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的脸沉了沉,过一会才说:“守住了。东关王损兵折将,只好暂时退兵青龙州。”
我听得松口大气,又问:“泰州城可好?”
白见翔沉吟一下,坦然摇头:“不大好。那场大水冲毁部分城墙,大约淹死了上万军民,我们与东关的损失大约相当。不过我们人多,东关兵马虽强,毕竟人少,所以还是他们吃亏,只好退兵。”
我听得心下一凛,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结果,在炸毁水坝的时侯已经有预料,但真的听白见翔温柔平静的口气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心中压抑。
那些曾经熟悉亲切的容貌,大概很多已经见不着了……都做了水国之鬼……
白见翔静静看着我的神情,半天说:“你后悔了?”
我苦笑一下,摇摇头:“不后悔。”使劲咬了一口馒头,和着小米粥吞下去,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满嘴都是苦涩滋味。
我很清楚,如果当时不这么做,泰州失陷,东关王长驱直入,死的只怕不是万人,是十万、百万……我什么也没做错,只是染了一手的血腥,甚至令我自己厌恶。
白见翔听着我这个干脆冷酷的回答,轻轻哦了一声,定定凝视着我,表情有些迷茫,也不知道是赞成还是觉得我冷血。
我沉默一会,苦笑一声:“这么大的水,想不到我居然活出来了……”想了想又问:“方逸柳呢?”
白见翔说:“还好你那时候一直抓住一根浮木,毕竟保住性命。泰州余部发现你,把你捞起来。因为军中不便救治,就送回了后方,后来就是我接手了。他伤势比你轻一些,已经痊愈很久,皇帝派他做了云州诸部安抚使。这个月东关王又要出兵入关,所以方逸柳再升任东北路招讨使,已经去前线迎战东关王了。”
我听了有些代方逸柳高兴,他之前虽然对不起我,后来做事却十分地道,如今能连续两次升职,也算才有所用,对国对己都是大大的好事。不过东关王再次进犯,这消息可十分不妙,也不知道方逸柳能不能挡住。
想了一下,几下子吃完饭菜,我终于问出一直疑惑的问题:“既然东关尚未打进来,局势还可支持,为何公主到了北地,还处境如此艰苦?到底怎么了?”
白见翔略有些吃惊,大概没料到我怎么知道这是北地,良久叹息一声:“墨……赵将军,你果然聪明。那你就该知道,东关积势数十年,我朝积弱数十年,形势已成如此,非一战之胜败可定。纵然是方逸柳……也守不住云州。”
我心下一凛,想不到白见翔对局势的判断如此悲观,心念一转,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喃喃道:“小固城?这里是小固城?”
小固城在极北之地,地势绝远,东关人一时顾不过来。如果方逸柳不能对抗东关,云州泰州失陷,下一步势必京师难保。那么依靠小固城的屯兵,尚可延续生息。甚至召集各路兵马和王公势力,兵出东北,袭击东关王。
想通这一点,我对白见翔当年自请经略小固城的决定总算明白过来,不禁十分吃惊和佩服。想不到她远在几年前已经看明白时局,未雨绸缪,为白铁绎留下一线生息。
当下不禁赞道:“公主英睿。小固城可为我朝后援之地,进可攻退可守,今后扭转时局,或者正靠公主此计。”
白见翔淡淡苦笑:“扭转时局么……这天下之病,不是一天两天。我看这天时,今年冬天雪花太少,明年只怕是个大旱之年……要扭转乾坤,纵是才人也未必能成。”
我心下一寒,想起当年在青龙州看到的东关人苦况,又想起严昊之流的骄奢残暴,明白白见翔这些话其实十分准确,并非她心怯胆小的妇人之见。
经过两百年的消磨,朝政的基础已经十分脆弱,纵然没有东关,其他地方也未必不起变乱。只要再遇到天时失正,膏腴之地也难保收成。到时候闹起饥荒,农户势必困顿不堪,缺衣少食的老百姓怎么会卖力抵抗东关王?只怕自己就先揭竿而起了。
这最可怕的结果,白见翔碍于身份,并没有明说,但她留在这艰苦边远的小固城屯兵,已经是很明白的态度了。
可叹我虽然向来爱慕她,并没有看清楚白见翔是怎么一个人。可惜她虽然明白时局,知道一切而无力回天,心中滋味只怕比我更加难堪。
乱世之中,做无力回天的聪明人好,还是做不明白命运的庸人好,可也难说得很。
白见翔微微一笑:“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凡事自有天命。”
沉吟一会,我终于开口:“公主不要过虑。虽有听天命之说,还有尽人事在前。只要赵墨还有一口气在,定要死战到底。”
我们正自聊着,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来人的长相有些奇怪,高鼻深目,眼睛是一种冰湖般清澈的冰蓝色,看到我已经起身,眼中现出欢喜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太,好了。你——身体不错,伤严重,能……恢复……”
他说话实在磕巴得厉害,样子更是迥异中原人士,不知道哪里来的胡人。我回想起昏沉中老有人用奇怪的东西为我处理伤口,恍然大悟,微笑着说:“阁下是救治我的大夫?”
那胡人点点头,显然对自己的医术十分得意,笑眯眯上来摸了摸我的伤口,眼角眉梢喜气洋洋地,忽然画了个十字,说:“上帝保佑,你恢复的效果真不错。”
景教徒
我被他奇怪的礼仪搞得有些莫名其妙,白见翔微笑着对我介绍:“这位神医叫做摩杰,是西域极远处来的奇人。医术奇特,迥异于中土,但颇有奇效。”
我对他说多谢,他却笑呵呵地说:“这都是主的安排。”又划了个十字,神情十分虔诚。我被他的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奇地说:“主?这是何方英雄?”
他态度恭谨地说:“主就是万能的皇父阿罗诃,他是主掌世界的唯一神明。”
我越发听得一头雾水,白见翔轻声解释:“摩杰大夫来自西域,他们信奉的不是中土神明,供奉皇父阿罗诃,又称耶稣,唤做景教。摩杰是个传教士。他这景教虽然奇怪,医术却大大的高明。若不是他,唉……我不知道怎么救活你。”
摩杰却说:“赵先生,你能活下来,一定是主的恩赐和荣光,你想不想多听听来自主的福音呢?”
我看这架势,是打算向我传教了。若真有神明,我这一生就不该如此坎坷,所以我从来不信天地鬼神。不过看着摩杰如此虔诚,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向他道谢,婉转地说:“以后罢,我现在很累。”
摩杰有些失望,随即又满面堆笑,居然十分感动的样子,忽然弯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蓝眼睛中闪耀着泪花,嘟囔着说:“赵先生,听我说要传教,不赶走我,不说烧,烧死我的人,你是第一个。”
我见他如此,觉得这人也是可怜,叹道:“既然如此辛苦,先生何不韬光隐晦,以免世人鄙薄于你?”
他挺挺胸膛,自豪地说:“我,是传教士。为了万能的主……”
我见他又有打算滔滔不绝的架势,头痛起来,连忙岔开话题:“在我小固城,先生尽可以传教。不过,现在我想休息了。以后可好?”
他失望得搓搓手,唠叨着离去。我对着白见翔苦笑:“这救命恩人可够罗嗦。”
白见翔莞尔一笑,犹如冬日阳光初现,温熙动人,只是难以掩饰疲态。我看着心中不觉茫然,这才惊觉世事走马变幻,一切都和过去不同了。
歇了一阵,我觉得已经有些力气,便要了一根柺杖,跟着白见翔一起查看小固城的防务。我们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眼光,对白见翔则是充满敬爱恭谨的神色。
之前我经常听白铁绎赞美他的妹妹聪明能干,那时候倒没有太多感觉。毕竟,我对白见翔的感情,更多接近母亲、姐姐、情人的感觉,她在政事上是否有才具,我反倒没什么兴趣。
但真的陪着白见翔在小固城走了一圈之后,我有些震惊。平生第一次,我承认,这个娇弱纤细的帝室女子其实聪明强韧,极有远见。
她没在军营呆过,对城防和军务的有些布置显得幼稚可笑。不过,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需要十分懂得军务,只要懂得用好精通军务的大将就可以。而做到这一切,让人为她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可不是单靠一点好话和市恩。
白见翔有个很大的好处,肯与城中军民同甘共苦,对手下将士更是厚重,军法严明。她的吃穿用度都和军中诸将一样。我后来甚至听说,连她的贴身两个侍女莘宁和晓月也被她遣嫁给手下得意大将了。
看得出来,军中每个人对她都是真心敬重。看来,她已经交出她能够奉献的一切,只为留下对抗东关的最后一道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