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教你的,你都记下了,以你的天资,有了这些年的基础,自己练也是一样。”老人望着雾沉沉的天,慢慢说道,“殇州之外的天空,你不是一直很想去见识?你可以随了他去,飞过瀚州,飞过海峡,飞过中州……九州的天空都是你翱翔的地方。”
风翔云蓦地伤感,半跪在老人身边,难过地道:“师父,我没准备好……”
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清晨啊。他烦恼地想,为什么习惯了的一切好像马上要离他远去?师父仿佛想赶他走,把他丢到莫名的远方。也许,是昨夜的梦仍未醒。风翔云摇了摇头,听到老人断然的语声,“你怕了吗?这不是生离死别,谁说你将来不能回来看我?你想一辈子呆在殇州挨冻?”
风翔云默然。他是老人在瀚州和宁州边界拣到的孩子,老人说他有非凡的身世,叫他从小立志远大,不可荒废了日子,于是他跟随老人自幼练功,修习秘术。老人是羽族,腿瘸了后很少使用鹤雪术,总是骑马。风翔云七岁那年,老人教会他凝翼展翅,从此一个骑马一个飞翔,从瀚州游历到了殇州。不知为什么,老人选了这个流人的聚集地安顿下来。由于风翔云是羽人,又懂鹤雪永翔之术,前往几个流人区传递消息的任务渐渐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和老人相依为命十多年,此刻说分别就要分别,心里十分不情愿。偏偏老人又在敦促他走,风翔云冷哼一声,往洞外走去。
“我去沟口看那个混蛋到底是谁!”
大雾很快卷过来,把风翔云吞在口里。老人注视他离去,黯然地叹了口气。
“不要怨我……你的命,阵法已经推演出来,没有人能改变。将来,你看到天命之阵,就会明白。唉!”
沟口的雾像离人愁绪,浓得化不开。风翔云怒气冲冲地在那里候了没多久,听见人声靠近,仔细一听,是风烈和人说着话。他清楚师父说的人不可能是风烈,只能是另外来的那个人。他大踏步走近,定睛一看,有点眼熟。
这小子不过是他救起的落水狗,会是师父口中的天命之人?未免危言耸听。风翔云松了口气,暗想,如果真是很重要的人,他不会毫无感应。师父定是哪里弄错了。他早就见过这小子,命运丝毫没有任何改变。
风烈一见到他,立即迎上来,急切地道:“夸父王在黄花城,你知道么?”
风翔云一怔,“我只见到皇帝的大军,夸父……”
风烈把牧云天翊往他怀里一推,“他是来找你的,我要去通知合鲁,最好再挖点隧道,大伙藏得深些。外边也多布些陷阱,别让大军杀过来。”
风翔云退后几步,躲开牧云天翊,沉吟道:“你顺路去知会我师父一声,看他怎么说。”风烈走后,想到师父之前的话,风翔云满肚不顺,根本不理会牧云天翊,径自往积云沟内走去。
牧云天翊挺身挡在他面前,“我要多谢你!”
“免了。”风翔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望天道,“我忙得很,没空招呼你。那晚我是顺手,你我两不相欠,别阻我的路。”
“我……”牧云天翊咬着唇,他看得出少年羽人眼里的不屑。跋涉几百里来到这里,他要的不是对方的冷眼。
风翔云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你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帮忙。接下来事情很多,这里怕是不能安宁了。”
牧云天翊冲口而出道:“端朝皇帝去对付黄花城的夸父王,和流人没有关系。”
风翔云驻足,冷冷地回答道:“对皇帝来说,流人生死都是牧云家的奴隶,大军自然不是对付我们的。只不过,我们谁也不想为皇帝卖命,不早早躲起来,难道等他打输了仗,再让我们去拼命?”
“谁说一定会输?”
“夸父是什么?他们是巨人、是高山!瀚州有蛮族几十个部落,能打下黄花城,早就打了。如今深宫里的皇帝出马,只怕比瀚州蛮子败得更快。”
牧云天翊不服气地道:“谁说?!大端精锐,除了穆如铁骑,还有牧云家的重甲军。”
风翔云怀疑地上下端详他,“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替朝廷说话。”
“我……我虽然是个流人,但也是端朝子民,我不信出动重兵,打不赢那些夸父。”
“看来你是个东陆的公子哥,没见过雪原夸父的厉害。”风翔云毫不客气地说,“在殇州,羽族、人族都是过客,只有夸父是这里的主人。端朝皇帝想打夸父,可以,因为他不在乎会死多少将士。但我们不同,不想掺和,不想打仗,不想牺牲。”
牧云天翊讥笑道:“没想到我的救命恩人是个胆小鬼。夸父曾经去过中州,就是被我们人族给打回殇州的。原来羽人遇事只会逃跑……”
“你说什么?”风翔云一把拎起他,一双眸子像要吃人,“告诉你,我不怕夸父,积云沟和河西一带七个夸父部落的底细,都是我探明的。这里有三千多条性命,能安心住在这里,要多谢朝廷对我们的放弃和夸父的宽容。夸父是邻居不是敌人,但大端的朝廷是,他们是九州最贪心的恶狼。”羽人少年松手一丢,牧云天翊双足重重触地,脚上伤口破裂,疼得一个趔趄摔倒。
少年皇子不服气地仰起脸,“既然这样痛恨朝廷,大家躲什么?等他们来了,一样可以迎头痛击。”
“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流人!”风翔云冷笑,“几十年前,牧云砺穷兵黩武,殇州这里五千多个流人被他征调去打瀚北叛乱的蛮族,下场是什么?只有十九人活着回来!迎头痛击,说得轻巧,手无寸铁的流人拿树枝抵抗吗?朝廷的重甲大军一来就是几万,不服管教的流人当场格杀。殇州的确很冷,可太平日子哪里都能养人——不顾惜子民的朝廷比这天寒地冻,更能夺人性命。”
风翔云再没看他一眼,径自朝沟中走去,浓雾像吃人的流沙泥淖,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身影,留下一句话在牧云天翊耳畔飘荡。
“你想打仗想送死,自己去,不用跟着我。”
牧云天翊呆呆坐在冰凉的地上,想,他怎么把风翔云给气走了?流人对朝廷的成见竟如此之深。怨不得他们。风翔云没说错,大军若是看到流人,会毫不犹豫将他们放在进攻的第一线,让夸父尽情地厮杀践踏,而后,重甲军将踩着他们的尸骨与夸父决斗。
父皇……此刻大军该到黄花城了,有没有一举攻破那坚硬的城墙?夸父王率领的守军又会有多厉害?他暗恨无法亲临前线,亲历这一场惊人战事。
天命(二)
风翔云不喜欢牧云天翊,不过仍为他安排了狭仄的窑洞居住。牧云天翊住下后,和居民们一起挖洞运土,和泥砌墙,灰头土脸地混迹于普通人中。积云沟的人见他年纪小,并不让他真的出苦力,匀几件事叫他东奔西走。眼看众人的藏身地往沟内迁移了十多里,牧云天翊心下盘算,如此浩大的工程没个把月决难完工,越发忧心前线的战况。
清晨或傍晚时分,积云沟外数个哨所会有羽人飞回,告知方圆数百里内的动向。忙碌中的少年皇子隔一阵就抬头留意天空,盼能听到外界一星半点的消息。
他到达积云沟后某日下午,灰色天空如龟裂的土地,从缝隙中泻下暗金光芒。牧云天翊不时远眺沟外,惦记着报讯羽人的到来。这时风翔云的身影不期而至,雪白的羽翼像粼粼水光闪耀,刺得他无法直视。他连忙低下头去搬箱子,诈作不曾分心。
“你究竟在等什么?”风翔云冷淡地挡在他面前,如对了闯入的敌人,语气毫不客气,“真不知道你来积云沟做甚!你说自己是流人……不过我瞧着不像。你那天虽狼狈,一身亵衣却是顶好的丝绸料子,要不是你在殇州这鬼地方,说你是官家出身也有人信。”
风翔云凑近了,利眼如鹰,狠狠地与他对视。
“而且你整天心不在焉,不知打什么鬼主意!”
牧云天翊看见羽人眼里的湛蓝色,充满拒人千里的怀疑。他吸了口气,正想说话,忽听到尖利的哨声发疯似的不停响起。风翔云皱眉,知道这是大事发生的信号,撇下牧云天翊急急往天上飞去。少年皇子奔了两步,赶不上羽人,颓然地望了他飞翔的身影喃喃自语:
“你连听我说话的耐心也没有么?”
他抬起一双手端详,才几日工夫,两手又黑又糙,归家的路漫漫无尽。
“朝廷大军不会来了!皇帝打败了!”蓦地,擂鼓般传来一声高喝,一个羽人飞掠过营地,语气里透着欢喜兴奋。牧云天翊恍被雷电击中,瞬间明白长声鸣响的哨音说的是这个讯息。
他呆呆立在风中,良久,膝盖骨一抖,无力地跪在地上。
风翔云听到消息后,一心喜悦地去见师父。老人有疾,仍住原先的地方,不肯搬动。风翔云走到老人的居处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想,师父莫不是料到迁徙是白忙一场,这才懒得搬家?
“是翔儿吗?”
“是,师父。”风翔云进洞,在曲折的弯洞里绕了几下,来到师父的静室。
流人们在积云沟经营多年,有些罪臣除了携家带口,也运来了少量的贵重物品,有时能和瀚州蛮族换得不错的物品,因而陈设布置不似河西部落那般寒酸。老人的面前有火雷原的烈酒、草原貂的皮毛、白腹熊的头骨,此刻,他正对了一只空空的白瓷盘叹气。
风翔云恭敬地等老人回头,道:“朝廷打输了这仗,余部已往瀚州撤退,积云沟看来可保无恙。”
“听说烧牦牛肉,放入敲裂的核桃,可以去膻味。”老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捧了盘子勾勾地看,仿佛上面有美味佳肴。“味最美者,莫过于六角牦牛的舌头,比人掌更大,冬腌风干之后,胜过火腿……人族对饮食的讲究,真是匪夷所思,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味道……”
风翔云哭笑不得地望着师父,“师父,我们不必搬家啦!您听见没?”
老人摇头,“合鲁是个谨慎的人,新窑洞既已挖好,他一定会用。即便再有大军来,也不怕。我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是要动一动。”
“积云沟的地形够复杂,就是沟外太过平坦,一览无余。”风翔云想了想,“当初为什么不选个更隐蔽的地方?”
“好地方都叫夸父给占啦。”老人说完,恋恋地抚着白瓷盘,“殇州是个不毛之地……还是宁州老家好……”
风翔云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师父当年来到殇州,是为了让他应合所谓的天命之阵。他与牧云天翊的相逢,才是师父一直在等待与牵挂的事。
“师父想回宁州?”
老人眼神一黯,“罢了,吃不到的美味是最好的。你去叫那个姓云的孩子来,我们三人一起用膳。”
风翔云站了不动,老人又催了一声,他忍不住说道:“师父,你真的急着赶我走?”
老人沉默了半晌,“去吧,到你该飞翔的天空去。积云沟不是你一生的归宿。”
“我陪师父回宁州。”
老人的眼睛似被灼伤,痛苦地闭起来,摇头道:“不,你不能去宁州。”说完,意识到了什么,淡然地望了他微笑,“穆如铁骑终有一天会踏平宁州的土地,那里还不如殇州。”
风翔云探询地凝视老人,想到师父要他请那个小子一同吃饭,只觉头大如斗。他不敢违逆师父,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去。
把牧云天翊拎回洞中,少年皇子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老人与木轮椅。老人和蔼地笑,示意他坐下。风翔云推他一把,“见到我师父也不行礼!快喊翼爷爷。”
“叫先生即可。”老人瞥了眼风翔云,他狡黠的笑稍纵即逝,扬了一张少年老成的脸。
“翼先生。”牧云天翊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坐,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
这不是随口的客套。牧云天翊心里微微漾起波纹,细细看了眼老人,缓缓坐在他身侧。
老人神色如常,递上木筷,“你从中州来?”
“是。”牧云天翊移开目光,故作欣喜地凝睇桌上的菜,“有腌肉吃,太好了!这几日吃的都是野菜,嘴里淡得没味,多谢翼先生。风兄弟也一起吃饭?不瞒翼先生,我来积云沟就是为了找他……不过……他不爱搭理我。”
“这么多话,不如割下舌头做火腿。”风翔云重重地放下碗,瞪了牧云天翊说。他与人相处并不热络,却也不是性格乖僻的人,奇怪的是对了这个小子,总没个好脾气。
“啊?”牧云天翊一愣,脸蓦地红了。
风翔云兀自笑起来,埋头吃着新摘的刺莓。他和老人是羽族,平时不吃熟食,看到老人特意准备了熟肉熟菜,对牧云天翊礼遇有加,实在憋气。
老人为牧云天翊夹菜,温言道:“他从小由我带大,管束不严,别和他一般见识。”
风翔云鼓起腮帮子,慢慢地吐出嘴里的刺莓叶,表达心中不满。
“我的命是他救的,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牧云天翊含笑。
“哼,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就该让你淹死。”
牧云天翊叹了口气,放弃了和风翔云攀谈的念头,老老实实吃饭。风翔云甚是自得,咬东西格外大口出声,故意与他斗气。
饭后,牧云天翊恭谨地道:“翼先生特意招我来,必有用意,请先生指教。”
风翔云不安地看着师父,攥紧了手。怕老人一开言之后,覆水难收,他就如被丢弃的孩子,再不能留在老人身边。想到这里,他后悔没在几日前赶走这小子。
“既然你特意来寻翔儿,可以合盘托出你的身份了么?”老人安详如一面镜,牧云天翊来不及虚饰想法,就在他的目光下折服,暗想,说出来也罢。
“师父是说,这人果然是个奸细?”风翔云说完,看见老人责备的目光,不得不正经地打量牧云天翊。他自幼修习的秘术,养成了细致观察的特性,可惜依然年少冲动,情感的偏见让他失却了惯有的冷静。
“你不是流人……出身官宦世家……练过武,是从小打下的根基……给我看你的手。”风翔云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细细看去,“这是硬弓留下的茧,这个疤是刀伤?你身上里有龙涎和灵莲的香气,寻常人买不起这些香料。你还带了玉?我看看……”
风翔云伸手想拿他的玉,被牧云天翊一掌打掉,“这是我娘的遗物,你是我恩人,也不能乱碰。”
风翔云冷哼一声,撇过头对老人道:“师父,这小子来历古怪,不过单打独斗,绝不是我的对手。”
牧云天翊仰头,“若是殊死一战,我未必会输。”
风翔云一怔,看着少年眼中的坚毅,像极了和师父呛声时自己的坚持。他扯出一个冷笑,大声道:“别的不说,你口口声声说来找我,却隐瞒真实身份,这不是小瞧人么!”
“我是大端皇三子牧云天翊。”少年皇子眼中晶芒闪烁,不无骄傲地说,不是为了皇子的身份,而是为了皇家的尊严。这里的人对朝廷的轻慢,他一一记在心上,此刻更不能示弱,叫风翔云看了笑话。
风翔云跳起来,拎住他的衣领,狠狠地道:“什么?你是朝廷的人!”
“翔儿放手!”老人喝道。
风翔云的脸上像刷了一层漆,面色难看地丢开牧云天翊,冷冷退开几步。他与流人接触多了,对端朝上下极为厌恶,想到竟救了一位皇子,连胃也不舒服起来。
“我随父皇出征黄花城,在军营被人劫持,途中迫不得已跳河,被风兄弟所救。我知道如果要回中州,留在河西绝无希望,因此来这里寻他。”
牧云天翊说得轻描淡写,老人颔首道:“嗯,你想他带你飞过天拓海峡?”
“是。”牧云天翊偷看风翔云。
回赠他的是一枚白眼,加一句“做梦!”风翔云远远抱臂站着,和他划清界限。
老人微笑,“带你飞海峡,那是儿戏。守岸的将士不明就里,万一刀箭伺候,你出了事,皇帝会杀了这些可怜人。”
牧云天翊汗颜道:“先生说得是。”
风翔云插嘴道:“师父,有我在,他怎么会受伤?除非他回宫后,迁怒那些将士。”
“你不许多言!”老人轻呼,风翔云噤声不语,负气地撇头不看两人。
牧云天翊不知老人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犹疑间望见老人的笑容。老人眉眼皱纹在脸上流成了古奥的图案,他越看越放松,仿佛是在东华皇宫里谛视祖先的画像,有种神妙的宁静环绕。少年人迷惑地望着,来殇州后第一次感到了踏实。
“大端的皇子,给你看样东西。”老人滚着轮椅到了墙边,诡异地伸手拍在土墙上。墙体受了震荡,顺了奇特的纹理依次裂开,暗红、褐黄、青绿、黧黑,诸种颜色逐渐汇聚出一幅繁丽盛大的图画。风翔云惊讶地靠近,从不知生活多年的窑洞有机关,细看去,密密麻麻的小点毫无章法地排列,如上古神羽文打乱了组合,看久了会轻微晕眩。他转首瞥了眼牧云天翊,少年皇子张口结舌,一双眸子深深凝聚,如置身浩瀚迷宫,陷入了笔画无穷尽的勾划中。
老人静静地挪开轮椅,巨幅图画慑人心魄地攥住两个少年的心。
“这是……”牧云天翊敏锐察觉是秘术造就了这般神迹。
“握住这个,你就明白。”老人往他手心塞入一枚鹅蛋大的磁石。掌中立即酥麻阵阵,牧云天翊不自觉地随之颤抖,脑中噼啪作响。再看那壁画,突然便如张翼飞入了画中,身临其境地感受绵绵画意。
无数的影像扑面而来。牧云天翊微阖双眼,一时禁不住如潮水汹涌的画面。此时风翔云凝目细察,也依稀辨析出究竟,看到茫茫瀚州草原上,在冰天雪地中踽踽而行的一个老妪。她霜鬓枯颜,忽然回首一笑,风翔云打了个寒噤,从画境中脱身而出。
“师父,这是什么……”惊弓之鸟的声音。
老人沉默,悲怜又残忍地望着他,像是于悬崖绝地放开了牵拉的手,任由他坠落。
风翔云咬咬唇,再次聚目往画中看去。他摒除杂念,不理会师父让牧云天翊看画的用意,不理会师父骤然冷漠的神情,凭了十年来的修炼,他要靠自己找出真相。
牧云天翊先他一步踏入了画境深处。
手中的磁石是个法戒器,他在宫中遇过很多,有时缠了占星师和秘术师,或于国库宝藏中搜寻,屡屡窥探过它们的神奇。他的头脑耳目此刻灵净通明,什么生死兴废、乾坤明灭,灼灼热流蔓延过他的身体,牧云天翊睁大双眼,被浓烈的画意拖入其中。
绵密的雪花中,一个老妪抱着青色襁褓踉跄地奔跑,飞矢如雪,一箭箭射在她身后。箭光愈见稠密,像雪地里卷起的狂风,吹向老妪。没有一箭射中。每每离老妪仅有一尺,就有一道流星般的光芒闪过。追击者出手无功,骇然露出身形,那是十名劲装打扮的飞羽军士,他们惊惧地张望叫嚷,要黑暗中的敌人现身。
牧云天翊认出了翼先生,那时,他眼角已有皱纹,头发初初显白。他的羽翼大且宽,遮住了老妪远行的去向。军士们暴怒出手,翼先生轻轻拉动弓弦——
画面里,一幕幕宛若梦境,时光的脚步轻巧跳跃。牧云天翊看见老妪把婴儿递给翼先生,恋恋回首离去;看见翼先生奔逃千里,受尽飞羽军的追杀;看见他终被数箭射中,苟延残喘躲入了雪山……而后,牧云天翊目睹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长大,不羁又略带冷淡的笑容,正是孤傲的羽族少年。
一幅画,竟能看到风翔云十数年的人生。牧云天翊唏嘘不已,松开手把磁石放于桌上。老人像窑洞里高高的烛台,散发神秘的光晕,含笑望着他。牧云天翊想到藏匿于大帐后的智者,猜想老人的真实用意,忽然心如雪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