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翼先生要将风翔云托付给他,才信任地告知多年旧事。
少年皇子心中感佩,忽地朝老人跪下。
“终我一生,不离不弃。”
老人满意地点头,“你懂了就好。”一拍墙壁,壁画颓然自毁,裂缝无规矩地扩大,碎泥粉尘跌落满地。仿佛它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幻觉。
天命(三)
“师父,我……”风翔云急呼,他稍稍看出了眉目,不想师父已然毁画。
“这是我让三皇子看的,与你无关。”
风翔云生生忍下,将拳头砸在窑洞墙壁上,落泥如雨,散尽满腔心事。
牧云天翊起身,恭立在侧,老人示意他坐下,将磁石塞回他手中,“涵璇是我修炼秘术时用的,如今用不着了,送给你罢。”
牧云天翊捧了这块加持过的宝石,贴身收藏。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皇帝为什么要在冬天攻打夸父?”老人认真地看着牧云天翊。
“这一年来夸父不断挑衅瀚州守军,朝廷特意储备了大量粮草,就等偷袭黄花城城,一举捣毁夸父的前哨。”牧云天翊想到最终功亏一篑,黯然叹息,“近日朝廷探到消息,夸父王从沿河城到了黄花城,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父皇点了三千重甲、七千轻骑与一万步军,想打夸父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若能和穆如铁骑分头夹攻,也许就……”
老人微现讶然之色,点头道:“你可知为什么皇帝不和穆如家共袭殇州?”
“穆如铁骑正在攻打宁州,听说战事频频告捷,无暇分身。”牧云天翊蹙眉,“我有句话想问翼先生。”
“你可是想问,为何你父皇要两边开战?”
“是。”牧云天翊忧心忡忡。在出征前,他单想到战场杀敌就热血沸腾,不曾思虑更多。如今来到殇州,亲眼见了夸父的彪悍,听到大军的失利,反回头细想父皇的战略,不由一身冷汗。
“有时,为帝王将相者,得势胜于其他。此仗千里突袭,劳师动众,不过瀚州本在端朝的控制下,黄花城半年前又内乱过一场,有得胜的把握。难得有擒获夸父王的机会,稍纵即逝,皇帝想一统九州,就一定会抓住这个战机。”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敲着桌面,“运筹谋势,他没有错,反而抢了先机。何况,穆如家越是大捷,皇帝越要打这一仗。”
“是。父皇今次征调瀚北众部的十数只雷犀攻城,原想一击而胜。”牧云天翊隐隐看到了症结所在,他不愿再深思,只恨不能亲临战场,看明白到底父皇为什么会输。
“瀚北……皇帝有胆识,运气却差了点。”老人微笑着注目牧云天翊。
少年皇子感到睿智的老者似有隐瞒,却鼓不起勇气问,“我……我要回天启。”他猛地冒出这一句,揪紧了身上的衣袄。
“你赶快回去送死。你就是导致皇帝打败仗的罪人,早早地回天启,拿你的命祭旗再好不过。”风翔云静观冷笑,说出老人没说、而牧云天翊想听的话,“听羽哨回报,端朝大军有多股骑兵分批在荒原上游荡,结果遭遇了夸父。我本想不通理由,知道你是皇子,就明白了。你既然失踪,皇帝少不得派人搜寻,不惊动敌踪才怪。”
“你……你是说……父皇失利是为了我?”牧云天翊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脸色顿时煞白。他脑中光影飞转,想起无数与父皇相处的画面,决然地摇头,“不,父皇不会为我一个人,拿全军两万将士生命冒险,不会是他的主意!不会……”
“也许唆使将领寻你下落的人,就是想害你的人。”
“我该怎么办?”牧云天翊心中冰凉一片,真如这师徒俩所说,他是罪魁祸首,天启无论如何是暂时回不去了。
“留在北陆,看清这里的形势。朝廷那里,你不会无人襄助?”老人如此劝慰。
悲苦的情绪在心底蔓延,牧云天翊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冲动与脆弱,微一欠身,随即一口气跑出洞去,让冷风吹过冰凉的面颊。
父皇败了。
是为了他。
他有什么脸面再回去面对全军上下?
牧云天翊混乱地想,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除非……除非他将功赎罪,为父皇立一大功。
他抬头望天,阴郁的天上不见阳光,唯有一团白茫茫的星辰,在东方天际的乌云中浑浊发光。那是象征沉毅的亘白星,也是牧云天翊出生时守候他的天命之星。注视那并不明亮的白光,心情起伏的他略略安定了,牧云家尚武的血性开始在胸前燃烧。
他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路。北有二贼。这是父皇最为顾忌的两大难题,倘若他有法子突破其中一个,就是为端朝立下大功,何愁回不去天启?
空想容易,实行却难。且不说父皇新败于夸父之手,穆如家七万大军常年戍边,也不曾剿灭羽人的势力。他赤手空拳,如何能达成所愿?
他左思右想,不知风翔云几时到了身后。
“喂,和我师父说话,一声不吭跑出来,亏你出身皇家,算什么礼数?”
牧云天翊吸了吸鼻子,平静地回过头,“对不起,让翼先生久等,我这就回去。”
“等等。”风翔云拦住他,“我不会跟你走,你不许在师父面前多嘴。”
牧云天翊心下萧索,摸摸鼻子,故意笑道:“这可难说。”
“你……好,你有种。你敢带我走,一出积云沟我就杀了你。”风翔云指了他说完,抢在他前面返回窑洞。
牧云天翊怔怔地苦笑。在殇州大地跋涉时,尚无全身无力之感,此刻竟像筋脉全断,走不动一步。
捱回洞内,他向老人告了罪,面容冷峻地沉默着。心神无处寄托,仿佛魂游八方,不愿囿于这逼仄的方寸地。整个人不停胡思乱想,又惶惶然无所用心,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像是屋内多出的摆设。
风翔云小声道:“师父,他累了,我带他出去罢。”
老人用手止住他,捧出一卷图,平摊在牧云天翊眼前。羊皮卷上墨笔勾勒,山川河流历历分明,竟是九州已知疆域的详尽描绘,千金难得的宝物。
“大端最大的敌人,在内不在外。”老人一句话让牧云天翊打醒精神。他在皇宫见过同样的舆图,非最高将帅不可得之。少年皇子顾不及细问,随老人手指的方向,听他指点江山。
“夸父、羽人固然是朝廷最忌惮的两大敌人,离中州最近的其实是瀚州蛮族。瀚北十三部身在苦寒之地,天高皇帝远,最不服大端管束,今次肯借调雷犀给朝廷,想是不愿正面闹僵。那里物资匮乏,巧匠缺铁打不出利箭,暂时可以撇开不虑,但几十年乃至百年后,倘若他们聚部南下,必成猛虎。”
牧云天翊凝视卷上数个黑点,陷入沉思。
“再看瀚中和瀚南的十八部,两百年前他们和牧云家一样,是纵横草原的男儿,可能成为草原甚至天下的王。如今却不得不安守一方荒土,不用说去看一眼东陆十里连舟的繁华胜景,就连想多要一块没人住的草皮,也要皇帝点头。这种屈人之下的牢笼日子,你以为他们能过多久?”
“他们过了两百年。”牧云天翊道。
“那是因为瀚州有穆如家。”老人看着他,“现在的穆如家,还能看住他们多久?”
牧云天翊悚然一惊。北有二贼,父皇不曾看到同族的危险,和襄帝一样,征服更多的土地成了朝廷最大的愿望。但瀚州蛮族确是随时会发动的狼群,若变生肘腋,他们将腹背受敌。父皇输不起,大端输不起。一旦瀚州蛮族南下,中州首当其冲会乱——局势竟真会如此危急?
“莫急,就算等你做了皇帝,瀚州这些蛮族部落也未必会打到中州去。”
“那翼先生是想……”牧云天翊糊涂了。
“我说过,为帝王将相者,有时得势胜于其他。你要去瀚州造势,如此而已。”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瀚州诸部的野心可大可小,可被催化,也可被扼杀,一切全在你举手之间。”
牧云天翊忽觉看到瀚州广阔的草原。火红色的火雷原,青黄色的朔方原,苍绿色的青茸原,灰白色的阴羽原,那是祖先的土地,驰骋的战场。烈烈火焰在心底燃烧。从小埋藏的燎原雄心,被老人的话激发,少年皇子发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可以改变时势。
“带翔儿一起走……”
“师父!”风翔云不甘地叫道。
“殇州之外,有金色的天空,你应该去看看。”
天命(四)
窑洞外传来骚动声,风翔云敏感地一皱眉头,镇定的神情里,有了不情愿的难过。少年皇子尚无知无觉,他却听得清外面的字字句句,多年的情分,走出去就要生生隔断,无论如何都是一时不忍。
“师父,这小子的身份败露了……他们……”他暗想刚才在外的话,大概叫人听了去,见老人泰然处之,明白宿命如此,不可逆转。或许师父早知是这结局,不让他在积云沟留一步退路。他叹了口气,示意牧云天翊,“我们出去,有些话交代清楚了,再走。”
牧云天翊隐约明白,向老人躬身行了礼,缓缓退到洞口。
风翔云留恋地看了老人一眼,他没什么可带走,老人传了他一身本领,足够终生挥霍。
“师父,我会在东陆找到人,治好你的腿。秘术也好,医术也好,你等我回来。”说完,在地上飞快地磕了三个头,取了箭壶和舆图,大步赶上牧云天翊。
到了真正离去的那刻,他可以是冷漠决绝的雪,不留一点温度。老人温煦的眼中有闪闪亮光,望了他的背影,在轮椅中缓缓闭上了眼。
“翼氏欠风氏的,但愿已经还清……”
窑洞外除了风烈和积云沟的头领合鲁,围了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将不甚宽敞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众人皆愤愤有色,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见两人出来便纷纷涌上。
“这人就是皇子?”
“什么狗屁皇子,打了再说!”
“臭小贼,想混入积云沟害人?”
拉拉扯扯的手,暴打在身的拳,牧云天翊成了牵线人偶,被四周的人群蹂躏。风翔云不知为什么看不下去,高喝一声:“住手!”众人素来知晓他的厉害,不甘地放开了手。
“他不过是个孩子,流放你们害你们的,是他吗?迁怒于人,算什么好汉?”
头领合鲁原是瀚州蛮族出身,闻言嘿嘿冷笑,络腮胡像一句讽刺,不屑地挂在脸上。风烈最是嫉恨朝廷,又不喜风翔云,挺身向前,朗声道:“别说是皇子,任何一个官家子弟,都是积云沟的敌人。我们迁徙千里,在这种草木难生的地方苦苦求存,拜谁所赐?今次累死累活,一有风吹草低就要再次搬家,又拜谁所赐?”
风翔云不语,两百年的流放地,纵不是血海深仇,也绝做不了朋友。
合鲁这时说话了,“大伙决定将他好生看管,不许他踏出积云沟半步。”
“做人质?”明明很讨厌牧云天翊,风翔云听到这个决定,竟忿然不平。
合鲁的络腮胡裂开一条缝,阴沉地道:“他日大军再来,他就是我们最好的城墙。”
“别做梦!”风翔云低喝一声,“让皇帝知道他在这里,才是积云沟的末路。出动几个高手,把他劫出去,然后放火烧了这里也罢、用铁蹄踏平这里也罢,再容易不过。”
合鲁没想到他如此直言,愠怒地道:“风翔云,你是有意要帮这小贼?”
“我不偏袒谁,但有人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就先过我这关。”
合鲁拂袖,对了风烈和众人道:“把他俩一起关起来。”
众人一拥而上,牧云天翊既愧疚又委屈,竭力神态自若,背脊挺得笔直。风翔云一把握紧他的手,大力得仿佛要拽出他的骨头,双脚旋即腾空,两人快如飞矢,插入天空。
风烈拉弓搭箭,风翔云瞬间打了个旋,一箭落空。牧云天翊悬了心,叫道:“小心!”原来已有三个羽人飞上天,箭矢当空平射,风翔云拖了牧云天翊无法拿箭,身形却煞是灵活,几下兜绕,避过了第一波攻击。
他的羽翼越张越大,恍如盛开的洁白花海,围观的人群叫嚷道:“鹤雪术!”一散而尽。风烈此时凝出了羽翼,见状滞了一滞,准头射偏,木箭自两人身边飞过。另三个羽人有默契地各守一方,风烈随即补上空缺,东南西北四角,围住两人。
“放下奸细,饶你不死!”风烈大声地喊。
风翔云一笑,嘴角的轻蔑随风飘散。在天空,鹤雪就是神。无论风起云落,懂得鹤雪术就可如流光飞舞,翱翔九天。他甚至无须用眼看,就能听声辨位,察觉四人的方位和举动。
数箭连发。飞翔中的四个羽人明白,他们不像风翔云,必须速战速决。各人拿出了看家本领,或连珠弹射、或星箭如阵,一时漫天箭雨,疾不可挡。牧云天翊也练过箭,看得清箭术的高低,如果对方不是敌人,早就高声叫好。他眼睁睁望了数箭往心口插来,竟是异样的神准。
身后被风翔云一扯,生死一线中,箭贴面而去。风翔云漫不经心地兜了一个圈,像是陪小孩子玩耍,姿态甚是惬意自如。
四周的羽人不由被激怒,包围圈渐渐缩小。
“火弩手就位!”积云沟里的喊声响彻云霄。牧云天翊忙俯视下瞰,一溜的弩手,除了人族就是河络,齐齐瞄准高处的风翔云。
合鲁看着天空,慢慢吐出几个字:“逼他们下来!”
“想用火……哼,真有手段,不想陪你们玩啦。”风翔云在牧云天翊的头顶嘀咕了一句,倏地拔高数十丈,窜入了高空。
火弩手急忙发射,当空火光四溅,风烈带了羽人追兵险些被火箭误伤,手忙脚乱,哪里赶得及追上风翔云。他们在半空大骂,合鲁连忙喊停,烟消云散后,空中清清朗朗,不再有风翔云和牧云天翊的影子。
牧云天翊觉得风势陡然大了许多,迎面的风割得他吃痛,几乎要生生拽脱一身的皮。他无法开口,呼吸亦变得艰难,屏息熬了一阵,只觉穿云透雾,白蒙蒙陷入了云间深处。过了一会,风翔云仿佛缓了一缓,牧云天翊赶紧撇过头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你能不能飞慢点?”
“刚甩掉追兵,不能太慢。”
“我们走了。翼先生怎么办?”牧云天翊忧心地问。
“我师父轮不着你操心,谁像你这般没出息,总要有人救?他有恩于合鲁,又是他的智囊军师,就算积云沟的人真想对付他,大不了飞走。”
牧云天翊放了心,摸了摸冰冻的脸颊,长长叹了口气。唉,在冬天高飞,一点也不舒服啊。
天终于放晴了。
阳光照在身上不很暖和,心情却因此晴朗,风翔云把牧云天翊丢在断续河边,让他休整歇息。牧云天翊像看见了亲切的朋友,对了河水喃喃自语,说了半晌的话。风翔云远远走开了,一个人望了远处积云沟的方向,目光峻冷。
牧云天翊踌躇满志,能与风翔云一同上路,不再是形只影单,他有种解放了的喜悦。他抬头寻找亘白星,远远藏在东边的天上,旁边飘了几团白云,有时白云荡过来,就把星的容颜遮住了。他就在心里望着它,不时告诫自己,要沉静要勇毅,做一颗处变不惊的星。
积云沟的追兵很快赶上,风翔云的耳目极佳,对方尚在十里开外,已被他提前察觉,拉了牧云天翊上路。他带了一人,飞行速度与追兵相差不多,却胜在耳聪目明,往往借云势风向,巧妙在空中隐藏身形。有几次两人就躲在羽人头顶不远的云层里,避过了追踪。
飞飞停停,风翔云累了,就择一处地势复杂的山坡灌林,隐蔽其中歇脚。牧云天翊不愿一味躲藏,道:“把弓箭给我,我来对付。”风翔云摇头,没说什么,牧云天翊见他无意伤人,叹了口气。两人遂花了更多时日周旋,直至夕阳西下,追兵劳而无功,往积云沟撤退。
甩脱追兵后,风翔云独自飞在天上,牧云天翊追着他的影子前行,看见他飞扬的轻羽若即若离,向了瀚州的方向游曳。少年皇子起初很不适应,继而想到了什么,噗哧一笑,乐呵呵在荒原上奔跑。
“你笑什么?”风翔云蓦地降落在他身侧。
牧云天翊惊异于他的耳力,看见他凝聚的光羽,忍不住伸手轻碰了碰。
“我想到打猎时,也是这样,带了一只鸟。”
“是鹰吧。”风翔云重重地说,退开一步,不习惯与他的接触。
“不,我喜欢带鹩哥,它爱和我说话。”牧云天翊哈哈大笑。
“玩物丧志。”风翔云一振羽翼,又往高处飞去了。
牧云天翊望了晚霞中羽人的身影,是胭红暗色里一抹清亮的白。
风翔云将成为他的翅膀,而他也会谨守对翼先生的诺言,终生视风翔云为兄弟手足,不离不弃。
天命(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