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府来消息了没?”
“……没。”
问话的人叹了口气,落寞地挥了挥手,“再回前厅守着,你累了就换素儿的班,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婢女银雁忧心地望着主子,年方十六的姑娘,有股少见的凌厉之气。小小年纪即成了穆如府的当家,整个端朝上下没人敢轻看,可难得遇上她也有愁眉深锁的时候,银雁悄然走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主子的案前。
凭栏眺望的她甚至没有发觉,一双纤手死死扣住了阑干。
天空,没有月光。
这是绍统三十三年的冬天。大端朝皇帝牧云显带三位皇子出征殇州夸父黄花城遭到伏击,全军大败,仅几千骑狼狈逃回瀚州。皇帝幸得无恙,三皇子牧云天翊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牧云天翊并非在战斗中失踪,而是战前就没了踪迹。皇帝为寻找三皇子耽误战机,被夸父探得大军形迹,不得不仓促应战。朝野为此议论纷纷,说三皇子是灾星,借以替朝廷洗脱败兵的干系,为皇帝挽回颜面。皇帝闻言震怒,毫不留情地将饶舌朝臣宫女严刑处置,另派遣干将于殇州、瀚州一带搜寻三皇子下落,找不到人不准返回中州。
那一班将领等于接了发配状,无不凄惨地告别家小,四散于两州各处打听消息。这其中又多了三批寻找的人马,一是皇子府,一是穆如家,一是禹静家。牧云天翊之母是牧云显的第一位皇后,娘家是开国时五公九侯中的兴国公禹静家,怀这位皇子时,与穆如铁山三岁的女儿穆如明光指腹定了婚约,使牧云天翊一出生便得到禹静、穆如两家的庇护。
禹静皇后素来好武,身强体健,在生了四皇子牧云花月后未满两月,突发兴致带了一队女骑外出打猎,不慎摔马重伤,之后没几月抱病而逝,当时牧云天翊仅两岁。牧云显哀伤不已,空悬后位,直至绍统三十一年春,方另立二皇子牧云锦亮的生母黎氏为新后,尊号毓瑾。世人都说毓瑾谐音禹静,是为了纪念皇后。
穆如明光与牧云天翊差了三岁,因了婚约这层关系,两人平素比寻常青梅竹马更亲近,皇帝也时常亲切地称呼穆如明光“媳妇儿”。当时战事频繁,穆如家嫡系的叔伯辈几乎都战死了,剩下的旁系根本无从插手内务,穆如明光自十三岁起就挑起了当家重担。有人说这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也有人说,这姑娘是错投了女胎,小小年纪为人见识竟比普通朝臣更强。
牧云天翊继承了禹静皇后好武的天性,自小与殿中宿卫亲善,武功骑射在诸皇子中数一数二。他十岁出宫,皇子府在天启城东,有文武老师各两位、伴读三人随侍,护院两百人。在得知牧云天翊失踪的消息后,皇子府大管事督恩立即派出五十名护院,分赴十路查探,又着皇子的三个伴读专司联络皇宫、禹静家与穆如家三处。随两万大军出征都能把三皇子弄丢了,朝廷的官兵看来无什指望。
与此同时,穆如明光发出号令,着北陆穆如铁骑留意牧云天翊下落。今次皇帝征西北,不曾动用穆如家一兵一卒,而领兵铁骑的穆如横空正忙于在阴羽原和宁州羽族交战。收到穆如明光的信时,穆如横空刚打了个胜仗,在石凉堡热闹地摆着庆功宴。
觥筹交错之际,坏消息像一个震雷,打得满席错愕。
“三皇子失踪,皇上大败?”穆如横空皱了皱眉,叫手下人撤了诸将的酒宴,齐聚屋内,普通士兵则仍在外烤火饮酒吃肉。
身为穆如明光远房堂叔的穆如横空骁勇善战,依仗穆如家在瀚州修建的五座城池,晓夕力战,牵制宁州羽族多年。战事虽频,却也不是抽调不出人手为皇帝助威,当听说端朝大军直扑殇州时,他和诸将已觉不妥,等大军败退的噩耗传来,堂下议论纷纷,有将领忿然作色。
“这分明是不把穆如铁骑放在眼里!要有我们相助,别说三皇子丢不了,皇上也不会受辱兵败!”
“人家要的是皇帝亲征,哪轮到我们抢功劳。这下好,貂和豹子一起没了,两手都是空!”
诸将眼中皆有愤然附和之意,群情激愤。两百年的异姓盟约,并非始终血浓于水的亲密,尤其在穆如家嫡系尽数战死北陆战场后,那些旁支的穆如子弟不曾感受到来自牧云皇族的无间关怀,他们像永世守护边疆之地的狼狗,终年看不到帝都温暖的土地。
“放肆!”穆如横空骂了一句,板脸指了他们道,“别忘了你们是大端朝的将士,皇帝亲征怎么了?我们穆如铁骑军守着瀚州边界不重要吗?宁州羽族的飞羽军不可怕吗?真要派我军去打夸父,我舍不得!要我们助战也好,不要我们做援军也罢,那是人家的决定。我找你们来,是接了家主的信,你们要是穆如家的一份子,就给我好好地听着。”
诸将不甘地屏息听令。
穆如横空叹了口气,本是满心喜悦的一天,大挫了羽人的锐气,将来几个月对方怕是恢复不了元气。枝叶凋敝的冬日,是进攻羽人最好的时机,如果不等这个冬天过完乘胜追击,也许能将羽人逼出齐格林和整个青都森林。
如今,他没了这雄心壮志,与羽人决战需要心无旁骛,牧云天翊的失踪显然打乱了他决一死战的部署。三皇子既是穆如明光将来的夫君,又是在北陆没了踪迹,寻找他是穆如家责无旁贷的事。
“严守五城,谨防羽人骚扰。明日起以进为退,就势施压,我要羽王下书言和才肯罢战。另外,我带两千骑去殇州,你们谁愿一同前往?”
诸将互看了一眼,走出一半的人。寻找三皇子是没边没影的事,冲着殇州有夸父大军,眼看瀚州东部近来没仗可打,出去闯闯那险境之地,热血才不会变冷。
穆如横空满意地点头,拔出佩刀高声喝道:“很好!这路上若是遇上夸父,我们就痛快地打一仗,叫他们看看穆如铁骑的威风!”
诸将轰然回应,起先饮下的酒在血液里暖暖地流淌。
此刻堂外的冬夜细雪静飘,深寒入骨。
流落(二)
茫茫荒原,看不到尽头的土坡高低起伏,在雨雪后露出寂寥的面容。从北方寒冷高原吹来的疾风劲如奔马,令每个直立的生命想要匍匐在地上,躲避这凌厉的风势。
牧云天翊裹着不相称的宽大布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坚硬的冻土中,软牛皮靴子磨得几乎已穿洞,两腿酸麻发胀。任凭天风呼啸冰寒侵袭,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懦弱犹豫,唯一闪动于心的画面,是几日前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晚,四个大汉摸入他的营帐,用药帕捂住他口鼻,牧云天翊见机甚早,立即屏气装晕。那些人挪开帕子,将他悄悄抬出大营,一路上竟无守卫巡视盘查,沿途像被刻意安排好了。牧云天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大叫示警,只偷偷张眼窥视,辨明这些人的来历。
黑灯瞎火中,这些人熟门熟路地出了大营,越过坡林。他被扔到一辆没顶的马车上,朝北方疾驰。他们小声交谈,风中偶尔飘过一两声,隐约间听不清楚。牧云天翊的心跳得飞快,盯紧了杵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等待机会逃出控制。
行到一个路弯处,隆起的土坡像幽深的坟墓静谧蹲着,牧云天翊一咬牙,猛然起身跳车。两个大汉惊呼一声,一人随即翻身跳下,摸出长刀砍来。此时夜风如割,牧云天翊忽觉天地安静下来,冷静地避开那人的攻势,伸手砸在对方手腕上。他人小身单,这一记却煞是有力,对方原本立足不稳,被他一带,踉跄了几步,手中刀脱手而去。得此空隙,牧云天翊发足狂奔,朝了土坡上拼命冲去。那人赶上两步,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把他一把悬空提起。
牧云天翊见另外三个大汉就要过来,情急下反手扣住那人的手,狠狠抓了几道。那人手上一阵火辣,怪叫一声丢下他。另三个汉子已横排在坡前,封断他的退路。牧云天翊当下掉转方向,朝远处的河流跑去。跑没几步,他的心跳得如擂鼓般急速,呼吸也变得艰难。在这个气候恶劣高高草原上,东陆来的少年皇子并没有足够的体力长时间奔逃。
在牧云天翊即将力竭之际,断续河像一匹幽黑的布,迤逦地横亘在他面前。
缓慢流淌的河水在静夜中看不出深浅。追捕的大汉见大河拦路,哈哈大笑,慢下步子等牧云天翊回头。少年皇子决然地回望一眼,忽然脚步飞腾,一头往河水里扎去。一个大汉大喊了声“糟糕”,四人急急掠近,见河水上打了个圈,漾出层层波纹,少年已没了痕迹。
“本就想淹死这小贼,现下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一个汉子俯身,将手浸入水中,又极快缩回,咋舌道:“这水够冰,不淹死也冻死!再守一会,我看就能捞尸了。”四人寻找树枝点起火把,沿河逡巡张望。瑟瑟冬风凛冽地刮着,众人缩手缩脚,接连打着哆嗦。
进入水中,就像往身上撒了一把钢针,牧云天翊感到刺骨的疼,万箭穿心般被射出无数透明窟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吸血蝠环扑上来,五脏六腑被扯裂了似的,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夺去了他的体温。一眨眼的工夫,牧云天翊全身彻骨冰凉,僵在断续河里无法动弹。他无力地挥动手臂挣扎,河水没过头顶,身子沉重地向河底坠去。
竟会死在这里?恐慌攥紧牧云天翊的心,口鼻间刹那涌进的冰水灌得他神智清明。不,不能这样死了。他奋力往河面上一振,犹如脱茧而出的飞蛾,用最后的一点气力让头浮出水去。
迎面的冷风,令他有想哭的感动。
天堂地狱近在咫尺。冻僵的身体转眼又要往下沉去,他竭力摆动四肢,没一个听他使唤,仿佛手不是手,脚不成脚,心力再大也是枉然。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牧云天翊在绝望中怒视天空,忽然望见黑夜里一道雪亮的光芒。
没等他看清,断续河无情地将他拖下了水面。牧云天翊尚在心恸懊丧,一道大力拽住了他的身躯,猛然把他拉出了水中。他闭目忍受,这是魂灵出窍么?有种轻盈的快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冻僵了的牧云天翊微睁开眼,依稀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他勉强侧过头来,宽大的雪翼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冰尘霜华般的翅膀,在这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依然散发高洁的光芒。那人飞得那样高,穿梭在云雾之间,牧云天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是个羽族。
受风一吹,冰凉的身子冻得如一块铁,牧云天翊冷得无力颤抖。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不知身在何处,就这样晕了过去。
掠过风,掠过云,羽人飞至一处低矮的凹地,几十个羊皮帐篷连珠坐落。他悠然降落,火把的亮光下映出一张稍带稚气的英俊脸孔。
“我救了个人。”羽人少年把牧云天翊往地上一扔,一群种族各异的人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摆弄起落水的少年。一见冻坏了,他们有的搓胳膊搓腿,有的取了热水往他嘴里灌,还有的用拍着牧云天翊的脸叫他醒来。
“救得活么?”羽人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他约有十四、五岁,面容甚是白净,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说完,也不管有没有回答,径自走到柴火边烤手。
“你救得及时,再晚点就冻死了。这么晚落到河里,难道是自尽?”一个河络老者在牧云天翊身上放了两个装满热水的羊皮袋子,搔着头皮狐疑地道。
“不知道。救不活就烤来吃,新鲜人肉好久没碰了。”羽人少年笑道。
牧云天翊昏沉沉间,听到这么一句,猛然眼皮一跳。河络老者忙拍打他的脊背,让他把呛进去的河水吐出来。
羽人少年遂即轻笑,“看样死不掉了,你们再给他灌几口热汤,我要回去见师父。”
河络老者道:“你不管这个人了?”
“大事要紧。刚才我看清了端朝皇帝的营帐,殇州近来想是无法安宁,积云沟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我要赶去提醒他们,不能叫官兵找到蛛丝马迹。”羽人少年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等他腿脚灵便了,把他打发走,没必要为一个外人暴露我们的行踪。”
河络老者应了一声,其余的人敬畏地看着少年,让出一条路来。羽人少年奔走几步,倏地亮出双翼,飞到了天空中。牧云天翊知道救他的人要走,勉力撑开眼瞧了瞧,望见一道雪芒如长虹矫龙贯穿天际,瞬间了没入了黑夜。
河络老者给牧云天翊灌下满满一大碗又热又浓的草药后,他慢慢苏醒过来,只觉贴心口的一块玉热得发烫,绝异平常。他的心思不在此,左右望了望寻找羽人的身影,确信那人不在时,他失望地问:“救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风翔云。他是我们这里能永翔的云。”
流落(三)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人品很好,多部文章同步更新中…… 几日后,昏睡的牧云天翊渐渐恢复了神智体力,懂得和人说话应对,弄清了这批人的来历。殇州是两百年来牧云家流放罪臣的地方,这些人的祖上在不同时期被罚至这苦寒之地,无法返回家乡,后人在这带土生土长,将此地视为故土。也有人在关内犯了案惹了祸,远走殇州避难,自然更回不去。整个殇东平原除了夸父的部落外,皆是荒僻无人的野地,不知不觉成了流人的天堂。
这里地处虎踏河的分支断续河西岸,最近的夸父部落离此尚有百余里。若沿河北上,约两三日可抵达黄花城,就是此次大军想要偷袭的夸父要塞。
牧云天翊不能透露皇子身份,编造说他和爹娘被放逐到此,遇上风雪不幸失散,他连夜赶路想寻个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失足跌进了断续河。他自称姓云,不曾惹人怀疑。众人听到他的经历后自伤身世,拿来食物和衣裤给他,好言劝慰他想开些。河络老者为他披上一件宽大的布袄,又见他赤了脚,找来一双破旧的软牛皮靴子给他穿好。
“你呀,就安心在这里呆着。”河络老者微笑道,看到牧云天翊眼里怯生生的表情,心中一动,莫非他听到风翔云的话?忙道:“别把风儿的话放心上,他不晓得你的身世可怜。你留下,我老西卡做主。这里与世隔绝,一般人找不着,你也不用怕。”
牧云天翊谢过一声,“我……”他说了一个字,想起此时难以大提要求,生生咽下了这话,“有什么我能干的活?”
老西卡哈哈大笑,“你才十三岁!没你能干的粗活。再说你冻了一场,刚刚好转,先养足精神再说。回帐里歇着吧。”
牧云天翊应了一声,乖乖躺回帐篷里。帐中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被褥外只有几只粗糙的箱子,不知放了些什么。枕头旁有一只木碗,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舔了舔唇,拉上被子倒头睡下。
胸口的玉传来阵阵暖意,牧云天翊好奇地摸出来看。这玉是母后留下的,他从不知它有何用处,只当是个纪念。此时竟有微茫的红色烟气笼罩在玉上,手心里充满温暖。他把玉贴身戴好,庆幸昨夜没遗落在河中。
军中有谁要害他?如无人接应,他不可能轻易被劫了出来。父皇今早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又会如何?他难过得想哭,却知根本不是哭的时候。现在他出了事,同来殇州的大哥、二哥不知是否无恙?少年皇子在被中扼紧手腕,迫使自己冷静。
大端军纪严明,就算他能冒冒失失闯回营地,只怕已被前锋将士当逃兵抓起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如果运气好,见到了父皇,暗中敌人的身份依然未明。不,他不能这样回去。
他记得临行军前,父皇拉着他的手站在皇宫的统万台上。当时明月高台,清风盈袖,父皇遥指方北对他说:“北有二贼,你知道么?”
“夸父和羽人。”
“对。殇州夸父,宁州羽人,始终是大端心腹之患。今次北伐殇州,就是要直逼黄花城,那里是他们的门户,攻下了,就能稳扎稳打蚕食整个殇州。翊儿,你怕不怕?”
“大端的男儿不害怕战场。”牧云天翊仰起一张俊秀的脸,挺直了脊梁。
牧云显爱怜地拍着他的后背,今年儿子又长高了,有了小大人的神气。眼前不期然浮现禹静皇后一身战甲的飒飒英姿,皇帝微微出神,月色忽然间更朦胧了,如一袭银丝被裹起泛尘的往事。
“明日让画师描一幅像,画下你穿戎装的模样。”
“父皇,我能上场去杀敌,是吗?”
牧云显摇头,轻轻笑起来,“那些夸父太高大,你呀,只能够着他们的膝盖骨!你还小,我带你去前线,不指望你立功,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牧云天翊瞪眼道:“父皇太小看孩儿。”
“首次上战场后胆魄仍在、志气未夺的人,谁会小看?要做大英雄,不必急于一时。”牧云显慈爱地望着牧云天翊,少年抿紧了唇,不服气地与他对视。
那个夜晚的月光犹在他心上闪亮。牧云天翊想到父亲的目光,蓦地有了勇气。他坐直身子,细想了想,冲出帐子直奔到老西卡面前。
“我要去找风翔云,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老西卡狐疑地看他,“找他?”
“我……不瞒老伯,我家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追杀我们到殇州来。我想过了,这里是你们的安身地,如果外人寻来发现我,会牵连你们。除了读书习武,我什么也不懂,呆在这里像个废人,不如去找那位风兄弟。也许……也许……”
他说不上来,隐约感到会飞的风翔云将是他重回东陆的唯一助力。他要查清遇害的缘由,才能放心回到父皇身边,他所能依靠的强者,勉强算来,只有那个会飞的少年。
“你别怕,在殇州除了夸父,就属我们是地头蛇,有事一起扛!”老西卡说了一句,看见牧云天翊坚毅的眼神,又沉吟道,“至于小风儿……他有重要的事情,离开几日了。这会儿,早在几百里外,你追不上的。”
“一日追不上,追十日,十日追不上,就追一个月。殇州虽然大,半年也就跑尽了。求老爷爷成全!”牧云天翊朝老西卡跪下,一脸的义无反顾。
河络老者连忙扶他起来,一旁有个羽族少女插嘴道:“你在这里等着,他终归会回来的。”
牧云天翊眼睛一亮,“多久?”
“不好说。”老西卡接过话叹息,“你不知道,大军临境,殇州就要乱了。断续河西边这块安宁地太小,只住了我们这支襄帝时被贬来的一百来人。其余的都在积云沟,那里可有三千多号人哪,万一叫大军发现,征调去打仗,这些人就再无太平日子。”
牧云天翊低声问:“为朝廷打仗,不好么?”
羽族少女挑眉,“有什么好!朝廷把我们丢到这里,谁管过我们死活?夸父又没招惹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白白丧命?”
“如果帮了朝廷后能让皇上开恩,准大家回东陆呢?”
老西卡摇头,“物是人非,说回去就真的回得去么?”他指了指寒风中的男女流人,粗布衣衫的背后,是一张张历尽风霜的脸。“孩子,我劝你不要有不实际的空想,在殇州做个孤魂野鬼没啥不好,胜过回去看世态炎凉。世人都是势利的,我们赤手空拳重返家乡,只能再做别人的奴隶。就算为朝廷立功,又要死多少人?流人的命最不值钱。一旦入伍,最先被夸父践踏在脚下的,肯定是我们。到头来能不能有回去的命,很难说。”
牧云天翊默然,他无法说服老西卡,为了保命活着没什么不对。
“哦,说到小风儿,我们这里有断续河相隔,一时不怕大军和夸父杀到这里来。积云沟外却是开阔地,难保不被人找到。小风儿他报信后,肯定会帮忙大伙撤离,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再说你小小的一个人,遇上大军被征调就算了,可夸父一个手指头就能按死你,你该怎么办?”
“我个子小,看到他们远远躲开了就是。夸父那么大个子,杀我一个小孩子做肉干吃么?不惹他们便好。”牧云天翊恳切地道,“我想……我想找到风兄弟,或许……唉,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羽族少女撇了撇嘴,“是你用得着他吧!”
老西卡刚想开口劝说,牧云天翊的目光中有种令人心折的坚定,他改了念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的骨色哨笛,和牧云天翊的手掌般大。
“你若真想找他,我把这个送给你。”
羽族少女骇然道:“西卡爷爷,你是让他去送死!”
牧云天翊双瞳一亮,抢过哨笛,放在口中轻吹了一声,清亮的笛声像银箭射向天空。老西卡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吹,这是专门招呼羽人用的。只要在殇州大地上,你有急难时吹这个‘极羽笛’,运气好的话,附近听到它的羽人就会飞来相助。”
“那些羽人也是流人?”
“是。这是流人互救的约定之一。天不救我,还有同样受难的兄弟会救。”
牧云天翊喃喃地道:“天不救我……”抚着极羽笛怔怔发呆。
“孩子,我瞧你面有贵相,不是短命的样。人各有命,你有决心去闯,我老西卡不拦你。让索娅带你过河,然后沿河向南走,自然会找到积云沟。去了那里,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去找小风儿。”老西卡往他靴子里插了一把匕首,“带上这个,路上方便。”
那个羽族少女索娅瞪大眼道:“我不去,他重死了,我才懒得带他过河。”又朝牧云天翊凶巴巴地扮鬼脸,“你好好住下就是,殇州比不得东陆,大地会吃人的!”
牧云天翊仰着头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怕。”
老西卡哈哈大笑,索娅红了脸骂道:“死小鬼,谁说我怕了?扔个人过河有什么,看你有没有命再回来。”
老西卡笑了指着天空对他说:“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能感应到明月呢。”
流落(四)
带上干粮和水,索娅与牧云天翊走到断续河边,然后拎住少年皇子飞上天。她的气力明显不如风翔云,既飞不高也飞不快,牧云天翊听到她疲累的喘息声,不敢找她攀谈。天气算是不错,阳光照在身上就不觉得冷,牧云天翊抛下烦恼,忍受迎面猎猎的冷风,贪婪地享受在天空中滑行的感觉。
过河后正值中午,眼看要着地了,索娅累得把牧云天翊一丢,而后她的双足一碰地面,羽翼就砰然消失。牧云天翊跌在坚实的地上,吁了口气。索娅嗔怪地道:“你个子不高,骨头倒重!”
牧云天翊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他羡慕羽人能凝出翅膀,如今的他就像折翼的飞鸟,在陌生崎岖的路上踽踽而行,无法重回温暖的巢穴。
“喏,老西卡说的路就是这条,你往南走,不会迷路。”
雪原上流下的水清亮照人,牧云天翊心有余悸地望着断续河,心想,昨夜在水里再呆多一刻,恐怕已然没命。冬日的大风掠过河水刮来,他缩着脖子,搓手问索娅道:“积云沟大概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