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连忙对皇帝行礼。白铁绎微笑着问:“在说什么呢?”白见翔微微一笑:“在说墨儿的武艺。”

白铁绎沉吟着“啊”了一声,带着醉意说:“墨儿习武很刻苦吧。”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忙跪下道:“男儿在世,但求报国,可以不顾其身。如今青龙蛮族猖獗,志士激愤。微臣习武,但求陛下赐臣报国之机。”

白铁绎醉意朦胧的眼睛忽然变得清醒冷静,不动声色看了我一会,徐徐道:“赵卿打算如何报国?”他的称呼变成了对朝廷大臣的庄重称谓,也许这意味着他在认真听着我的言语,这已经是我最好的机会。白见翔微微一笑:“你们议论国事,那我走了。”

我按下激动,低声道:“听说陛下在宫中也是日日习武,是希望有朝一日亲征青龙蛮族,踏破青龙州,是么?如今青龙蛮族频频试探,意在中原。若一昧姑息,祸乱更大。微臣不才,愿代为驱策,投笔从戎,洗雪当年东关兵败的国耻!”说到最后,我重重磕了三个头,额角流血,滑到眼帘,我却眼睛都没眨一下。

白铁绎的眼睛又变成了那种带着滚滚墨云的灰沉颜色,盯着我,不说话。这几乎是兀鹰一样的眼睛,我却丝毫没有退避,用热切激烈的神情回应着他的凝视。

白铁绎忽然笑了笑:“忠心可嘉,朕心甚慰。”他笑容爽朗,眼中却没有带上笑意,沉声道:“赵卿想请领兵马,出战青龙蛮族么?可惜你从小生长京华,不经战阵,此事不妥。你安心做好修史之事,便是尽忠于朕了。”

我摇头说:“陛下,微臣并非此意。发兵东关,尚不得其时。如今秋高马肥,水草丰美,正是青龙蛮族战力最强的时候。此时出兵,凶多吉少。”

白铁绎的眼中带上深思之色,似乎第一次看清了我的存在,一时有些出神。我看出他的意外之感,趁机再补上一句:“微臣所请,便是出使东关,代陛下呵斥东关王,以正其心。”

白铁绎目光闪动,显然对我的话有了兴趣,又问:“你认为光凭口舌能威慑东关王么?”

我顺手抹了抹脸上湿漉漉的血渍,沉声道:“东关王要是毫无畏惧,就该趁着秋高马肥之际南下中原,何必频频滋扰边境,却又不一举发兵?岂非反而让朝廷戒备?他摆明了也是心中无数,故意试探朝廷态度。若陛下不加呵斥,此人只怕当真反志坚定,兵祸难免。”

白铁绎眼中神采大盛,身子不知不觉前倾了一下,接口说:“就算呵斥东关王能约束一时,青龙蛮族势力总是年年坐大——”

我一拱手道:“陛下圣明,正是如此。所以,微臣出使东关之后,重加斥责,东关王既然不敢立刻开战,势必被迫请罪。朝廷宽宏抚慰,东关王想来以为有一段清净。朝廷再秘密筹备兵马,待开春之际,冰雪初融,道路疏通,又正是东关最缺粮草食物之时,朝廷可趁机奇袭青龙蛮族,扫灭此患。”

白铁绎沉默地听完我急切的奏报,眼中光彩明亮异常,忽然笑了,说:“出使东关么?如卿所奏。”

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却如同春雷一般震动了我!一下子,极度的兴奋几乎让我燃烧起来!

三日廷辩,白铁绎一直沉默,想来他心里早就打定了扫荡青龙蛮族的主意,只是苦于机会不妥。我的话,正好符合他的打算。

我是反王的后代,武德皇太后一直想要除掉的人。但皇帝信任我,让我作最重要的事情。苍天在上,他毕竟信任了我!我终于有机会洗雪国耻家耻。

我啪地一下跪下,狠狠磕了一个头,低声道:“赵墨一定不辱使命!”

朝廷下旨,派我出使东关,并以均佑年状元方逸柳、诰命奏事官严昊为左右副使。

说起这方逸柳,和我倒有种神秘的联系。当年梅老师想劝谏皇帝起用他,结果被我多嘴说破,白铁绎因此对我生出戒心,软禁我数年。想不到我如今却要和他一起出使东关。

出使前两天,崇文公主白见翔召我进见。

得到这个宣召,我非常意外。我虽然是武德皇太后的外甥,生长宫禁,可已经长大了,出入内宫有所不便。白见翔熟知礼法,作出这次宣召,定有特别的缘故。

我不敢细想这个缘故是什么,只可以肯定一点,她要见我,绝对不是出于爱情吧。不错,我从小爱慕白见翔,但对于崇文公主这样的皇室儿女来说,感情绝对是最后的考虑,她关心的事情,通常比男女情爱更远、更多。

但我还是不可抑止地出汗心跳,忍不住幻想见到她的种种情形。或者这将是我今后最大的阻碍,我无法像其他皇族儿女一样,摒绝情感,彻底冷静地考虑一切。

这次出使,危险很大,也许我就回不来了。我该对她说点什么吗?

白见翔居住的浩昭苑在皇城较为偏僻的西面,清简淡雅,正如她的性情。我进去的时候,她端坐中厅,似乎已经等待了一会。

外面阳光灿烂,中厅仍然清清冷冷的,我走进来觉得有点寒意,心里却还是火烫着。白见翔一身淡藕色宫装,双颊略用了一点胭脂,显得越发娇艳。这让我十分惊喜。我记得她向来不喜脂粉,这次难得打扮,难道她……

密约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得难以控制,想说话,就是无法开口。直到她轻轻咳了一声,我终于不安地说:“臣进见来迟,公主恕罪——”

白见翔双眸如水,轻轻一笑,示意我坐下,柔声说:“是我提前在等。墨儿。”

这句话包含的种种可能让我几乎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头晕目眩,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叫着墨儿的时候,口气柔和如春风,我简直不敢想象更多了。

我摇摇晃晃在她身侧的锦磴坐下,风一过,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那是我童年时候熟悉的味道。那时候,她曾经抱着连夜哭闹不休的我,柔声哄我入梦。

呵,她一直那么美那么美……

白见翔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沉吟一会,说:“墨儿,听说你要去东关,打算如何与东关王斡旋呢?”

我心里一沉,把某些痴心妄想恶狠狠掐了下去,等冷静一下才说:“臣以为,东关王素有悍勇之名,要是臣态度软弱,定不能服人,太强硬则可能提前引发战祸。奉旨训斥是大节,宜强硬,其余小处可柔缓。”

白见翔笑盈盈听我说了,慢慢品一口茶,又问:“墨儿以为东关王此人如何?对出使之事有把握吗?”

我想了想说:“此人勇猛有刚略,志气不小,若稍有放纵,恐难以节制。青龙州民风强悍,以前就是太祖皇帝以兵力压服。要不是青龙州缺少铁器,兵革之利不如我国,东关王只怕早就反了。臣此次出使,恐难说服东关王不反,唯尽量推迟东关之叛,争取时间,以便朝廷择机突击东关。”

白见翔静静听我说完,笑了笑:“墨儿有这见识,不是孩子了。奋身斥责至于殒命者,徒有忠名,无益国家。屈身辱志于敌国者,千秋骂名。所以要示以柔缓,行以方正。古语说,疾风知劲草。又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草之劲节在于坚韧,木之摧折在于过刚。你只记着,心欲方而行欲圆,便是道理。”

我心头惕然一惊,缓缓点头。

白见翔沉思一会,忽然叹口气:“墨儿,我不久也要去北方小固城,你大概不容易见我了。”

这句说得好没来由,我愣了愣:“小固城?”那是白国北方苦寒之地,太祖时候设有兵马驿,取名小固城,向来都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说是城,听说只有零星半牧半猎人家,连正经城郭都没有,艰苦难以想像。白见翔是地位最尊崇的长公主,又体质娇弱,她怎么要去那里?

一想到宫廷里面的明争暗斗,种种可怕的可能性让我忧心不已,忍不住霍然而起:“公主,你被贬斥了?我要去见皇帝——”随着我起身,茶盏应声破碎。随侍一侧的莘宁和晓月吓得目瞪口呆,好一阵,莘宁才想起跑上来收拾。

白见翔大概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激烈,忙说:“墨儿莫急,我自己要去的,求了皇兄和母后一个月他们才答应。”

我吃惊地看着她,白见翔显然觉得不便解释什么,又品了一口茶。

我知道她做事向来很有道理,既然她不肯说,我再问也没用。忽然明白,这次相见之后,就算我幸运地从东关归来,只怕也很难见到她。怪不得白见翔要不顾礼仪召我进见……

我默然一会,百般滋味杂陈,终于鼓足勇气,缓缓说:“公主,我回来后,到小固城找你可好?”

白见翔手中茶盏微微一颤,溅出一滴水。她双目微垂,睫毛颤抖,似乎被我的话深深困扰着,过一会才抬起眼睛,一向柔和平静的目光终于有了些波澜。

“不,如果你回来,墨儿,皇兄一定会封赏你,那么你去做云州刺史吧。”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