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天翊认得倒下的侍女是穆如将军府的雪蕊,一向伺候小殿下穆如明灭,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特别喜事爱玩。
月映正自娇笑,一副神气模样,刚想收鞭走人,蓦地瞥见牧云天翊虎了脸走来。
“不愧是宛车王女,在我大端的后宫也肆无忌惮!”
雪蕊在他的话语中艰难地站起。
“那又如何?”月映神色变幻数次,终于摆出不屑的面容,冷冷地回道,“有贱婢和小狗挡路,我自然要教训一下。”
“放肆!穆如家的殿下,岂容你侮辱?”牧云天翊吼了一声,转身把穆如明灭抱起,安慰道:“受惊了没?”
穆如明灭脸上挂了泪珠,哽咽地点头。牧云天翊安抚了两句,月映俏面僵硬,只是不住冷笑。穆如明灭看了她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盘域在长廊外不安地跺脚,他听不懂众人在说什么,看见穆如明灭哭泣,很是难过。
牧云天翊扫视四周,分明有昆玉宫的宫女,便道:“是元妃叫你们来迎殿下的吗?”
那些宫女忙道:“是,可是……”忙低头噤声。
牧云天翊知她们赶来时想必月映已动手,瞧这情形,她不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宫女自然无法禀告元妃。
“雪蕊,你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雪蕊勉强一笑,牙缝里抽了一口冷气,令人怜惜地为她痛心。她用手托住受伤的身子,慢慢地道:“奴婢陪殿下进宫,走得好好的,殿下说要捉迷藏。奴婢想抓住殿下,一时跑得快了,冲撞了娘娘。”
“你撞得我胸口疼,不是死罪么?”月映悠悠持鞭,看不出有疼痛的模样。
牧云天翊不理会她,问雪蕊道:“撞得重吗?”
雪蕊抬头看了眼月映,小声道:“我看见有人,及时稳住了,只碰到了一点儿……”
“呸!我是什么身份,你冲撞得起吗?”月映忿然说道。
“你大哥不日就要回宛车,娘娘是想一同回去?”牧云天翊喝道。
月映怒极反笑,手持马鞭指了他道:“不用拿这些话吓我,就算打死这无礼的丫头,我就不信皇上会拿我如何?”言毕,一圈鞭影陡然而出。
牧云天翊不想她张狂若此,抢身挡在雪蕊前,伸手去抓马鞭。鞭子速度飞快,他险险抓着了,鞭尾惯性仍在,啪的打在他手臂上,看得周围众宫人惊叫起来。
“你撒手!”月映拉紧鞭子,气势已尽,偏不肯示弱,咬牙用力。
“你撒野就算了,竟对穆如家的人动手,须知我牧云氏尚不敢如此。就算到了父皇面前,我也不怕你有理。”牧云天翊奋力一夺,月映只觉掌心火辣辣地烧过一道,鞭子已到他手中。
她心里也是一痛,穆如家三个字重重压下,令她嘴角勾出满带恨意的冷笑。
“什么穆如,什么牧云,我宛车上下可没人会怕。”月映扬起脸,恶狠狠地盯着牧云天翊。“你要庇护她,好得很,我非要打死她不可。”
她冲上前,忽然脸孔扭曲,发疯一样跳起,差点撞上了廊柱,“啊!”
一旁的小孩儿破涕为笑。原来穆如明灭趁了牧云天翊和她纠缠,偷偷绕到她身后,把一只铜片虫子丢了过去。开动机关后,那虫子从她肩头爬进了脖子,张开的爪子挠到了她的肌肤。
月映被这一吓,整个人惊慌地在原地跳了半晌,才把那铜片虫子揪了出来。穆如明灭哈哈大乐,牧云天翊面色稍豫,使了个眼色让拼命忍笑的宫女带走雪蕊。
昆玉宫的宫女扶住雪蕊,月映一脸窘迫与恼怒,牧云天翊不等她发作,忙道:“穆如殿下是元妃娘娘的客人,雪蕊的伤势也须医治。他们两人有任何得罪之处,青妃娘娘只管冲我来,我替他们承担。”
说罢,他向盘域吹了声口哨。盘域笑呵呵地把头探进长廊,像一个野人瞪大眼看着月映。
月映在宛车就见过这个大块头怪物,当下有几分畏惧他的声势,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道:“叫你这个家仆滚远点,我看了心烦。”牧云天翊见状,示意盘域可与众人一起离去。
穆如明灭朝她扮了个鬼脸,又朝盘域比划。夸父轻轻搂住了他,把小孩子放到自己的肩头。这让六岁的孩子像过节一样开心,脸上的泪珠尚未干,嘴已经咧得再也合不拢。
“你们也退下。”月映对随侍的宫人说。
一时长廊里剩了他们两人。牧云天翊有些尴尬,他不想和这蛮横的公主单独相处,不禁后悔没让风翔云一起跟来。
此时天色尽暗,浓郁的乌云聚集在天启上空,绵绵的雨线顺了廊檐滴落。牧云天翊抬头望雨,余光中瞥见月映一脸悲戚,转头看去,两行泪珠如雨丝滑下。
牧云天翊措手不及,心下大奇,明明无理的是她,占尽上风的也是她,竟会哭了?
“我恨你们每个人!”月映一字字吐出,充满了嫉恨的意味。
宛车公主(五)
牧云天翊闻言苦笑,“我父皇总待你不薄。”
“若不是他北伐夸父,我哪里要来天启受罪?”
牧云天翊搔头道:“那你应该最恨我,要不是我和你父汗达成协议,你哥不会来中州,你就不必嫁过来。”
月映娇躯微颤,衬了漫天的雨,容颜不再如前凶恶,反有几分楚楚可怜。牧云天翊不忍发难,叹气地劝慰道:“娘娘须记得这是大端皇城,不是汗王金帐。我们姓牧云的见了穆如家尚且礼让敬爱,娘娘已嫁入皇家,也需……”
月映听不得“穆如”,抹去眼泪冷笑,“你是怕了穆如明光才这样缩手缩脚的吧!”
“这和明光姐无关。”牧云天翊蹙眉。
细看她的神色,提到穆如明光时眼中恨意凛然,不由暗忖,月映远居宛车,明光怎会得罪了她?又或是那年他借了穆如铁骑的声势,压倒了宛车诸军,因此乌里克被遣来做质子,辉玛汗王不得不用月映来换。
不过是迁怒罢了。
他这样一想放了心,转过话题道:“你哥就要回宛车了,娘娘这些日子何不召他进宫,多聚一聚。”
“他要离开这鬼地方,不知多高兴,我却是一辈子陷在这里。有什么可聚?除非他不走了,我倒乐意见见他。”
牧云天翊哑然,话不投机,和她说再多也枉费,沉吟了片刻寻思遁走的说辞。月映看出他的去意,涩然说道:“你和从前一样,从来不愿多看我一眼,多陪我一阵。”
雨一时下得急了。
曲折的长廊靠墙处闪过一条粉色的影子,暗中偷听良久的宫女慌忙从藏身处掠走,向承裕宫的方向而去。廊下牧云天翊正自错愕,月映情思牵动,没有人留意到窃听者。在长廊的另一头,皇帝牧云显远远看见两人交谈,示意侍者不必跟随,慢慢走了过来。
牧云天翊尴尬地笑了笑。他仿佛听出她语中的情意,又似乎充耳不闻,平静地道:“娘娘远离故土,暂时不惯是人之常情。好在帝都繁华旖旎,娘娘有的是解闷的法,假以时日,必能开怀。”
“那你肯不肯陪我?”月映莹白的脸上微染了红晕,轻声问道。
“娘娘凤驾所至,天启万民相迎,这般盛况,相信足以让娘娘心满意足了。”牧云天翊一笑,避而不谈。
月映脸色一僵,看出他的勉强,嗤笑了一声,“你和你的明光姐,也这样满口说官话?”
牧云天翊定定望了她,“明光和别人不同。”
一阵风急,将檐上滴落的雨吹到了月映的面颊,她木然擦去了,正想说话,忽然看到皇帝就站在不远的廊下。她故作不见,含笑起身去拉牧云天翊。
他被她亲切的笑容迷惑,听她说道:“起先是我不对,你带我去寻小殿下赔礼如何?”
牧云天翊退后一步,抽出手来,点了点头。月映依旧贴近了,将一口香风吹到他脸上,“行了,我知道你怕事,到了东陆,就不如在北陆有胆色。”娇笑一声,靠了他一齐往前走。
牧云天翊走了一步,发现父皇在前方等着他们,伟岸的身躯不怒自威。他的脚被钉在地上,停了好一会儿,方笑了迈开步子。月映若无其事,嘴角笑容越盛,衣襟上几朵雏菊抖擞地闪动,似要从身上飞下来一般。
牧云显招了招手,笑容里看不出任何心思。牧云天翊赶上前行礼,“孩儿见过父皇。”
“皇上恕罪,臣妾因事耽搁,来得晚了。”月映平静地说道。
牧云天翊心想,皇帝必是久不见青妃才寻了来,忙道:“孩儿来觐见元妃娘娘,遇上了明灭,小孩子和青妃娘娘有些误会……”
牧云显摆了摆手,和悦地道:“你去见元妃,她做了甜奶子,等你去吃。明灭嘛,多哄哄就好了。去罢。”
牧云天翊如释重负,匆匆行礼告辞而去,再没看月映一眼。月映却不然,勾勾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咬了唇一直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对了皇帝微笑。
牧云显自然地揽住她望了天道:“这是你来以后的第一场春雨。”
他语气像是很欣喜,月映被他感染,也怔怔地去看雨,缥缈若愁绪,从天上挂下来。男人暖热的气息从身边传来,她想起这几日的温存,一时情迷意乱,去寻他的手。
皇帝的手恰好牵过来,宽大的手掌将她牢牢握住。
“该去游湖了。”
皇城里的霞落湖,湖水与虎蛟泉相通,每当黄昏晚霞落于其上,会染成一片嫣红。霞落湖形状狭长,泛舟湖上,可游历后宫多处景致。牧云显与月映到达湖边时,一座碧绿的画舫已搭好跳板,宫女持了黄罗绢伞等候。
牧云显搀扶月映上船。月映松开手,快步走在前面,身形伶俐。牧云显笑道:“忘了你是草原的女儿。”月映回眸一笑,“可惜没有马骑。”
两人在舱中坐下,画舫缓缓开动,暗香在空气中浮沉。
“乌里克是个人才,我想留他在朝中任职。”牧云显淡淡地说。
月映怔住,她千里迢迢嫁入天启,为的就是要换回乌里克的自由。她深知哥哥志在汗王之位,即使皇帝用再高的职位引诱,怕也不如草原上自在驰骋的王吸引。
她低头揣测皇帝的用意,牧云显按住她的手,“罢了,不和你谈国事。春雨如金,日后我没太多辰光陪你,就好好赏一回雨,让你开心。”
“谢皇上。”月映心猿意马地回道。
一直以来,她没有放心思在皇帝身上,要出嫁了,不曾费心去探求夫婿的品性。她只知道他是牧云天翊的父亲,想象中早已年华老去。谁知见到了,竟比哥哥长不了几岁,健朗英武,深不可测。
她没想好好做帝妃,怀着作为贡品的不甘,她恨父汗和哥哥,恨皇帝和牧云天翊。是他们决定了她的人生忽然变了方向,放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今,牧云显的一句话把她带回了现实,她背负使命而来,到底,要不要对哥哥施以援手?
“东陆虽好,皇上忙于国事,臣妾总会有寂寞的时候。”月映浮起了微笑,仿佛看到乌里克苦苦哀求她的样子,“以我的私心来说,皇上如能将哥哥留下,自然再好不过。况且国家有用他的地方,臣妾欢喜不尽,请皇上放心。”
牧云显注视她,迟迟没等来“不过”两字,微微有些意外。月映镇定地移开目光,风雨中她的鬓发纤纤飘扬,拂在细致的脸庞上。牧云显看得久了,只觉那些线条慢慢地坚毅起来。
“唔,你很明理。”他望了画舫外淋漓凄迷的景致,宫殿的棱角在烟雨里模糊了,眼前的人却像鲜艳的画笔涂抹过一样,无言地坐着,依然烧出一片烈烈的火。
“游船赏雨,东陆的游乐太过旖旎,我们北方女子真是不习惯呢。”她站起身背对皇帝,眺望远处。明日哥哥会怒气冲冲地进宫质问她吗?真是期待呢,她可以任性地做想做的事,即使是在这皇城。
“过几日我带你去城外骑马。”
她欢喜地回头,“能到多远?”
“你想走多远,我都陪你。”
月映笑容不减,心却愣了,这是大端皇帝说的话?他这般宠幸,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身后的宛车、为了瀚州?
一时间她迷惑了,飞落的雨水像是她难明的心事,尽情地没入霞落湖中。
未央(一)
承裕宫外有大片的五色春樱草正在开花,姹紫嫣红,长势茂盛。穆如明光与一个持锄的宫女在花园中行走,她手指向何处,那宫女就立即上前松土。
“多亏有殿下照看这里,上回下雨后杂草蔓生,皇后娘娘恼得什么似的。”
穆如明光淡淡一笑。皇后喜爱花草,而她自小亲自侍弄草木,算是略有心得。元妃之外,皇后对牧云天翊礼数上始终关爱有加,于情于理她都需承情还礼,为他应酬。想到这里不由叹气,去年瀚州回来后,牧云天翊来承裕宫越发少了,每每去元妃的昆玉宫,都不得不绕道而行,避开皇后的耳目。
“好了,你忙了半天,下去歇息吧,我在这里坐坐。”
“是。皇后娘娘很快就回了,请殿下再稍候些时日。”宫女招了招手,远处有人飞跑来伺候。穆如明光朝她们摇手,示意不必跟随,径自绕了园中小路,往荷塘而去。
承裕宫的荷塘到了夏日,就成了整座皇城最美的明珠,那时碧叶连天,荷香沁鼻,皇帝时常在夜晚摆酒,召了妃嫔与皇子公主们秉灯赏玩。穆如明光却独爱春日的荷塘,没有逼人的青色,零落的荷叶三三两两地聚集,水珠悠闲地躺在叶上,阳光下灿如珍珠。
她独自在岸边小亭坐了一阵,静了静心。想到皇后就要回来,收拾心情往殿阁里走去。小径蜿蜒,走到粉墙下,清脆的语声隔墙响起。
“你说,青妃每回瞧三殿下的样,算不算眉目传情?”
“呵,哪里是传情而已?分明搭上手去了,那天我亲眼看到。真为穆如殿下不值,青妃刚打了小殿下,转头就勾搭三殿下,我看穆如殿下定是蒙在鼓里。”
“你小声点,殿下今天进宫了。”
说话的两个宫女匆匆自垂花门外走入,迎面看到穆如明光,顿时一脸尴尬。穆如明光不动声色地叫住两人,“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
一宫女大了胆子道:“恕奴婢愚钝。”
穆如明光悠悠地望了远处,也不说话。两宫女战战兢兢侍立良久,她凤目一扫,盯了两人又看了一阵,说道:“我不该多管你们的事,只是皇后娘娘如在,不会允你们议论是非。三殿下和宛车王子是结拜兄弟,与青妃娘娘亦有情谊,这原是正当的事,被你们乱嚼舌根说坏了,皇上怪罪下来,谁也保不住你们……”
两宫女吓得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穆如明光道:“起来罢。你们少说一句,便没有人听见,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
两宫女忙低头应承了,站起来时互视一眼。穆如明光仔细打量两人的神色,叹道:“你们在花窗外就该看见我,是么?”不待回话,凛然地丢下愕然发呆的两人去了。
一宫女半晌回过魂来,沮丧地道:“她看破了我们的用意。”
另个宫女脸上青黄一片,强撑了语气道:“那也无妨,我说的是我看见的,她清楚得很。”
“皇后娘娘那里如何交代?”
“……就说,她都听见了。”那宫女咬了咬唇,啐道,“这位殿下,一点也不像面人,我们真是小看了她。”
穆如明光回到承裕宫,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与寻常的恭敬不同。穆如明光于是放下脸来,不苟言笑地目视众人,那些宫女哪敢与她对视,忙故作无事,一个个退去。
皇后黎氏正预备更衣,招手唤她,“你先坐会儿,等会带你去东华宫听曲。听说为了青妃缅怀家乡,皇上命人排了几支新舞,什么《摩尼伽儿》、《屈拓勒》,我也不懂,你们将军府上有演过么?”
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衣佩声,穆如明光道:“北陆曲风粗犷,旋律虽然简单,却也多变。不过我们听得多的是宁州的乐曲,羽人的清唱有名的动听,宛车那里的倒不熟悉了。”
皇后笑说:“没听过也好,图个新鲜。难得皇上有心。”
她换了大袖衫,凤髻高高耸起,尊贵不可亲近。穆如明光凝视皇后,自觉将来能有这分容颜,大概就知足了。可是皇后眉眼间分明有意兴阑珊的倦意,折在丝丝细痕里,纵使笑得再欢,那种疲旧的味道不可避免地向外侵袭着,令穆如明光惋惜。
这就是高处的寂寞吧。
两人的凤舆行出宫后,黎氏像是突然想起事来,命人靠近了,又小声对穆如明光道:“翊儿有几天没进宫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