,大口大口喘气。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抱住了我,那么熟悉,我欢喜大叫起来:“姐姐!”
用力睁开眼睛一看,啊,竟然真的是她!
白见翔的脸在宫灯晕光下越发秀美绝伦,她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有点忧愁的意思。良久笑了笑:“是啊,墨儿,姨妈说你发烧了,我来看看你。”
我很欢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声嘀咕:“来了就好了,姐姐,我做了好多恶梦——”忍不住又对她撒娇。
白见翔不做声,只是伸手抱过了我。我看到母亲低着头伺立一边,她头上宫花微微颤抖,鬓发间闪动着一丝银光。呵,原来我美丽的母亲已经衰老了。
我忽然想起那句“父仇不同戴天”,忍不住打个寒战。这样一定不对,母亲伤心了。我缩了缩身子,从白见翔怀中挣出来,低声道:“谢谢姐姐,我现在没事了。”
白见翔大概也觉得我有点不对劲,静静凝视我一阵,嘴角一弯,低声道:“好好将养。”然后起身。
她的贴身宫女莘宁和晓月连忙挑起一对宫灯,我看到莘宁的大眼睛中居然露出有点怜惜的神色,不禁心里一阵苦楚。我竟然沦落到被侍女们可怜的地步了?
宫灯的淡淡光晕伴着白见翔清秀婀娜的影子远去。我沉默地看着她,觉得有什么恋恋不舍的东西也跟着消逝了。
那之后不久,我被封为“安宁候”,赐了一个宅子居住。皇帝拨了不少人伺候我和母亲,这些人态度都很恭敬,但不许我出门一步。后来我才明白,这就叫做“软禁”。
日子总是很平静的,我什么也不说,默默地跟随皇帝派给我的老师读书。这位老师正是当初在上书房夸我很像西海郡王的梅老学士。他经常很努力地教我一些社稷为重、精忠报国、节义双全的道理,我后来慢慢懂得,他怕我继承了父亲反叛的血脉。
就这么两年过去,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念白家兄妹,但他们没来过我的安宁候府。其实,皇帝给我的封号已经说明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安宁一辈子就行了。对于帝王之家来说,白铁绎的确给我做了最仁慈的安排。
可我想念他们,更渴望建功立业。我得想办法改变目前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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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登峰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实在无聊,只好看白翦翦新做好的翻译稿解闷。看到后面,明知道有些煽情的话纯属白翦翦那个三流文学小混的无聊加工,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赵墨啊,想不到你这家伙小时候还真傻,看来你对皇家满有感情嘛,搞不好还爱上那个公主了。”
他还真没想到一代霸主赵墨的童年是这样子,忽然觉得赵墨有点可怜,对着笔记出神一会,心脏似乎又隐约闷痛起来了。
赵登峰按了按心口,觉得纳闷,他向来是个健康得过分的家伙,从小到大连感冒都没有过,想不到昨天莫名其妙就昏倒在地,自己想起来都懊恼。当时心痛得那个架势,莫非自己忽然有了心脏病么?
伴着叮叮当当的锅铲起菜声,厨房传来一阵香气,居然是黑竹笋烧鸡的味道,赵登峰吞了一下口水,心情立刻高兴了不少,扯起嗓门大吼:“白翦翦,你真的做了黑竹笋烧鸡啊?”
白翦翦的声音在烟雾中听不大清楚,依稀是一句:“你还在生病,少说话费神。”她什么时候说话都是不急不慢的调门,平时赵登峰嫌她脾气慢得像蜗牛,现在念在烧鸡的份上,居然觉得白翦翦的声音好听得很,果然笑嘻嘻不问了。
厨房香气更重,赵登峰用鼻子用力吸了一下味道,忍不住心花怒放地喃喃自语:“早知道生病的待遇这么好,我早该装病了。”
白翦翦正好端着烧鸡出来,闻声笑眯眯补了一句:“原来是装病啊?啊,我忘记了,这烧鸡还得多加一点盐,这就回锅去……”赵登峰一听,吓一跳,只怕被她咸死了,爬起来连忙说:“谁说的,我真病了。昨天忽然心痛得要命,真是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比窦娥他爹还冤——”一边扮可怜,一边忍不住伸手抓了一只鸡腿吃。
白翦翦想起昨夜他面色惨白、毫无知觉的样子,也有点心惊肉跳,摇头说:“还真是怪病,一下子死了似的,我差点叫救护车。你要真挂了,我怎么和你妈妈交待。”
赵登峰见她果然忧虑,知道昨天劳烦白翦翦辛苦照顾一晚上,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宽慰她,一边用力啃鸡腿一边说:“我啊,天生要祸害一千年,哪里这么容易挂。”
白翦翦见他一脸无赖样子,顺手又赏他一记暴栗,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你昨天迷迷糊糊的是不是发恶梦啊?后半夜一直在说梦话。”
赵登峰哪里想得起来,奋力对付着鸡腿,心不在焉地说:“我怎么知道?唔……大概是梦到什么美女没搞定?我老是相亲失败,他妈的,我这么英俊潇洒居然没老婆——”忽然顿了一下,有点好奇地反问:“你听到我说的什么?”
白翦翦看了他一眼,迟疑一会说:“我也没听清楚,好像在叫‘铁绎啊,见翔啊’,你是不是看我的翻译笔记看得走火入魔了?”
赵登峰一愣,怀疑地笑了笑:“哦?不可能吧?你哪有写得这么煽情。”白翦翦说:“真的。你满身冷汗,按着心口呻吟,活象有人在剜你的心,那口气惨得什么似的。我怎么叫你都不醒来,花了好大力气才让你闭嘴。”她说到后面好像有点心虚,声音沉了一下。
赵登峰怀疑地摸了摸油腻腻的嘴,小声说:“喂,你不会是用的实验室的封口胶吧?”白翦翦一愣,浅浅一笑,说:“你怎么知道?”赵登峰看她神情像是开玩笑,摸到嘴上没破皮,松了口气,瞪她一眼:“小丫头,借你胆子也不敢。”
白翦翦脾气好,听了只是笑,眼看赵登峰差不多把鸡肉扫荡一光,又去厨房盛了一碗来,乐得赵登峰不住口夸奖:“老白,你今天真乖。”白翦翦笑眯眯守着他吃完,忽然说:“你这个病来得怪,明天去医院检查。”
赵登峰最怕医院了,连忙摇头:“不去不去。我大概偶然感冒,睡一觉就没事了,现在胃口好得很!”
白翦翦见他固执,只好暂时放弃劝说的念头。她收拾了碗筷出来,看到赵登峰还在盯着那翻译笔记瞧,日光灯照得他的脸非常苍白,神情凛烈凄凉,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白翦翦一阵心惊,顺手把笔记夺过来:“你不要看了。”
赵登峰不服气地说:“老白,你这是干嘛?之前你求我看我还不想看呢,现在我想帮忙,你还拿架子不成?”
白翦翦说不出理由,只是摇头:“总之你看了笔记不大对劲,大概太用心了,这样不行。这个研究,以后我一个人做,你别管。”
赵登峰知道白翦翦固执,可心里对这个研究的兴趣越来越高,只好放软口气说:“我现在是对西丹古国的事情很有兴趣。白翦翦,你让我也参加吧。我都这么大了还老是相亲失败,那帮女人都说我差劲,做学术没成绩,做人没地位,连研究员都是挂靠的……老白,你好歹匀点机会给我……”
他又开始扮可怜,嘟嘟嚷嚷说了半天,不过这次倒是说了实际困难。白翦翦也觉得是个问题,叹口气说:“那好吧。不过你别太累着自己。”
赵登峰心里直叫冤,他当时看了那个书札一会就忽然心痛昏倒了,哪里有累到,分明是飞来横祸,搞不好那叫做懒病。不过这话不能明说,还是让白翦翦觉得他勤奋,比较有面子。
阿英与阿芙的诀别
母亲年正青春,却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经常生病。我十岁那年的秋天,她开始卧床不起。一天一天,都是对着帘外风雨出神。衰老而满是皱纹的眼睛,充满绝望不甘的愁苦气息。
我没法按照她的意思去报仇,但我也不愿让她更加难过,所以在候府中绝口不提当今皇帝和崇文公主。以后,我也不会再粘着白铁绎、白见翔了。
小小的安宁候府,俨然成了远离朝政的清净所在。只有我的梅老师,经常淳淳教化我,唯恐我邪性不除,走上万劫不复的叛逆之路。
可老师不明白,我也想尽忠报国,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只是,我就这么被圈禁在候府,没有人肯相信我,没有人肯起用我。来自叛逆者的血液,成了我身上无法回避的烙印。至于白铁绎……他大概早就忘记有个赵墨兄弟了吧?
因为梅老师的缘故,我还是可以了解朝中大事。这些年关外青龙蛮族势力渐大,不再服从我朝管制,大将黄政奉太后旨意带军征讨,结果折在阵前,反而损了五万大军。这是先皇以来朝廷最大的一次败仗。消息传回,举国震动,武德皇太后大怒,本待亲自出征,因为南方湖匪猖獗,不便两头作战,皇帝母子商议之后,决定和蛮族议和,厚加赏赐,约为从属之国。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青龙蛮族首领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接下了东关王的封号。
我不知道白铁绎作出这个决定时候的心情,但我可以想象少年天子被迫贿赂蛮族的屈辱之感。据说,白铁绎下令重新开设武举,他自己则每天在宫中苦练骑射,用五十斤重的偃月长刀习武,双手破皮流血不用说,还差点骨折。我猜测,他在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亲手打回失地吧?
梅老师说,当年我父王那次反叛,虽然没有成功,其实极大动摇了朝廷的根基。西海本是我朝产马之地,叛乱之后,西海各大马场几乎尽数毁于战火,我朝的骑兵从此一蹶不振。这次对青龙蛮族的惨败,正是败于骑兵。叛军当年杀过江汉,沿途赤野千里,江汉本是天下粮仓,几乎因西海之乱毁于一旦。如今的湖匪作乱,也是因为民生凋敝,不堪继续。诸事皆不如意,这些年的国势,其实已经大不如前。
梅老师的话,令我非常痛苦,脸上激辣辣发烫,呼吸艰难,屈辱和自卑令我恨不能钻到地下去。我经常看出梅老师对我的担心和隐约轻蔑,可从没想到原来父王当年的叛乱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或者该说,那是我的罪过。若不是相士说我“贵不可言”,父王纵然野心勃勃,也不敢贸然发动兵祸吧?如今国家如此艰危,我这个祸根,却呆在安宁候府的小小天地中享受清福,实在可耻可恨!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醉酒。心事如麻,想着昔日宫人对我防范而轻蔑的目光,武德皇太后冰冷的怀抱,白铁绎沉稳莫测的眼睛,白见翔温和忧郁的神情,只恨不能一刀杀了自己。
“赵墨!你是罪人,你是罪人……”这个可怕的声音追随着我,令我几乎窒息。某种强悍的野性却悄悄冒头,让我的血气几乎燃烧起来。
我醉醺醺地找到母亲,瞪着她,说:“娘,对不起,我要想办法出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