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沉默一会,摇头说:“这个可说不好。神誓是我在孟不拉克草原采风时候听到地当地民歌,还录音了找国内一些古代语言学的专家请教过。都说这东西历史很悠久了,也许是窝阔台大汗时期或者更早时代传下来的吧。我就是觉得它好听,而且和我梦到的事情有点像,就当作电影的主题歌了。”
这话让赵登峰很有些失望,老章又看他一眼,琢磨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关于《神誓》有些奇怪的地方。说来也挺有意思。”
“什么?”赵登峰一下子又兴奋了。
“孟不拉克草原居住的,除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还有蒙古族。论说不是一个传承文化,可他们的祖传民歌都有这个《神誓》,调门一模一样,这不是有些奇怪吗?而且在蒙古族的《神誓》里面。有些发音根本是古代葛逻禄部落特有地。葛逻禄人早已在成吉思汗西征的时代就被逐出孟不拉克,他们的语言为什么会在蒙古民歌出现?也就是说。《神誓》流传的时代,更早于蒙古人来到孟不拉克之前。”
赵登峰一听,忽然想到:西丹帝国在孟不拉克的活跃期,可不正是成吉思汗西征之前的一百年么?因为激动的缘故,他的手抖了一下。
老章又说:“此外,关于神誓的民间传说也挺有意思,而且各个民族都有,还不太一样。维吾尔人说,那是一个异教徒的王在背叛他地皇帝之后,遭遇了众叛亲离的一场大暴动,这个王因此被杀死了,然后就有了这只挽歌。”
白翦翦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倒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赵墨在金匣书中提到过的“背叛”、“想念”和“忍耐”,不过,不管是史料还是金匣书,似乎都没有这场暴动的记载,也许这是其他人的传说被混进去了吧。
她来了兴趣,又问:“那么其他民族的传说又是怎么回事?”
老章说:“蒙古人传得最神,有点像神话了都。”他见白翦翦眼巴巴看着自己,有点得意,文人性格发作,故意卖个关子顿了一顿,这才说:“从喀什出去不到两百公里,有很多大雪山,其中有一座叫做幕士塔格峰,号称万山之首、无数冰川之源。我们喀什当地人关于它有个民间传说。巧合的是,额敏县出去向东几十公里也有座大山,叫做吾尔嘎萨尔山,蒙古人关于它的民间传说,竟然和喀什地幕士塔格峰传说非常相似……”
这下把白翦翦胃口吊的挺高,连忙问:“这可奇怪,到底是什么传说?”
老章见她一脸急巴巴的可怜样,顿时乐了,故意逗她,笑着说:“讲了这么久都该累了吧?我请你们吃顿饭,回头慢慢聊。”
白翦翦固然撅着嘴,赵登峰在一边听得发急,没想到这老头忽然大卖关子,更是郁闷得跳脚,看在白翦翦面上不敢抗议什么,狠狠吞了一下口水。
格里木听了半天,这时候忽然笑起来:“别听老章给你卖关子。喀什的雪山传说还是我给他讲的呢,咱们喀什随便问个老人都知道地,他故意逗你玩。”
白翦翦噗哧一笑:“格里木大叔,那你说说看?”
格里木不愧是卖地毯地生意人,口才哗啦啦的好,见有美女对民间传说这么有兴趣,果然绘声绘色讲了个关于雪山地故事。
“传说,中古时代统治远方的,是一对异教徒的天神,他们曾经路过喀什,慕士塔格雪峰就是神的妻子所变。因为神说天山的另一边才有幸福,带着所有子民迁移,神妻热爱故土,拒绝随行。神把她捆在马背上带走,但神妻还是逃走了,她留恋自己的祖国和土地。于是神一路追到了一片荒漠,神妻的骏马跑不动了,可她看到了故乡方向的日出,于是翻身下马,化做雪山。神十分悲痛,可还是带着子民去了远方,为了纪念他的妻子,在远方的雪山上修建了光照日月的黄金之城。每当幕士塔格峰日出的时候,会闪耀出异常的金光,那是来自远方黄金之城的呼唤,是神的思念所化……幕士塔格峰日落的烟霞,则是神为了妻子祈福,特意升起的彩云。你别说,咱们喀什人有些民间传说还挺浪漫的,比如这个故事。我把它讲给老章听,他都感叹了半天,说民间文学真是个大宝库来着——”
他故意卖弄,绘声绘色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
“嘎?这位小姐,你怎么了?”格里木吃惊地看着白翦翦。
白翦翦有些失神的目光凝视着神启碑,眼中隐约闪动的,竟有些像是泪光。
赵登峰震撼之余,倒是想到另一个问题。连格里木也提到了黄金之城的传说,看来这民间传说的流传范围可不小,怪不得张健会对自己拿到的那个石符如此感兴趣。
从安德烈方到大祭司到张健再到格里木,一切似乎都在隐约证明着,那个神秘的超级金山,或者说黄金之城,西丹帝国的秘密宝藏,历史上真的存在过。
125-梦·看不见的影子
被章程老人这么一说,赵登峰不禁兴奋了一把。他突发奇想:如果章程老人看到神启碑就会梦到赵墨的一生事迹,自己这个疑似赵墨转世的正主儿,岂不是一梦一个准儿,到时候哪里还需要苦苦翻译什么金匣书札,直接守着神启碑多做几场梦,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虽然觉得这个想法很懒惰无为,赵登峰还是找了个借口留下来。张健倒是很想撵走他,可惜怎么都不行,赵某人脸皮厚起来堪称惊天动地,不是他小小一个张健能够左右的,不幸的缺门牙小导游也只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了。
这天晚上,赵登峰号称要体验一下喀什噶尔的弯月,半夜裹着睡袋睡在神启碑边上。白翦翦不解他在发什么神经,劝了一下无效,自己嘟囔着睡在客房。
到了半夜,气温越来越低,喀什噶尔的秋夜还是冰凉彻骨的。赵登峰裹在睡袋里面一边打哆嗦一边做梦,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无法醒来。也许是魇住了吧,赵登峰心想。
梦中,尽是什么骑着毛驴找阿訇的麻烦啊,还有和一个维吾尔俊俏少年生死缠绵之类的,还有不知道什么朝代城市灭亡时候的冲天烈火,以及化身某国公主从城楼一掠而下的凄恻身影,甚至化身九色鹿躲避贪欲国王的扒皮大刑,一转眼又成了守着金元宝乐呵呵的土老财……
就这么,他忽喜忽悲忽然愤怒忽然爆笑,人兽鬼畜腹黑耽美都干过了,居然没一刻清净。
忽然眼前一阵黑,依稀是个城门,门前是颤抖匍匐着的大量人手,为首一人一脸大胡子,十分精悍,此刻的表情却是痛苦甚至恐惧的,他白衣伏地。高高举着一个钥匙模样的金属物品。身子因为紧张而绷紧微颤。赵登峰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场面,只是从那白衣大胡子凝重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惶恐。那是一种面临灭顶之灾的眼神,可又充满蝮蛇一般的阴沉杀机。
赵登峰忍不住顺着这人视线的方向看了过去,说也奇怪。活像镜头陡然倒转。他看到了对面。
那是一个很奇怪地视角,明明是正视,看到地东西却像眼角余光一样模糊不全,正前方居然还是那个白衣大胡子的画面。白衣客对面那个人,令他无比恐惧和戒备地人,赵登峰却始终看不到。
“这么会这样?”赵登峰十分纳闷,使劲晃动脑袋,可看到的东西还是没什么变化。他的视线活像长焦镜头一样一步步滑进,逼向白衣大胡子。想看到地那个神秘人却始终不见。
极度的震动不安中,赵登峰用力摇动身体。他忽然注意到烈日下的剪影。那是个穿着战甲的男人,明显身材比其他士兵高挑一截,手里似乎握着一种长长的兵器。
虽然只是个影子,传达的压迫力还是惊心动魄的,赵登峰心里咯噔了一下,耳边恍惚有歌声,细听又没有了。他忽然疑心,那是某种神秘的诅咒或者叹息。
风中似乎有人在说:他来了,他来了。拦不住了,怎么办?那声音如此的清晰和幽渺。活像是守护这古老城池的诸神诸魔在呻吟着。因为太遥远不定地缘故,乍一听,倒有些像剧烈板块运动造成的河流、风沙与冰川交织成的自然之声。
那影子一步步走向城门,身后大军的影子整齐有力地压向斑斑驳驳的喀什噶尔。因为是梦,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因此这种气势磅礴的大规模整齐推进越发令人有种恐惧神秘之感。
赵登峰的视线身不由己地随着他的脚步推进。终于。影子在白衣大胡子面前停下,赵登峰心想自己一定紧张得汗水都出来了。可他梦中甚至感觉不到,一切都那么轻飘神秘得可怕。他,是个无能为力的看客。
那白衣大胡子安静地抬起头,把高举在手中地巨大钥匙交给对面的影子男人,然后就这么静静凝视着对方。一只修长的手从他手里接过了钥匙。那个刹那,白衣男人活像面对着烈日无法睁开眼睛的人,忽然间泪流满面,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担当治国的责任,今后……”赵登峰好像听到了这句话,看着男人泛着眼泪地眼睛,心里一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在这个男人地眼睛反光里,应该可以看到那神秘影子的本来面目!
赵登峰心里狂跳,费劲注意他地眼睛,灰褐色的瞳孔中,反映出一个黑甲战将的身影,正在微笑。赵登峰忽然很恐惧,犹如看到了某种不该看的禁忌——
他定定神,还想细看清楚,猛地,白衣大胡子的身影坍缩了,化做白骨轰然倒下,头上血红的铜钱却在烈日下闪闪发光。白骨发抖地高叫:“不——”
“啊!”赵登峰机伶伶一个哆嗦,猛地醒来。
高空阳光灿烂,好一个光线明媚的喀什黎明。这一夜的乱梦,总算过去了。
赵登峰迷迷糊糊睁大眼睛,回想起梦中光景,忽然明白过来,感情自己一会变成了阿凡提,一会儿是李元昊,一会又是阿拉木罕大姑娘,一会儿变成回鹘王女漫游在井上靖的敦煌……可惜被冻醒了,没能看清楚梦中那个沉默着走近喀什大门的神秘影子是谁,也许也是个什么厉害的历史人物吧。
“阿嚏!阿嚏!”赵登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终于郁闷地承认了事实——记录在神启碑碑里面的,绝对不止一个人的思想,可以说那是千百人的白日梦。
这神秘的石碑,能激发人的脑电波异常,也记录了很多人的脑电波波动,所以里面啥都有。不但有赵墨也有历代各色人等的思想,从少数民族到外国人,从智慧化身的阿凡提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农夫。要指望靠着神启碑做梦就能破解赵墨身上的千古之谜,那恐怕是白日梦了。
很可能,章程梦到的不完全是真相,颠三倒四,只是某一段忽然有了灵感,基本上不靠谱,局部细节偏偏是真的……
就是这样半真半假的梦,才让他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草原雄鹰》吧?对于一个小说家那是够了,可对一个历史学者,什么意义也没有。章程的梦,并不是赵墨的一生。那个遥远西丹帝国的呼唤,却越来越清晰了。就算冲着金匣书或者那个超级金山,以后只怕都得再去一次吉尔吉斯斯坦。
可眼前最让他震撼的,还是那个梦中不能看清楚的神秘身影。那会是谁?梦中压抑的感觉,为何让人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